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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要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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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林荫路的尽头已经出现,前边就是草原,那就必须数一数左边的山毛榉。有经验的眼睛可以发现第八棵和第九棵山毛榉之间原先有过一条小径,如今却已经荒废。这条小径象蛇似的蜿蜒到一座小礼拜堂去,在那附近可以找到水。茨威布希知道有这样一条小径。他数到第八棵山毛榉就往左拐弯。伊尔卡跟在他后面走。他们得穿过密密层层的牛蒡、野麻、鼠芹、荨麻。荨麻无情地刺痛他们的胳膊、脖子和面颊,野麻和鼠芹难闻的气味弄得他们透不出气来。茨威布希和伊尔卡的肩膀上粘满蜘蛛网。蜘蛛网上有些小蜘蛛在爬,大苍蝇和蚱蜢已经落网。大蜘蛛不习惯地salto mortale1,从他们肩膀上跌到草地上。我们这两位行人不得不搅扰成千个生命的安宁。

小礼拜堂矗立在林间空地上,那儿生满高高的青草,离林荫路有一刻钟的路程。小礼拜堂怯生生地耸立在青草之上,墙上的灰泥已经脱落,生满青苔、滨藜和长春藤。它那光滑的圆锥形房顶被太阳晒成棕红色,上边立着高高的铜十字架。

十字架对茨威布希来说,往往成为指路的星标。

“如果小溪干了,”茨威布希说,“那么命运的礼物就比伯爵夫人送给我们的礼物还要糟得多。我的五脏干得象牛皮纸一样了。”

然而小溪没有干涸。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往小礼拜堂那边走去,随手拂掉他们肩膀上的蜘蛛,这时候就有一股清凉的水汽迎面扑来,并且传来潺潺的水声。茨威布希畅快地微笑着,把竖琴和小提琴放在小礼拜堂的台阶上,赶紧绕着小礼拜堂走动,两条短腿急忙地迈步,象是在画螺线。

“有流水的声音了,……不过,见鬼,它在哪一边呢?”他大笑着说。“小溪啊,你在哪儿?往哪儿走才能找到你啊?哎,荒唐的记性!我,小溪啊,在你那儿喝过两次水,不料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忘记你在哪儿了!我看我跟一般的俗人差不多!我们什么也不会忘记,只会忘记我们的恩人!哎,人啊!

哈哈……”

伊尔卡的听觉比较敏锐,要不是她那年老而且依她看来有病的父亲刚才受过一场可怕的凌辱,她倒能听出来小溪在哪一边汩汩地响。现在她却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不住迈步的父亲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理会。她顾不上疲劳,也顾不上口渴。强烈的、年轻的、正义的愤怒压倒了一切。她一面走,一面瞧着地下,咬着上嘴唇。

茨威布希有一只耳朵发聋,他绕来绕去,最后才算走到一个地方,可以清楚地听见湍急的流水声,脚下的土地也显得柔软而潮湿。

“小溪一定就在椴树下面!”茨威布希说。“就在那儿,那棵孤零零的椴树!不过另外还有两棵,都到哪儿去了?我十年前在这儿喝水,椴树一共有三棵嘛。……必是让人家砍掉了!可怜的小椴树啊!不知什么人要用它们。喏,我们要找的小溪也找到了。……你好!伊尔卡,我们来为你的健康干一杯吧!”

茨威布希跪下去,把帽子丢在一旁,把扑满尘土的脸送到清凉、发亮的水面上去。……伊尔卡心不在焉地弯下一条腿,照她父亲的样子做。茨威布希把嘴和眼睛都浸到水里,不住喝水。他在水面上看见他那血迹斑斑的脸容。他瞧着他的瘀伤和青肿,准备说几句恰如其分的俏皮话。可是等到他在镜子般的水面上看见他脸旁那张伊尔卡的脸,他的俏皮话就飞出脑子,喝进嘴里的水也吐出来了。他不再喝水,抬起头来。

“伊尔卡!”他皱起眉头说。“听见了吗,姑娘?不要这么龇牙咧嘴的!你又不是狗!我不喜欢这样!不要傻里傻气的!”

伊尔卡抬起头来,用湿润的手心摩挲额头。

“我不喜欢这样!”茨威布希继续说。“你丢开这种愚蠢的习惯吧:一点点小事就龇牙咧嘴!你得放聪明些!何必生气呢?你的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而且你在发抖!你瞧着吧,傻孩子,等你活活地气死,你就明白了!不要这样!算了吧!……”

“我办不到。……谁也没有权利打你的脸,茨威布希爸爸。

谁也不行!”

“是吗?莫非我自己就不知道?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嘛!

打脸也罢,打背也罢,打肚子也罢,一概不对。……可是你要怎么样呢?”

伊尔卡又用手心摩挲额头,小声说:

“我要任何人都不敢打你。我要……我要找她报仇。”

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弯下腰,凑近溪水,开始洗脸。他洗完脸,用手抹干,说:“胡闹,伊尔卡!你要是还没喝够水,就再喝点,然后我们就去取我们的乐器。糊涂话也说得够了!”

茨威布希搀着伊尔卡的胳膊,把她扶起来。然后他摩挲着肚子,往小礼拜堂走去。

“我们与其生闷气,还不如去看看小礼拜堂的好!”茨威布希提议道。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到小礼拜堂跟前,看见许多绿色和灰色的壁虎纷纷钻进墙缝里和草丛中。小礼拜堂的门上扣着生锈的铁钩,钉着木板,封得严实。大门上方有一块光滑的木板,上面钉着铜铸的字。不消说,那是拉丁文。茨威布希读了一遍,然后翻译给伊尔卡听:“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一八○六年。过往的行人啊,你们祈祷吧,求神圣的天使保护他的灵魂长住天国!”两个窗子的玻璃都打碎了。玻璃的碎片嵌在半朽的窗框里,射出虹一般的光彩。第三个窗子被一束大麦秸堵祝那些窗子都布满蜘蛛网和尘土。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茨威布希对着窗口叫道。

