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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何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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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志赋

写《世界劫毁与中国人》稿毕,心中好疲惫难受,记起前人说的: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仙枫带学生去京都奈良旅行回来后尚未相见,只可去与小山说话,小山说日文译是:

八方ふさがれ。

《论语》有子贡安慰孔子“夫子之道大,故天下莫能容”,耶稣是说神子没有栖身之地。而我是不想要这样的,怎么也一道了呢,不愿呀不愿。于是又想起张衡的《四愁诗》,侧身东望涕沾襟,侧身南望泪沾翰云云,东西南北都去不得。张衡是东汉的天文算学家,他也是这样的有志呢,原来文学是虽讲的真恋爱亦如假托,而《四愁诗》的末句都是:

何为烦忧兮心劳劳?

似解脱似未解脱。因又想到孔子孟子的今者夫子若有不悦然,但他过一回儿又自好了,大概也是像如此。

惟有耶稣最后的那一句话“父啊,你为何离我而去?”叫人好心疼,但不是绝望了,而是一个小孩哭叫着爹爹追去。在地如天,人世是这样的水远山长呵。

而我是中国男孩。当年出中学后在杭州要流落了,母亲从乡下出来到三哥处,我不要母亲为我担心,我只湛然如水,母亲则只如日影,都用不着发问与解释。长大后我也不想有爱人安慰与勉励我。日本的武术合气道名人植芝翁我同他旅行,见他在汽车中亦正坐,背脊不靠椅垫。爱人如椅垫,我没有凭靠的习惯。

但我这回是真的疲惫了,也不只是因为写书的缘故。我是日常无可欣之物,却不是我在世的缘分尽了,而是这个世界在历史上的缘分要尽了。眼前的一切都在急激的朽坏中消失中。人是靠善而生,我在这样的环境中如氧气不足,又怎能不疲惫呢?

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第一工厂因不景气而关闭,美国的报上发表其生产性甚堕落败坏,一、员工对于上面指示的技术与改善,冷漠无兴趣,多数是不遵照。二、职业法规通过男女无差别后,大量采用女工,工作效力显然的减退。三、年轻员工吸食迷幻药。四、员工数人开卡车夜入工厂偷盗大量汽车零件。

日本报上说,美国的生产低落不能只诿过于日本制品输入,主要原因宁是在于美国人的丧失了工作意欲云。美国经济最近急激恶化中,失业率突破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七点五以上。过去是失业率达百分之七即起大骚动,因为失业虽有保险金可领,生活未必就会至于困难,但人是还有要工作的意欲的。而现在失业率远高出了百分

之七,倒没有骚动,这是因为美国人今已丧失了工作的意欲,不做事亦尚有保险金可得,懒怠与无气力者正还愿意呢。美国今是其民族在朽坏了。日本的成年人今尚肯拼命在工作,所以胜过美国人与欧洲人,但今日本的儿童一辈则已是无意欲、无气力、无责任心,他们大起来就与美国现在的成年人一样了,日本民族也是确实的在朽坏中,不过是比美国迟约十至十五年而已。如韩国等则又比日本迟五至十年,其民族一般的确实地要朽坏的。

早一晌日本报载东京都葛曦区中学生群殴教员多人重伤轻伤事件,我担心仙枫任教的中学,问是否较为好些,仙枫答没有好些,完全一样。今之中学生多是身材高大过老师,他们吸食迷幻药,妇女暴行,性滥交,结伙到百货公司做小偷,殴打教师,样样都齐。这次仙枫领学生旅行,学生三百人,教师十一人,教师夜间要不时巡查,否则女生会钻进男生的被窝中去。而现在的教师是平时也都忙得不可收拾,仙枫即是早晨七时出家门去学校,至晚七时后才回家,经常睡眠不足,疲劳不堪。这样的教育法只会越教越坏。饶是这样了,而昨天的报上还载有下学期的小学新编教科书中还更增加了讲个人的权利约有十余处,要彻底的把日本民族的下一代物质化动物化呢。真真是哀莫大于无明。仙枫每日疲惫之极,电话里告诉我:“我怕也要像大平先生的过劳而死,自己觉得已到了限界了。”仙枫以切身的感受,近来才仿佛也懂得了我要再建人世礼乐的志愿了。

