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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度

二月一日 大雨

无论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都不嫌迟。人,总是进步的。今天觉得昨天的不是,明天也许又会觉得今天的不对。这就是一本〔面〕很好的镜子——一部摄影机。它会详细地照出你自己的生命的旅程,永不漠〔磨〕灭。

人的心地,应该同雪一样的洁白,火一样的热情,日月一样的光明,正大。人的心地应该永无污浊。人应该没有隐私,而尤其不应该有阴谋。人应该做到终身无不可告人之事。

日记原是记个人之私事,原是写给自己一个人看的,这就是永远留着自己的痕迹,给自己看。今天看昨天的我是否洁白、光明。明天又可以看今天的我。假如自己的心地有了污浊,一留上去,便永远不可洗刷了。

无论什么东西,都应该记在日记里,即算是污浊吧,如果有了,就应该记上去,使自己永远抱愧,永远红脸,而有所警惕,永不再染,再犯。

如果有什么东西——就是说隐私之类——自己惧怕写在日记本里,或竟隐瞒起来,甚至于毫不抱愧,那么,这个人将永无救药。

人不能够没有“过失”。我不相信圣人没有过失的鬼话,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有圣人。但人万不可有污点。“过失”可以改,“过失”不能算作罪恶,污点不但是正式的罪恶,而且永远不能够洗刷的。

明知故犯的是罪恶,是污点。不知而偶犯的,才是过失。

日记不是写给人家看的,所以不应该给人家看。假如人家偷看了你的日记,而你并不难过,无所抱愧,那才算是一个真正洁白的人。

我的日记又是读书笔记,现时杂记,未来感想,过去回忆。所以,我总称之为“材料库”,也就是随时随刻的写作的泉源。

奇怪,我坚决地相信高尔基、契诃夫的心地没有隐私,我相信鲁迅和罗曼·罗兰的一生决无不可告人之事。但我不相信托尔斯泰这老头儿的心地,表现在作品里的是太伟大了,但他在晚年还怀疑他的姨太太爱上了高尔基,并且为此而痛苦,这真是奇怪而好笑的事。

不知道怎样的,我一开始就不欢喜纪德,并不是因为他写了《从苏联归来》以后。我看了他的《田园交响乐》,就是这样觉得。《田园交响乐》是美丽的东西,冷艳的东西,好是好极了。但却充满了伪善。虽然他在通本作品里,用全力攻击伪善,揭破伪善,但却不能掩饰作家自家的伪善的阴影。

几年前——在他未到苏联之前——在报上所发表的自动向左转的表白,我一看了,就觉得心窝里不舒服,觉得有些虚矫做作的。随后,他到苏联去,亲自到乡下去吻奥斯托罗夫斯基瞎子的前额,而且流眼泪,那做作,我真觉得作呕。我不知道那样的大作家,为什么要这样伪善做什么。这是人类的丑恶,也就是知识分子所特有的丑恶。

在身体的健康未恢复以前,我应当严厉的限制自己,每天记载不得超过三页。不得用脑过度。

日记本应该天天记载的,但我反对机械的,每天有事无事,必定象记流水账似的写上几笔,如“天气哈哈……”之类,那完〔全〕失掉了日记的本意。我主张天天记,但假如无事可记,或其它的事忙,或病,或任何什么原因,只要不是懒,都可停记。三天五天,甚至一二月都可以。

不要为没有记日记,象负了债似的苦恼自己。高兴的时候,快乐的时候,有所记的时候马上记。不高兴的时〔候〕,决不勉强自己。

昨天一个什么人在这里说,日本人已经有一小部分,渡过了洞庭湖,不知道到底怎样。决定上街去一趟,而天不晴,真不知如何是好。

立正!行礼!今天这里停止,不许再写了。

二月二日

昨夜刮了一夜大风,天仍不晴。阴暗得很,又冷。如果不下雪,明天也许会晴吧。

要记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特别是过去几个月中的所见所闻。思想象鳗鱼一样溜滑,很难捉得住。不要性急吧。慢慢来记就是了,一件一件,从从容容来记。要不是怕用脑过度,神经衰弱,一天写三五十页都有材料写,而且永远写不完。

去芜存菁,不是必要的事,和脑子可以装得下而不致于忘记的事,应该不记,缓记。

先写出这几个小说的腹稿的题目来吧,免得放在脑子里挤得发痛,以后再去追忆内容事实的概要好了。(一)《邂逅》。(二)《十四个和一个》。(三)《自卫团》。(四)《寿》。(五)《第六次入营》。(六)《盐……还有很多很多,一时记不起了。以后记得一个写一个吧!不过以后记起来的,应该接着上面的数目字,从第七起,每一年中,看我有多少短篇材料可写。

大长篇的材料,过去的都被毁掉了,以后我应当慢慢地,象修行似的,一个一个字地将它修筑起来,但那东西太长太长了,决不宜放在日记本里,我应当另外再订两三本这样的本子,专作大长篇的材料库。这件事我必须赶快做,最迟在废历一月底以前,将三本材料库装好,一天一天来堆材料进去。

必须再买一张报纸,订一本顶小的,放在袋子里,以便外出应用,当速记用,只记纲要。

无论大风大雨,每天必命咏兰出去奔走生活,心中痛苦万状。今天如此冷,一早爬起来,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就命她走,更觉心痛。她自己心里一定会觉得更痛苦吧,当她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

寂寞可以增加人的痛苦。因此每当独坐或一个人单身走路的时候,一有什么苦恼,或不如意的事,就会觉得更加苦痛得厉害,而不得开交。所以人在苦恼的时候,常常要得人安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须在寂寞时,在苦恼时,在互相安慰时,才现得亲密。一个作家在作品里所表现得最能引起读者的同情和共鸣的,也就是这些场面。痛苦、悲哀、孤独、寂寞的场面。例如高尔基的《马加尔楚达》、《因了单调的原故》、《不能死的人》,托斯朵夫斯基的《诚实的贼》,唆罗诃夫的《父亲》……等等。

不知道是什么人说的,人出母胎的开口第一声就是叫“苦哇!苦哇!……”其实,这是硬栽的。小孩子的哭声,虽未必是叫苦,但人一出世在这不合理的社会里,总却必须历尽千辛万苦,却是真的。因此,只要一说到生存的痛苦,悲哀,孤独,寂寞之类,就有人共鸣和同情。这就是每个人自身都有痛苦和悲哀的原故。那么,人类为什么不向不痛苦悲哀的社会走呢?

上面这几句话,又说到不可收拾的大题目上去了,何必呢?因为咏兰外出,竟扯上这样一大段,实在没有必要,而且也不是扯这样大题目的时候,带住吧。

在腐败的社会里,旧的丑恶的社会里,常常有许多畸形的怪异的现象。叫人家看去,这整个的社会,象遍身长满了恶疮似的。尤其是现在这大战中,在农村破产到不能收拾的时候,举一个例子,就拿第四个小说题目《寿》字来说吧。现在正风行一时呢。

大家都没有法子弄到钱,于是妙想天开,请客打把势,打秋风。有的收媳妇做喜酒,有的生孩子请客,有的做寿,风起云涌,各显神通,忙坏了酒席馆子。有点小声望的,拿声望卖钱,有小势力的,如乡长,便拚命地来剥削保长甲长和街坊小百姓。毫无声望的小“白相人”便互相来剥削,大者可落得三百两百元,少者除酒饭外,有落得三五十元的,有十余元的,甚至有三、五元的。真是光怪陆离,令人哭笑不得。他们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这样抓别人弱点的手段。乡下人什么事都不愿出钱,饿肚子都可以,但“人情”却人人愿出,所谓关门躲账户,设法做人情。又所谓打肿脸称胖子是也。这是乡下人的唯一弱点,给人家抓住了,而并不愿意摆脱,真奇怪,无论谁一见面了,互相叹息的头一句就是:“人情搁不住啊!”

其实,话又说回来。做这样事的人,并非大富有者,也非精穷人,真正的规矩农民也无人干此(今年农民干的很多,是因为战时经济太枯竭了的原故),大多为无聊小绅士、地痞、流氓、鱼肉乡民的乡长。也有正直人出于万不得已的。真正有钱的,遇了寿期,倒反躲起来,怕来客人,送水礼,亏老本也。

今天咏兰去吃寿酒去了,我这样精穷,而且大病的人,尚且有人来发帖照顾我,也真令我哭笑不得。他们也明知我们没有钱,又怕我不去,不惜一再嘱咐我,不要我的礼金,只要去吃,就看得起他了,于是我不得不去吃,而且也不能真不拿钱。呜呼!

今天这位做寿的是写七十贱庚,据说他前年已经做过一次七十岁了,并且明后年也许又会做八十岁吧!此老又不务正,心中好笑,一个人又无聊极了,因此在他的请帖背面批示:

帖悉。查该老既爱嫖又嗜赌,天开妙想,宴把势三两番;穷极无聊,庆古稀之重度。事已再次,应不准行,情念初遭(注一),着来未入(注二)。原帖发还,仰即知照,此批。

(注一)情者,人情也。我和他尚系初次也。

(注二)未入者,记账吃酒也。

今天又超过了三页之数,该打!下次万万不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县中陈兄来,说了许多话,又写这许多,真不该!万一身体不爽,岂不得不偿失吗?头已带点昏了,快停止。

二月三日

昨夜大月光,今天天气虽然开朗了一些,但仍旧没有出太阳,也许再过一两点钟会出来吧。总之无论如何,我决定明天上街去。

昨天嘲笑那位重庆古稀的老者,还做了一首对子,和久龄两人均大笑不止,对子仿张之洞挽杨性农的调子做的,如下:

素嗜赌嫖成二绝,兹二绝,足千秋,况岁月悠长,人类实不堪其扰。

重宴古稀仅隔年,再隔年,便八秩,何时日短缩,阎王竟忘记勾魂。

人应该用全力攻击社会的丑恶,毫不容情地将社会的一切腐烂罪恶统统暴露出来。那怕一毛一角一点点。但人却万不可攻击人家的阴私,揭破人家的阴私,而尤其是暴露人家的阴私。假如这个人的阴私和丑恶,应该被攻击和揭破,而有益于广大人类的话,那充其量也只能归咎于丑恶的社会制度。有这样丑恶的社会制度,才有这样丑恶的人生。

一句话,——人不应该有人身的攻击。退一万步讲,即使某个人有不可饶恕的大罪,也只能够用光明正大的方法去制裁他,如诉诸法律,提到会议中公判之类。而攻击个人的私德之人,其心应该是比被攻击的人还要卑劣的,污浊的。

譬如上面所写的这个做寿的老者吧,我绝不是攻击个人,所以我绝不写上他的名姓。这样的人,我相信旧的社会上多得很。因为多得很,所以才是整个旧社会的普遍的丑恶,所以才值得记上去,值得暴露和攻击——说句笑话其实是正经话,值得写小说卖钱,公开给大家看。

“人之初,性本善”,高尔基之所以伟大,一切伟大的作家之所以伟大,就是在他们能够将人类一切罪恶都归咎到社会制度。他们能用伟大的爱去爱一切人类,无分阶级卑贱。而尤其是为人所不耻的下贱卑微的人物,如扒手、妓女、贼……之流。反之,对于有高等教育的上流人物,却是毫无怜爱的攻击他们的罪恶,归咎他们的本身,打击他,制裁他,甚至驱逐之,杀之,亦在所不惜。因为他们是明知故犯的一切罪恶的巨魁渊薮。

好了,好了,又扯远了。带住!