“戈尔达乌根!”回声接应道。

“福兰齐斯克·戈尔达乌根就是现在的伯爵的叔祖,”茨威布希对伊尔卡说。“一八○六年,他赴幽会回来,就在这个地方被年老的侍从打死了,那个侍从是为他的女儿报仇。有些人是这样说的,不过另外一些人却说,他是跟他外甥为一个姑娘打架而被打死的。不管怎样,反正侍从就在此地受绞刑。神诫说‘不可杀人’2,然而在戈尔达乌根家里,树林里,园子里,谁也不理会神诫。你往窗子里看一眼,伊尔卡。……你看见圣徒福兰齐斯克吗?脸黄得发绿,可怕得很。……现在那张像已经模糊不清,不过从前却可以看得很清楚,吓得愚蠢的男人和妇女心惊肉跳。我至今都记得,当时那张脸前面点着蓝色长明灯,特别可怕。……每逢我看着那张脸,我背上就一阵阵发凉。问题在于,我的姑娘,画像的画家没有完成他的工作就逃跑了。他没有画完左眼,因此右眼显得很奇特,使得我们的迷信的眼睛看着不舒服。脸也没有画完。用画家的话来说,那张脸只上了底色。画家逃跑,是因为他爱上了伯爵夫人。这个怪人认为她是攻不破的堡垒。傻瓜!他只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她就会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女人总是脆弱的。女人在问题牵涉到你不该知道的那种事情的时候是不会避开男人的,我纯洁的孩子。”

茨威布希停住嘴,瞧着伊尔卡。伊尔卡没听他讲话。她瞧着地下,嘴里小声念叨,手指头不住动弹,仿佛跟自己讨论什么事。茨威布希吹了声口哨,开始沉思。

“你听我说,红头发姑娘!”他皱起眉头说。“我不喜欢这样!你又龇出牙来了!我们坐下来吧!”

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就在小礼拜堂滚烫的台阶上坐下。

“你的头脑到哪儿去了,姑娘?”茨威布希瞧着女儿苍白的脸,继续说。“为什么你不顺着情理考虑事情呢?木头打不成钢,破布铸不成铜钟,老鼠也生不出天鹅。对一个在某种人家出生的女人,你就不能指望她会有什么天使般的行动。她的祖辈和父辈都是狼,那么她能违背自然规律,生来是只羔羊吗?她也是狼!从头到脚都是狼!她既然是狼,就不能不干出这种事来。……此外你还能希望什么呢?要教狼吃干草,我们可办不了。……你得顺着情理考虑事情嘛!她在娘家是盖依连希特拉尔男爵小姐,那么盖依连希特拉尔家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跟戈尔达乌根家的人一样。头一个盖依连希特拉尔就是阿尔土尔·戈尔达乌根的私生子。他只因为同戈尔达乌根家沾亲,才在三十年战争3时期取得男爵头衔。后来戈尔达乌根家同盖依连希特拉尔家联姻,第二家的女儿嫁给第一家的儿子,等等。结果,这两个家族不分彼此。那么你要怎么样?莫非你指望,在戈尔达乌根打你的时候,盖依连希特拉尔会跑过来吻你?哼,……办不到,我亲爱的!只有象你这样不懂事的人,才会因为大自然给狼一口尖利的牙齿而生狼的气。”

茨威布希沉默一下,继续说:

“从戈尔达乌根家的历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大自然在这儿是起重大作用的。头一个戈尔达乌根在十字军东征开始的时期出现。大家叫他‘金黄色眼睛的吸血鬼’。他的头发和胡子黑得象煤一样,可是眉毛和睫毛却是淡黄色。由于大自然的这种捉弄,他才姓戈尔达乌根4。据史书上说,他那对金黄色眼睛里除了闪耀着非凡的智力以外,还搀混着猞猁的狡猾和灵活以及饥饿的雪豹的凶残。这人是在最坏的意义上的疯狗。他喝人血就象我们喝水那么随便,他象犹大那样肆无忌惮地收买人和出卖人。要他焚毁一个村子,比要我们吸一支雪茄烟便当得多。他点上一把火,就兴致勃勃地观看火焰。以戈特福利德·布里昂斯基5为首的胜利者正在耶稣坟旁做头一次祈祷,他却在耶路撒冷城郊奔驰不停,用长枪把伊斯兰教徒的头颅串在一起。就连在那个伟大的时刻,他也没有改变本色!据文献上说,他热切地想去祈祷,然而疯狗的本能却引着他奔往另一个方向,一味杀人放火。这是可怕的反常,我亲爱的!谁也不能认为,这个生着金黄色眼睛的人要为他的反常负责。人本身是不会弄得自己堕落到这样可怕的卑鄙地步的,就象人不会想要手上生出第六个指头一样。这要由大自然负责。大自然给了他狼的脑子。这个金黄色眼睛的人生下来的儿子,只有一点跟父亲不同,就是没生金黄色眼睛,……反常却照样传给他了。后来,孙子既有金黄色眼睛,又反常。依此类推。当前的伯爵没有金黄色眼睛。去年他的儿子,一个小男孩,死掉了,他却生着金黄色眼睛。这样看来,金黄色眼睛是隔代相传的,反常却每一代都有。你看得明白,我亲爱的,要戈尔达乌根家的人没有狼的脑子,就象要他们不生金黄色眼睛一样困难。好,那么现在你自己来评断吧,我亲爱的,那个美人儿能够不用鞭子抽我的嘴吗?天性总占理性的上风,要她不这样干就不行!”

“你这全是胡说,爸爸!”伊尔卡顿一下脚,尖声叫道。

“你胡说!打你的嘴,跟她的反常不相干,跟她的天性不相干!

这不关我们的事!你说这些话,不过是怕我生气会伤身体罢了。可是我要给她点厉害看看!我……我饶不了她!要是她欺负你,我倒饶了她,那就让上帝惩罚我!”

“别人,不论是谁,倒可以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独你这个小羊羔不能这样!一只小羊羔要充好汉去跟狼干仗,无非是说空话罢了。……我们还是不谈这个的好!”