我写书是要以中国文明的健康的景色来给今人开眼,而这景色目前已沦失了。今时我最敬重而觉得亲近的日本画家森绿翠,他是晚上作画,我问电灯下画面着的颜色白昼看来不是会不准?他答:

“没有问题,我是把颜色记忆在心里的。”他的这是真的颜色。我写书里的景色也是像这样写的记忆里的啊。

而我的写作都是超过我自己的能力的。最显然的是我的日文着作,曾令保田与重郎先生惊服。小山说我的日文造语与声调是直从日语日文的原点而来,是与日本人祖先的同一创造。而我写毕之后,顿时连最普通简单的日语日文亦都不会了,像李广夜行射虎,翌朝往视之石也,其箭入石没镞,试再射之,则不能入矣。连写中文的着述我亦是如此,写毕之后顿时连简单的句子亦不会了。武松打虎,再拖死虎也拖不动了,与李广的事,原来都是真的。我是疲惫了就会像天心说的口齿不清。我的思想亦如海水溟蒙,写作时如船犁开了一条航路,船过后即又归于浑沌无迹,有时重读自己的书,竟也惊叹,倒像是他人所作的,不以为我曾为世立言,所以烦忧时并非可以把来安慰自己。

而这回《世界劫毁与中国人》写后,却是结末处多有不如意,而又没有气力来修改一遍,例如有两件事。一、肯尼迪总统时美国封锁古巴,事后报上泄露,在当时肯尼迪是曾经招集了国会在野党的几位巨头,商量得了不辞因此爆发对俄战争的同意,下令海陆空军进入了对俄临战体制的总动员,这才封锁古巴的。二、后来约翰逊总统为要解救溪山被围濒于全灭的美海军陆战队四千人,招集国会在野党的巨头,商量以将使用核兵器警告苏俄与越共一方,要其解围,如对方不买账则不辞爆发世界大战,但是这次在野党巨头责问约翰逊:海军陆战队是要救,若为此而爆发大战也是无法,但是美国介入越战,事情到得今天的地步,这责任先要究明云。于是约翰逊乃引咎,先发表了总统将即引退的声明,这才得他们的同意,下了大战临战体制的总动员令,一面提出对其最后警告。这回也是俄越一方屈伏了。约翰逊总统当时的这一段内幕,也是事后才在新闻上泄露的。我文章中却欠应把这两段事实叙明,使读者可以更有具体的印象。

核兵器的世界大战将爆发,是确实的,但是譬如火山将爆发的预测可以是确实的,而其喷火口与喷火日时的预测则只是可能性的,大战爆发的地点与时间是不确率的。

美国今里根上台,对俄反守势为攻势,露骨的表示不辞爆发大战,但是我看他一时无用武之地。若像以前的有朝鲜战争或越南战争为发火点,里根就可把来扩大为对俄大战了,而现在还不知发火点在哪儿。若伊朗的人质问题尚未解决,里根就会出动军事封锁伊朗,在边境的空中或波斯湾上与苏俄的军舰或军机接触,而爆发世界大战,但又人质问题今已解决。对于俄军的入侵阿富汗,美国不能出兵介入,因为北大西洋防卫机构的会员国如英法西德等不肯赞同。便是俄军更进一步干涉了波兰,大约英法等也是不想出兵的吧。而苏俄对于波兰也还在自制。伊朗对伊拉克的热战,伯利恒的问题,皆不是为世界大战的发火点。至于俄国的军舰与美国的军舰在问题点的印度洋上或者相接触了而两国交战起来,这大约也是不至于的。

现在世界经济停滞,进入了恐慌的前夕,过去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年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年,皆是正值世界进入经济恐慌的前夕,今便亦是有爆发大战之势,惟尚未知发火点在于何处。现在是全世界人心荒废,思虑短绌,而世界的颓势都压在了美国的头上,他要反拨闯祸呢。往昔罗马末期,北方蛮族也只是乱杂杂的约四万人,渡河侵入,偌大的西罗马帝国随以灭亡。有亡之势的,就会有像这样的不能想象的亡法。第一次大战的发火点竟会是因于奥太子的被刺,有大战之势的,就会有像这样的不可前知的发火点。