我应当用一天的功夫,来检点自己过去的许多缺点,平心静气的来纠正已往的过失,象韩愈作《五箴》似的,一一记下来,作自己的座右铭,使自己永不再犯那些过失和缺点。

应当慢慢开始来写《鲁迅先生的回忆》,一个一个小段片记起来,将来抄集拢来,便是一篇文章,既不费力伤脑,又完了一段几年来的大心事,一举两便。慢慢记,一天一天,脑子清醒,毫无烦恼的时候记。每段尾上都记上(《鲁迅先生回忆》)字样,以便将来抄。

第七个小说题目是《兄弟》。富有时的兄弟,穷极时的兄弟,大难时的兄弟,逃难时的兄弟,病时的兄弟,分家时的兄弟,分后的兄弟,兄弟死的时候,兄弟受外侮的时候,包括妯娌、子侄,……但不要为潘菲洛夫的《旧的现实》所套住,应该有新的发现。《兄弟》,也可以参入大长篇中。

一早爬起来,便写满了三页。

人不要妄自菲薄自己,人应该尊重自己,但也不要把自己看做神圣得了不得的人。世界上没有超人。没有神圣,一切都是平凡的。如果说世界是不平凡的,那么好,一切也都是不凡的了。二加二等于四,没有什么希奇。

但,我承认事实,人类本性虽无善恶,脑神经的组织却有智愚之分。这是先天的,生理的。

停止!停止!脑筋不允许再用,午睡吧。

上面说过,日记不是写给别人看的,那么,所记载的东西,只要自己看得懂就是了,何必把道理往返几次,说得那样生怕看不懂似的,麻麻烦烦做什么呢?这毛病,应赶快纠正。浪费时间、纸笔、脑力。

不许在床上记写,有伤眼力,又怕着凉,立改。

糟糕,晚上又下雨,但无论如何,明天一定上街去。

关于旧道德与新道德观,关于中国人与外国人的年龄观,今天想到了,但我不许我自己写了,明天,或者以后去写吧。脑子里的东西装得太多了,常常挤得发痛。

二月四日

昨晚睡到半晚,出了月亮,今天居然大晴了,现在我睡在上街去的船上了,太阳晒在我的身上,空气是这样清新,实在太令人兴奋了。

阿久和伯容说,这是我的运气转好的先兆,我自己也只这样高兴的承认。因为昨夜还下了雨的。

今天说话太多,应该注意少说,甚至不说。

十二年不到这伤心地方来了,心中刺激得太利〔厉〕害,人又疲劳极了,决定沉默三天,再记吧!

二月七日 晴(十二月二十日)

除了父亲和姐姐的血债和坟坟之不安以外,我别无痛心之事。我觉得最安心的是我的母亲的安息,件件如了她老人家的意。只要再立上一块好碑,便尽了我做儿子的任务。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到上海去,都可以去奠祭她老人家。只有父亲和姐姐,不但血债未能讨还,坟坟不安,就连记念他老人家的伟大作品,亦未能动笔。

上街去,恰巧住在徐家宗祠,这十二年前他老人家被难的地方,一看见,我的心裂了!我不能用理智来抑制感情。我沉默了,但我没有哭。我不能哭,我不愿意哭,而且事实上哭不出来。我十二年来已经没有眼泪了。白天不能吃饭,晚上不能安睡。只有两天,我的身体完全支持不住了。不得不于前日(五日)动身回来。

我究竟不是伟大的政治家,我的感情遇到了这样的事件还不能抑制。但我也还不是懦弱的文学家,除了悲哀、沉默、愤怒之外,决没有伤感,没有表示丝毫的懦弱态度。我还能使自己不“歇斯迭里”。

我想,即算是伟大的政治家,到了这样的场合,也决不能无动于衷吧!人——总是人,决不是铁石。世界上决没有“超人”。

回来了,应该先努力使自已回复平静,恢复最低限度的健康。慢慢来开始工作吧!

我的病并没有好。一切的肺病现象都还存在。自己应该时刻注意啊!

安静!安静!第一要使自己的心安静!

今天止于此,决不许再动笔了,等明天或后天,心的平静恢复了再动笔吧。

二月十一日(十二月二十四日)

落了几天春雨了。今天还是雨。

大病了。头痛,发热,咳嗽,吐痰,喉痛,四肢疼痛,胸紧,胸痛,胃痛,心怔忡,口苦。一切病象,应有尽有。好在还能吃一点饭。

今天略好一点。便记起了应写许多信,应做许多事,但自已还应该限制自〔己〕,一切从缓。

吃了自己拟的方子,加味枳桔汤,外感已除,但内伤加重,中国药真难吃。不宜吃。今天开始服六位〔味〕地黄丸,但仍不宜多吃。

第八个小说题目《寄兵》,第九个小说题目《病》。不是自己病,一般乡下人生病。

今天过小年,据说这几天兰溪挤人不通。乡下人一年千辛万苦,只有过年能勉强自己忘记几天生存的痛苦。假如综合各种型的农民来写一篇过年的小说,我想一定很有味的。那么,我就定第十篇小说题目为《过年》吧。

二月十二日

天仍未晴。细雨。

病颇重。夜间咳嗽,发热,盗汗不止。早晨吐痰很多。心跳得欲出来。春天来了,病势如此,恐夏天更利〔厉〕害,但首先应该达观,生活要有规律。死生听之可也。人不死于肺病,也一定要死于其它的病,何必怕呢?其实,我相信病尚有救药。第一要安静,第二要安静,第三要安静,万不可躁。

久龄说:“处境无分顺逆,在于人的看法。”小酒井石木说:“肺病应安于自己的环境。”是至理名言。

口里如此说,如此相信,心里又不大相信,这是病根,非根本铲除不可。

今天究竟比昨天好一点——胃和精神。人应该这样想。肺病人应该有阿q精神。停止,午睡去。

三月十一日(正月二十一日)

天阴。无雨,亦无太阳。

一个月没有记日记了。这一个月中,大病几乎死去。终于硬挺好了。腹中发现一硬块,坚如铁石,不动不痛,也不知何时起的。

这一个月落了一个月雨,连前共落雨五十天之久。过了一个年。

这一个月中,治小儿麻疹发斑,凡十人。危急万状而救治者,计三人。不治而死者,仅一人。医者有罪,而罪不在医,心中无愧于天地也。

这正月中,收天翼寄来一信,并洋拾陆元,收小李三元。其他押岁钱约三数元。

二月二十二日,天翼在《观察日报》的《观察台》上发表一封我给他的信,替我募捐,即此十六元之来历也。计栊屠五元,老天自己五元,杨润湘,国荣,敖银民,各二元也。午睡去。

(此信贴在后面,三月二十四日上。)

三月十二日(正月二十二)

天又雨。落了将近两个月的雨了。

三月三号(正月十三),即母亲逝世两周年纪念,那天,和咏兰大闹一夜,后夫妻均开诚布公,作了一次和睦的而又可怕的长期谈判。一下子化除了八年来的夫妻中的隔膜、不满、怨苦、嫌恶,甚至仇恨。夫妻中的精神生活,有了大大的转变。订立了夫妻和睦合同八条又八款。并同意了根本改变家庭日常生活。铲除一切混乱,无秩序,腐败,不整洁不规律的家庭生活坏习惯。改变两人的坏脾气,坏态度。……等等。

这当然是我得病的根源。现在这病根总算是拔除了。但如何才能保障以后的生活上轨道,旧病不再发,却要靠夫妻双方的决心,我的决心已下定了。前途的光明生活,已有了百分之八十的把握。现在问题的第一步是必须赶快搬家。不搬家,一切光明生活都无从谈起也。因为这里件件不行。空气坏,房间小,不能做事,居的人多,应酬多,更谈不到清洁整理也。但搬家却又有困难。第一是没有适当的房子,第二是钱。

汤迪荣、华兄弟今天接我陪新客吃饭,预备精神谈话,午睡去吧。

咏兰昨天上街去,回来受凉,今天病了。

慢慢来开始冬种工作,严厉限制自己,不要又把身体弄坏了。

三月十三日

天仍雨,大概是永远不会晴了。随他去吧。

昨晚疏于防备,又遗精,身体更加不如了。

三月二十四日(二月初四)

谢谢上帝,现在我有了住的自由了。昨天搬家,从不要屋压钱的,亲戚的,不自由的,虚伪的环境搬了出来,搬到这个小屋子里,自由自在,完全解除了大半年来,两处住的,不自由的精神痛苦。我是多么欢喜啊!

这个地方是这样的小得可爱,环境是这样的好。虽只有两间小屋子,但没有任何限制和顾虑。上庄四元每年纳九元钱。房东是个驾船的吝啬的孤老头儿。他不管我,我也不应酬他,多好啊!

没有不如意的讨厌的邻居,单独一个屋子。

风景是这样的优美:前面便是小河的古渡头。兰溪象镜子里的画面似的,横摆在我的面前。枫林桥,三叉小河口。往来的船只,对岸的一色青的树木,无涯的天际。红的、白的、一片片,一条条,一块块的云彩。早晨晚上的太阳。夜间的呼渡声。往来过渡的人物。在面前,又有一块广大的草坪,孩子们的游戏场。……多好啊!我现在不能描写他了,我没有时间,以后再说吧。

刮一整天大风,真大真大,真冷。

想起搬家,来了六七个可爱的农民替我帮忙。他们都因为我治好了他们的儿女的麻疹,又不收他们的礼物,而感激,而特地来帮助我的。快快乐乐,不到半天功夫,通通弄好了。我花了二元多钱,弄了一餐酒食他们吃。他们都高兴得了不得!

汤咏梅,咏生,木生,冬生,安生,迪华,隆山,惠球,述文,小满姑娘。结果,咏梅,迪华,隆山,都酒醉得人事不知而去。

做一首门联,久龄,志贤舅父都说好。其实也没有什么。上联带点过去住的痛苦的牢骚:

住虽只三尺地,且喜安心,小堂屋中,任我横行直闯。

睡足五更天,若嫌无事,大堤坡上,看他高去低来。(《倒车集》)

以一天的功夫,来追记我几个月中所做的旧诗,旧对子。这些东西,虽说无聊消遣,也可娱乐性情,调剂生活。(但无疑是开倒车的东西。)

以几天的功夫来追记治麻经过。著一本《治麻经验谈》,通俗的写出理由和医案。限一万字。等有功夫再记。

续咸又寄来十元,此兄待朋友真是太好了。对我的帮助真是太大了。而且每次(过去)寄款,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到的。此款正月二十五日即三月十五号收到的。

天翼又转来二十三元五角捐款。三月十八日收到的。计邓克生十元,邝达芳一元五,罗朝舟十元,雨欣一元,刘迭克一元,其中五角是邮票。天翼叫我每人回一封信。我决定在三天内通通回信去。

三天之内(二十七号以前)回完所有的信。

二十一号又收到观察台转来四个女孩子寄来一元五角。又几位干农村工作的同乡生朋友四元。均不知姓名。生朋友并附和一诗。有趣得很。

同乡生朋友的和诗如下:

为家为国血方热,愁米愁柴志未灰,

我亦送穷文欲作,天寒聊寄一枝梅。

意义双关,十分有趣。可惜无通讯处。诗不知出何人手笔,慢慢写信给天翼去调查吧。

明天一定写一信给天翼,催报纸。并告诉他又收到这五元五角。(其实只四元七角五分,都是邮票,不知何人经手寄的。)

以后每天收信发信,应该记在日记上,有查考之据。

有一个时期,我埋怨自己,不该把日记写得反复详细,象给人家看的东西一样。(二月四日日记上这样说过。)其实是应该那样的。不过不要说废话。因为我的日记又是“感想”、“回忆”、“杂记”、“笔记”,为什么不应反复详细说道理呢?对的!对的!

四月一日起,一定开始作那巨大的长篇工作——《太阳从西边出来》。搜集,整理和追述材料。

四月一日起,开始铁的新生活规律。

四月一日以前,将家务整理好,房间布置好。添补家具,抄好合同文,订好详细生活规律条款,计划孩子教育问题。预防生活危机(节省开支),预备逃难。

四月一日以前,咏兰必须上街一次。有许多事。

今天二十四夜了,还有七天,做好一切的零事。生活上轨道吧。

写多了,明天起,可能的天天记。每日至多半小时。

今天记了三四小时。不对的。

风越刮越大,今夜当心受凉,

订一本小本子,记要做而未做的事。明天订好。以后未做的杂事不记在日记本上了。日记只记已做的事。

这一页都是无记的必要的,备忘录上的材料。今后这些东西再不上日记了。做过了再记。

三月二十五日(二月初五)

风息了,又下雨。二十三日那样热,昨天那样大的风,今天这样冷。可谓三绝。

今天决〔定〕了订两本小本子,一给自己做“备忘录”,记欲作而未作的事。一给咏兰,记欲作之事,欲买的东西。

这个屋子虽样样好,样样如意,只是怕涨大水。有些人说,今年会天干,我的运气好,也许大水不来。但愿如此吧!……

三月二十六日

昨日下午晴了一会,可是今天又刮风。这屋子稀烂的,冷得不可开交。非赶快补屋不可。

昨天太劳顿了。早晨是补伞,饭后装小备忘录本。坤生来,又要替他写信定教员的介绍信。绍雕的老毛病还是不改,总在我午睡的时候来。绍雕走后,已经一点钟了。刚睡下去,咏兰落水而回。掉在河中间,几乎没顶。幸喜遇救了,要不然怎么得了啊!……事后想一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越想越怕。……可怕啊!

