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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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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正在西沉。如同坚硬岩石般的白昼碎裂了,光亮从那些裂片之间涌泻出来。红光和金光犹如一支支用黑暗作翎羽的脱弦之箭,射穿了海浪。一束束光线在变幻不定地闪烁和摇曳,就像那从沉陷的岛屿上发出来的信号,或像那由一些不知羞耻、哈哈大笑的孩子们从月桂树丛中投出来的标枪。但是海浪在抵近海岸时就会变得暗淡无光,并且在持续时间很长的轰隆声中沉落下去,就像一堵墙,一堵用灰色石头垒起来的、没有任何透光裂缝的墙轰然倒塌。

轻风乍起;树叶一阵颤动;而经过这阵儿骚动,树叶失去它们原有的那种浓褐,变得或灰或白,就像树身摇摇晃晃,结果失去它那浑然一体的感觉。栖落在最高树枝上的那只老鹰眨了眨眼,腾身飞起,飘然远翔。一只野鹬在沼泽地里啼鸣,它盘旋、躲闪,然后飞到更远的地方继续孤零地啼鸣。火车和烟囱冒出来的烟被风吹得扩散开来,最后融入悬浮在大海和田野上空的轻飘飘的天幕里。

现在,谷物已被收割。原来那片滚滚翻腾的庄稼如今只剩一片清爽的残茬。一只大个的猫头鹰从一棵榆树上缓缓地起飞,它摇摇晃晃地向上飞翔,仿佛沿着一条从空中垂下的线,一直飞到一棵杉树顶端的树梢上。山坡上,缓缓游移的阴影在飘过的时候一会儿扩大,一会儿收缩。位于荒原最高处的那个水池显得空落落的。没有一张毛茸茸的兽脸在那儿张望,没有一只兽蹄在那儿溅起水花,也没有一个热乎乎的兽鼻伸进水里去湿一湿。一只鸟儿栖落在一根烟灰色的小树枝儿上,满满地呷了一口冷水。那里既没有啮草的声音,也没有车轮的声音,有的只是突然怒号的风鼓满风帆,从草尖上掠过。一块骨头躺在那儿,经过雨打日晒之后,变得像一根被海水磨光的树枝,闪着亮光。那些在春天曝晒成赤褐色,在盛夏被南风吹弯柔韧枝条的树木,如今已经变得像生铁一样乌黑,一样光秃了。

这个地方是如此偏远,永远也无法看到闪闪发亮的屋顶或光影闪烁的窗子。那极其凝重的暗沉沉的大地已经吞没了那些易损的镣铐和那些蜗牛壳似的障碍物。现在,这里有的只是透明如水的云影,雨水的冲击,一束光芒四射的利矛似的阳光,或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些孤寂的树木犹如方尖塔,点缀在远方的群山上。

热度已经消退、灼热的焦聚已经涣散了的夕阳,给桌子椅子涂抹了柔和的光晕,并且为它们镶嵌了点点褐色和黄色的菱形光斑。桌椅的四周映衬着阴影,使它们似乎显得更为凝重,就像那偏斜了的色彩凝聚到一边去了。这里摆着刀、叉和酒杯,但它们的样子仿佛被拉长了、胀大了,显得十分怪异。镶在一圈金框里的镜子将景物静止不动地映照出来,好像它所映照的事物将会永恒地存在下去。

这时,海滩上的阴影也已蔓延开来;黑暗变得越来越浓重。那只如生铁一般漆黑的靴子变成了一汪暗蓝色的水池。坚硬的岩礁变得模糊不清。那条旧船周围的海水已是黢黑一片,就像那里浸满了珠蚌。浪花的颜色变得青黑,它们在薄雾笼罩的沙滩上到处留下珍珠一样闪光发亮的白影。

“汉普顿宫,”伯纳德说,“汉普顿宫。这是我们约定团聚的地方。瞧,汉普顿宫里那些粉红的烟囱,那些方形的雉堞。当我说‘汉普顿宫’时,我的这种口气证明我已经是中年人了。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前,我必定会用质疑的口气说:‘汉普顿宫吗?’——那儿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儿有湖,有迷宫吗?要么就是口吻中带着某种预感:在这儿我会碰上什么事情吗?我会遇见谁呢?而现在,汉普顿宫——汉普顿宫——这几个字儿如同敲锣似的,在我费了许多力气——通过六七个的电话和明信片才清理出来的这片空地上回响,发出一阵阵响亮震耳的声音;于是,一幕幕图画浮现出来——夏日的午后,小船儿,提着裙裾的老妇人,冬日里的一壶茶水,三月里的几朵水仙——这一切全都浮现在水面上,而后又都隐伏在每一个场面的深处。

“这会儿,在我们约定聚会的那家小旅馆门前,他们都已经站在那儿了——苏珊、路易斯、罗达、珍妮和奈维尔。他们已经一块到了。在我跟他们会合之后,马上就会想出另一种安排、另一种方案来。现在,白费力气的事情,过多设计一些场面,应当受到阻止,给以说明。我最不情愿遭受这种限制了。离他们只有五十码时,我感到我的生活秩序起了变化。他们那个圈子的吸引力在我身上起了效果。我走得更近了。他们没有看见我。现在,罗达看见了我,可是她因为害怕重逢带来的震动,假装不认识我。现在,奈维尔把脸转了过来。突然之间,我一边举起手,向奈维尔打招呼,一边大声说道:‘我也曾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中夹过花瓣。’随后,我就感慨万分,说不下去了。我的小船在汹涌澎湃的波浪上摇摇晃晃地颠簸起伏。世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让我记下来)能够医治重逢时的激动。

“同样,把参差不齐、粗糙不平的边缘相互粘连也是很不舒服的事情;只有等到我们慢慢腾腾地踱进小旅馆,脱下大衣和帽子以后,会面才渐渐使人感觉到愉快。现在,我们聚集在这间狭长、空荡的餐室里,坐了下来;餐室俯瞰着一个公园,一片绿茵茵的地方,那里令人难以置信地仍旧被夕阳的光辉映照着,以致那些树林间横亘着一条金灿灿的光带。”