伊尔卡站起来把竖琴的皮带挂在肩膀上,用下巴指指那条小径。

“莫非你不想休息了?”父亲问。

伊尔卡没开口。茨威布希就站起来,把小提琴夹在胳肢窝底下,嗽了嗽喉咙,迈步往林荫路走去。他已经习惯于听从伊尔卡的话了。

过一个钟头,他们已经勉强拖着疲乏的腿,在尘土飞扬而又炎热的大道上行走。他们前面,一带青色的丛林和园子后边,露出白色的钟楼和匈牙利一个小城的市政府。左边是戈尔达乌根家一个美丽的小村子,显出花花绿绿的色彩。

“法院在哪儿?是在这儿还是在那儿?”伊尔卡指着那座城和那个村子问道。

“法院?嗯。……法院是城里也有,村子里也有。城里的法院,我的黄金般的孩子,审问城里人;村子里的呢,审问戈尔达乌根下边的人。……”伊尔卡停住脚,沉思一忽儿,就沿着通到村子的道路走去。

“到哪儿去?你去干什么?”茨威布希问。“你到那儿去干什么?求上帝保佑,你可别到庄稼汉那儿去!”

“我,茨威布希爸爸,要到审问戈尔达乌根的人的地方去。”

“这是何苦来?看在上帝面上吧!你是个冒失鬼,我的宝贝儿!我们到城里可以吃顿饭,喝点啤酒,可我们在这儿……能干点什么呢?”

“干什么?很简单!我要跟那个不要脸的女流氓打官司!”

“你真是个傻瓜,闺女!你疯了!你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了,我的亲人!再不然,也许你是说着玩的吧?”

“我不是说着玩的,爸爸!我甚至觉得奇怪:你自尊心很强,可是对这场侮辱怎么会这样满不在乎呢?要是你高兴,你自管到城里去好了!我自己到法院去,要他们惩办她!”

茨威布希看一眼伊尔卡的脸,耸了耸肩膀,跟着不听话的女儿走去,嘴里嘟嘟哝哝,不住做手势,发出吹口哨的声音。

“你是傻瓜,伊尔卡!”他们走过河上搭着的桥,他叹口气说。“傻瓜!你要是不碰一鼻子灰走出村子,你就骂我秃头鬼!请你原谅我说话难听,闺女,老实说,你今天笨得象鮈鱼一样!”

他们走过桥,进了村子。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大家都在忙地里的活和园子里的活。他们不得不在村子里转悠很久,东张西望,最后才算迎面碰见一个老太婆,身材矮小,脸皮皱得象是干瘪的甜瓜皮。

“请容许我问一声,”伊尔卡对老太婆说。“这儿的法官住在哪儿?”

“法官?我们这儿,姑娘,有三个法官,”老太婆回答说。

“这当中,有一个早已不审案子。他瘫在床上有十年了。另一个现在不管审案子的事,当地主了。他娶了个有钱的女人,得了妻子陪嫁来的土地,现在哪里还肯审案子?不过他也已经是老头子了。……他大约十五年前娶的亲,就是我大儿子死的那一年,主啊,让他的灵魂安息吧。……”“那么第三个呢?他住在哪儿?”

“第三个?第三个倒还在审案子。……不过他也已经不中用了。……这个小老头!眼下他倒应该睡在坟墓里,不该给人劝架。……他住在……您看见那道绿门廊吗?看见吗?喏,他就住在那儿。……”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向老太婆道过谢,往绿门廊那边走去。

他们正赶上法官在家。他站在他家院子里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桑树底下,举起手杖把熟透的黑色桑葚打下来。他的嘴唇和下巴给染成紫一块,蓝一块,红一块。他嘴里塞满桑葚。法官懒洋洋地嚼着,比嚼腻了反刍食物的公牛还要慢。

茨威布希脱掉帽子,对法官鞠躬。

“我冒昧打搅您老人家,想提出一个问题,”他说。“请问您是法官吗?”

法官用眼睛打量这两个不速之客,吞下他那些反刍食物,说:“我是法官,然而办公时间只限于吃中饭以前。”

“那么您已经吃过中饭了?”

“嗯,是埃……我两点半钟吃中饭。……这一点你们应当知道。逢假日,我是一点半钟吃中饭。”

“plenus venter non studet libenter,6您老人家!

嘻嘻嘻。……您说的是实话。不过,您老人家,没有一条规则是没有例外的!”

“我的规则就不然。……在我们所谈的这件事情上,我就不承认有例外。……我一定要空着肚子才审案,老头子,因为那时候我最不会生出婆婆妈妈的心肠。十年前我试过在中饭后审案。……结果怎样呢?你知道结果怎样吗,老头子?我判的刑老是比平时轻一等。……这样办事可不见得总是公平啊!不过,你身子胖得好比装一百维德罗的桶子!你,大概,吃得很多吧?你驮着这么些多余的肉,就不嫌热吗?还有,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这,您老人家,是我闺女。……她来找您是有事要请求您。”

“哦。……是这样。……你走过来一点,美人儿!你要办什么事?”

伊尔卡走到法官跟前,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讲了一遍在戈尔达乌根伯爵家院子里发生的那件事。法官听她讲完,瞧了瞧茨威布希的嘴唇,微微一笑,问道:“那么,美人儿,你要怎么样?”

“我希望您惩办那个女人!……”

“原来是这样。……好吧。……遵命!我们马上就把她关进监牢里去。……你听着,老头子,”法官转过身来对茨威布希说。“你是在哪儿生下这个漂亮姑娘的:是在月亮上还是地球上?”

“在地球上,您老人家!月亮上是没有女人的,您老人家,所以在那儿不大可能为产妇的健康干一杯葡萄酒哩!”

“既是在地球上生下来的,为什么她就不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傻瓜呀,先生们!哎,什么样的傻瓜呀!你们又是傻瓜,又是怪人!”

“为什么呢?”伊尔卡问。

“大概因为你们没有脑子。……戈尔达乌根家供我吃,供我喝,我反倒去审判他们?!哈哈哈!戈尔达乌根家是伯爵,她呢,却是茨冈的女儿,父亲是个很差的小提琴手,由于小提琴拉得不好倒应该挨一顿鞭子才对!这些怪人!不,你们不是在地球上生下来的!况且,她会乐意跟你打官司吗?我派人给她送传票去,她就会在那上面画一张丑脸,勾出个大鼻子,把它往桌子底下一扔完事!再者,你的见证在哪儿呢?

那些工人吗?你别痴心妄想了!他们可不是什么百万富翁,能够丢下饭碗不要!哈哈哈!你居然要跟那样的人打官司!怪人!不,你别说废话了,美人儿!这件事惹得你怄气,这是实在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总不能把这个世界换个样子嘛!”