精神大受刺激,家中来一屋子慰问的人,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过一会,枝春少春二位叔父来。谈了一小时话。又要我将旧诗词抄给老名士张玉堂去看,心中颇不想写。然为了替他们族人装门面起见(可怜)不得已而写之。一口气写了八页之多。他们刚刚走。久龄又要去长沙。托他带一信去发航空快给望弟。又写了四页。手都痛了。右胸受了伤寒。

发望弟航快信一封。计费邮票六角正。三月二十五日由湘潭发——久龄手。

以后发信和邮票的账,都记在此本上,便于查考些。

以上都是昨天二十五日的事。补记。

今天早晨风大,中午晴和,傍晚阴凉。

没有如意地做完自己所欲做的事。咏兰昨天落水,今天满面病容,我担心她要大病了。

自己限制自己,按照拟定的起居工作时间表做了第一步。颇有效,人也不大吃亏。因家中一切生活均未上轨道。尚不能全部按表实行,但无论如何不能超过四月一号之限。

今天因限制自己,做少许多事。要紧信一封都没写。天翼又来信,附在力报社欧阳敏纳,罗滨荪两人合寄的挂号信内。欧、罗并寄来十元钱。预先约我写文章。这好象是定钱了,我的心中觉得增加一个负担似的。病还没有好,决受不了文字债的逼。以后——明天回信时要声明一声,我现在决没有收定钱的资格,因不能限期交货也。

明天早起正式回信,不打杂了。

写好一邮片给二叔。明天一定发去。告诉他病好一点,要他来。告诉他照望来信的事。收到小宝来信一封,明天决定回信。回信的事恐怕要到后天才能回完。

午睡后,韵阶表兄来。大约是昨天在玉堂三爹那里看了诗和联对来的。态度颇现仰慕之意。谈约四十分钟,欢畅而去。早起做一渡夫诗,也托他带去给三爹看去了。诗云:

经年风雪鬓毛灰,放荡江湖一酒杯,

苦煞夜寒更漏永,隔河人把渡船催。(《倒车集》)

(唤)(来)

这首诗还有推敲之必要。

多做旧东西,自己精神虽有调养,但太误时间了。我还是要少做。伟大的工作在等着我啊!

明天写信给天翼时一定告诉他,我大开倒车做旧诗对,成绩已有可观,将来如果积成一册,即定名为《倒车集》可也。

家中还是一团糟,咏兰又不好,又不肯吃药!我真担心四月一日以前生活不能上轨道。奈何!

咏兰说:她要不是为了我的前途伟大,她真是高兴她的糊涂随便的小姐生活。并愿以此终老。表白虽十分坦白,但多危险啦!她自己并不想做个伟大的女性,她情愿糊涂终老……她完全是为了我的前程,一点不为她自己。我的天啊!……“为了我”……这三个字真是太危险了。我怕!……但愿爱情胜过一切!慢慢地来引导她上轨道吧。她如果不成功一个伟大女性,那完全是我的错过,我的责任。我应当如何努力的教育她,说服她啊!……她自己一点努力前进的心都没有?“为了我”。但我一定欲使她进步到“为我,为孩子,也为她自己”。

记多了,停止吧!

《倒车集》一定另用一本本子收集起来。

听见许多人说,刘少山(房东)很讨厌,十个有九个邻居是相骂打架出去的。但我不怕他。我今天和秋爹说,我遇事依理而行,钱可吃亏,只要舒服。只要他不是疯子,我决不怕他。但也要小心一点。我相信他不会不讲理。钱上又给他占便宜,小见识人,当然高兴了。

三月二十七日(二月初七)

天阴,刮风,细微的雨花。

一整天用功于天翼信,因为准备给他发表的,罗、欧的稿限四月十号交,那么这封信给他去先发表,塞了这责任,以后再谈吧。这信还没有写完。明天再要写。

写好了给文定信,问省方和小陈消息,向他们借家具用用,借一个表用用。咏兰明天决定上街,只要不雨。

今天写天翼信用功过度。人吃亏了。手也痛了。文字债真不敢欠,病人的心理万不能有负担。

还有一些感想,明天补记吧。

三月二十九日

昨天没有记日记,因为写天翼信太劳顿。今天天翼信虽写完了,但没有抄好,明天才能寄。

三月三十日

昨天咏兰上街去,带来湘五元。带来了南昌失守的消息。

南昌失守,这里当然震动。恐怕不能再苟安多少时候了。但又有人推测,日兵已直去沙市,攻下南昌,这里已不是要冲了。但随他去吧。

企霞来。给我们三十元。

四月一日

晨二时企霞去。带去锡麟信。航快,寄上海四马路378号远东图书杂志公司交。

天,凄风苦雨。

四月三日

发天翼长信,并附罗滨荪、欧阳敏纳二位信。快信。

写完小宝信。贵阳普定路八十号军政部马政司交韵玉收。快信,五日发。

沙市早几天又失守了。发大风,今天风势停止了。

生活被企霞来大激动了,一日未能上轨道。心情不安,日记也不能记。今天略好一点。但必须等家庭布置了,生活上轨道了,心神安定了,才能好好追记这几天的心情。

明天就开始弄房间了,决心在三天之内,一切弄好。我相信无论什么人来,决不能再使我们激动了。即使企霞再来,我们也可平静了。

四月五日

发韵玉快信。以后地址改贵阳南京路34号军政部马政司交。

四月七日

发邝达芳平信,桂林桂西路35号新华分馆交。

四月八日

发刘迭克平信,洪江塘过巷四号交。

四月九日

发罗朝重平信,湘乡谷水白鹭湾陶龛学校交。

发天翼平信一封。

四月十日(二月二十一日)

天雨,无风。

企霞去已经足足十天了。这十天中,我的心情没有片刻安定。他的来,给了我精神上这样大的激动,是不无原因的啊!

他还没有来信,这又使我和咏兰不放心。他的旅途该平安吧。到长沙后又怎样呢?是不是能顺利的去了江西呢?株萍路是否还畅通呢?南昌失守后,那边到吉安去的路道又怎样呢?这里,连公路都彻底破坏了,那离前方更近的地方,当然更有“行路难”之感吧!

他为什么不给我们一封信呢?是病了?是烦恼?是发了信还在路上没有到?……心中总放不下啊!

他还没有改变他在上海时的神情和态度,他还是一样的神经质啊!

他对什么都了解,他对什么都不满,他对什么都失望,甚至于绝望。他抽烟抽得那样厉害!喝酒喝得那样凶狠,他是那样的神经兴奋啊!但他又不是毫无理智的。他的头脑非常清醒,他对任何工作的能力都很大!他的社会科学的根底比我好得多,最近又遍游全国,在华北的游击战中增加了那样多的宝贵的人生经验。他明知道中国是有希望的,人类是有幸福的!但他却肯定说“幸福不是我的!”他只有“苦恼”。

他是太欢喜朵思退益夫斯基和安特列夫了。他受这两个怪物的影响真不小啊!——这两个被俄罗斯青年所认为“恐怖”的,而现在被苏联青年所冷淡的作家,的确是太伟大了。伟大得使人不敢读他们的作品,怕读他们的作品——他们对人类的内心的解剖是那样的深刻而无情啊!……

我真担心企霞会自杀!假如他再要多看这两人的作品。他现在是这样悲观得可怕!绝望得可怕!时刻拿紧张的工作,体力的劳顿,和感情的刺激,酒的沉溺来麻醉他自己。他的身体已现出病态的征候了!他夜晚咳嗽得那样厉害。他的工作又给与那样多说不出来的,不可告诉任何人的痛苦,他是很有自杀的可能的啊!……我真担心,真担心呢!——我这一个唯一的朋友!……

他现在没有爱人,年青人呀!也许是为了这个原故吧!但愿是这样!因为只有这是最难,也就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

不只是我们自己,无论谁——比如过去在上海无数的前期的朋友——都感到了我们夫妻间的关系的痛苦,都感到了我们过去家庭生活的马糊、黑暗、混乱,……和一切的不合理。因此,很多朋友都对〔我们〕表示失望。除了了解我们最清楚的几位以外,其余的大都和我们疏远了,甚至厌恶了我们。

多危险啊!这阻碍人进步的痛苦的无规律的私生活!……

但是,也有很多朋友是太肤浅了,太机械了。他们只看到我过去表面上无办法的假装的糊涂,他没有看出来我过去的内心的痛苦,——也就是我得肺病的根源——更没有看出来我是负担着象山一样重的精神上的担子,因而汗流喘气,因而进步得那样慢。他们不知道我不能解脱那精神上的重担的原因是因为最先的错过在我——其实也不在我。——我无法解脱主要的是婆媳间的时代相差了半世纪。而那个时候的我的确还有着不少的缺点,年龄上也还有大关系。总之,这痛苦的过去,是我永远不能够忘记的啊!

然而,现在,我好了……

了解我的,关心我的朋友,都替我们担心,都挂念着我们。企霞这次的来,多半就念的来要看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有了改变和进步!这,他最初是失望,他不知道我们因搬家后生活还没有上轨道。但后来他高兴了,放心而快乐了。他看了我们的合同!他和我们开诚布公的说出他的意见来了。他走的时候是那样安心啊!只是……他还担心着我的健康呢!……

天雨总不停,咏兰同孩子们今天到沙头炳舅家吃喜酒去了,天冷啊,孩子们该不会着凉吧!他们要三四天才能回呢。

四月十一日(二月二十二日)

很多前进的朋友——尤其是所谓作家们——对于夫妇的观念,大抵是这样的:前进的人应该配前进的妻子,作家应配作家的妻子。这在未婚的男子,或妻子死了,离婚了的男子,是应该的。但我们的朋友大多数是有妻子的人,不但有妻子,而且妻子非常贤明,也是知识分子,只是略带旧式一点,他们便无条件的抛弃了,连孩子们,甚至连父母。并不经过法律上的离婚手续,甚至通也不通知对方,就秘密地和另一个同居起来了。

这种事情,我们亲眼看见不下十余起之多。

抛开一切迂腐的“道德”和“良心”问题不谈。但事实:这样的前进夫妇的关系是痛苦的,而这痛苦将永远无法解脱。

夫妇的关系,完全是有条件的,双方在“人格”和“道德”上,在真挚的感情上,都不能有缺点。一有了缺点,给对方抓到了,便现出了裂痕,成为了一面倒的形势。许多前进朋友的痛苦就在这里。他们的对待前一个妻子和儿女的“不道德”举动的弱点,给后一个抓到了,他们就不能不对后一个低头。成为后一个的俘虏。而后一个的所有的缺点——只要不超过他自己的“不道德”——他都无法纠正,而不得不逢迎,追随,附和……于是乎痛苦不堪,于是乎丑态百出……。

一个火车头拖一个或几个车厢,前进起来是要吃力一点,远不如单一个火车头。一个火车头再加一个火车头,前进起来,一拖一送,当然快得多,但危险也大得多。一个火车头虽拖了厢子,前进后退,只要不越轨,厢子决不会和他反对,除跟着他走以外,也绝不会自动开倒车。但两个火车头,走起来,第一要双方力量均匀,第二要双方不越轨,第三要向一个共同目标前进。这样,那双方的感情的联系点,——那车头和车头接笋处(我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名字,以后去问铁路上的朋友吧。)——才不致裂断。否则,那危险之大而惨将超过一切车头拖车厢之比例。

一个车头拖一个车厢或数个车厢(加父母加孩子们)只要车厢没有老腐得起锈,只要车厢里没有装满载不动的污浊的东西,只要不是走的大上坡轨道,(比如大逆境)我相信那火车头是一定能拖着进步得胜任愉快的。即使锈了一点,只要自己肯用油去擦几次,也可以走得动的。如果是好的,有油的,活泼的车厢子,那进步起来,简直不要车头费力啊!而且永远不会和车头背道而驰的。

我过去之所以走得那〔样〕慢,一者因为自己车头有了毛病,力也小;二者车厢子也老的老了,锈的上了锈,并且都装满了能够阻碍前进的,杂七杂八的破铜烂铁的东西,以致我拖不动。喘气,流汗,痛苦……但究竟还比那两个不同心合意的车头好一点,我们虽进步得慢而吃力,但总还没有开过倒车啊!人格上还没有污点!