“现在,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奈维尔说,“围着这张狭长的桌子坐了下来;现在,在最初的激动尚未平息的时候,我们都怀着怎样的心情呢?现在,让我们像老朋友好不容易团聚时应有的那样,诚实、坦白、直率地把我们相聚时怀着的心情讲出来吧。是哀伤。门不会开了;他也不会到来了。而我们都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由于我们每个人都已是中年,我们每个人的肩上都有负担。让我们把各自的负担撇到一边吧。我们要互相问一问,你一直是怎么生活的,我又是怎么生活的?你,伯纳德;你,苏珊;你,珍妮;还有罗达和路易斯?那些名单贴在所有的门上。在我们掰开这些小面包,动手吃鱼和沙拉之前,我摸了摸我的贴身口袋,摸到我的证书——我总是随身带着它们,以便证明我比别人高明。我通过了考试。我的贴身口袋里装着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文件。然而苏珊,你那映出萝卜和庄稼的眼睛却使我感到困惑和不安。这些装在我贴身口袋里的文件——这些证明我已通过考试的大声宣告——只是发出软弱无力的声音,就像一个人在空旷的田野为了吓退白嘴鸭而拍拍巴掌。现在,在苏珊的注视下,这种声音(我拍巴掌的声音和它的回响)也已经沉寂下来,我只能够听到风从翻耕过的土地上掠过的声音和一只鸟鸣唱的声音——那也许是一只兴奋无比的云雀在鸣唱呢。那个侍者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或者那些总是偷偷摸摸地厮混在一起的情侣,他们有时到处闲逛,有时躲起来瞧着那些尚未昏暗到足以掩隐他们躺卧的身体的树荫,他们是否听到了我的声音?没有;拍巴掌的声音没有起任何作用。

“那么,既然我不能掏出我的文件,通过大声念念我的证书来让你们相信我通过了考试,我还有什么剩下的事情要说呢?所剩下的是苏珊那双珍珠似的、透明发亮的绿眼睛的尖刻目光所揭示出来的东西。每次我们在一起聚会,刚见面时的别扭劲儿还没平息,总是会有某个人不甘心卷入进来;于是,有人就会希望把自己的个性压下去,不让它表现出来。现在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苏珊。我要和苏珊聊聊,引起她的注意。请听我说,苏珊。

“吃早饭的时候,每当有人走进来,就连绣在我的窗帘上那个果子也会胀大,以致鹦鹉会伸嘴去啄它;你甚至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它夹着摘下来。在大清早,稀薄的去脂牛奶会变成乳白色、蓝色,或者玫瑰色。那时候,你的丈夫——那个拍打着他的高筒靴,用鞭子指点着不生牛犊的母牛的男人——正在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你什么也不说。你什么也不看。习惯蒙住了你的眼睛。在那个时刻,你们的关系是沉默的、空虚的、阴暗的。我在那个时刻的关系则是温暖的,丰富多彩的。对我来说,翻来覆去的重复是不存在的。每一天都充满着危险。虽然我们表面上都很温和,骨子里却像盘结的蛇一样可怕。想象一下我们正在读《泰晤士报》吧;想象一下我们正在互相争论吧。那是一种体验。想象一下现在是冬天。大雪纷飞,积满屋顶,把我们全都封在一个红色的洞穴里。水管冻裂了。我们在屋子中间摆上一个黄色的铁皮澡盆。我们手忙脚乱地寻找洗脸盆。看那儿——书橱上面的水管又漏了。我们瞧着这场灾祸,又是嬉笑又是叫嚷。让稳稳当当的生活灰飞烟灭吧。让我们一无所有吧。要么就假想一下现在是夏天?我们可以闲逛到一个湖边,去看中国呆鹅迈着扁平的脚掌、摇摇摆摆地走向水边,或者去看一座样子像骷髅架子的城市教堂,教堂前面生机勃勃的绿草在迎风摇曳。(我是在随便谈谈;我总是谈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每一种景象都是一幅阿拉伯式的图案,是灵机一动地描画出来说明人们亲密相处时的意外感和美妙奇趣的。大雪,冻裂的水管,铁皮澡盆,中国呆鹅——这些都是高高地悬挂着的标志,通过它们,当我回顾以往的生活时,我就可以认清每一种爱所具有的特点;认清它们是怎样的互不相同。

“与此同时,因为我想消除你的不友好的情绪,你那双绿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你那寒酸的衣服,你那粗糙的双手,和所有别的能说明你那母性光辉的标志,全都像帽贝黏附在岩石上一样黏附在你的身上。但是说真的,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恢复并重整一下我在你身上丢失的自信。改变现实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从前,当我们和珀西瓦尔一起在伦敦的一家饭店聚会时,所有事情都还是无法确定的;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而现在我们已经选择过了,有时候似乎是别人已经为我们做出了选择——就像是一副钳子紧紧地夹着我们一样。我也选择了。我不是在外表上打下了生活的烙印,而是在内心,在洁白无瑕、毫无经验、赤裸无防的神经上。我被形形色色的头脑、面庞和其他事物的烙印弄得伤痕累累,一无是处;那些烙印是那么难以捉摸,以致虽然有声有色、无孔不入、实实在在,但却无可名状。对你来说,我只不过是‘奈维尔’,你看清了我生活的狭隘局限和它无法逾越的界限。但是对我个人来说,我却是无边无际的;是一扇每根神经都不可觉察地扎入世界深处的大网。我这面网与它所围绕的东西几乎难以区别。它捕起了鲸鱼——巨大的海中怪兽和白白花花的混沌一片、变动不居的糊状物;我侦察,我窥探。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本书;我看清了底蕴;看清了核心——我一直看到那深奥的地方。我知道,什么样的爱会跳动起烈焰;嫉妒的绿色火焰会怎样到处蔓延;爱与爱会怎样错综复杂相互纠缠;爱会制造出什么样的死结;爱又会残酷无情地将它们撕扯开。我曾经被纠缠进去过;我也曾被残酷地撕开过。

“但是,也曾经有过其他一些荣耀的事情,那是在我们一心盼着门被打开,而珀西瓦尔终于到来的时候;是在我们无拘无束地在一家酒馆硬邦邦的长条凳上猛然坐下来的时候。”