“可是,那我怎么办呢?”

“你该给你父亲一块破布,让他把嘴包扎起来。伤口一粘上苍蝇,就可能得玻……你该买醋酸盐稀溶液,擦在他伤口上。……我所能出的主意就只有这些了。……另外还要我给你出主意吗,美人儿?行啊!那你就挽着胖爸爸的胳膊,离开此地。……我看不惯傻瓜!你们应该躲开这个不公正的法官,免得我跟你们谈话。”

“可是,那我怎么办呢?”伊尔卡绞着手指头,又问道。

“嗯。……你要我再出个主意?那就照办!你得变成伯爵夫人,跟她一样。那你才有充分的权利跟她打官司!充分的权利!哈哈哈!你变成伯爵夫人吧!我说的是实话!那时候你自管跟她打官司,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谁也不会拦阻你,什么东西也挡不住你!不过,……再见!我没有工夫闲扯了!你们躲开我。在你没有变成伯爵夫人以前,我还有权利这么不客气地把你赶走,要你躲开我这胀饱的肚子和懒洋洋的舌头!

去吧,老头子!别忘了买点醋酸盐稀溶液,擦在伤口上!”

法官转过身去,动手打桑葚。茨威布希和伊尔卡走出院外,往桥头走去。茨威布希本来想留在村子里歇一下,可是又不愿意违拗伊尔卡的心意办事。……他磨磨蹭蹭地跟着她走去,暗自咒骂饥饿害得他胃痛。饥饿妨碍他考虑事情。……“我们,闺女,进城去吗?”他问。

伊尔卡没答话。他们走进一片属于戈尔达乌根家农民的树林,茨威布希问道:“你,伊尔卡,生气了?我问你话,为什么你不回答呢?”

伊尔卡没答话,身子摇摇晃晃,两手抱住头。

“你怎么了,闺女?”

他女儿停住脚,扭过脸来对着父亲。那张脸变了样,露出难看的、凶恶的笑容。牙齿象狗那样龇出来。……“看在上帝面上,你到底怎么了?”

伊尔卡举起胳膊,把头往后仰,嘴张大。……一声尖利的、发自肺腑的喊叫响遍了树林。从遭到欺凌的父亲的女儿那对天蓝色眼睛里,大颗的泪珠象泉水似的淌下来。……伊尔卡又是哭又是笑。

“你怎么了?怎么能生这么大的气呀?”

茨威布希哭起来,开始吻女儿。

“难道可以这样吗?坐下,伊尔卡!看在上帝面上,坐下吧!哎,你倒是坐下呀!”

茨威布希把两只冒汗的大手放在她颤动的肩膀上,往下按。

“你坐下!我们在树荫里坐一忽儿,你定一定神!我们到这棵柳树底下去!喏,这儿有一条小溪!你要喝水吗?柳树总是生在水旁边的。有柳树的地方,就应当找得着水!我们坐下吧!”

茨威布希把伊尔卡带到柳树跟前,叫她弯下腿,在草地上坐下。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得了,我的闺女!我们有权利这么抱屈吗?莫非我们就没有侮辱过人?你能保证你父亲从没侮辱过人,侮辱了而又不受到惩罚?我也侮辱过人!今天我不过是遭到报应罢了。”

忽然响起了枪声。一只飞禽撞在树枝上,沙沙响地拍动翅膀,从柳树上掉下来,落在伊尔卡的围裙上。那是一只小雌鹰。一粒散弹打在它的眼睛上,另一粒打碎了它的嘴。……“你看,我亲爱的!这只鸟的死亡使得大自然受到很大的侮辱。……这种侮辱比我们所受的大得多呢。可是大自然隐忍了。……它没有惩罚谁,也没有向谁报复。……”灌木丛中枝桠辟辟啪啪一阵响,随后茨威布希看见面前出现一个身量很高、体格匀称、面貌极其英俊的男子,黝黑的脸庞上留着又宽又密的大胡子。他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拿着宽边草帽。他看见他打下来的野禽竟然掉在一个俊俏而且痛哭着的姑娘膝盖上,不由得楞住,仿佛在地里生了根似的。

“不过,这个人已经受过惩罚了!”茨威布希说。“受过很大的惩罚呢!他的罪过远比不上他所受的惩罚重!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伊尔卡,这是伏尼奇伯爵,扎依尼茨男爵。您好,伯爵和男爵!您的衔头究竟哪个大:是伯爵呢,还是男爵?从您非常漂亮的身材来看,您既不愧为伯爵,又不愧为男爵。

……喏,您的野禽就在这儿!我的女儿在给它做安魂祈祷呢。”

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大约二十八岁,至多也就这点年纪,然而论外貌,却象是三十开外的人了。他的脸容还英俊,还带着生气,可是在那张脸上,眼角和唇边,您却会发现只有在上了年纪和饱经忧患的人们脸上才可以见到的细纹。他的青春岁月以及其中种种挫折、欢乐、悲愁、酒宴、放荡,在他漂亮而黝黑的脸庞上刻下一道道纹路。他眼睛里露出厌倦和烦闷的神情。……他的嘴唇做出温顺而又带点讥诮的笑容,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冯·扎依尼茨男爵的黑头发很长,卷曲着。他的头发使人联想到贵族女子中学年轻女学生还没编成辫子的头发。阿尔土尔很少洗澡,因此头发和脖子都肮脏,在阳光下发亮。他的装束不阔气,随随便便。……他的衣服简单,极不显眼。……他那件脏衬衫的小衣领,表明男爵不追求时髦。那样的小衣领是四年前时兴的。

他的领结是黑的,很旧,原是一条带子,那花结匆匆地打成,不好看,往一边歪着,随时有散开的危险。……他的短外衣和坎肩倒挺讲究,上面已经有斑斑污迹,然而是新的。这两件衣服用上等羊毛织的贵重灰色衣料做成。绸料裤子已经穿旧,早该换掉,这时候包紧他那肌肉饱满的胯股,裤腿很漂亮地塞在高靴腰里,靴腰高过膝头,打着褶子,亮晃晃的。皮靴的后跟已经踩歪,磨损半截。羊毛料子的坎肩上系着新的金属表链。表链上坠着六个金质圆形饰章,一只嵌着钻石眼睛的黄金小鹤和一支做工极其精致的小枪,配着黄金的枪口和白金的枪托。小枪的枪托上可以读到下列一行字:“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惠存。瓦依斯达甫与索列诺果尔两地猎人协会谨赠”。您不要问男爵现在是几点钟。这条表链塞在衣袋里的那一头,没有拴着怀表,却拴着钥匙和锡制的哨子。

