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北京以后,所做的第二件事乃是重译英国劳斯的《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我这所谓重译,实在乃是第二次翻译,综计我的翻译工作这样重译的共总有两种,其它一种乃是希腊人所著的《希腊神话》,与这是属于同类的,这虽然全是出于偶然,但也可见我与希腊神话的缘分是怎样的深了。这部书的原著者是英国人,照我的计画是并不在我的翻译范围以内,但是它是关于希腊神话的,而且他的人与文章更使我觉得爱好,所以决心要译它出来。他是有名的古典学者,是勒布古典丛书的编者之一人,自己译注有农诺斯(nonnos)的《狄俄女西阿卡》(dionysiaka)三册,又通现代希腊语,译有小说集名曰“在希腊诸岛”。他的文章据他小序里说,是这样来的:
“这些故事是讲给十岁至十二岁的小孩听过的,因了这些小孩们的批评,意识的或非意识的,都曾得到了许多益处。
这故事讲来像是一个连结的整篇的各部分,正如希腊人所想的那么样,虽然各人一定的知道他的地方的传说最是清楚。末了的世系亦于参考上可以有用。这大抵是从赫西俄多斯来的,可是我所利用的古作家,乃是上自荷马,下至农诺斯。假如我有时候在对话中采用我的想像,那么荷马和农诺斯他们也是如此的。”我于书的末尾加上一个附录,在译后附记的第五节“关于本书”,有这几句话:
全书约可十五万字,译稿自九月十三日起手,至十月廿七日译成,凡四十五日,其中还有十天休息,可以算是很快了。译好后仍旧寄给康君,由他转给文化生活出版社刊行,承李芾甘君赏识,亲予校勘,这是很可感谢的。本书的运气总算要比《希腊女诗人》好得多了,它出过好几版,销行总在万册以上,这在以前是很不容易达到的。古人有句话,敝帚千金,我虽然没有这种脾气,可是对于此书却不免有这样感情。我因为以不知为不知,对于文学什么早已关了门,但是也有知之为知之,这仍旧留着小门不曾关闭,如关于神话是也。所以对于神话什么的问题,仍然是有些主张发表,在原书出版的第二年即民国廿四年,我写一篇介绍的文章,里边发牢骚说:
“这本书因为翻译过两遍,所以可以说弄得很有点清楚了。它的好处我可以简单的举出两点来。其一是诙谐。基督教国人讲异教的故事,意识的或非意识的表示不敬,以滑稽的形式表现出来,原是可以有的,加上英国人的喜欢幽默,似乎不能算是什么特别,但是这里却有些不同。如四十二节战神打仗中所说,希腊诗人常对神们开一点玩笑,但他们是一个和气的种族,也都能好意的接受了。这本是希腊的老百姓的态度,因为自己是如此,所以以为神们也是一样。著者的友谊的玩笑乃是根据这种人民的诗人的精神和手法而来,自然与清教徒的绅士不是一样的。其二是简单。简单是文章最高的标准,可是很不容易做到。这书里讲有些故事却能够达到几分,说得大一点这是学得史诗的手法,其实民间文学的佳作里也都是有的。例如第四十四节爱与心的故事,内容颇是复杂,却那么剪裁下来,粗枝大叶的却又疏劲有致,是很不容易的事。又如关于特洛亚的十年战争,说起来着实头绪纷烦,现在只用不和神女的金苹果等三节就把它结束了,而且所挑选的又是那几个特别好玩的场面,木马一段也抛弃了,这种本事实在可以佩服。总之在英美人所做的希腊神话故事书中这一册实是最好的,理由有如在序文中所说,原著者是深悉神话与希腊两方面的人,故胜过一般的文学者也。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一日,在北京记。”
“可喜别国的小孩子有好书读,我们独无。这大约是不可免的。中国是无论如何喜欢读经的国度,神话这种不经的东西自然不在可读之列。还有,中国总是喜欢文以载道的。希腊与日本的神话纵然美妙,若论其意义则其一多是仪式的说明,其它又满是政治的色味,当然没有意思,这要当作故事听,又要讲的写的好,而在中国却偏偏都是少有人理会的。”现今已是差不多三十年后,情形当然改变了许多了,但是我却还觉得它印得少,不大有人知道,虽然它的译文也有缺点,如在译本序中所说,文句生硬,字义艰深,小学生不容易自己读懂,这是最大的毛病,有人介绍原书,说自八岁至八十岁的儿童读了当无不喜欢,我这译本只好请八十以内的小孩读了,再去讲给八岁以上的小孩听去吧。写到这里,自己不禁苦笑了,再过一两年真要到八十了,却还是那样的喜爱“小人书”,可不是也正是八十岁的小孩,如著者所说,“我常看见小孩们很像那猴子,就只差一条尾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