危险的信号尽在里根任内的这四年里。

数学上的与物理学上的大发现多是结论在前,证明的方法在后,历史上的成与毁是大自然的天才的作品,也是先已有了结论,所谓天将兴之,孰能废之,天将亡之,孰能救之。《诗经》就有一句“天命不回”,至于形势与发火点,其时自会得出来。今时之人作恶太多,忘了祖先,天要收作人头了,我小时听过乡间父老这样说,今才明白。原来最大的恶是人类的自我意志离绝了大自然的意志,所作所为把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来全部违背了,人类忘了祖先创造文明的由来了,所以天要弃之,用世界大战把这样的人类从地上扫灭,这就不是以形势或技术的话所可蒙浑过去的了。

形势是我们必要识得的,但是还有更大的天命。曹操尝与袁绍相语,袁绍曰:“吾将北据冀州,南凭黄河,示天下以形势。”

曹操曰:“吾则得天下豪杰之士与共事,以道驭之,无所不可。”

知“道”就是知天了。国际形势乍缓乍急,如病情忽好忽坏,但是要看身体的底子,今美苏关系的紧张与缓和也许还可以再翻复,但历史的大方向是朝着世界大战,过去的经验多是外交的交涉尚在途中,就已战争勃发了。

技术的话,如云核兵器出世,谁都不敢发动这样敌我全灭的战争了。但核兵器战争的恐怖是无限度的,而外交上的让步却有限度,战与不战是被所谓美国的现实的霸权的生命限的保得保不得来决定。而近来英国军事杂志上的报导,核兵器今已随着命中率的精密度的进步而小型化,如大陆间火箭弹一万公里的射程,以前误差是约三至四公里,今则只约三百至五百公尺,可以不必用超大型的核弹头了,免得敌方也用超大的核弹头来报复,等于双方默契的只用小型的核弹头互相击毁对方的军事目标,决定了胜负即得,人类可不致全灭了,而如此就不妨安心开战,战争爆发的可能性增大了云云。这样,人类可以较多留存下来,我们当然高兴,我们要台湾乃至全中国不介入美俄战争,当然可以存活的更多了。但是天要清理太多的人口,要毁灭现在塞满地球上非文明的唯物量的大堆营造物,便不是超大型核弹的恐怖或小型核弹的安心感所可阻止或减轻得多少。比方说美俄战争到了一方要败战定了,其实是会疯狂地也不管敌方会报复,而使用超大型核弹,拼个与敌皆亡的。

我们提倡非同盟政策,中国民族要历这一劫而较多留存下来,因为只有中国文明可以来再开创新的天下。这又是天将兴之,孰能废之,结论在前,方式在后,革命的方式可比写文章的章法,写了出来时比原来所想的还更好呢。

前几天陪同和世先生及柴山康子与仙枫到福生市图书馆看冈野法世君的陶壁《日出金色》,自然釉(不施釉,而是柴火烧出的自然色彩)烧出的陶版拼成的。横六公尺,纵四公尺。雄大、平和、喜气新洁,是天照大神之所居高天原的光影与颜色,只有日本人才能的。诸人都极赞。随后到冈野家,仍是赞这陶壁,我对冈野说:

“这是成功的大作品,你生涯中可以满足了。”冈野却当着和世先生诸人说道:“这陶壁随后我看出部分的坏处有着好多呢,我自己知道,只是对人不说。”他的真如杜甫所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慰勉他,凡是最初的大创造的作品,往往给人好多启发,然而是未完工的,乃至有着错误的地方的。你的此作亦只可是这样的了。

我因又说道,雕塑可以途中修改,作陶却如作书的落笔就不能修改。音乐也是舞了唱了即不可能修改,而只有重新来过。我写文章如雕塑,亦如砌石墙,可以写写改改,写完之后还又再改。天文近来信去年写的《探梅》原稿今自己来修改,一万五千字中删去了三千字。我看信敬畏欢喜,又自己叹息。我今可是没有气力来自己修改《世界劫毁与中国人》的稿子,为此着急。许多日子只是心里解不开。