“曾经有过山毛榉树林,”苏珊说,“有过埃尔维顿,和钟表上闪闪发光的指针在树丛中闪闪烁烁。鸽群从树叶丛里飞出。变幻不定的光在我头顶上摇曳。我已经记不清它们了。可是,瞧,奈维尔,我曾为了保持自尊让你丢过脸,瞧瞧我放在桌子上的这只手吧。瞧瞧我指关节和手心上的这些深浅不一的健康肤色吧。我的身体像一件被某个能干的劳动者彻底使用过的工具,已经被每天切切实实地使用旧了。刀刃仍然是光洁的,锋利的,但中间已经磨损得旧了。(我们就像在田野上搏斗的野兽那样,就像用角相互抵撞的牝鹿那样,经常在一块争斗。)一眼就能望穿你那苍白而消瘦的肌肉,甚至连那苹果或是一串果子也必定长着一层薄膜,看上去就像罩着一层玻璃似的。跟一个人——仅仅是一个人,但却始终在变化的一个人——紧挨着躺在一张椅子里,你只能看到一寸深的肌肉;看到里面的神经、筋脉、缓慢或急速流动着的血液;但是绝不会看到一切。你看不见矗立在花园里的一座房子;田野里的一匹马;扩展开来的一座城市,因为你弯着腰,像一个费尽目力要看清针线活的老太婆。但是我却看到了犹如一排排坚固、庞大的房屋似的生活;看到了它们的雉堞墙和高塔,工厂和煤气塔;一幢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年代建造的古色古香的住宅。这些东西始终保持宽阔结实、突出显要的特征,永不磨灭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既非温和之人,亦非巴结讨好之人;我坐在你们当中,用我的坚硬来磨砺你们的软弱,用从我清澈眼睛里射出的绿色光芒,来抑制你们那些像忽隐忽现的银灰色飞蛾翼翅一样颤动不止的言词。

“现在,我们已经用我们的鹿角抵撞过了。这是必不可少的前奏;是出自老朋友的问候。”

“树林里的那道金光已经消退,”罗达说,“一片绿莹莹的草地横亘在它们后面,延伸开去,就像梦中看见的刀锋,或无人涉足的渐远渐细的岛屿。现在,顺着大街开来的汽车的灯光开始摇曳闪烁了。现在,情侣们可以躲到暗影里了;将他们掩隐住的那些树干膨胀开来,变得朦胧不清了。”

“情况曾经并不是这样,”伯纳德说,“我们曾经能够遵照自己的抉择而不去随波逐流。现在,我们需要打多少电话,发多少明信片,才能凿开这么一个缺口使我们团结一致,聚集到汉普顿宫来啊?从一月份到十二月份,生活在多么迅速地流逝啊!我们每个人都被各种各样事务的激流席卷着,那些事务是那样的司空见惯,以致从来不给我们洒下任何阴影;我们从来不做比较;也差不多从来想不起你或我;而就在这种无所用心的过程中,我们才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龃龉不和,冲破了堵塞在那条已经年深日久的河道出口处的丛丛杂草。为了赶上从滑铁卢站开来的火车,我们不得不像鱼似的跃出水面。但是无论我们跳得有多高,最终我们还是又坠落到那潮流里。现在,我再不会乘船到南海诸岛了。到罗马去一趟已是我最远的旅行。我有儿有女。我已经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被挤到了现在这个境地。

“不过,被不可挽回地牢牢固定下来的只是我的肉体——这个在这儿被你们称为伯纳德的上年纪的男人——我宁愿相信情况是这样的。现在,我比自己年轻的时候更能冷静思考了,那时候我总是劲头十足地寻根究底,探求我自己,就像一个小孩摸索一只彩票袋子一样。‘瞧,这是什么?还有这个?这能算是一件好礼物吗?只有这些吗?’如此等等。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些小包里装着什么东西;所以也就不是特别在乎。我把我的思绪抛撒到空气里,就像一个人把种子一大把一大把地撒出去,让种子在紫红的落日辉映下撒落下来,撒落在碾平之后闪着光泽的光秃秃的耕地上。

“一串辞藻。一串并不完美的辞藻。可是辞藻有什么用?它们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好让我摆在这张桌面上,摆在苏珊这只手的旁边;或是跟奈维尔的那些证书一起,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我既不是法律权威,也不是医学权威,或财务权威。我全身上下都裹在湿草一般的辞藻里;我浑身闪亮,泛着磷光。当我说‘我燃烧起来了。我浑身闪亮’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当我坐在运动场边的榆树底下,让成串成串的漂亮辞藻从我嘴里冒出来时,那些小家伙们常常会觉得‘这句话非常精彩,这句话非常精妙’。他们也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们还带着我那些漂亮辞藻跑开呢。然而,我在孤独寂寞中越来越憔悴。孤独寂寞是导致我毁灭的原因。

“我在一家又一家的屋子里辗转游荡,就像中世纪的修道士掂着念珠讲着民谣故事到处诱骗妇人和姑娘。我是个四处游荡、挨户兜售东西的小商贩,靠讲述民谣故事换取食宿费;我是一个不爱挑剔、容易满足的客人;我经常被安置在最好的房间,睡有四根柱子的大床;而有时候又会睡谷仓里的干草堆。我既不在乎跳蚤,也不反对绫罗绸缎。我非常的宽容大度。我不是什么道德说教家。对生命的短促和种种诱惑,我有十分深切的感受,所以绝不会给别人制定条条框框。然而,我也并非如你们所想象的那样一点也不挑剔,就像你们从我滔滔不绝的言谈中所得出的判断那样。我骨子里多少也暗藏着一些轻蔑与严厉的锋芒。只不过我比较乐于迁就让步。我总是编故事。无论什么事情,我都能从中挖出有趣的东西。一个女孩坐在一家农舍的门前;她正在等人;等什么人?是被勾引了还是没有被勾引?那个校长看见地毯上有一个洞。他总是唉声叹气。他的妻子一边用手指捋了捋她那仍旧很浓密的波浪形头发,一边沉思——等等,等等。频频的挥手,在街口上的犹豫不决,有个人把一根烟头扔进阴沟里——这些全都是故事。可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故事呢?我也不知道。因此,我就像把衣服挂在食柜里等着有人来穿那样,把我的辞藻悬挂起来。虽然就这样地等待,就这样地揣想,这儿记录一点那儿又记录一点,我对生活却并不留恋。我可能会像一只蜜蜂一样被人从葵花上拂去。我那持之以恒、点点滴滴地累积起来的哲学,将会像水银泻地一样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激进而又严谨的路易斯,却在他的阁楼里,在他的办公室中,对那些需要弄清楚的事情形成了一套确定的结论。”