扎依尼茨男爵家族是不能以年代久远夸耀的。这个家族一直到本世纪7初期才出现。阿尔土尔保存着一部《冯·扎依尼茨男爵家谱》,这本小册子是从前由阿尔土尔的父亲卡尔约请一个外来的、有学问的瑞典教士写成的。有意讨好的教士得到一大笔钱,撰写尊贵的男爵的家谱既不吝惜纸张,也不顾到实情。他把家谱从十一世纪编起。这本小册子,不消说,有许多人相信,尤其是那些不需要核实教士的话的人。可是有一次,扎依尼茨家的人却不得不为他们的小册子面红耳赤,因为一家极其殷勤的画报有意捧场,把他们的家徽和家谱刊登出来,那家谱倒比花钱雇来的教士所写的近于实情。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原是普通的贵族,娶了银行家的女儿为妻,那个银行家是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男爵是个各方面一无可取的人,奴颜婢膝,老是吃不饱,喜爱金钱胜过世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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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意大利语:翻跟头。

2据基督教传说,神为人立下十诫,其中第六诫是“不可杀人”,见《旧约·出埃及记》。

3三十年战争(1618—1648),起初是德国各新教诸侯与天主教诸侯和皇帝的战争,后来扩大为全欧洲的战争。

4“戈尔达乌根”译成俄语,就是“金黄色眼睛”。——契诃夫注

5布里昂斯基(死于1100年),欧洲的大公,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领袖之一,于一○九九年攻克耶路撒冷。——俄文本编者注

6拉丁语:吃饱的肚子不喜欢学习。

7指十九世纪。

要不是幸运之神经常仁慈地对他微笑,他就会无声无臭地度完一生,从此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第一代扎依尼茨男爵有两个哥哥。其中一个是耶稣会教徒,在某大学读过物理系,凭自己的力量钻营到红衣主教的地位。另一个哥哥是宫廷诗人,又易御医的女婿。由于两个哥哥极力疏通,再加上有广泛财务关系的银行家岳父出钱,冯·扎依尼茨取得男爵爵衔的证书就不象瑞典教士胡诌的头一代扎依尼茨那样困难。第二代扎依尼茨,阿尔土尔的祖父,在阿乌斯捷尔里茨附近打过仗,后来在军事学院任教授直到去世。这个扎依尼茨相貌极象做红衣主教的伯父,而且跟他伯父一样,与其说是兵士或者地主,不如说是书生。阿尔土尔的父亲很象头一代扎依尼茨。他也是一无可娶其貌不扬、毫无出息的人。他不通文墨,眼光短浅,身心都很弱,却抱定宗旨要把微笑的幸运之神赐给他祖父和父亲的财产挥霍得一文不剩。不过这个任务却不容易。扎依尼茨男爵拥有很不小的一块领地,有两处被铁路切断。这儿有果园、葡萄园、好土壤,一向被人认为是一块最富饶肥沃的土地。这块地上有养马场和呢绒厂,两者合在一起,每天给男爵提供二千四百法郎,至于其他的收入,就更不在话下。要败光这样一份家业并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卡尔·冯·扎依尼茨却有出色的帮手。帮他忙的,有他的好色,有他的糊涂,有他的善良,还有他的……儿子。他一直到死都贪恋女色。他对女人总是死命地爱,发疯地爱,一切置之度外,遇到任何障碍也不罢休。女人是他主要的支出项目,缺了女人,他就未必能够败光他的全部财产。有一个时期他在维也纳有个情妇。为了去找情妇,他总是包下一列专用火车,带上一大群好色的食客,一味喝香槟酒。每次专用火车都给他的情妇送去丰盛得惊人的礼物,这就非常有力地说明男爵的疯魔。礼物当中有他家藏的珍宝,有名贵的骏马,有银行的期票。……他那维也纳情妇的使女每月领工钱一千法郎,并且有自用马车以备急用。他在专用列车到达之后和开出之前都要举行极豪华的宴会。他在布拉格另有一个情妇,在布达佩斯也有一个,等等。女人们都崇拜他,不消说,她们所看中的与其说是他的什么特点,不如说是他挥金如土。关于卡尔·冯·扎依尼茨,至今还流传着一大堆奇闻逸事,再好不过地表明了女人对他的崇拜。我们从这一大堆奇闻逸事当中只要举出一件来就够了。

在一家上等德国剧院里,有个刚从戏剧学校毕业的青年女演员初次登台演戏。(目前她成了很有名的女演员,专演正剧和悲剧里的老母亲角色。)当时她年轻漂亮,表演精彩。剧院被鼓掌声震得发颤。第一幕演完后,有人给她送去一束花,上面挂着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原是卡尔的母亲,去世的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遗留下来的。男爵所以把这串项链送给她,是因为它正好放在他的贴身衣袋里,这件首饰的尖头正好刺痛他的肋部。第二幕演完后,当时在剧院里看戏的几个显贵走到后台去,向新登台的女演员表达他们的赞叹。这些显贵当中就有冯·扎依尼茨。他在后台象在家里一样随便。他先在扮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员化装室里喝了一杯香槟酒,然后往初露头角的明星的化装室走去。化装室的房门从里边锁上了。他敲门。

“您干什么?!”那些显贵惊叫道。……“您太放肆了!您忘了这儿不是马戏团,不是小歌剧剧团。……这儿也不是德罗夫人的沙龙!您未免太莽撞,男爵!”

“你们这样想吗?我不过是等得不耐烦罢了,……”男爵回答说。

“可是她马上就要出来了!难道您就连等两三分钟的耐性都没有?”

“没有。”

“可是这未免不象话!她现在也许正换衣服呢!”

“也许吧,”着急的男爵说,然后又敲门。

“谁啊?”从化装室里传来年轻的女人的声音。

“是我!”男爵回答说。

“您是谁?”