我是因为老了吗?小仓游龟七十六岁时画舞妓,安田韧彦八十余岁画卑弥呼女王,与日本奈良时代皇女额田王,皆是挺秀清艳,绝非年轻日本画家所能望其万一。坚山南风也是八十二岁给我画的一幅龙,到得天人之境。然则我怎么可以疲惫呢!若说是因为我有他们所没有的烦忧,却不知这是天独给我的恩典,为什么不把烦忧作为真的风流呢?而我若是因为真的疲劳了,怎不想想晴雯,晴雯病中为宝玉补好了孔雀裘,自己看看,“到底不像,我可是再也不能了”,一句话说完就身子往后栽倒在床上了,人家的疲惫亦是青春的啊。

青春是什么呢?青春是感激,青春是记忆力好,青春是志气。

而我今看花,大不如儿时看樵子担上的柴枝柴叶,又记忆力大大的衰退了,志气是今要靠鞭策了。老的一个字,我怎么的也不甘心呀。我要烦忧就像青春的烦忧,老死也可比年纪轻轻就夭折的一般鲜洁吗?

日本画家前田青村在世九十岁,生病危笃时梦里看见鸳鸯,翅羽颜色之美为生平所未见,醒来索画笔欲画之而逝。他对颜色的感激已不是靠的身体的,而是修炼到精魂里了。森绿翠说颜色是记得的呢,亦即是这个。吴清源之师濑越九段,在东京银座财界人的俱乐部交询社,我随众承他指导棋一局,让我五子,我还是输了。

专家的棋是局终收子,又把来重摆,研究刚才的着手的得失,一局棋的着子数在二百前后,位置与其先后程序无一失忘,彼时濑越先生年已八十余,那天我见他也是一样的终局后重摆,指点着手的得失。别的他会忘记,惟有棋局不忘记,这都是修行得来的。将他人比自己,我近年来惟是写文章时会忽然都记得,而日常是记忆力坏极了。冈洁先生是异人,晚年我问他的记忆力与小时有否不同,他答没有不同。他的记忆力是生在小孩的对于物的纯心吧。余人是只有在其修行的一业上可有此纯心,我惟写文章时记忆生在创造里,也无有不足了。原来文章还在画与棋等之上。

幼儿的感、记忆力与生命的意志,是天然的,全面的,而记忆与意志亦是感之事。感只是一道光,还要以致知为着色来成定,这就是创造,就是修业了。幼儿的与青春的感是易逝的。致知才是永生(无感激心的知识不算数),在地如天。

我平时留心别人的修业种种。前几天日本电视上有围棋女流本因坊小川诚子的谈话,小川二十几岁,生得秀挺柔亮,新近结婚,记者问她对于棋的感想,她答:棋是艰难。又问她下棋的乐趣,答:业余下棋玩玩的人是乐趣,专家如我下棋,途中每每好苦好困惑。记者道:可是总也有欢喜吧?小川答:欢喜是有,但不是玩玩下棋者说的乐趣。问:那么你是否觉得生涯选了围棋这一行是选择对了?答:我只有此路。小川五岁时从父亲学得了围棋的着法,师是木谷实九段,木谷实是当年与吴清源争霸的日本棋士第一人,数年前去世,其门下弟子自九段连初段在内合起来有二百段,棋界的几个最高位,本因坊、名人、十段、天元皆为所占,同辈中惟吴清源的弟子林海峰与之抗手,此外是除了藤泽秀行,今日的棋界竟是木谷一门的天下。记者向小川问些木谷先生的话,小川答:众弟子在下棋,先生只经过看看,并不说话与指点。小川的夫婿是电影明星,好年轻漂亮。记者问小川,夫妇也对弈吗?“他是素人的棋,我们不对弈,他亦是以他自身的修业的苦心,以为不可要我与他对弈。”