“我正在想方设法往一块编结的线被打断了,”路易斯说,“是你的讥笑,你的冷漠,还有你的美,把它打断了。很多年以前,当珍妮在花园里亲吻我的时候,打断过这条线。在学校的时候,那些喜欢夸夸其谈的小子们总是嘲笑我的澳洲口音,也打断过这条线。‘意义就在这儿,’我说;而后心里就立刻感到痛苦的一惊——是因为虚荣心的刺激。‘听,’我说,‘听那只在无数只脚践踏下引吭歌唱的夜莺;它在征服者和移民者的脚下歌唱呢。请相信吧——’紧接着就一下子被打断了。我总是在瓦砾堆里择路而行。各式各样的光线照射下来,把平平常常的东西映照得斑斑驳驳,稀奇古怪。在这傍晚时分,我们团聚在一起,有酒,有摇曳的树影,有穿着白色法兰绒制服的年轻人携带着软垫从河边走来;然而对我来说,这样一个重叙旧情的时刻,却在人对人所做出的种种丑事、所施加的种种折磨和囚禁的阴影下,变得黯然失色了。我的观念是如此不正常,以致我绝不可能因为一层紫红的颜色而抹煞我的理智不断对我们提出的严厉指责,即使我们都坐在这里的时候也不例外。解决的办法在哪里,我向自己发问,沟通的桥梁在哪里?我怎么做,才能把这些摇曳晃动、令人眼花的幻影组合成一条能把一切贯串为一的线呢?所以我在沉思默想;而你们则在心怀恶意地看着我的撅起的嘴、深陷的面颊和总是紧锁的眉头。

“但是我恳请你们也要注意到我的手杖和我的马甲。我已经继承了一张坚固的红木写字台,摆在一间挂满地图的屋子里。我们的轮船因为它们设备豪华的船舱,已经赢得了令人羡慕的声誉。我们配备了室内游泳池和健身房。现在,我总是穿着白色马甲,而且每当要确定一个约会时,总是先查阅一本袖珍本的书。

“我显示出这样一副狡黠与嘲弄的姿态,目的是希望借此使你们不要注意到我的颤抖,我的脆弱,以及我的特别稚嫩、不加提防的心灵。因为我永远都是最为稚嫩的;最容易天真幼稚地大惊小怪的;我总是最先理解并同情那些使人不自在或者滑稽可笑的事情——不管是鼻子上的一块污迹,还是一颗没有扣上的钮扣。我会为所有的羞辱而痛苦。然而我同样也会冷酷无情,坚硬如石。我搞不懂你们怎么会认为活在世上是一种幸运。当一把水壶里的水滚沸时,当轻风掀起珍妮那污渍斑斑的围巾,使它像蜘蛛网似的飘摆时,你们那些不值一提的兴奋,你们那些孩子似的激动,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些抛在怒冲而来的公牛眼睛上的丝织汽船。我要谴责你们。然而我在心里却依恋你们。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经受死亡的烈焰。但是我更喜欢孤身独处。我尽情地享受着金色和紫色的衣服。但我更喜欢越过烟囱纵目眺望;更喜欢看那些猫把长着癞疮的肚皮靠在坑洼不平的烟囱管上蹭来蹭去;喜欢看那些打破的窗户;听那从一个用砖建造的教堂的尖塔上传出的粗哑钟声。”

“我只能看见摆在我面前的东西,”珍妮说,“这块围巾,这些酒渍。这只杯子。这个芥末瓶儿。这朵花儿。我喜欢可以触摸、可以品尝的东西。我喜欢雨化成雪,从而变成可口的东西。而且因为性子直,并且比起你们来更有胆量,所以我绝不会在我的美貌中掺上俗气,免得它会糟蹋我的形象。我狼吞虎咽地把这些东西统统吃下。这些是肉;这些是饮料。我的想象力是肉体的想象力。它的幻影也不是像路易斯的那样的精巧细致、雪白纯洁。我不喜欢你那些瘦骨嶙峋的猫和坑洼不平的烟囱帽。你那屋顶上的差劲的美景叫我觉得反感。穿着制服的男男女女,假发和长袍,圆顶礼帽和漂亮的开领网球衫,还有款式层出不穷的女士服装(我对各种各样的服饰总是格外留心),这些全都使我感到赏心悦目。我和他们形影不离地到处转悠,进进出出,进出于各种房间,各种厅堂,到这儿,到那儿;他们去的每一个地方,所有的地方,我也都跟着去。这个人把一匹马的蹄子举起来看看。那个人总是把装着他个人收藏品的抽屉拉开关上。我从不孤单。我身边总是有大群大群的追随者。我母亲从前肯定迷恋鼓声,我父亲则痴心于大海。我就像一只一路跟在军乐队后面走的小狗,偶尔停下来去闻闻一株树干,嗅嗅一堆黄色的垃圾,然后突然冲过街去追逐一只杂种野狗,接着又抬起一条前腿,专心闻着肉铺里飘来的一缕诱人的肉香。我的广泛交往曾使我到过许多离奇古怪的地方。那么多的男人离开墙根,朝我走过来。我只需把手举一下就行了。他们会箭也似的径直冲向约定的地点——或许是阳台上的一把椅子,也或许是街角上一家商店。你们生活中那些苦恼和分歧,对我来说早已一夜一夜地解决了,有时,坐着吃饭的时候只要在桌布底下碰一碰手指就行了——我的身体变得完全像流动的液体,只要用手指头碰一下,就会化成一滴饱满的水珠,越来越大,颤颤悠悠,闪闪烁烁,在狂喜中滴落。