“您的才能的崇拜者。老实说吧,我一点也不理解您的才能,不过人家告诉我说您演得很好。我是习惯于相信别人的话的。开门吧!”

“奇怪。……我是在化装室里!化装室里不准外人进来。

不过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冯·扎依尼茨男爵。我有事要找您。”

化装室里的说话声低下来,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我很高兴,男爵。……不过我没穿好衣服。……请您等五分钟。”

“我可没有工夫等人。再过两分钟我就走了。马上就开门,要不然就拉倒!”

“不行!”

“那就是您的事了。……再见!见鬼,这是谁在揪我的袖子?”

男爵身旁聚集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的一群崇拜者。这群人对男爵的无礼行动极其愤慨。他们要求男爵从门口走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的未婚夫也在这群人当中,拉了拉男爵的袖子。

“请您离开门口!”崇拜者喊道。

“要是我不离开,那又怎么样?”男爵问道,然后,他不再用手指头而用拳头敲门了。

“您,mademoiselle1,大概希望这些先生跟我闹出乱子来吧!”他隔着房门对初次登台的女演员说。“开门!再过一分半钟我就走了。……马上就开门,要不然就拉倒!我冯·扎依尼茨男爵不管办什么事,就喜欢马上就办,要不然就拉倒!

扎依尼茨男爵有事找您,您愿意跟他谈吗?”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显然动摇了。

“您有什么事?”她问。

“唉,见鬼去吧!我能有什么事?我没有工夫多说废话!

好,我来说一二三。等我数到三,要是您不开门,我就走掉,从此以后您就休想再跟我见面。……不过给您捧场的人可真是多呀!这我注意到了,因为我身后和两旁都有人揪我的衣服。……好,我开始数,……一……二……好……好……”化装室里靠近房门的地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三!”男爵说。

门锁卡搭一响,房门轻轻地开了。化装室里轻盈地走出一个俊俏的使女,笑吟吟地经过男爵鼻子跟前。男爵往前迈出一步,他的嗅觉顿时淹没在化装室的幽香里。女演员裹着一块披巾,站在黑暗的窗子旁边。她身旁放着一件连衣裙,原是准备穿上身的。……她双颊绯红。她羞得脸上发烧了。……“我的上帝,她还多么纯朴啊!”男爵暗想,然后鞠躬,说道:“我请您原谅!我过一分钟就要走了,所以……”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抬起眼睛来瞧着男爵。她的眼睛里充满好奇的神情。她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然而她还在戏剧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听到过那么多关于他的议论了!她听过传说,早就崇拜他了。

“您有什么事,男爵?”在沉闷的静寂中过了一忽儿,她问道。

“请您,mademoiselle,原谅我硬要见您,可是……说老实话,我喜欢您!”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低下眼睛。她的脸越发红了。

“我不喜欢恭维,”她说。

“上帝,她多么纯朴啊!”男爵暗想,然后说:“您的老板给您定下多少钱的薪金?”

“还没定下来,可是就要定了。……至于定多少钱,我不知道。……最初一段时期大概至多不过两千达列尔2吧。

……”

“嗯。……价钱不校……最初一段时期这个数目也就够多的了。”

男爵停住嘴,目不转睛地瞧着初次登台的女演员。女演员又害羞又存着希望,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才好。

“要是您到我那儿去,”冯·扎依尼茨沉默一下,说道,“那您得到的钱就要多一百五十倍。”

女演员粉红的脸颊变得惨白,就象男爵的麻布衬衫一样。

……她高叫一声,把两只手一拍,仿佛被一百尊大炮的轰鸣震坏了似的,顿时倒在蒙着丝绒的圈椅上。她发了歇斯底里。

冯·扎依尼茨鞠个躬,走出去。等到使女走进化装室里来,女演员却在痛哭。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笑声。使女吓坏了,从化装室里跑出去。过一忽儿,演员们分成几伙人。一伙伙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斜起眼睛瞧着化装室的房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对:是该对男爵的无礼行动愤慨呢,还是该……羡慕痛哭的新演员的鸿运?那个未婚夫象疯子似的冲进化装室里,在她脚跟前跪下,哀叫起来:“您不要哭,我亲爱的!绝不能让他白白地侮辱您一场!

可是……见鬼,为什么您给这个恶魔开门呢?”

初次登台的女演员把泪痕斑斑的脸靠在她未婚夫的白色胸衬上,两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低声说:“啊,乔治!我多么走运啊!我和你多么走运啊!他答应多给一百五十倍呢。我们在戏剧学校里就听说,冯·扎依尼茨男爵是说话算数的!只是可惜,他生得不好看!可是……多给一百五十倍啊!!你去一趟,我的朋友,要求他们对观众申明一下,就说我有病,不能继续表演了!”

第二天,初次登台的女演员就从“被崇拜的”冯·扎依尼茨那儿得到预支给她的三个月薪金。……这件事是真实的,不过究竟真实到什么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

男爵的第二个支出项目是赌博。扎依尼茨很少赌博。他嫌打牌乏味。可是他一旦坐下,就会因为乏味而输掉数目极大的款子。不过他因为感到乏味倒发明了一种他个人用纸牌赌钱的方法。他的赌法简单极了。这叫做“黑与红”。

“这是红牌还是黑牌?”扎依尼茨拿纸牌的背面给他的对手看,问他说。“要是您猜中了,您就赢了;要是您没猜中,我就赢了。”

比这更聪明的赌法,扎依尼茨就未必能发明出来了。不过他也真有本事,用这个赌法不出两个傍晚就把伏尼奇伯爵的领地输出去了,那是从前他爷爷阿尔土尔在加里西亚买下的。伏尼奇伯爵的领地是他头一宗重大的损失。

第二宗损失是他的妻子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她给他的行径活活气死了。第三宗损失是他女儿,一个假充正经而头脑糊涂的女人。他为整顿败落的家业,不得不把她嫁给一个拚命想钻营到贵族地位上来的犹太籍银行家。于是扎依尼茨男爵的领地落到最悲惨的命运。它抵押给银行家女婿,只换回一点点钱,后来拍卖的时候,女婿就把它买下,据为己有了。最后卡尔开枪自杀,却不顺利(子弹打中他的肩膀),后来在他女儿和教士们面前死去,临终给银行家留下几张金额颇大的期票“以备急需”。