小川的这一番话我听了把来印证自己,并印证柴山康子的舞,冈野法世的作陶,也印证“三三”诸人的写文章。而前时电视上又还有舞踊家元藤间弘子袭名后对记者的谈话。她也是二十几岁的姑娘,却因受有修业的极严格的苦练,袭了名要担当家元在日本全国拥有弟子约十万人的藤间流的废兴,只见她于柔婉明艳的应对之中时时会露出眼角的英气,也不是横视人而是横视她自己,沉着阔达,她是有身负重任的自觉,决断而有力,在说话的字音里竟是一个大人。藤间流的舞踊约有二百种,她袭了名就是总师匠了,她不是在人世多经了风浪,而是在舞踊的修业中遍历了人生的艰苦,她的人好比是打出来的江山,她的热情不是无修业的人的热情,她的美不是无修业的人的美。她的人可以是没有年龄似的,而我为何要把自己的年龄太当真呢?

老年并非只有悲叹,李白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那样强大的愁缘呵。有女子的愁,有男子的愁,有白发的愁,亦岂非可以是不同的好,两者都是今生难得的吗?《牡丹亭》杜丽娘游园是青春的无可奈何天,《长生殿》安禄山之乱,唐明皇杨贵妃当时的乐工李龟年流落江湖成衰老,乱后间关北归,路上卖唱道开元天宝,一代江山兴亡之事,悲歌慷慨,却也是别有天意人事的强大。然则老年也是可以不学少年的,如少年的可以绝诸比拟,自是个绝对。

天文把字去裱,因裱工问作者的年龄,她答七十三岁了,她把我的年龄像一串珍珠在手的贵重。仙枝切切于我的还能在世多久,却又当我是没有年龄的,如天地的没有起讫。而仙枫说先生年纪大了,这又现实得好,因为是涛涛会她与菖娘一辈人的青春的现实。

仙枫的这一言,使我想明白了一个“老”字。

我父亲在世五十八岁,母亲是活到七十一,自祖父以来我今已是长寿的了。我知文章是四十岁后,知大自然与易经礼乐的理论学问,以之再建文明之世的新案,则是六十岁后。国父孙先生致力革命凡四十年,而其着成《三民主义》、《建国方略》与《建国大纲》乃在五十岁以后至逝世前的十余年间,而犹草创未竟。有如国父之志的,才晓得一个“知”字的难,而我今日的知真是幸喜。这要谢谢天给了我长年。

数学与物理学上的大发见者都是年轻人,如爱因斯坦发明相对论当时年纪未到三十,汤川秀树发见中间子时是二十七岁。但汤川的素粒子空间论因涉到哲学的范围了,到他晚年都未成就得,爱因斯坦晚年的统一场理论亦然。爱因斯坦与汤川等反对核兵器战争而提倡世界联邦,就是孟子说的“惠而不知为政”。可见物理学等不过是一艺,天才者一艺易致,但是大道难闻。文章天才者易致,如张爱玲、朱天文、朱天心与仙枝皆在二十岁前后已写得好文章。

但也还是要有再建文明的人世的礼乐学问。故人冈洁先生是世界的数学者,那样如童子般纯心的大聪明人,而他想要提出一个可以代替西洋产国主义社会的构想,也是一般的不成功。爱因斯坦与汤川秀树与冈洁是因其民族没有像中国人的自己发明《易经》与礼乐之学,与中国历史的情操,做他们思考的背景。可见也不是到了老年即可成就,我是幸而生为中国人,我的岁月乃真可贵重了。

宗教者如耶稣亦年轻时就成道。释迦是太子出家,在外六年成道后回到王舍城,亦尚未到三十岁吧,而他要把印度文明来理论的学问化,却是直到他晚年去世时尚未成得。而孔子是有伏羲的画卦爻在前,所以占了便宜。但孔子的成就,也是在五十岁以后,孟子见梁惠王则已是七十岁了。