“当你们坐在桌前写字、算算术的时候,我却坐在一面镜子跟前。就这样,在我那神圣的卧室里坐在镜子前面,我审视着我的鼻子和我的面颊;审视着我那张得太开而露出了牙龈的嘴唇。我仔细地看。我小心地打量。我细心地挑选,黄颜色还是白颜色,色调明快的还是色调暗淡的,线条弯曲一些的还是笔直一些的,究竟哪一种对我来说更为适宜。我一会儿快活多变,一会儿又刻板严肃;有时候一身银白,像一根冰柱一样有棱有角;有时候又全身金黄,像一根蜡烛的火焰一样摇曳生姿。我曾猛烈地奔跑,简直就像是我竭尽全力挥出去的一条鞭子。在那边的角落里,那个人衬衫的前胸原来是白色的;这会儿变成了紫红色;浓烟和烈火包围了我们;经过一场猛烈的大火——然而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我们几乎从不抬高我们的嗓音,我们就像对着蚌壳似的轻声诉说着心中的秘密,以免卧室里有人会听见;不过有一次我听到那个厨子动弹了一下,还有一次我们误以为闹钟的滴答声是足球在那儿呢——我们变成了骨灰,没有留下一点遗骸,一块没有烧尽的骨头,或一绺头发,以便保存在项链下面的金属小盒里,就像你们的亲友死后留下来的那样。现在我已是头发灰白;现在我已变得十分憔悴;然而在正午时分,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却坐在镜子跟前端详我的脸,一丝不苟地审视我的鼻子,我的脸颊,和我那张得太开而露出牙龈的嘴唇。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从车站到这儿,一路上都有路灯柱子,”罗达说,“而且还有树,但是树叶子还没有把路遮蔽。不过那些叶子也许还是可以把我遮住的。然而我并未躲到它们下面。我是径直走到这儿来跟你们相见的,而没有像我往常那样,为了回避感情的冲动而兜个圈子。不过,这只是因为我已经让我的身体学会耍一个花招。而在内心深处,我仍然没有学会;我怕,我恨,我爱,我羡慕却又鄙视你们,可是我从来没有跟你们快快活活地会过面。我一路上顶住了躲到树荫或者邮筒背后去的诱惑,径直从车站走了过来;即使还隔着老远,我就从你们的大衣和雨伞上看出,你们是怎样依靠不断的偶尔会面来过活的;你们每个人都有使命在身,有派头,有儿女,有权势,有名望,有爱情,有社交圈子;而我在这些方面完全一无所有。我甚至连面孔都没有。

“在这儿这间餐室里,你们看见鹿角和无脚平底的酒杯;看见盐瓶子;看见桌布上的黄色污渍。‘喂,侍者!’伯纳德说。‘面包!’苏珊说。侍者立刻走过来;他端来了面包。可我却觉得酒杯的杯壁简直就是一座大山,而且我只看到一部分鹿角,还有那个水壶壁上的亮光,仿佛黑暗中的一道裂缝,充满了惊讶和恐怖。你们说话的声音就像森林中的树木吱吱嘎嘎断裂的声音。你们的脸和那上面的坑坑洼洼也是一样。在午夜时分,远远地靠在一个广场的栏杆上,静静地站在那儿,该是多么美好啊!你们身后是雪白的浪花,捕鱼的人们正在天边收网撒网。一阵微风吹拂着原始森林树梢上的叶子。(但是我们现在正坐在汉普顿宫里。)鹦鹉的啼声打破了丛林的寂静。(这里电车正在开动。)燕子在午夜的湖面上点水飞行。(我们正在谈话。)这就是当我们一起坐在这儿时我竭力想去领会的环境。所以我必须在准七点半的时候忍受这汉普顿宫的苦行。

“不过,既然这些小圆面包和一瓶瓶的酒是我需要的,而你们那长得坑坑洼洼的脸也显得非常美丽,还有这块桌布以及上面的斑斑黄渍,这一切绝不会允许理解力的范围越来越被扩大,以致最后(如我梦中所见,在夜间当我的床悬浮起来时,我从大地的边缘落了下去)能够领会整个世界,那么我就只得去把个人的古怪行径彻底分析一下了。我必须在你们缠着我讲述你们的孩子、你们的诗篇、你们的冻疮,或是讲述随便什么你们正在干的或正在遭受的事情的时候,来着手进行分析。不过,我是不会受骗上当的。尽管你们这么引我那么引我,尽管你们又是纠缠又是刺探,我还是会独自穿透这层薄薄的床单,坠入烈焰燃烧的深渊。而你们不会来救我。你们会让我落下去,比古代的行刑者还要残酷,而且你们会在我落下去之后把我撕成碎片。然而有些时候,脑壁会越变越薄,什么念头都能渗透进去;在这些时候我就会想象:我们可以吹出一个巨大无比泡泡来,让太阳可以在里面上升下沉,我们也可以把蓝色的白昼和漆黑的午夜全都偷到手里,立刻脱身,逃离此时此地。”

“寂静正在滴落,”伯纳德说,“一滴接着一滴。它逐渐凝结在头脑的屋檐上,然后滴落到下面的池子里。永远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听着寂静滴落,并把它们滴落的声音扫到最远的天边。饱经沧桑,悠然自得地怀着中年的自满,我,这个被孤独毁掉的人,任由寂静一滴接着一滴地滴落。

“但是现在,滴落的寂静把我的脸打得坑坑洼洼,把我的鼻子逐渐冲化,就像一个站在庭院里被雨水漂淋的雪人似的。随着寂静不停滴落,我被彻底消融,变得失去所有特点,几乎跟别人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彼此。不过没有关系。能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吃得不错。鱼,小牛排,酒,早已把自高自大者的尖利牙齿给磨钝了。焦躁不安的心理早已平息了。就连我们当中最爱好虚荣的人,可能是路易斯,也不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了。奈维尔的苦恼也已不复存在了。让别人去蒸蒸日上吧——这就是他心里想的。苏珊静听着她所有安然入睡的孩子们的鼻息声。睡吧,睡吧,她低声说。罗达早已把她的那些船摇到了岸边。如今它们究竟是沉没了还是安全下了锚,她已不再操心。我们随时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即这世界或许对任何人都给予了公平的机会。这会儿我在想,地球只不过是偶然从太阳表面飞出来的一块卵石,而且在宇宙的所有深渊中没有哪里存在着生命。”

