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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青年时代

鲁迅与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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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于故乡农民是颇有情分的,如小说《故乡》里写“闰土”时可见。“闰土”虽是一个典型人物,但所取材,不少来自一个真实的“闰土”。

鲁迅与闰土相识,并不是偶然的。鲁迅是破落大家出身,因为原是大家,旧称读书的“士大夫”,即是知识分子,在地位上与农工大众有若干距离,但是又因为是破落了,这又使得他们有接近的可能。而且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情况,乡下许多村庄,都是聚族而居的,有如李家庄,全村都是姓李的本家,鲁迅的外婆家所在名叫“安桥头”,可是居民大都是姓鲁的。地主仍然要作威福,但一面于贫富之外还保存着辈分尊卑的区分,尽管身分是雇工,主人方面可是仍要叫他“太公”或是“公公”。鲁迅在外婆家习见这种情形,自己家里又有一种传统的习惯,女人小孩对于雇工在称呼上表示客气,例如“闰土”的父亲名叫章福庆,照例叫他作“庆叔”。这一件是由于祖母蒋老太太的示范,别一方面祖父介孚公虽是翰林出身,做过知县,平时爱骂人,直从昏太后(西太后)呆皇帝(光绪)骂起,绝不留情,可是对做工的人却是相当客气。鲁迅在这样空气中长大,这就使得他可以和做工亲属相处,何况“闰土”本来又是小时候的朋友呢。

到一九一九年冬末,鲁迅因为搬家北上,回到绍兴去,又会见了“闰土”,他发见了这二十几年的光阴带来了多少的变化!天灾,人祸,剥削,欺凌,使得当年教鲁迅捕鸟,讲海边故事的少年,一变而为衰老,阴沉,麻木,卑屈的人,虽然质朴诚实还是仍旧,这怎能使得《故乡》的作者不感到悲哀呢?那时候我不曾在场,但这情形细细写在那篇小说上,使我也一同感到他的悲哀。《故乡》作于一九二一年,发表在五月号的《新青年》上。不过三十年,中国解放终于成功了。鲁迅与“闰土”未及亲见解放成功,虽是遗憾,但是现在“闰土”的孙子已经长成,在绍兴的鲁迅纪念馆服务,我觉得这事很有意思,这里值得报告一下的。

“闰土”的父亲章福庆是杜浦村的人,那地方是海边沙地,平常只种杂粮,夏天则种西瓜等物。他本身是个竹工,一面种着地,分一份时间给人家帮忙,在鲁迅家里已经很久了。被鲁迅当作模特儿的“闰土”是他的独子,小名阿水,学名加了一个“运”字上去。浙东运闰二字读音相同,鲁迅小说中便借用了,水则改为同是五行中的一个土字,这便成了“闰土”。这个叫阿水的“闰土”大约比鲁迅要大两三岁,他们初次相见是在前清癸巳(一八九三)年正月,因为曾祖母去世,家中叫“闰土”来帮忙,看守祭器,那时他大概是十五六岁,是一个质朴老实的少年。那时候他给鲁迅讲捕鸟的法子,讲沙地里动物和植物的生活,什么角麂,跳鱼,种种奇异的景物,这在城里人听去,觉得沙地真是异境,非常的美丽。他这时给予鲁迅的第一个印象一直没有磨灭,比别的印象都深。这以后他们见面,至少有记录可考的,乃是庚子(一九〇〇)年的正月,查我的旧日记上记有这样两项:

“初六日,晴。下午同大哥及章水登应天塔,至第四级,罡风拂面,凛乎其不可留,遂回。”

“初七日,晴。下午至江桥,章水往陶二峰处测字,予同大哥往观之,皆谰语可发噱。”所谓“谰语”至今还是清楚记得,测字人厉声的说,有什么“混沌乾坤,阴阳搭戤,勿可着鬼介来亨著”。末一句用国语意译或可云“别那么活见鬼”,似很严厉的训斥语。当时觉得测字人对顾客这种口气很是可笑,“闰土”听了却并不生气,只是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事隔多年之后这才知道,那时他正在搞恋爱,虽然他已有了妻子,却同村里的一个寡妇要好,结果似乎终于成功,但是同妻子离婚,花了不少的钱,经济大受影响。这是“庆叔”在晚年才对鲁迅的母亲说出来的。那些谰语,鲁迅一直记着,“着鬼介来亨著”一语还常引用,但是那垂头丧气的印象似已逐渐忘记了。

我希望在不远的期间能够往绍兴去走一趟,不但看看故乡在解放后的变化,还可以看看这位“闰土”的孙子,打听一下他们家里过去的情形,在馆里还可以见到一个老朋友,乃是鲁迅母亲时代就在家帮过多年忙的王鹤招,也是很愉快的事。我所觉得高兴的,不但是可以知道他们的近状,因为追怀往事,或者还能记起些遗忘的事情来,给我作回忆文的资料,这也还不至于是完全自私的愿望吧。

(《工人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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