然而,现在,我好了,老的一节车厢已经归了天(祝她老人家的灵魂安适!)锈了的也慢慢擦光了,加了油。车厢内的污浊的存货,也逐渐地出清了。小车厢也都能活泼地跟着走了。轨道铺得平平的,直向光明之路前进着!……

我不是蠢子和傻子,假如咏兰没有她的伟大处,假如她的缺点超过了我们的感情,超过了她的优点,在过去我跟本就不会那样吃力地去拖她!也根本不会再拖到现在!同样的,假如我的缺点超过夫妇之间的感情,超过我的优点,她也会一样地鄙弃我啊!……

这使我想起了起应、张伊人、奚如……

维持车厢和车头的关系的力量,完全在“接笋”处,也就是说在“感情”。而感情是那样有条件的(如上述)。“接笋”处一脱落,除非大家都不动,一动,车头和厢子便立刻分了家。背道而驰的两个车头,当然更不待论也。

如果是又锈,又坏、又装满了污浊的厢子,或车头有了大而不能修正的毛病,当时还是折〔拆〕开的好,但一定要正式的,公开的,双方都无痛苦的。否则,我反对。(不是无痛苦,是指折〔拆〕开比不折〔拆〕开的痛苦少些而论。)说了多少废话啊!

企霞和久龄说,我有些(不少)病态的心理,他担心,这我自己也感觉到。从日记里也可以看到。但,我相信以后我会好起来的。

天雨无休止。阴而冷,淅淅滴滴,咏兰和孩子们真不走气运呢!她们该不会着凉吧!

四月十二日(二月廿三日)

天晴了。

昨天糊纸上壁,太劳顿了,夜不安宁,梦扰纷纭,今天的壁,决定让玉儿去糊吧。

“己不正焉能正人”,这是中国的古道德话,却有深奥的哲理哩!即使是自己的妻子,儿女,如果你要想教育她们,纠正她们的缺点和过失,首先就要自己毫无缺点,就要自己在各方面作她们的榜样,她们才不致于“反攻”,才可以虚心接受而改正。

半月天前,我严格地叫咏兰“不许再打牌”,她不能不接受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近来毫无缺点给她抓到吗?不是因为我的进步和工作感动了她吗?当然,这也就是我拖她前进的初步的成功。

想起许多“旧道德”和“假道学”所笼照〔罩〕下的大家庭的丑恶,真是怪极了!远者,不能记忆的多得很,近者,如咏兰的谨大伯家中的把戏,……这都是多好的小说材料啊!

这一带的知识分子,除了赋有城市知识分〔子〕中的全部丑恶之外,还都带有百分之百的农民习气。(也就是说农民性格)假如用数学方法表例〔列〕出来,可以得到如下的公式:

(多)(次)(少)

大城市的知识分子=市侩气+才子气+流氓气。

小城镇的知识分子=农民气+冬烘气+市侩气。

上表应倒过一下,城市知识分子流氓气多于才子气。下表无疵可议也。

知识分子说谎的本领比任何种人都利〔厉〕害,比任何种人都说得丑恶。比如最说谎的要算是农民了,但农民的说谎,多半是因为他们眼光和见识浅近,或由于习惯。而知识〔分子〕却明知说谎要不得,是罪恶,而他偏偏要说!并且拚命地说,说了还要设法掩饰。甚至立刻说,立刻又不承认。

四月十三日(二月廿四)

天又风又雨。真讨厌。

早晨二叔来,送我蛋糕一斤,随即去沅江。向之解释我之生活情况,并告诉他老人家,关于咏兰之美德和优点,老人家满意欢畅而去。搭五角钱给婶婶用。

午睡过半,姐姐送小文来。起来教了她五六十个生字。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姐弟情性总不大相同,谈话大有格格不入之势。

带来斤多肉,吃了早晚饭即去。小文向久龄学袜子事成功。双方都欢喜。

改郁达夫联,拟自悬室中云:

养病只求心气爽,

著书都为稻粱谋。(《倒车集》)

四月十四日

雨,雨,讨厌的雨啊!

今天不知道怎样的,忽然由企霞的神经质而想到阿尔志巴绥夫的身上去了。那个安那其主义作家的可怜的命运啊……

企霞是受的谁的影响呢?这孩子……过去,他曾说过他爱巴金的“热情”,但即刻又批评巴金是“感情”的俘虏,而他自己现在又是这样的。

这在我,是一个不可解的“谜”啊!剪下他送给我的日记本上残留的一页日记和一首诗来吧。这是很可作我将来参考的材料的。

但愿忘记得更快些吧,重庆成都一总四个月的,被强迫着空闲(?)的生活!我的那些恶劣情绪正在这样的时间内宣告他们的胜利:那些不可告人的浪费与堕落呀,那最可怕的,是那些被迫空闲中的琐碎情绪的激动,常常妨害我采取一种正确的生活方式,它使我简直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算了吧,一切在今天将成为永远的过去了。

今天不是有难得看到的好太阳吗?

总算这一次有立即改变自己生活的决断了,宝贵这样的决断吧,不要为了脱离了过去那样生活而在那些无价值的,不正确的许多琐碎事件中起着无谓的激动,当心各种老毛病的复发,我那身上主要的毛病,那是一种不安静,一种要求兴奋经验的渴望,安那其式的盲动和妄想呀!

希望将要来到的旅行生活会提起我的精神。

上面的日记没有日子,下面的诗又没有题目。上面日记大约是四月初离开重庆,在贵阳或×县之作吧。

我们是锻炼幸福钥匙的铁匠,

我们的心是年青的,我们的锤声在迅速的响。

把你们的锤子擎得再高些——擎得再高些呀!

你那有力的锤子

打在过去曾炼成钢铁的胸膛上。

1939、3、10、渝

不知道是轰炸声还是炮声,昨天响了几个钟头,今天又是这样的不绝于耳!但这里的人们却没有去年长沙失火时那样慌乱了。不但不慌乱,简直安闲得很,若无事然。对河的戏院子里还是一样的“歌舞升平”,夜夜客满。多么可悲的〔可〕怕的亡国现象啊!农民的头脑真是简单极了。有时候“无风三尺浪”。有时候,就是用“死”去威胁他,他都可以若无事然。

无数的有形和无形的,主观和客观的汉奸,在这里散布着日本人来“如何不要紧”和“如何好”的谣言。现存的兵役,捐税,稻谷征发,民夫征发的,百物昂贵,粮食空虚的各种痛苦,再加以平日毫无教育和宣传,迫得他不能不相信汉奸们的话。

“日本人来了,也许好一点吧!”“日本人只要不杀我们,我们什么都愿意。”他们的心中都有这种意思,多可怕的心理啊!

去年,还有更差的说法呢!如“日本人不来是凌迟而死,日本来了,要死也是痛快的死!”不过这是富农,绅士而兼小地主的说话。中贫农以下、到〔倒〕没有听见说过。

这里已经完全是大战的前夜的准备了。但人们因过去长沙的大火,而对中国军队可以抵抗,可以守,也可以打大胜仗的信仰完全丧失了。一方面也因为汉奸的造谣。他们现在都完全相信这里决不会有战事,公路的破坏,工作〔事〕的构筑,他们都认为只是政府准备“跑”的工作,因此他们十分安心地只等日本人来。多可怕的,简单的头脑啊!民众运动是什么呢?政府和各党各派的民众工作做了什么呢?……

今天是母亲六十五的冥诞!咏兰和孩子们都还没有回来,是雨、是讨厌的雨的关系呀!买一点肉,一点鲫鱼,请出他老人家照片来看看,算是没有忘记了。

四月十五日(二月廿六日)

昨日下午收曾纪勋,陈育德各一信,皆有百分之八十之滑头口气。今晨各复一信,纪勋为沅陵龙头井十六号国民日报分社交。以上均平信。

天欲晴不晴。闷闷。

昨天湿热而失眠,枕头大不安稳。

《观察日报》由昨天起,开始收到一份,日子是四月九日的。

下午发天翼平信,谈炮声。

咏兰回来了。牛儿说话,只隔三五天,竟说得这样流利而且长长的了,真有趣。

谨大伯来,谈一小时始去。

四月十六(二月廿七日)

晴而不和,闷人天也。大水平码头。

炮声似乎静止了。

人应该无条件的,以伟大的爱,爱全人类!——尤其是被摧残,被迫害,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贱(?)的人群。原谅任何人的无理吧!人应该做到永远不生气!永远和蔼可亲!……(自箴之一)

人们的知识水准和思想,决不能一样的高低。假如他低,就应该无条件的原宥他!假如他高,就无条件向他学习!

我不赞成久龄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的说法,那是多么的心地窄狭啊!但我又不是基督徒似的,打了左脸还要送右脸给人家打。“爱人类”,决不是慈善家似的“虚伪”的“沽名钓誉”的“爱”,而应该是内心的,真正毫无条件的,无形的爱!人家所看不到的!但有时也会被人家感到的。比如在作品里,比如:在无条件地替孩子们,替穷人们诊病,给药的时候,这都不能掩饰着一个人的洋溢着“喜爱”的心,但也没有故意掩饰的必要啊!

伟大的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内借薛杰巴兹基老公爵的口说:“做了好事(?)问什么人,什么人都不知道,那不是更好吗?……”这是多伟大的说法啊!

“做了好事!积了德!……”用这样的话去恭维人,或被人恭维,都是难堪而且刺耳的事!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德”呢?……这些可怜的,自私自利的慈善家所痴心妄想出来的,卑劣而虚伪的名词啊!

人应该爱每一个人类,而不应该爱由人群所造成的,有了一定代名词的东西。那,一大半都是可憎可恶的东西呀!的确,一大半,一大半还不止呢。(以上自箴之一解)

沙市并未失守,而前次庆长来告诉我沙市失了守,我居然也相信了他。真是那个。庆长这孩子的缺点那样的多啊!假如我和他的关系更亲密一点的话,是可以教他的,但,我们的关系是那样复杂而隔膜啊!

“啊”字,自企霞来后,我又受了传染,差不多每段都不少这个字了,留心。自己过去曾受过这个字的大累的。留心吧!这几天写信都写得不少。

想起了二叔走时,我对他所告白的,关于自己生活现状和前途,与终身志趣,关于我和咏兰的夫妻的关系等等一段长话,我可以看出来,老人家是那样的欢喜,放心了!而自己也觉得欢喜而放心了!

严厉的制止自己的体力劳顿!百分之百的履行铁的生活规律!(自箴之二)

但有限制的运动是必要的!

四月十七日(二月廿八日)

麻风细雨,“闷”不知天〔?〕。

昨夜久龄来说:他要走,同福音堂的同行到马迹塘去,谈了约一小时,扰乱我的平静的心情不少。

我的一生,过去从未浪费过金钱,糟踏过财物;今后的我,也应该永不糟踏和浪费金钱。更应该不浪费时间!不浪费精力!(自箴之三)

不浪费金钱,不是要悭吝,更不是刻苦自己;正当的享受还是应该的。不浪费时间,不是指昼夜不停地勤劳工作,而是有规律的工作,劳顿,娱乐,休息。不浪费精力,就更不用引证了。

不正当的用途和消耗,都是“浪费”和“糟踏”呀!(自箴之三解)

不求人知,不要向不了解你的人去表白自己的学问,能力……了解你的人,当然更不用表白了!