“在这片寂静中,”苏珊说,“好像从来不会有一片树叶坠落,或是有一只鸟儿飞翔。”

“好像奇迹已经发生过了,”珍妮说,“生活就滞留在此时此地。”

“因此,”罗达说,“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去活的了。”

“可是,听,”路易斯说,“这世界正穿越在无边无垠的宇宙的各种深渊里。它在轰鸣;被照亮的一小片历史已经不复存在,还有我们那些国王和王后;我们已经消逝;我们的文明;尼罗河;以及所有的生活。我们每个人的一点一滴也已消散无踪;我们灭绝、消失在时间的深渊和无底的黑暗之中。”

“寂静在滴落;寂静在滴落,”伯纳德说,“然而现在你们听:滴嗒,滴嗒;呜呜,呜呜;世界已经在召唤我们回去呢。当我们刚才超越了生活时,有那么一会儿,我听见那怒号的黑暗之风。但随后又是滴嗒,滴嗒(这是钟声);接着是呜呜,呜呜(这是汽车声)。我们登陆了;我们上岸了;我们,一共六个人,正围坐在这张桌子旁边。是对我的鼻子的回忆唤醒了我。我站起身;‘战斗!’我喊道,‘战斗!’同时回想着我的鼻子的形状,并且用这只汤勺好战地敲打着这张桌子。”

“让我们反抗这种没有止境的混乱,”奈维尔说,“反抗这种不可名状的愚蠢吧。当一个士兵躲在树后跟一个女护士造爱时,他比所有的星星都值得钦佩。不过有时候,如果一颗闪烁的星星出现在清澈的天空,就会使我感到世界是美丽的,而我们这些蛆甚至会用我们的情欲把树木糟蹋得丑陋不堪。”

(“可是,路易斯,”罗达说,“寂静仅仅持续了多么短促的一会儿啊。他们已经开始把他们的餐巾摆在盘子旁边,用手抚平整。‘谁来了?’珍妮说;于是奈维尔叹了口气,想到珀西瓦尔再也不会来了。珍妮掏出了她的小镜子。她像个艺术家似的察看自己的脸,在鼻子下面扑了点儿粉,接着稍稍考虑一下,就在嘴唇上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地抹了抹口红。苏珊,瞧着这番打扮感到又鄙夷又害怕,她扣上她的大衣最上面的那颗钮扣,随后又把它解开了。她正准备去干什么呢?去干某件事情,但一定是与此不同的事情。”

“他们都在自己对自己说着,”路易斯说,“‘现在正是时候。我还精力旺盛着呢。’他们都在这样说。‘我这张脸在无限宇宙的黑影衬托下,一定显得棱角分明。’他们没有把这个话题接着说下去。‘现在正是时候。’他们一直在说这句话。‘花园就要关门了。’跟着他们走在一起,罗达,就会卷入他们的洪流,也许我们应该悄悄落在后面一些。”

“简直就像有什么事儿要悄悄商量的同谋犯。”罗达说。)

“这倒是真的,”伯纳德说,“而且就在我们沿着这条林荫路走着的时候,我想起一件真实的事情,说的是有一位国王骑着马在这儿的一个鼹鼠丘上绊了一跤。不过,把一个头上戴着个金色茶壶的小小人像摆在那广漠无垠的宇宙中旋转不停的深渊面前,这也显得太奇怪了吧。一个人很容易就能恢复对各种人物的信任,但却不大容易很快就恢复对他头上所戴东西的信任。我们英国以往的历史——一英寸长的光辉而已。那时候人们往自己头上戴个茶壶,就宣称:‘我是国王!’不,我是在我们一起走着的时候,想恢复我对时间的感觉,但由于这弥漫在眼前的黑暗,我已经失去了理解力,十分茫然。这座宫殿看上去轻飘飘的,就像一朵在天空中暂时停留的云彩。一个接一个地把国王扶上宝座,戴上冠冕——这只不过是人们头脑里想出来的恶作剧。而我们,这并肩而行的六个人,凭着我们自己身上那种我们称之为头脑和情感的杂乱无章的闪光,能去反抗什么呢,我们该怎样去跟这股潮流进行对抗呢;究竟什么东西才是持久不变的呢?我们的生命也同样是在沿着这些暗淡无光的林荫路,度过一段混沌不明的时间,悄悄地流逝。有一次奈维尔把一首诗塞到我手里。怀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对永恒的信念,我曾经说过:‘凡是莎士比亚懂的东西,我也全懂。’但那样的信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真是又荒唐,又可笑,”奈维尔说,“当我们走着的时候,时间又回来了。这是由一条昂首阔步的狗引起的。机器在转动。岁月使那座大门显得古色古香。现在,与那条狗对照起来,三百年的时间似乎比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也长不了多少。威廉王戴着假发骑在马上,而那些宫廷夫人身着用鲸骨撑开的绣花长裙曳过草地。就在我们一起走着的时候,我开始相信欧洲的命运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尽管听来似乎仍旧有些荒谬,但确实一切都决定于那次布莱尼姆战役[1]。是的,在我们一起穿过这座大门时,我要宣布,现在正是时候;我现在成了乔治王的忠实臣民。”

“我们顺着这条林荫路往前行走,”路易斯说,“我轻轻地靠在珍妮身上,伯纳德和奈维尔挽着手,苏珊的一只手握在我的手里,我们称自己是小孩子,祈求上帝在我们睡着时保佑我们安然无恙,这实在让人禁不住要掉眼泪。多么甜蜜啊,在一起唱着歌,为了驱除对黑暗的恐惧而拍着手掌,同时有库丽小姐在一旁奏着小风琴!”