我有今日的见识也不是容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又曰:“丘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是博学而无所成名。我今是我的出身与遭遇时会,有我的好学法,没有学者如我的。我出身乡村贫寒,所以对戏里的与小说里的瓦岗寨与秦琼卖马很觉情亲。乡村的简而旷的悠悠岁月又使我于《三国志演义》里的汉朝的天下云云,心里有一种思想与喜爱。我是生在日月山川里,以对草木泥土的亲情与远意去喜爱世上的富贵荣华,远比有钱人更知道珍贵的东西。又,我是以对于村邻与陌上人的亲情去缅怀与向往天下有英雄美人,所以能是不带夸张。又则我既不是出身书香之家,读书又不过是去望了一望大学的门墙,没有资格沾得一点学问的流派,我倒是听听人家的,但是人家不听我的。而我却幸而遭遇了今世纪西洋在物理学上与天文学上的新发见,以及西南亚细亚、埃及与印度地下考古学上的新发见,我是以婴孩的感知力,不藉什么方法而直接去学得,我一路听话,跟从冈洁与汤川秀树一直到得那数学与物理学两门学问的源头,于是我舍了他们,独自一人更通过上头而走了出来,我乃提出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再建礼乐之世的革命新案。而这就是我的如水流年呵。

年龄又是什么呢?在电视上看围棋修业的小川诚子的对记者谈话,与藤间流舞踊家元的对记者谈话,两人都是年轻女子,却也有像我的老经沧桑,而我也有像她们的年少无事。

刘邦是荡子打天下,国父革命与读书都是荡子,我又哪有像个做学问的,我连生活都不得连牵。我不事生产作业,别人若像我,可以靠教书或靠稿费,而在我都成了不行。我是体露金风,以此感知万民的休戚,亦以此感知学问的。故人唐君毅是笃学君子,我与之言谈,他几次说:“可是学问上的见解要得人家承认,你的不得人家承认也是枉然。”他说的这个是做学问的民主精神,但是我答:孔子的思想是经过秦汉的刀兵才被承认的,我的即是要以革命的行动来证明。结果是两人话不投机。君毅是他的学问被各大学所承认,而我的则今不被承认。

我又一心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我的不能同时也治治生产作业便是因此。我所识有学者而为政治家的,放下工作即读书,开会之后,见客之后,即刻可以写文章,没有一刻光阴是浪费的,他的人正直强固有威仪,决不做无聊之事,他的读书都是读的有益之书,

词曲小说不读。而我是浪费光阴多矣,往往无聊起来会一年半载什么都不做,因为我是荡子,但是我的无聊与烦忧里倒是有云外远雷,闪电里袭来倾盆大雨,这是中国与世界的现时点,而我的做学问亦即是人在这风云气色里。

我学书就也是常常又中辍。康有为戊戌政变后流荡在海外,不及吴昌硕马一浮的长年安居临写碑帖与创作不辍,但我是更喜爱他的字。康有为的字是清末民初书家中第一。我也喜爱日本熊谷守一的画,昨天我在书店翻看他的画集(朝日新闻出版),卷末有他太太的话:“熊谷与二科会画家们被招待到名胜地去写生,他把风景都看得无可画,却画了手头的茄子。他是明天家里无米,亦不作画,歇歇是养鸟与猫来看看,到头连对老鼠他也有了兴趣。歇歇又是把时钟与照相机拆了又拼起来看看。他在路边沙砾堆拾得一块石头回来,会终身爱之。我不知他的看东西的价值与美与不美是怎样看的,也不知他于画是在用功?是在不用功?”我想他这倒是与我有相像。原来我的做学问亦同于大自然的不连续而连续,我是虽在无聊时亦心里挂念着我要做的这个。就是意志与息的绵绵不绝。学问要合于大自然,原来做学问的方法就已要是同于大自然的。

世间自有干百种行业的人,但是历史的转换期要有像刘邦与国父孙先生的人,他一记一记打得响这时代。学问亦是世间自有做学术研究的人,但是现在更要有志士的学问是打得响这时代的。打得响时代那人、那学问,必先是打得响大自然的。