他儿子阿尔土尔在母亲死后给送到维也纳进寄宿中学,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他在学校里学会三国语言,毕业后考进大学语文系。不久阿尔土尔离开语文系,改读数学系。在这个系里他很得手。他写出关于微分学的大学生优秀论文而获得奖金。在数学系毕业后他重又研究语文学。要不是他每月从邮局和他父亲的代理人手里领到几千款项,那么这种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的漫游,倒也许会有很好的结果。那几千款项冲昏了他的头脑。自从进大学那天起,他花费大笔的钱购置图书,可是后来厌倦了,就失去立足点,顺着父亲的脚印走去。……他到巴黎去了。成千封要钱的信从巴黎飞到扎依尼茨男爵的庄园上来。卡尔心软,因此没有一封信没得到回答,每封复信都夹着银行的支票。说来也是阿尔土尔走运,他从祖国收到的汇款一个月比一个月少,寄到巴黎的次数也越来越希……几千渐渐地减成几百。随着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阿尔土尔收到一千法郎和银行家姐夫写来的一封信。银行家写道,寄上的一千法郎就是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的全部财产,此后他阿尔土尔就不能再有所指望了。

……阿尔土尔读完信,脸涨得通红。

他为自己和他父亲感到极其羞愧。他严肃地沉思,不由得为他的前途害怕,当初他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是极其热爱和珍惜他的前途的。他把姐夫的信撕碎,举起拳头,用尽全力打自己的脸。……那一千法郎他想丢到窗外去,可是他……没丢出去。这做得对。这一千法郎在他大有用处。这笔钱正好用来逃出巴黎,躲开债务。他的债主有旅馆老板,有高利贷者,而最使他惭愧的是,还有妓女。……他在巴黎最后那些日子不得不靠妓女养活。……他逃回祖国的时候,已经成为纵酒过度、精神萎靡、信口说谎的人,然而幸好还没有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他的健康还没完全毁掉,他也一次都没明目张胆地做过坏蛋。幸亏阿尔土尔有顽强的天性。在维也纳他又开始研究学问,而且比以前更用功。他为了糊口,为了不致向亲属们要钱,就在一个军事学校里担任代数教员,为巴黎的两家大报做通讯记者。他还写诗,发表在法国杂志上,借此多少挣一点钱。(他象腓特烈大帝3一样讨厌德语。)他的生活过得平静,简单,稳定,同他在巴黎的生活截然相反,然而这却没有持续很久。……他这段生活正临到最有趣的关头,恰恰在阿尔土尔正要成为哲学博士和数学硕士的黄金时期,却被破坏了。命运在宽广的道路上绊了他一个跟头。他连自己也没觉得就欠下不少债。谁以前阔绰过而现在穷了,谁就懂得“连自己也没觉得”是什么意思。再者阿尔土尔还娶了个穷贵族女人做妻子,她生得俊俏,而且爱他。他结婚既是出于爱情,又是出于怜悯。结婚增加了他的开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非找姐姐不可了。阿尔土尔就给姐姐写信,要求她告诉他,他们母亲的田产遭到什么命运,如果没有卖掉抵债,就请求她把田产上所得到的收入拨出一小部分来给他。

在这封信上,他还顺便要求姐姐把他那些先前由她保管的图书寄到维也纳来。阿尔土尔没收到复信,却接到姐夫打来的电报,请求阿尔土尔立刻到扎依尼茨庄园去一趟。阿尔土尔去了。他刚到扎依尼茨庄园,人们就要求他下车步行。

“彼尔采尔太太,”人们对他说,“不喜欢听车轮的辚辚声。

请您费神步行到正房去吧。”

阿尔土尔在客厅里见到姐夫和姐姐。姐姐坐在圈椅上哭。

姐夫看见他走进房间里来,却埋下头去看报。……“我来了!”阿尔土尔对他们说。“你们不认识了?……”“我们看见了,”银行家回答说。“这件事做得不错,您听我们的话,来了。……我们很高兴,男爵,您总算还没有丧失听话的能力。……‘听话’这个词有这么点卑躬屈节的味道,不过这要请您原谅。……对您这样的先生来说,听话是颇为必要的。……”“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大惑不解的男爵说。“姐姐,你哭什么?阿尔土尔弟弟来了,你却哭。……我问你好,你总该回答一句嘛!别哭了!”

“先生,”银行家说,“下人刚到我们这儿来通报说您来了,她就哭起来。……请坐。……您姐姐家里,谢天谢地,总算还有圈椅可坐。您和您父亲总算没把所有的东西统统败光。

她,我的妻子,所以哭,是因为她还爱您。……”阿尔土尔睁大眼睛,举起手心摩挲额头。他不懂。

“是啊,”银行家接着说,眼睛没离开报纸,“她的感情一时还不能消灭,可是那种感情,必须承认,是不自然的,因为事实上她不再是您的姐姐了。……嗯。……您也不是她的弟弟了。她不知比您高尚多少。您已经太低下,不能做这个女人的兄弟了。……先生!您得感激这个女人!要不是她,您就休想跨进这所房子的门槛!”

“你给我解释一下,姐姐,”脸色苍白的阿尔土尔转过身去对姐姐说,“我该怎样理解你的丈夫……彼尔采尔的话?我简直一句也听不懂!其次,还有你的眼泪。……我也不明白!”

银行家太太从脸上拿下手绢,跳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那件沉重的连衣裙沙沙地响。大颗眼泪,地地道道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淌下来,滴在地板上。

“你不明白?”她尖声叫起来。“你现在总该明白你那些行径把我们气得要命!你的不道德行径惹得我们愤慨!我作为你的姐姐和基督徒,满腔愤慨!……”“你解释一下,姐姐!”阿尔土尔说。“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你们到底要对我说些什么?”

“住嘴!我不愿意听见你的说话声!你娶了个什么贱货做妻子?”

“是啊,男爵!”银行家用刺耳的男高音帮腔说。“您跟那样一个贱女人结婚,玷污了冯·扎依尼茨男爵家的名声,也玷污了自认为是他家亲戚的人!”

男爵本来用手扶着圈椅的把手,这时候那把手喀嚓喀嚓地响起来。阿尔土尔气得浑身发抖。

“西尔维雅!”他转过身去对姐姐说。“当初你嫁给彼尔采尔这个混帐,我一句话也没对你说过。我尊重你的意志,可是你呢?你居然在彼尔采尔指使下这样厉害地侮辱我!你不要得意忘形!”