“那个大铁门已经关上了,”珍妮说,“时间的利齿已经停止它贪婪的吞食。我们已经战胜了宇宙的各种深渊,用口红,用粉,用薄膜似的手帕。”

“我要抓住,我要紧紧地握住,”苏珊说,“我要牢牢地握住这只手,不管它是谁的手,用爱,用恨;谁的手都无所谓。”

“一种平静的心情,一种超然的心情笼罩着我们,”罗达说,“我们享受着这种暂时的轻松感觉(这种毫无焦虑的平静心情并不常有),同时我们心灵的屋壁也变得透明起来。雷恩[2]建造的宫廷像一首演奏给大厅里冷淡乏味的听众听的四重奏,样子是个长方形。长方形的上面摞着一个正方形。我们说:‘这就是我们的住处。’现在,那座建筑已经可以看见了。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留在外面。”

“那朵花,”伯纳德说,“当我们跟珀西瓦尔一起在饭店吃饭时插在桌子上花瓶里的那朵康乃馨,现在变成一朵有六枚花瓣的花;它包含着六种生活。”

“在那些水松的映衬下,”路易斯说,“一片神秘的亮光清晰可见。”

“它是经历了很多次痛苦,很多次努力才造出来的。”珍妮说。

“婚姻,死亡,旅行,友谊,”伯纳德说,“城市与乡村,儿女和其他种种;从一个多面体这片黑暗中分离出来;那是一朵具有多重面目的花。让我们停留一会儿;让我们瞧瞧我们造出来的东西吧。让它在水松树的衬托下闪光发亮吧。那是一种生活。就在那儿。它已经消逝了。它已经熄灭了。”

“现在他们渐渐地消失不见了,”路易斯说,“苏珊和伯纳德。奈维尔和珍妮。我和你,罗达,在这座大理石坟墓旁边停了一会儿。我们到底会听到什么样的歌声呢;这几对已经寻找过了坟墓;现在,珍妮伸出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指点着,装模作样地看着那些睡莲,而苏珊,她一直爱着伯纳德,这会儿正在对他诉说:‘我那毁灭了的人生,我那荒废了的人生。’还有奈维尔,他握着珍妮那抹着樱桃色指甲油的小手,正在湖边,在月光照耀的水边,喊着:‘爱情啊,爱情啊’;而珍妮模仿着鸟儿的叫声,回答说:‘爱情吗,爱情吗?’我们到底听到一些什么歌呀?”

“他们朝着湖边走去,渐渐消失不见了,”罗达说,“他们偷偷摸摸地穿过草地溜走了,但又显得满有把握,好像他们曾请求我们对他们的古老特权大放慈悲——千万别去打扰。心灵的潮水是那样澎湃,那样汹涌;他们不得不抛开我们而去。黑暗淹没了他们的身体。我们到底听到了什么样的歌儿呀——猫头鹰的,夜莺的,还是雷恩的呢?轮船在轰隆轰隆地航行;电车轨道上光在不停地闪烁;树目在肃穆地摇摆身躯。耀眼的光幕笼罩在伦敦上空。这儿有一位老妇人,正在默默地往回走去,还有个男人,一个晚归的钓鱼人,正拿着钓竿从坡上走下来。任何一点声音,任何一个活动,都逃不开我们的注意。”

“一只小鸟儿向巢里飞去,”路易斯说,“夜睁张着她的眼睛,在入睡之前向那些灌木丛匆匆扫视一遍。它们带给我们的这些纷纭复杂的信息,而且不只是它们,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死者,那些曾经在这一带出没过的、这个或那个皇帝统治下的小伙子和姑娘,成年男人和女人,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将诸如此类的信息统统归纳在一起呢?”

“一种沉重的东西融入黑夜,”罗达说,“把黑夜压垮了。每棵树都连着一片阴影,显得非常粗大,但那阴影并不是映在树背后的树影。我们听见一座正处在斋戒期的城市的屋顶上传来隆隆的鼓声,那里的土耳其人正饥肠辘辘,性情变幻莫测。我们听到他们正在像牡鹿长鸣似的尖声叫喊:‘开门,开门。’请听那些尖啸的电车,听那些从电车轨道上尖啸而过的闪光物。我们听见山毛榉和白桦树举起它们的树枝,就像新娘让她的丝绸睡衣滑落在地,然后走到门前说:‘开门吧,开门吧!’”

“一切都显得富有生气,”路易斯说。“所以今天晚上,无论在哪儿我都听不见死亡的声息。你可能会认为,那个男人脸上的蠢劲,那个女人脸上的衰老,非常之强大,足以抵抗符咒,招来死亡。但是,今天晚上死亡在哪里?一切粗俗不堪的言行,鸡零狗碎的事情,形形色色的事物,全都像玻璃似的纷纷迸碎,融入边缘泛红的碧绿浪潮,浪潮卷携着数不清的鱼儿涌上海滩,消散在我们的脚下。”

“如果我们能够一同攀登高峰,如果我们能够凭高远眺,”罗达说,“如果我们能够凌空而立——可是你,一点点赞扬欢笑的掌声就会使你怦然心动;而我,最讨厌人们嘴上的是非与毁谤,我只信赖孤独和不可抗拒的死亡,因此我们只好分道扬镳。”

“永远分道扬镳,”路易斯说,“我们牺牲了在羊齿草丛中的拥抱,以及在湖边,在坟墓旁,像避免被人发现秘密的共谋者那样恋爱、恋爱、恋爱。但是现在,瞧,就在我们在这儿站着的时候,有一股细浪在地平线上碎裂了。渔网逐渐收了上来。它升到水面上。活蹦乱跳的银色小鱼搅碎了水面。它们跳动着,拍打着,被抛在了海岸上。生活把它的捕获物统统抛到了草地上。有几个人影朝着我们走来。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身上仍然穿着那身像流动的潮水一样模糊难辨的外衣,他们就是穿着这身外衣在水里浸泡过的。”