我的读书不用字典辞典,不靠解释,如婴孩的学语,乃是无师而悟。我读当代的书而有我的单纯,《礼记》里太庙俎豆用醴酒,乐器用简单的琴弦,我的学问的体质原来也是如此的。

又,我是从我荡子的衣食事情,知道我们的民族自祖先以来,虽多有繁华,而衣食事情原来是人的志气清坚。我小时到绍兴去读书,出门时母亲吩咐衣食之事要珍重的一番话,我都记得。人们今在夸张产国主义社会的豪奢,惟我是在衣食生活上与我们民族的祖先情亲。我是最幼的一个儿子,也是嫡子,所以我要为我们民族的这份家业。我们过去曾经过王天下,将来也还要再有。

我们的祖先有求仙,而我今已衰老。此三年来,每入早春则身体变调,走阶梯会怕踏错,自觉心神浮荡,要魂不守身了,这是在世已不久之兆,要到季春才又体调正常。所以去年与今年仙枝天文天心来看樱花时我都身体很好,而新近梅雨溽湿,有些日子的气象不快指数很高,我也过了,然则我的疲惫倒是精神上的吧。而总之我是不免要想到此生的大数大限的事了。但长生是有的。身体有老病死是天下之事,我把天无可如何。而至言不朽,文章长生则是我之事,天亦把我无可如何,我对天是输得一半,赢得一半。夸父是全输了,阿修罗与天争了亦是全输。与天互有输赢的惟是《易经》天地人的人。

曹操燕集于铜雀台,自言得有今日,非始愿所及,是值汉室衰微,黄巾作乱,遂而奋起,或疑孤有不臣之心,此皆是无知,倘使天下无孤,将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云云。我亦如此思省,倘使今时没有我来阐明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与礼乐之学,恐将再过百年或五百年乃至千年尚无人来做这个。孔子之后有孟子荀子,此后二千年来无人能及,而惟国父孙先生提出知难行易学说,三民主义与建国大纲与他的革命。孙先生死后于今五十余年,文化界人连没有能力去懂得。

而我在于世间也受打击受的多了。孔子是道大,故天下莫能容。我则到处会生问题,我不绝人人绝我,几次的被打击都是到了危及我的生存线。他们是无知,所以变成了情绪上的忌嫉。忌是因为若承认了我的见识,就会没有了他们的立场了。嫉是他们己不能修而又恨人之修。从他们对我的打击中我得了三个经验,一、他们是绝对非知的。二、他们对人是彻底的无容赦。三、我不是可对之斗争的。而我因捱过多次那种打击法,便一旦世界劫毁到来了于我也亦是经惯的了。我而且知道了劫毁不是可以斗争把它击退的,更亦不是可以和解的,而只能是挨过度过。我有不被打倒的东西在,遭打击最烈时我多是柔静的着述,如《易经》的困卦:困,君子以遂志。而这亦即是我们民族的以临于世界劫数。

原来我对于坏人,亦像是对于天,而与天又像是与仙枫,我时会又得罪了她,但都是随又好了。还有仙枝,她如造化小儿会玩耍,而又是像天道无戏言的。我今着此书,仙枫写了两幅字赠我,一幅:

采四天下花于大海酿酒不知成不成又一幅:

幽兰长生

两幅都是她自撰的句子。前者原是她听我说佛经里的阿修罗,“采四天下在于海酿酒不成”,她改为不知成不成,就全文都成了她的句子,且是专为赠我的了。“幽兰”句是她听了孔子的琴曲《幽兰》,加上“长生”二字就非常新鲜现实了。

我答仙枫,但我今是酿的酒成了。李白诗有“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相传天地的际极处有二烛龙守之,是楚民族的神话吧,烛龙象日月,真是荒荒的,而李白的劝龙各一觞就觉好玩了,他向龙致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我今亦来敬烛龙各一杯酒,祝天地日月与我们民族的万寿未央。而然后是“三三”的年轻人都来饮一爵,饮二爵,饮三爵而起舞,因为人世的景光悠悠无限的空间与时间是要我们来创造的呢。请大家歌那首“江山晦明兮人窈窕”。

而天文来信,结尾云:

这里寄信去好慢,总要五六天才到。每回投信,都是在邮筒前呆半天,像投一封绝笔,怀疑它能够寄得到的吗?好好笑。

说是与造化小儿共戏顽,我们民族的长生,在时代的毁灭中原来是像这样绝对的,这样激烈的呀。

一九八零年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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