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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学术史

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一个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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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譬如说,“《管子》书是假的”,这句话和说“《管子》书是真的”同样的有毛病。假如在后来历史观念作者观念大明之时,出了一部《管子》书;里面并不显然出来些管子的谥,桓公的谥,管子死后事,而题曰,“春秋时齐相颍川人管仲撰”以问世,被人考核了一下子,原来是一部做了售世的书,这然后说,“这部书是假的”。若《管子》书中,引《老子》,引战国末年事,称桓公的谥法,称管仲的死后事,本是齐人托管子之功名而著之书,只是当时的一种文体,他自己先不曾说是真的,战国时也不会有题“齐相管仲撰”的事,又何劳我们答他曰“是假的”。既有一个梁任公先生,硬说管子那个人做了《管子》那些书,便应该有人回答他说,管子不曾做了这些篇的一个字。说到这样好到这样。若进一步去说,《管子》书是假的,则先须假定战国时人已有精严的著者观念,先须假定战国时这些篇出来的时候上边写着“齐桓公相管仲撰”。这样假定当然是不可以的。《管子》这部书现在所见的集合,乃是刘向的事,其中篇章是齐学之会集,书中直接称道管仲的篇章,在战国托于人而出来,也不过是自尸为管仲之学之后世,别人叙论他,也不过可说“慎轻重,贵权衡,因祸为福,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齐人闻管仲之传说而悦之,作为……”。果然我们充管仲晏子是假书一类话,则《国语》、《论语》、《孟子》、《墨子》、《庄子》等等无不是假书,因为《国语》当然不是孔子所称之左丘明写的,《论语》当然没有一个字是孔子写的,《孟子》书称梁惠王、襄王之谥当然也是他的弟子记的。《墨子》中最墨子者,也譬头就说“子墨子言曰”,中间又说“是以子墨子言曰”,《庄子》更是汉朝人所集合,魏晋人所编印的。那么,真书只剩了《吕览》,还要减去《月令》了。若说这些书里有些真话,真材料,则我们又焉能保管晏书中没有一点真话,真材料,一初都是度的差别罢了。我们这样ad absurdum一看,可以确知我们切不可以后来人著书之观念论战国文籍。总而言之:

(1)战国时“著作者”之观念不明了。

(2)战国时记言书多不是说者自写,所托只是有远有近有切有不相干罢了。

(3)战国书除《吕览》外,都只是些篇,没有成部的书,战国书之成部,是汉朝人集合的。

这层意思,我们反复说来好像不厌其详者,实因为了解战国文籍之成书性,是分析战国文籍的一个前提。

(二)记言——著论——成书

著述脱离了官书的地步,而成私人著作,我们现在可见之最早者,是《论语》。《论语》是记言的。《论语》的体裁现在看了未免奇怪,除很少的几段记得较丰充以外,每一段话,只记几句,前无因,后无果。在我们现在固已不知春秋末年情景,其不懂得,犹可说,乃汉儒对于《论语》上的话,也有好些像是不懂得何所为而发的样子。且如“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一类的话,若不附带着“本事”,不和“丧欲速贫,死欲速朽”发生同样的误会吗(见《檀弓》)?记言记到没头没尾,不附带口说便使人不懂得,而一经辗转,便生误会,决然不是一种妥当的记言法。再试看《论语》中的言,每段常含蓄很多的意思,有时显出语长而所记者短的样子。且《论语》成书大约在曾子弟子时去孟子时已不远,孟子便是那样汪洋大论,虽说孟子是个“战国辩士”,谈言微中与信口开河者不同,然孔子也是靠说话而做东西南北之人者,若他说的话都像《论语》所记那样子,恐怕他所专要见的公侯上大夫下大夫中,懂得他的真少啦!这样看来,《论语》成书时代,文书之物质尚难得,一段话只能写下个纲目,以备忘记,而详细处则凭口说,到了战国中年,文书的工具大便宜了,于是乎记长篇大论如《孟子》、《庄子》书那样子的可能了,遂由简约的记言进而为铺排的记言,更可成就设寓的记言。记言是战国文体的初步。《论语》、《孟子》、《庄子》中若干部分,《晏子》、《管子》中若干部分,《墨子》书中的演说体,以及兼记事记言的《国语》都属于这一类。

但一段思想不必有机会言之而出,而假设的记言有时不信人,有时又大费事,于是乎舍去记言之体而据题抒论。《史记·吕不韦列传》,“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现在看荀卿的书,好些不是记言,而是据题为论者,这样著篇,实是记言之一变,由对语(diglogue)进而为单语(monologue)这样体裁,恐怕战国中期才有。现存战国末年书,如《商君书》、《荀子》、《韩非子》及《管子》之一部,大体上属于这一类。这是战国诸子文体演进之第二步。

著论虽已不是记言,但独立的论,仍然只有篇的观念,没有书的观念。战国晚年五德六数之义盛行,人们著书当趋于系统化。慎到著十二论(见《史记》),这个数目是很整齐的,而又以《齐物》为首(见《庄子·天下篇》),或者这是做全部书的开始。但我们现在不见《慎子》全书,不能作决定。而吕不韦之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乃成一部全始要终的书,不是些散篇了。八览六论十二纪,六为秦之圣数,八则卦数,十二则记天之数,这三个数八、六、十二,也都是在当时有意义的整数。这部《吕氏》真是中国第一部整书,以前只是些散篇而已。这个体裁虽始于战国末,然这样的系统著作尚非依傍大财力不可,故汉朝人之继续者,始有刘安,在体裁上《淮南子》是“青出于蓝而青于蓝”的《吕氏春秋》。太史公未必富,但有异常的精力。也许武帝时文书的物质更廉了,于是百三十篇又要一部要去贯天地人的通书。十表像天干,十二本纪像地支,书八章像八卦,三十世家取老子三十幅共一毂之语,七十列传之数亦取一个丰长的整数。从此以后,系统的著书乃更多,《周礼》之成书,一往整齐,卜筮如《太玄》,续子长者如《汉书》,乃至字书之《说文解字》,都在那里有始有终,托于系统哲学啦。

更把上文写成一表如下:

苏格拉底有语无文,犹之孔子时。柏拉图依师说散为无穷无尽之对语,对语亦记言。亚里士多德乃真著书。在中国一二百年中之变迁,在希腊则师生三代各代表之,这颇是一个文体进化的平行现象。

问曰:因文体之演进,文词之内容会不会受影响的?答曰:这是不免的。文辞之由记言而著论,由著论而成书,是由自然的话语到了较不自然的斫饰辞句。说话固可以抽象,然总不能忘了听的人之直接了解,说话固可以铺排,然总不能忘了听的人之捉摸得住,一经离了纯粹记言的地位,文法可以代语法,泛词可以代切词。战国子书中颇有不少白话,而《荀子》已是很简约的文言,《吕氏春秋》已有些无话说话的油腔滑调,入汉而著作者,更都是文言了(此处用文言,乃如所谓kunstsprache,与古文不同)。

十八年二月

(原载1930年《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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