不教训人,人家不向你请教时,万不可以寻着人家去教训!这不但要上当,而且人家也决不能接受。相反地,人家一来“求”教,便应该将自己所知道的,毫无隐瞒地全部告诉人家。

不断地,虚心地向任何人学习!(自箴之四)

谢天谢地!我们的生活现在完〔全〕上轨道了。自己养病和工作上了轨道。孩子们读书上了轨道。饮食起居上了轨道。总之,一切日常生活都象一个前进的家庭了!但必须要保证长久,养成习惯才行!

也还有一些小毛病,必须要逐步改正过来的。

有许多事情,自己常常感觉得不如意,甚至不对,而不能立刻说出所以然来。急急地一说,往往口不应心,说错了,甚至完全与感觉相反,错到不可收拾,要改正都来不及了。遇了这样的场合,最好的方法是:暂时沉默!想了一想,或再想,三想,觉得有了理由,说得出了,再说吧!

我自己一向是无急辩的口才的。我是“有谋而迟”的人。我深深明白自己啊。(“有谋”不如说“有才”好些。)

最好是用笔墨谈话做事,万无一失。但也必须反复看两遍,三遍……

“急辩”的口才,也有锻炼之必要。(自箴之五)

早饭后,谨伯来,说乡公所和自卫团昨天通统走了,兰溪已入无政府状态,而乡镇民商反形镇静。

记得去年长沙大火时,人民纷纷逃难,秩序大乱,伤兵难民,抢劫骚扰,时有所闻,尤其是公路周围七八里路,简直惨不忍言,散兵游勇,伤兵之杀人,放火,奸淫……人民之乱逃,乱窜……以致发〔生〕“邂逅”的那种滑稽事,而结果日本兵并未来。

今年,人民是这样镇静,毫不在乎,而政府和自卫团却首先跑了,不免太不象样。其实,这走,是绝不应该的。乡公所和自卫团离开了他的本乡,便完全失掉了政治上和自卫上的意义,何况日本人还差这样远就先逃了呢!

据说,民商们看见自卫团逃了,都舒口气说:“好了,祸根去了!”这真是全世界上的奇闻啊!

自卫团原是人民自己拿出钱来购枪,自己雇请壮丁服役来保卫自己的。但一年来的事实,自卫团在平时除了作威作福,到处蹂躏自己,恐吓自己,绑自己,牵自己,敲诈自己,还要问自己要工钱以外,什么事都没做一点。现在,刚刚正需要他们来“自卫”一下子的紧要关头,他们却不辞而别,首先带着枪逃了!人民怎么不连声舒气呢?!

这样的政治,这样腐败的百孔千疮的下层民众的武力机构,怎么能谈到“抗日”呢?……

去年,四位“自卫团”到保长家去催购枪费,没有见到保长,居然要捉保长的家属,居然声言要烧保长的屋!天啊!这是什么世界……

四月十八日

天仍细雨纷纷,讨厌之极。

忙于订写生活规律,什么事〔都〕没有工夫做。人精神不如前,太劳顿了。好在有了生活规律,明天即百分之百的执行。

《力报》及《观察报》均陆续而来了。战局颇好。

四月十九日(二月三十日)

天老是雨,雨、雨……

今天写敏纳、滨荪、老天三人合信一封计八页。告诉他们我将和久龄合作《战时农村诸问题材料和意见》、计准备写五篇,由我拟大纲,口述意思,由久龄执笔。题目是:(一)论滨湖各农村中的汉奸话,(二)改革农村兵役弊端的几个具体意见,(三)目前滨湖各县的耕种和食粮问题,(四)论战时农村的政治机构,(五)怎样着手战区农村的宣传工作。

今天还没有完全照工作时间表,差一点点,明天一定不差一分一秒。

阴历二月计支出七十一元五角六分。计日用占二十六元六角三分,还债六元。临时开支占去三十一元八角二分,人情占去七元一角一分。

明天三月起,家中日用尚有余存,最多不能超过二十元。

喉痛!!!

《益阳民报》载岳州又增敌兵一师团,洞庭湖增兵舰共三十艘之多,此地又当紧张一番也。

四月二十四日(三月初五)

天雨。

一连大病四天。今天才比较好一点。这完〔全〕是自己的过失。十九日以前,酿成病的原因很多,以致二十日大病。发热至三十八度,当日自己拟“小柴胡汤”方吃了,病虽于次日退除,然服药后之痛苦,殊不堪言。事后,得教训数条如下:

(一)天雨绝不外出。(二)三十七度以上之微热,即刻停止工作。(三)绝不许超过生活规律表上时间一分一秒,只可减少工作,不可增加工作。(四)绝不使邪侵一秒钟。(五)感冒时改吃稀粥,免病入肠胃。(六)睡前酌量气候,加减衣被,不得受凉,亦不得出汗。(七)早晨及午睡起床时,应该注意自己已否在睡着时受凉,如受了凉,即应缓起来或不起来。(八)无论饿到什么程度,吃饭时应细嚼缓吞,不可过饱,最多吃八成或九成足矣。(九)从今天起,再休息三天不工作。廿八日起正式写作。

想起去年十二月乱吃自己和人家的药方之苦,想起此次吃“小柴胡汤”之苦,应该切实注意身体啊!以后即使有小感冒,温度在三十八度以下,决不随便服中国药,中国药实在太不精良了,副作用也多啊!主要的,也还是自己的医学还未臻完全无失之境。以后即使医学进步,即使如何有把握,亦绝不许自己吃药了!廿二日曾作一座右铭贴于壁上云:

“与其痛苦呻吟,大吃其‘小柴胡汤’,而反耽误四天工夫,倒不如一天少做一点工作,多点〔养〕一下身体为好。来日方长,又何必急急呢?以后即使精神爽快,身体舒适,即使倒下天来,亦不许超过此规律表之限度一分一秒”。

又“永远不要忘记吃‘小柴胡汤’前后之痛苦”。

报载:洞庭湖大战。昨天炮声密如联珠,今天又清静一点了!

昨天发罗滨荪、欧阳敏纳两人共平信一封。

《观察日报》十七日起被迫停止,理由是不合登记手续,真滑稽!真令人欲哭不得!……

四月三十日(三月十一日)

天晴和、可爱。

收达芳先生来信并洋四元。收彭尼来信。

右手痛,用手的工作太多,太疲劳了,故痛。几乎一星期不用脑了。致达芳信,达芳将它在四月十九日的《救亡日纸》上发表了,并剪了寄来。兹贴于下。

达芳通讯处为桂林桂西路三十五号新知书店交。

五月一日(三月十二日)

晴。上午闷闷欲雨,下午出太阳,傍晚刮乾风。

写好达芳回信,平信,明日发。

五月二日

晴,和。下黄沙、下午更甚。

早晨写好回彭尼信,平信。同达芳信发去。

文定来,给我带来贰元。他劝我迁到大栗港去,那里有几位很可爱的文学朋友,“天寒聊寄一枝梅”的几位就住在那里。当然,我可以接受这样善意的劝告,但时局如果不再恶化,我又何必离开这美丽的风景区呢?明天决定先写一信去问一问那几位朋友吧!

今天开始写一篇报告文学《查仓》,准备给《力报半月刊》〔寄〕去的。为了生活、也为了开始锻炼工作能力。

《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本子还未装好,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明天一定要开始订。

在不合理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越神秘越好,越使别人莫明奇妙,就越能使人家尊敬!他们,并不了解每一个人都是平凡的。如果将自己的一切都坦白的告诉人家,脱掉了神秘的外衣给人家看——原来如此——他就会大失所望。反之,你越神秘,他越加觉你是非凡了。

其实,有伟大心地的人,即使毫不神秘,也是为人家,甚至为千百代的后世所尊敬的!上面所说的,那不过是一般的人与人之关系而已。

自己的事实,无必要,也不必件件告诉人家,即使是好朋友。一者省口舌费精神,二者也现得麻烦而使人家厌听。

故意神秘,是要不得的,故意坦白,也大可不必。我常常犯后一种毛病啊!(自箴之六)

不和人家接近,很难看出人家的缺点,一接近了,就一天天地看穿了人家。不要因为没有看出人家的缺点来,而过份地夸赞人家。相反地,不欲〔要〕因看见了人家的缺点,而冷淡自己对人家的热情!

人——是不能无缺点的啊!永恒地以伟大的爱爱一切人类吧!

五月四日(三月十五日)

晴,和,南风。

傍晚,收纪勋、企霞各来一信。纪勋已去川,企霞信晚八时五十五分写好了回信。寄江西吉安乡村师范,江西保安司令部政训处余致浚转交。

五月十日(三月廿一日)

晴了很多天,昨天忽然刮了一天干风,今天上午仍刮干风,下午即成暴风雨,风力之猛,真大得怕人!

息园逝世九周年纪念日……

五月十一日

昨天是息园逝世九周〔年〕纪念,为了这伟大的朋友,我想写点纪念他的日记,但昨天的暴风雨竟弄得满屋透湿,人只能躲到床上……为什么呢?难道“暴风雨”也是纪念这位先烈吗?难道暴风雨是不让我纪念吗?……

因为疏于防备和“骄傲”的原故,昨夜开始了迁住以后的第一次遗精。计自正月廿五起,到昨夜(三月廿一日)计五十六天。

因为遗精,今天又不能写记念息园的文章了,这是多么伤感的事啊!明天,也许要到后天以后呢?啊!啊!我的伟大的亡友啊!

六日给瞿创雯先生一信,此人即和“为家为国血方热”的诗的同乡生朋友,由文定兄告诉我他的地址,才特写信给他的。写信除道谢前次的四元和诗之外,并请他替我预备一两间屋子,以备战争来了避难用。

平信寄大栗港(本县)战时乡村民众学校交。

六日又收信两封,敏讷来信说及《力报》情形,并天翼已去溆浦。俟《查仓》稿完后复信。

另一信为津市龙重任之复信,言最近寄钱来接济我。语颇诚恳,但因为说得太诚恳,又引起我的病态的怀疑。反正我并无“希望”,更无所谓“失望”,随他去吧!

昨天给锡麟一信,平信寄上海,催他寄八十元钱来。因企霞来信说,前次之挂号航快信已在株洲发去,此信即催促也。然平信是否能到达上海,尚属问题。

【高安通讯】高安城于二十六日上午一时二十分被我俞军攻克,记者适在该部,闻讯之余,遂于当日晨光曦微中,由张处长陪同自某地策马向高安城进发。沿途大阜连绵,麦浪平铺,新绿丛中,村舍栉比,居民把酒桑麻,耕织自如,除偶有士兵二三络绎,引来炮声机枪声不时掠过耳际外,再无丝毫火药气味,乡民镇静沉着,照常耕作,实为支持此次抗战一最大动力。

马过七里桥,其地位高安城西七华里,为敌铁骑践踏边缘线上,俨然为一分水岭,自此往东,所有村庄房舍,被敌焚毁殆尽,即寺庙神位,亦无幸免。抵龙王庙,高安西门城角,已呈现目前,而高安城楼顶端的鲜明的……国旗,正以一种伟大热烈挺进有力的姿态,随风招展,欢迎我等投向其伟大的怀抱。

余等踏着为祖国自由民族解放的战士的血迹前进,穿越了被敌军阀蒙蔽来华送死之无数敌尸,更凭吊了距城半里,敌布有三道铁丝网,我敌争夺四五次,积满敌我尸体之姚村彭村,方进入大西门来。

高安旧属瑞川府治,全县人口三十六万,物产丰饶,米、油、豆等产量皆巨,为赣省著名县治之一,而城垣之坚实庞大,在昔仅次于南昌。该城跨锦江中流,建城为二,在南岸曰南城,北岸曰北城。中架一桥,凡九孔以相往来,城周围约十里,北城较大,东西长达三里,城区原有人口四万余。

进至大西门,首至城楼四眺,只见四野尸体枕籍,各处血迹犹新,城郊垒堡罗布,城墙弹痕累累,沿城之四周五步一掩体,十步一堡垒,五十步一高耸城上三层楼坚实碉堡,(县府于四月三日敌进前忽遽退走未及破坏)……城的不易攻取,与我军缺少重兵器,居然攻取之,其果敢英烈由此可见。