“现在,”罗达说,“当他们走过那棵树的时候,他们又恢复了正常的形状。他们只不过是几个男人、几个女人而已。他们一脱下浪花的外衣,惊诧和畏惧的感觉就起了变化。同情心又回来了,因为他们出现在月光下,如同一支大军的残兵败卒,我们的影子,每天夜里(在这儿或者在希腊)走上战场,又在每天夜里带着满身创伤和残破的脸回来。现在光线又照到他们身上来了。他们都长着脸。他们变成了苏珊和伯纳德,珍妮和奈维尔,我们认识的人。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啊!这是多么令人不知所措、多么羞愧的事情啊!一阵熟悉的寒战、恐惧和憎恨传遍我的全身,我感到,他们扔在我们身上的那些钩子把我紧紧抓住,拖到了某个地方;还有这些问候,招呼,指头的点点戳戳和眼睛的注视搜索。但是他们只能讲话,而他们一开口说的那些话,那种熟悉的腔调,那种总是跟你的期望背道而驰的内容,和那种总是重新从黑暗中勾起千百件往事的手势,全都让我大失所望。”

“好像有某种东西在摇曳跳动,”路易斯说,“当他们沿着林荫路走过来时,幻象又出现了。又开始夸夸其谈,问这问那了。我对你有什么的想法,——你对我有什么想法?你是一个什么的人?我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又重新在我身上激起一种局促不安的情绪,脉搏跳动加快了,眼睛也发亮了;那种如果没有它,生活就会变得平淡无奇、死气沉沉的个人生存中的全部疯狂劲头,都又出现了。他们来到我们身边。南方的太阳在这座坟墓上空闪耀;我们起身投入那狂暴无情的大海的浪潮。当我们迎接他们——苏珊和伯纳德,奈维尔和珍妮的归来时,愿上帝佑助我们扮演自己的角色。”

“我们的出现好像破坏了什么东西,”伯纳德说,“也许是一个世界。”

“可是我们简直喘不过气来了,”奈维尔说,“我们是如此精疲力竭。我们正陷在一种疲惫不堪和什么也不想干的精神状态,我们现在仅有的渴望是能够重新回到我们当初离开的母亲的体内。除此以外,一切都是乏味的,被迫的,令人厌倦的。珍妮的黄色披巾在眼前的光线中呈现出飞蛾似的颜色;苏珊的两眼显得暗淡无光。我们几乎都跟那条河水难分彼此。只有一截烟蒂是我们当中唯一醒目的东西。我们的全部心情都带着黯淡的色彩,只觉得应当撇下你们,挣脱一切;顺从内心的愿望去独自挤出某些苦水,某些同时也带点甜味的毒汁。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精疲力竭了。”

“在我们度过如火的激情之后,”珍妮说,“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下来放到项链上的小铁盒里去了。”

“我仍在打着呵欠,”苏珊说,“我就像一只稚嫩的小鸟,不知满足地渴望得到某种我已错过的东西。”

“走开之前,让我们再停留一会儿吧,”伯纳德说,“让我们在几乎没有旁人的情况下独自在这河边的斜坡上慢慢走走吧。上床睡觉的时间就要到了。人们都已回家去了。现在,望着河对岸那些小店主卧室里的灯光渐渐熄灭,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那儿有一盏——那边儿又有一盏。你们认为他们今天的收入怎么样?刚刚够付房租,付电灯费,买食物和孩子们穿的衣服。而且也只是勉强刚够。这些小店主卧室里的灯光使我们多么深切地体会到:生活毕竟还是可以忍受下去的啊!星期六到了,身上也许刚好有几个能买几张电影票的钱。熄灯之前,他们也许会到小花园里,去瞧瞧那只卧在木板窝里的大兔子。这只兔子是他们为星期天准备的午餐。之后他们就熄灭灯。接着他们就睡觉了。对成千上万的人来说,睡觉只是意味着温暖、宁静和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我已经把信,’那个卖蔬菜的人想,‘寄给了《礼拜天》日报。假使我在这场足球赛中能够赢五百镑赌注呢?那我们就杀了那只兔子。生活真是愉快。生活真是美好。我已经把信寄了出去。我们将杀了那只兔子。’接着,他睡着了。

“生活在继续。听。那边传来的声音仿佛是车皮正在旁轨上碰撞。那是我们生活中一件接一件事情的恰当衔接。碰撞,碰撞,碰撞。必须,必须,必须。必须走,必须睡,必须醒来,必须起床——这些严肃而宽大的字眼,我们总是装模作样地咒骂它们,同时又总是把它们牢牢地记在心里,离开了它们,我们就只有完蛋。我们是多么敬仰这种如同车皮在旁轨上碰撞、衔接似的声响啊!

“现在,我听见从河的下游远远传来合唱声;那是那些喜欢吹牛皮的小子们的歌声,他们在拥挤的轮船甲板上出游了一整天之后,现在正乘着一辆大游览车归来。他们仍然唱着歌儿,就像他们从前经常做的那样,唱着歌儿,在冬天的夜晚穿过院子,或者在夏天让屋子的窗户敞开着,喝醉了酒,乱砸家具,头上戴着有条纹的小圆帽,当大马车转过拐角处的时候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而我那时非常渴望能和他们在一起。

“随着这歌声,随着这打着旋的河水和这隐约可闻的微风的细语,我们正在失去什么呢!我们身上许多小小的部分正在化为乌有。好啦!现在,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降临了。我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我要睡着了。但是我们必须走;必须去赶火车;必须走着回到车站——必须,必须,必须。我们只不过是几具肩挨着肩、摇摇晃晃地走着的躯体。我只是凭着我脚上的酸痛和两条腿的疲乏而存在着。我们好像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了。但走了些什么地方?我记不起来了。我就像一根木头,平稳地顺着一道瀑布滑行。我并不是法官。没有谁要我讲出我的观点。在这种晦暗的光线下,所有的房子和树都是一个模样。那是一个邮筒吗?那是一个妇女在走路吗?车站到了,如果火车把我轧成了两半,我也会在那一边重新连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成为无法分割的整体。然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在此刻,即使在熟睡中,我的右手里仍然紧紧捏着我到滑铁卢站去的那半张回程票。”

[1]布莱尼姆,德国巴伐利亚西南部一个村庄,1704年英-奥联军曾在这里大胜法国-巴伐利亚联军。

[2]雷恩(1632—1723),英国建筑师,伦敦大火(1666)后,设计了包括圣保罗教堂在内的五十多座教堂,还设计有许多宫廷建筑、图书馆等。参见前面第140页的注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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