我们先环城作一鸟瞰,由西门北向,行未及二十步,瞥见城西一池塘,内氽有女尸十余具,因河水侵蚀,尸体膨胀如牛,稍北为西镇楼,壮男尸体二十五具,排列于城西空地间,似被敌强征作工,工事完成后,用机枪扫毙者。再前有碉堡,曰凤池堡,耸出城垣西北角。当初攻城最先,现任城防的戴连长语记者曰,我军攻城时,以吃此碉堡苦最大,因其地位冲突,其力足可牵制我西北二方出击部队也,凤池堡旁有白粉大书松浦部队团田部队攻占高安等字样。

由凤池堡转而东向,距北门约二百步,有大池塘一口,长二千余丈,池水澄碧,池东系旷地,西及南有大可向围之原始林,隐约有红楼一角,自丛林中透出;池边阳光反照入塘,颇饶诗情画意,设非池东旷地有尸体十余,谁能谓此非人间天上。

至北门守城蒋排长告以城郭及城内葬有敌尸灰多堆,乃随而出城,果有方可三尺一砖窟,于城门左侧,窟中有竹筐,筐中盛尸灰,上盖泥土,墓前陈列破花瓶,中插野花,已零落枯萎,墓后竖木板一,上有故陆军步兵中尉丰田璋弥墓,昭和十四年四月字样,嗣并在城内外继续发现有十多处,此殆所谓无言的凯旋乎。

旋折至南门,该门濒锦江有桥通南城,桥破毁,城门口置木船二,楼梯若干,所以准备渡河者,至东门方见敌在城脚原筑有可通城外交通壕,敌乃将该壕拓宽,全部敌军于二十六日夜九时许,悄然于洞退出,并于洞口附近书这是中国军队的大胜利,皇军不得已退出高安城等标语。

及巡视城内,知所有房屋,除一部被敌机炸毁者外,形势上尚完整,惟内部固实破坏不堪,各墙皆打有大洞,以一铁丝连贯其间,铁丝一端,系一亚细亚火油箱,箱中系木塞一,遇有变故,警戒兵频推其一端,箱彭彭作响,室内各敌即知有所戒备,敌虽穷思绝虑,亦复见其心劳日拙耳,城内原储有大量粤盐,敌无法移去,乃撤于各街巷之内。户内器皿什物,除以一部移至各街巷间障碍以外,余皆被敌破毁,或作柴焚用,李王庙前广场,钉有木桩百余,敌自乡间抢的黄牛百余,皆被戮嚼一空,牛骨到处皆是,各街巷间腥臭满布。记者行经高家巷十八号,循腥味入一处,至第二栋左边厢内,推视则床上僵卧一年约二十四五裸体女尸,全身灰黑色,下部血迹斑斑,急遽退出;另至东大街十号,偶复循腥臭入一室,则又赫然一女尸,被敌用刺刀自下部钉于门板上,双乳皆已挖去,女尸旁复有一男尸,匐伏墙脚尺余,木桩自肛门插入,桩之一端露于外,桩之四周蛆虫已蠕蠕往来上下于其间矣。记者至此凡遇腥血再不闻问,且城内到处腥血,事实上亦无从一一巡视也。

过东大街民教馆附近,遇二妪,一年七十五,一已八十六,敌进城时匿于阁楼,被敌发觉,频向索花姑娘,媪以无对,敌即上前对年八十六者欲加非礼,盖其年虽高于另一媪,而外貌固较之略见姣好也。媪稍遽拗,鞭挞遂至,卒未获免,该媪见记者时,为道际遇如前,言下痛泣无已,如此残暴兽行,不独亘古未有,亦人世所未闻也。

敌此一次攻守高安,使用毒气达二十余次,仅俞部即夺获瓦斯达七八十罐。记者入城亦偶恰得其三,戴连长语记者曰,城内埋设地雷甚多,该部入城时中雷身死者达十余人,嘱记者等俟清扫战场后再细访,记者亦以血腥难以久持,因从其请,归途中闻炮声甚远,机枪亦稀,张处长曰,敌必已退出祥符观,及夜司令部俞军长果谓祥符观已于午后十时收复,高安从此可高枕无忧,安全确保矣。(完)

(中央社)

五月二十日 (四月初二日)

晴和。

自入夏以来,我几无一日不在病中,不三五天,气候一变,忽又发热,饮食亦大为减少,又怕热,又恶寒,穿衣多则汗不止,穿少又受凉。喉痹也发了,声音经常是嘶嗄的。身体已如纸扎人,仅仅几根骨头了。

最近心理,特别现出病态,肝火极旺,容易暴怒,遇一毫不足道之小事,都大生其气。喜怒哀惧,都不能自制,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因为自己明知道不应该,而偏常犯此毛病,事后又懊悔,我真不知是什么缘故?自己寻死吗?……

本来,夏初的气候变化也太剧烈,天太坏了,但,自己应该用理智来抑制啊!

在病态的暴怒中,最容易露出我的先天的劣根性。这一点,我是非常不及咏兰的。咏兰的先天的性情之伟大,是那样的赤诚,热烈而纯洁。我觉得在人类中是最难得的。她的气量之宽洪正大,几乎超越古代之所谓“宰相”也者之上。而我,要不是后天的修养,要不是十多年来畸离苦难生活的磨折,还不知道要变成一个什么人呢?当然,我还没有太坏的先天劣根性,不过比起咏兰来差得一点吧了!但,已够痛苦了。

咏兰和我的先天劣根性斗争,给了我不少的益处,收了洪〔宏〕大的效果。正如我和她的后天劣根性斗争一样。我进步,她也在进步!

后天的劣根性,多半是外表的,只要先天纯洁,克服到〔倒〕容易。但先天的劣根性,却是内在的。即使后天纯洁,有理智、自己时刻留心,有时在不自觉中,仍不免要露出狐狸尾巴,这是一种不轻的痛苦。

由于这,使我想起人类最普遍,最悲惨的劣根性“报复欲”来。没有一个人不以“报复”为人生最大的快乐的。于是整个的人类,都陷于“互相报复”的不可拔的悲境里。这使我想起契诃夫的《坏孩子》,想起我的许多朋友和亲戚来。

防御和抵抗不是“报复”。“与〔予〕打击者以打击”,尤其不是“报复”。这是人类的真理!

基督教的“打了左脸还要送右脸给人家打”,是比“报复欲”还要坏的劣根性。因为他的目的在故意更进一步地增加对方的罪恶,自己却得了无言的“报复”的胜利。其用心之险恶、卑劣、更甚于明显的报复者。

(以上摘入《太阳从西边出来》)

一个故事

“你说这次南昌的惨剧么,唉!南昌又算什么,在南昌以前,不知有多少中国人民家产为日本鬼子毁了,也不知有多少家庭弄得家破人亡,现在,我就我知道的事实中告诉你一个,当去年杭州失守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他是浙江省政府××厅的科长,杭州人,住在杭州几十年,家产近五万元(包括不动产),而这五万元是他一生一世辛辛苦苦积下来的,每月又有二三百元靠得住的收入,家中人口不多,夫妻以外,一个大女儿,十七八岁光景,一个孩子,六岁左右,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妻子也是四十多岁,长得漂亮,还只看得三十几,住在自己一栋小洋房里,度着安定温饱的生活,我们朋友都喊他做神仙。凭你说,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不料淞沪抗战爆发,接着杭州紧张,这一家就不神仙了,不神仙还不要紧,凭他的产业人口又简单,也还有逃难的资格,而他恋恋不舍他的不动产,他的小洋房,他的地产,他的那些搬不动的红木家具,还有他所爱的一些宝贝玩意呢,他一直守在他的小洋房里,总希望战争会停下,不致真的波及到杭州来,可是一切都不如他所期待的那么圆满,杭州可以听到炮声了,那时他才收拾了细软和现款,忍痛告别了不动产和小洋房,带了他的小孩子开始逃难,但可迟了,那时,一切交通工具都没有了,他们一家是从杭州步行出来的,可怜这一家人都是过惯了舒服日子的,做梦都没有走过长路,一家人叫苦连天的在田野山林间逃命,后面的炮声,越来越近,跑不动也得跑,但是,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迂回到他们的前面,(当然不是为他一家人)等到他们发现前面有敌人的时候,这一家人慌了,最讨厌的是大女儿,十七八岁的女人,敌人看见,就不得了,夫妻子女商量的结果,还是女儿好,胆大,为了免除因她一人而牵累及全家的生命,她坚决的说:“爸爸妈妈,你们带了弟弟先从那边山上逃罢,我一个人后走,就是遇到了敌人,也只牺牲我一个人。”没法,他们只得顺从了女儿的意思,两夫妻带了儿子从旁边的山上逃走了,女儿也慢慢地在后面,果不出所料,没有好久,这不幸的女孩子被敌军发现,这时,他们夫妇还没有走远,待回转头来,从山林中偷望女儿的时候,女儿正在与敌军挣扎,因了坚拒兽军,结果是赤条条的死在兽军——即日本天皇的皇军——的刺刀下,眼见尸体躺在田里,他们只有咬紧牙关流眼泪,不能去收尸,而且敌军仍不断的从四面八方拥来,他们躲在山上也不是办法,于是,又继续的逃,他们以为没有了女儿,就是万一遇见了敌军也无关系,哼!其实一万个不然,兽军只要是女人就奸淫的,不管十七八也好,六十七八也好,逃不多远,他们终被敌军发现,这一发现可就糟透了个糕,除开将他的包袱(包袱里完全是细软和现款)老婆抢去,还将他和他的孩子绑在树上,准备用子弹点名,他的老婆真是一个好老婆,这时看见丈夫孩子都将没命,就向敌军携带的狗通译说:“请他们不要杀我的丈夫和孩子,不然,我死也不从的。”狗通译明明白白向兽军说,兽军听了一阵子鬼笑,感到这个妇人有意思,乐开了,就向妇人说:“你爱我,好,不杀。”这样,她的丈夫和孩子在她的牺牲之下活了性命,不特活了性命,而且敌军还派人护送他们父子一程,分手时还特地送了他们二十块钱做路费,至于他的妻子遭遇如何,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这已经够惨了,不,还有惨事在后面呢,父子二人带了仅有二十块钱,好不容易逃出了危险地界,辗转逃到金华。到金华后,不料孩子生起病来,这时,二十块钱早已花光,住在难民收容所里,那里还有钱诊病,不到几天,孩子一命呜呼!

当他将孩子埋葬以后,他回想到杭州出来的情景,而现在只剩得了孑然一身,两袖清风,变成了一个穷光蛋,他的神精起了变化,人到了这时候,不疯也要疯了,不久他的一个亲戚无意中在难民所发现了他,亲戚也是因为逃难弄光了钱,不过没有他那么惨。同时,他的亲戚知道他有个朋友在福建建阳某机关任职,就设法借了十几块钱给他做路费,劝他到建阳去找那个朋友,他糊里糊涂从丽水龙泉蒲城来到建阳,跑到那机关一问,天,那个朋友上个月调到福州去了,他的路费也花光了。这一来,他好像乞丐一样了,在建阳还有他杭州的同乡,大家想法子维持他的生活,等到我知道他在建阳的时候,我连忙从邵武赶到建阳,在一家破烂不堪的小旅馆里我发现了他了,他憔悴得不像一个人了,他和我是老熟人,可是见了面,他竟像不认识我似的问我贵姓。等我详细说给他听,他仿佛梦中醒过来似的,才弄清楚,他的精神是起了变化,近乎疯了。

我们不能望着他死,后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介绍到一个机关做书记,三十块一月,我们都怕他自杀,他的遭遇太惨了,他常常无缘无故打自己的嘴巴,边打边念着:“你这个无用的东西又不死”。也常常用拳头,捣桌子,咬牙切齿咆哮着:“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五月廿二日 (四月初四)

天热闷而湿,不晴不雨,又晴又雨,最难过。

回剑雯一信,叫他来这里玩两天,这人的确是个可儿。平信,寄大栗港。

我将左面贴的《高安通讯》和《一个故事》给三个平日不大看报的不同的人看。一个是汤满老爷,一个汤福安(堂师公),一个是咏兰。得了三个不同的答复。

堂师公是边看边流眼泪,咏兰是叹气伤痛,而终日不忘记那些受难的人,歇斯迭里的做起梦来了。另一个却是边看边哈哈大笑,连呼“有趣!有趣!”报纸一放手,不到一分钟,便快乐地谈到他自己的“得意”事上去了,等于没有看。

人类的本性,一出母胎都是善良的,纯洁天真的。但罪恶社会的笔,却将人类一个一个地慢慢填出了颜色来。由浅入深,由洁白到污浊,越堆越厚。有的人一涂上去了,便永远不能洗掉。或者是自以为这颜色好看,舍不得洗掉。甚至可以借此颜色而骄傲,而自负。或者是自己觉得这颜色有点要不得,而偏不洗掉,甚至自己还拚命替自己再涂厚些。有心将本来的洁白涂掉,用以来唬吓人,蹂躏人。或者是用尽心术,很技巧的白天洗掉,夜晚又涂起来。或者索性不洗掉,索性天天涂厚,而扬言说:“这不能怪我,这是社会替我涂上去的呀!我原来也是洁白呀!……”我把这种人叫做第一类,就请朵思退夫斯基来解剖他的心,怕也解剖不出洁白来的吧!

以上二十二日记

以下二十三日记

有的人是不得已而自己涂上去,觉得难堪而洗掉。结果,因为不得已,又涂一层,又洗掉。涂一次,洗一次,而不加厚。或者涂上去了,总不愿意统统涂满,还留出一小块或半边洁白来。或者只涂一次,只一种颜色,或洗掉,或不洗掉。我都叫他做第二类。这种人还有药救。

有的人是被压迫涂上去的,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这种人即使涂到一尺厚,涂上七八十种颜色,他的心总还是洁白的,无辜的。这是第三类。这一类人最多,也最值〔得〕人的同情和救助。

没有被社会的笔涂过颜色的人,世界上是没有的。涂颜色不上去的人,更是没有。要有,除非他自己先张起了防御的面网,处处小心,时时防备。但有时也仍不免要被抹上一两笔的。其实,只要有理智,偶不小心,被抹上了一两笔,而立刻就洗掉,永以为羞耻,而更小心。这种人,也就很难得了!

没有被社会的罪恶的笔涂抹过的,或即使强迫涂也涂不上去的。我想,成人之中,是万难寻一的。除非是孩子!

啊!伟大的孩子们啊!谁没有经过孩子时代呢?谁不是孩子长大的呢?……“救救孩子!”这是伟大的先辈鲁迅的呼号。但救孩子,必先从改造社会制度着手。否则,孩子是救不了的。因为在孩子时代,不救也是洁的。到了成人,一走进了恶浊的社会,要救,也就为难了!于是“救救孩子!”的呼号也就落了空。

因为满老爷对我说,他最初第一次去做坏事,因为不愿意,而饿过三天肚子,红过脸,流过眼泪。而以后……

我写了多少废话啊!

五月廿三日 (四月初五)

天雨而阴凉。

早晨补写了昨天未完的一段日记感想。

五月廿四日 (四月初六日)

天阴凉,小雨。

午后一时,收彭尼挂号信,并洋壹元,邮票二角。

想起应该写篇纪念息园的文章,而身体不允许。九年来,我除在《丰收》上标了一句纪念话于卷首外,我没有再写过一个字,我是太对不住亡友了。

记得在上海时,他答复一位笑他有官不做,而去做“永不会成功的”革命工作的朋友,(那朋友笑他为“夸父追日”)仅寄了一首诗去,没有加一个字。这个人是在南京某某部里当科长的。他曾经表示欲再介绍息园做官,被息园拒绝了。诗云:

春来秋去耐缠绵,花落花开断复连!

旧迹尽凭潮尽洗,新生应共铁尤坚!

笑看夸父曾追日,忍待娲娘更补天!

乱世是非原未定,莫将成败论当年。

(《倒车集》)

本来,和久龄约定,在他的忌辰去上坟的,大家在那里作一次野餐,祭祭他,回来再作纪念文。结果,因病,因暴风雨,而不果!……

有一天,想和他一首诗,仅得两句,云:

痛哭故人心欲裂,忍看时局志弥坚!

(《倒车集》)

算了吧!无论那一天,只要续好了这诗,总要写几句话到杂志上去发表,以作纪念的。

近月来,因各线出击反攻,战事均有进展,此地又太平如常。因为水涨,今天又听了连续不断的半小时以上的炮声,在上午十时左右。

人类的“夸大狂”最发达的地方,怕要算是中国了。我所看见的每个中国人,都差不多有点欢喜“夸大”,以“夸大”为快乐。文学家更不用说,有名的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现今的,连我自己,有时都有点这毛病,并且简直是不自觉的,成了习惯了。这大概是脊髓小神经的作用吧!真是不可解的问题。应时刻注意啊!(自箴之七)

农民中的“夸大”比任何种人都厉害。

夸大“过度”或是“有心”的便成了“说谎”。

因此罗士特莱夫的子孙,在中国农村,真是数不尽,发达得很。

“虚心”决不是“谦恭”。“虚心”是内在的,真诚的;“谦恭”是外表的,虚伪的。

“谦恭”即是“虚伪”的代名词。我最讨厌“装谦”。“谦”而名“装”,其伪可知也。

关于朱木匠一类的天才的埋没,应记入《太阳从西边出来》之材料内。

五月廿五日(四月初七)

晴而和。早晨微有西风。

一星期前,大仇人曹明阵被四十三师扣留了,轰动了整个益阳城。传说纷纷,谣言千千万万。各方亲友来告者,日有数人。对于这,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发表。

吉昌弟来问我,对于曹,有没有办法打落水狗。我也没有置答。

大概,人家都见我不形诸色,一定又在议论我吧!“忘记了父仇吧!”“无人心吧,”“不孝之子吧!”……但随他去!……

“落水狗沉而打之”,是鲁迅先师的伟大的教训。要打,就要有绝对的把握,一下致其死命!否则,自己不能动手,只在旁边呼喝,结果,狗如打不死!它一爬上岸,第一口就会先咬翻你!何况病到连呼喝的气力都没有了的我呢?……

狂妄的叫喊和无把握的欢乐,不但肤浅、粗暴,而且是多么无理智的举动啊!

主要的,我一向就没有把这东西,当一个了不得的敌人看。我看他只是一条不足道的小狗。虽然他杀了我的父亲,姐姐。假如他够一个敌人的资格,那,即使和他拚了命,也是置〔值〕得的!

和一条狗去拚命,是非常置〔值〕得考虑的事!那就是说,自己的生存和狗的生存,熟〔孰〕重要?……

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互助”。绝没有“恩”,也绝无所谓“报”。那都〔是〕虚伪的旧道德中的鬼把戏。

旧道德就是虚伪和罪恶的代名词,一块“旧道德”的幕布下,不知遮掩了多少罪恶啊!

旧道德不必攻击,早已体无完肤了。而新的道德,人类的真理!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建立起来呢?

想起朵思退夫斯基的穷困一生,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我才体会到《穷人》是怎样写出来的。

想起企霞,在此时,人们必叫他穿武装,挂起上校符号来示威,我真怀疑我不是住在人世上。

点人家的血疮,是罪恶的行为,往往遭到反感,而甚至惹祸!但假如是双方都站在新道德的立场上,出以赤诚,就成了善意的批评了,而且绝没有不能接受的。

没有新道德的人,是绝不能接受刻骨的批评的。

“忍耐”,我一定要百分之百的做到。我的病才能好。永恒地不要忘记由“忍耐”所得到的好处。(自箴之八)

去年年底,志贤舅答应给我送肉来,而未送来,因作一“打油诗”寄去。云:

爆竹声频逼岁除,急来窗下便修书;

只缘饕餮成生性,请问年猪杀也无?

正月底,始得回信,送了一块肉来。并回一诗云:

打肉何须问几多,洞庭抛入水无波;

早知君是屠门客,瞒着阿公割一它。

(《倒车集》)

阿公者,满外公也;瞒着者,满外公不肯也。

五月廿六日(四月初八)

晴,刮南风。

昨天下午人的精神爽快极了。今天早晨便亲自到兰溪去买水鱼吃。

因为南风,要特别小心才好。

发彭尼回信,昨晚和今早写好的。挂号。并附去龙重任之信,信中说过这样的话。

近来我有一种奇怪的思想,不,也许是经验吧。我总觉得说得太漂亮,太热情的人,往往是最靠不住的。……

午后,楼哥来,接小文去,言姐姐病重。前四日,曾云病疟,间日一作。求一解表方并买四日两头丸四粒去。服而无效,今日再来。如今夜不退热,言明天即来接我,恐有转伤寒之危也。但愿她好起来!

五月廿七日(四月初九)

晴,大南风。

谢谢上帝,楼哥今天没有来接我,大概姐姐好了些。

早晨又续写《查仓》,约五百字。

午后,大开倒车,和久龄合伙开某某诗人的大玩笑。戏和五首,戏改四首,戏集一首,并附一短跋。也是针对着反对旧诗而作的,不无小意义。改日再记吧。因为诗还待斟酌。不过,下次再不许自己开这样的玩笑了。一者伤脑,二者耽误时间,三者终不免使人难堪。虽然我绝不写作者的名字,不告诉别人作者是谁,但终不免传给作者本人知道,而生怨恨和误会。切戒,切戒!(自箴之九)

午后四时,收达芳来两信,一挂号,附汇票九元。计小许女士二元,广西大学召非君五元,北望君二元。另在平信中附一中学生冬青一信,并邮票五分,并剪来《救亡日报》一页。

收《观察日报》杨隆誉先生一信。挂号,转来从前天翼交给他之捐款邮票四元。并交天翼通讯处为溆浦大潭民国大学交。嘱我寄一信他。

《救亡日报》五月十三号的,剪贴如后。

五月三十一日(四月十三日)

阴晴而凉。

这几天人又不好。肺肾交病,而以肾病为最厉害。腰膝酸冷而痛,恶寒、发微热,咽喉痛而声嘶嗄,自汗,盗汗,不一而足。

内经曰:足少阴病,虚火上浮,常咽痛。宜咽蜜炙附子片。仲景云:冬月伏寒于肾经则发咽痛。附子汤温其经。秘篆及东垣云,少阴咽痛,因热药凉服,然而我不敢吃附子。连六味地黄丸亦因胃寒和外感而不敢常服,奈何?!!……

发达芳回信,快函。寄桂林桂西路十七号读者书店。

收育德又来一滑头平信。但又不得不复。当即寄一平一快。平信寄文定。快信寄贵阳汇灵桥五十一号交陈缉熙收。即育德新婚之住址也。

六月二日(四月十五日)

阴,凉,时有小阵雨。

喉痛而声更嘶嘎。以经冬五味子二位(味)临睡泡服,只痛快一时,早晨又一样了,且对脐之硬块,每晨必起冷卷,直至肾经。难道肾经真的有伏寒吗?服附子汤是不敢的。以附子调米醋成膏药,贴涌泉穴到是可以试试的。外敷而不内服,当无妨也。且于寒胃,大不宜于我,不是吗?这两天胃更难过。

我不知道一个有科学头脑,有理智的我,怎么会干起中医来的,真是怪异而有趣的事。其实,说也难怪,环境使我和全中国农村中的劳苦大众享受不到科学的幸福。全国的医院和西医是那样有限。西医是那样势利眼,机械而奴隶于模仿外国,甚至可以用普通话说得出的病而故意说外国文,以显出自己的玄妙、高深。西医是那样的资产阶级和官僚市侩化啊!简直令平民望而生畏!……我最反对中国西医治肺病。(原因在《穷人肺病疗养法》中再说吧!)而中国药是这样的普遍,便宜,有千百年历史,有信仰……而且也真正治得病好。他的每一味药,都能深入劳苦大众。但毛病也在这里出来了。第一是中医书太玄虚,文字太古奥,难懂,而尤其难通。因此,十个中医中,有九个看不懂较古、较高深的医理书籍。如《内经》,如《灵枢》、《素问》,如仲景各书……且解释更玄而又玄,完全是经验和臆测的。没有经科学的化验和证明。乡下医生更是杀人如麻。连药性都弄不清楚,脉理连分八大脉都分不清,看书连陈修园、汪昂、傅青主诸书都要断错句,怎么不杀人如麻呢?有的简直连写一个药方都写不成,还大做其医生呢。

然而中国药确可以治病。假如加以科学的化验和精制啊!

今早圣三爷来说,他的病温的孩子完全好了。曹宗和的动了惊风,几乎死去的任儿,只有一剂药,也完全好了,我的心里多么快乐啊!

因为医书之难,又不能不使人想到中国文字之难,和新文字运动必须火速努力!

我必须用全力在我的作品里反对人类的“报复欲”,刻划其罪恶而攻击之。这也是我的主要工作之一。

以无理对付无理——是报复。

以野蛮残忍回答野蛮残忍——是报复。

以真理打击无理,使他“有理”或“懂理”了为止。——不是报复。

以人类的正义,打击其兽性的野蛮残暴,直到他屈服,回复其人性为止——不是报复。

将日本强盗驱去〔出〕中国——不是报复。

将日本兵力和陆、空、海军之一切力量在中国歼灭之——不是报复。

帮助朝鲜独立、而出兵援助之——不是报复。

杀没有抵抗力之俘虏——是报复。

打到东京去,杀尽日本鬼子——是报复。

也去屠杀日本的无辜人民,轰炸日本的一切大小不设防城市——是报复。

“报复”——片刻的痛快,狞笑。而结果是——制造罪恶!

我现在连写一封信都不能随便,因为时刻有被拿去发表的可能,而不能不先自小心,检点。但,我绝对相信我没有不能发表的信,因为我根本无不可告人之事也。随他去吧!

六月五日(四月十八日)

阴,冷。

咽喉痛略好。精神大不如前,萎弱已极。

以生附子三钱调米醋成膏药贴脚心,不十分钟,咽喉之火气顿消,再十分钟,变成冰凉世界矣。再服八味附桂地黄丸加玄参(先蒸再泡水服),咽喉痛遂平复。但胃却受伤。

中国药真奇怪,有效。但总不精良,非用科学炼制不可。

收企震、剑雯各来一平信。

六月六日(四月十九日)

满爹来说,曹明阵因汉奸罪名,前日在省城枪毙了,尸首已运回益阳。

对于这样一个封建余孽的罪魁,土劣总代表,是必然要走到这条路上去,也必然要得这样归宿的。政府能注意到这样的人身上去,及早而铲除之,这就证明湖南政治的进步,也就是抗战的中国的进步。

反对封建运动,必须配合着第二期抗战展开。而尤其是肃奸运动!……

说到私仇,当然我应当向我的先父(祝他老人家灵魂平安)祝告的!不过,与其说,我看到了一个大仇人的死而高兴,到〔倒〕不如说看到替国家民众除了一个大害而高兴,还恰当得多。

我相信,我有这样的胸襟,即使他是我的杀父之仇,只要他是在前线杀敌,为国家民族的生存受了苦难,只要我的力量能救助他,我一定会去救他的!但,他却是这样一条狗啊!而且,还是人人得而殊〔诛〕之的汉奸啦!呸!污浊了我的纸笔!……

六月十三日(四月二十六日)

晴而爽快,虽发南风。

旁的病略好一点,又来了讨厌的胃病,连饭都不能吃,只能吃稀饭,岂不呜呼?!!……

很多天不记日记了,很多宝贵的事情不能记上,真是闷气的事情。

这几天,发了好些信出去了。计八日发达芳平信附小许先生一信。又八日发刘祖同一信,来信系由达芳转来。自称为鲍两之友,江苏人。现在广西七星岩桂林江苏省立教育学院。九日复剑雯一信,发二叔一信。十日复中学生冬青一信。此信亦系达芳转来者。桂林两江省立师范学校卢一桂转交。写这封复信我吃很大的力。十二日发韵玉一信,寄贵阳。

今天发望弟一航空挂号信,遵二叔命也。寄延安解放社交。

六月十五日(四月二十八日)

晴,阴。也许下午会出太阳吧。现在的天气总是这样捉摸不定的。

昨天,十二架敌人的飞机,在益阳轰炸了半小时之久。死伤的人一定多得很。而且投弹是毫无目标的。

第二期抗战中,敌人的残暴和无赖,也就在这轰炸中暴露无遗了!一面轰炸平民,一面散传单来说日本不杀平民,这正是他们的好宣传啊!!……

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会失掉理智的。假如打落一架敌〔机〕下来,那被俘虏的机师,很有被乡下人活吃掉的可能。这是人类的本性——虽然说这是“报复欲”吧,也不能算罪过的!要办到在敌对时不杀俘虏,非有绝大的理智的人,是不行的啊!这因为是敌太横蛮残酷了的原故。

一次轰炸之后,乡下人的人生哲学又来了。“这个世界啊!多快乐一点吧!不要争强弱吧!说不定明天……”但,一点积极的表现都没有听到。我们的宣传工作在哪里啊!……

给企霞写一长信,两天了,今天才完成,人受了伤了。

我在他的信中,写了几句这样的话:

“我不能对你说什么话,我只觉得人应该有生存的乐趣,人一想到死,而尤其是‘自杀’,对生的魅力,就完全丧失了。一切的痛苦和烦恼都来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聂维洛夫的‘我要活’,我是记得的,因为,我懂得怎样‘爱人生’,而病也是这样才好起来的。而您,却那样绝望得可怕。我不能劝您,因为您是用不着劝的人。您什么都明白,您比我明白得多,而且太多了。……”

……

“我相信,我从前的估计错了,您决不会自杀的。因为我从您的来信中,分明的看出了强有力的,不可绝灭的生命的烈焰!……”

“这样的人,是决不能,也决不会自杀的!”

……

“一个知识分子,看到自身和同样的内在的丑恶,是那样多而可怕,是常常不免要受刺激的,甚至会变成神经病患者,要不然就变成了《天兰的生活》中的主人公。理智再强一点的,或者可能逃出这一公式的吧!……”

“但没有丑恶的人类,世界上是没有的。就只看您爱不爱人生!……”

“残酷地批评自己,无限地宽恕别人。这才有进步。一进步,生存的意义,立刻就抬头了。于是,明确的意义便现了出来。”

“人——究竟是善良的。”

“人——是世界的枢纽。”

……

此信系快信,仍寄江西吉安原处。

复《观察报》杨隆誉先生平信一封。附给敏纳小简一纸。约定一星期内写长信给他。

晚,收彭尼平信一封。

又,收龙任重挂号信一封。汇票洋五元。

六月十六日(四月二十九日)

雨,天黑暗无光。

早晨,复龙任重、彭尼各一信。平信。

由于自己在创作上所感到的关于模特儿的困难,常常苦恼着自己。不是吗?我们这里有无数的典型人物,如石安,干水,以及许多老者,少者,……但,他们都知道我的笔名,都留心着我的作品,只要有一肢一发象他们的,他们就都会立刻来质问我的。以为我在骂他们了。我的天啊!世界上哪里有那样的作品呢?什么人都不象……

看到天翼对华威先生的苦恼,(《论缺点》,《力报》半月刊四期)想起鲁迅先生的写坏人总是老大,老四老五,而绝不写老三老二的苦衷和他说的以后不能写小说的诸原因,真令我有“干文艺大不如卖烧饼好”之感。

看到一个生客人,或高兴的人,或高兴的事,即大为兴奋,这是非常有害于我的病的。应绝对抑止。兴奋之后,一定要受伤害的。一定要受刺激的。何必呢?……切戒切戒!(自箴之十)

“矫枉过正”也是我的最大的缺点之一。我常常犯这样的毛病。“过正”者,“过度”也,“过火”也。“过度”即变成了“夸大”,略发展一点,就有成为“说慌〔谎〕”的危险。“过火”就不免“苛责”或“苛求”,尤其是要不得的。这毛病不小啊!不偏,不激,虽中庸之道,却也是非常难得的道理,用之于年青人,是最困难的。(自箴之十一)

“残酷地批判自己,无限地宽恕别人。”我昨天对企霞这样说了,今后,自己更应当时刻警惕!(自箴之十二)

六月十九日(五月初三)

上午雨,下午晴而闷。

……

收剑雯一信,并诗一首。剑雯苦于夫妻不和,大有不可终岁之势。其诗系感怀而作,能使读者寄与最大之同情。

六月廿一日(端午节)

晴。

我自己觉得病是十分严重了。最近性情异常暴躁。夜晚因为要防备盗汗,防备着凉,防备受热,……于是由于小心和惶恐过度,而变成严重的失眠症。刚刚欲睡着,一下就惊醒了。

病,完全是本病,防备仅仅是治标的方法。然而,本病无药可治,又不能不在标上想法子。等度过了(假如能度过的话)这一夏季,到秋凉了再设法在饮食上来培本吧。但,这样严重的形势,这夏季是否能度过呢?……

葛可元的《十神药方》上有几个培本的单方,我一定要弄几个吃吃的,虽然价钱是那样贵。

因为前一星期三大轰炸,年年照例的龙船和山歌,今年不要政府禁止,而自动地取消了。这一积习的革除,不能不说是日本鬼的轰炸之功。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在轰炸中进步了!!……

六月廿四日(五月初八)

连日皆晴,刮大南风。

病势一天较一天严重。今天体温37°.6。脉搏102跳。喉痛得几乎失音!

人家都说我用心过度,非停止阅书看报不行。就是说,要我做一个猪。

不工作,可以。不看书,也可以勉强办到。但如果要我不看报章杂志,那我情愿“死”。

久龄为了生活,他可以不看书,不看杂志,甚至七八天不看报。兰溪的小学教师群,校长如我的舅父们,他们只要敌人不来,十年不看报也可以过得若隐士然。但我却不行。

我关心着世界大局,耽心着祖国的存亡,关心着全中国的文化事业,时刻不能忘记自己所负的伟大的时代的使命,文化人应尽的一切责任……我贪婪地看着报章杂志的每一个字——甚至连广告,毫不放松……

假如这是我的致死的原因,那我真是“死”而无怨。

咏兰今天正式向我申言,她担心我会死,我自己照镜子一看,觉得脸相的确是大不对了,“死”是很可能啊!但,“死”吧!有什么可怕呢?……

昨天久龄复剑雯一信,两人署名。

今天收刘祖同一信。祖同这人暴躁得象有神经病一样。暂

时不打算回信。

六月廿五日(五月初九)

晴。

喉痛加重,濒于失音。胃病后肠亦大病,早晨连泻三次,腹痛不可当。夜作恶梦,醒则浑身盗汗。心悸气喘,头重脚轻。舌干口苦,咳嗽痰多。心中烦躁不安。头发大落,骨内酸痛,好了,好了!无论你如何厉害,再加些病吧,我也只当你秋风。“苦”,我不怕!“死”,我不怕!来吧!一切的魔难!……老子不怕你!……

使我烦躁,而不能不动气的倒不是病,而是咏兰对我的“爱好的东西”和“爱做的事”的毫不关心的态度。她替我做事总不肯用心去做,总不能如我的意。而我自己又不能动,所以就造成了烦躁的原因。其实,只要她肯用心,任什么事,她都绝对的可以做得很好。

她是多么地不关心我的“爱好”啊!有时我痛苦得怀疑她在欺骗我。当然,这是毫无根据的冤枉她,但,我却有这样的痛苦呢!怎么办呢?

我的身体和病,决定了我的工作和责任,不是,也绝不能上前方参战,而是深入后方,散播新文化的种子,用来打击一切阻碍着祖国进步的黑暗势力!——彻头彻尾的反封建!……然而,我的天啊!病得我这样厉害,简(直)是一个废人样了!

发企霞平信,仍寄吉安。希望他寄点钱我。希望他带两个人出去。

六月廿六日(五月初十)

晴,南风。

昨天连泻六次,腹痛如绞。体温37度8,脉搏104,开夏季之最高记录。

但,不管他,妈的!相反的,我倒比平常多吃了一些饭。

决定吃素两月,这对我有很大的好处。

怕风吧!我偏要吹风,越怕越厉害,倒不如反抗的好!今天,打算你再高一度的体温如何?妈的!……

收罗家洲小学教师郭训钦一信。待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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