“我是混帐?”彼尔采尔叫道。“我原谅您这句话,男爵!

我原谅您!”

西尔维雅顿一下脚,往她弟弟面前跨出一步。

“你的事我全知道!”她咬着牙低声说,吞咽着眼泪。“全知道!我知道的还不止是你娶了个街头的贱女人,叫化子,还不止是这些!你还是不信神的人!你从来也不到教堂去!你忘了上帝!你忘了你的灵魂随时准备脱离你的肉体,投到魔鬼的怀抱里去!”

“求上帝保佑,让所有的人都能成为我这样的混帐就好了!”这当口彼尔采尔叫道。“啊!那人世间就会换一个样子!

那时候人世间就不会有人满不在乎,连名声和荣誉都不放在心上。……那时候就不会有那种女人,那种街头的荡妇……”彼尔采尔忽然停住嘴。他看着阿尔土尔的脸,心里不由得害怕了。

“就连新教徒也干不出你那样的事!”西尔维雅叫道。“我们叫你来就是要你知道你多么下贱!你得忏悔才成!你得同她离婚,而且……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你不要再迟疑!听见了吗?懂了吗?”

“如果你们信奉等级的传统,”阿尔土尔压低喉咙说,“那你们就要知道,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是不屑于同一个从俄国的波兰迁来的犹太人和他的妻子为任何事争吵的!

不过……我姑且对你们降低身分,提出一个问题。我提完这个问题就走。关于我去世的母亲的田产,你们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那田产是属西尔维雅所有的,”彼尔采尔说。“归她一个人所有。”

“根据什么权利呢?”

“难道您不知道您母亲的遗嘱吗?”

“您胡说些什么?根本就没有什么遗嘱!这我知道!”

“有遗嘱!”

“如果有,那就是假造的!我的图书在哪儿?”

“那已经卖掉,价钱是一千法郎,已经给您寄到巴黎去了。

……”

“那些图书不是值一千法郎,而是值二十万!”

彼尔采尔耸耸肩膀,笑一笑。

“尽管我也想卖得贵点,可是我没办到。”

“是谁把那些图书买去的?”

“就是我包利斯·彼尔采尔。……”

阿尔土尔感到连气都透不出来了。他抱住头,从客厅里跑出去。

“回来,弟弟!回来呀!”西尔维雅在他身后叫道。

阿尔土尔打算不回去,可是办不到。他还爱他的姐姐。

“忏悔吧,阿尔土尔!”西尔维雅对走回来的弟弟说。“趁时机还不迟,忏悔吧!”

阿尔土尔从客厅里跑出去。过一分钟,他坐着马车往火车站赶去,怒火中烧,上气不接下气,周身发抖。

他在二等客车的单人房间里锁上门,脸朝下扑在沙发上,照这样一直趴到维也纳。在维也纳,命运又绊他一交。他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妻子。他所热爱的妻子趁他外出跟情人私奔了。……她留下一封信,请他宽恕她。这种负情使阿尔土尔大为震动,仿佛当头打了个响雷似的。……过了一个星期,他妻子被情人赶出家门,回到他这儿来,在他住所门口服毒自尽了。……阿尔土尔把妻子下葬后,从墓园回到家里,遇见听差手里拿着一封信。那封信是他姐姐西尔维雅寄来的,内容如下:“我亲爱的弟弟!我们全知道了。

……你秘密杀人,以便彻底消灭你玷污我们名声的罪迹,然而这是上帝所不容的。……我们所要求的仅仅是忏悔,她,你的妻子,本来是可以活下去的。没有必要害死她。只要同她脱离关系就行了。然而你也不必绝望。我们会为你祈祷,而且请你相信,我们的祈祷不会徒劳无益的。你也得祈祷。你的西尔维雅。”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撕成碎片。他双脚不住践踏这些由渎神的手写出上帝名字的碎片。阿尔土尔放声痛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教师职位、哲学、数学、法文诗等,都由阿尔土尔抛在一边,丢在脑后了。最后他总算醒过来,不住灌酒,喝得酩酊大醉,并且从这时候起,把双筒枪挂在肩上,开始“象一只小野兔似的”4在扎依尼茨和戈尔达乌根庄园附近和别的村子里飘泊,打野禽,死命灌酒。他开始过奇怪的生活。……人们只在乡间道路的十字路口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饭铺和酒店里见到他。所有的守林人和大多数牧人都见过他,认识他。

至于他住在什么地方,以什么为生,那就谁都不清楚了。

要不是他同在路上相遇的人们谈起话来有条有理,人们就会认为他是疯子。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才好。人们叫他“小野兔”、流浪的隐士、“不幸的阿尔土尔男爵”。有些庸俗的报纸开始议论他,说扎依尼茨正准备同彼尔采尔大打官司,说他姐姐用合法手段掠夺弟弟的财产。报纸莫名其妙地开始发表以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或者他父亲的生活为题材的逸事和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甚至有些小报惋惜扎依尼茨家族就要绝种了。……阿尔土尔大多在园子里和丛林里漫游。园子里和丛林里的野禽比旷野上和河边上多些。园子的主人们都不禁止他打猎。他们痛恨他的姐姐,把他看做彼尔采尔不共戴天的敌人。

女主人们看到冯·扎依尼茨光顾她们的园子和丛林,甚至感到高兴呢。

“说他是树林的皇帝,那是不行的,”她们说,“不能这么说!他太年轻,还不能做皇帝。……倒不如说他是树林的王子好!”

树林的王子遇到人,照例很客气地点头行礼。不过他碰见茨威布希和伊尔卡,却呆呆地站住了。他象画家一样,见到茨威布希、伊尔卡、竖琴、小提琴、鸟等所组成的群像那么美丽而真实,不禁暗暗吃惊。阿尔土尔听见哭声,就皱起眉头,气愤地嗽了嗽喉咙。

“她为什么哭?”他问。

茨威布希笑一下,耸耸肩膀。

“她哭,”他说,“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她要是男人,就不会哭了。”

“是你把她惹恼的吧?”

“是我,男爵!很抱歉……”

男爵气愤地瞧着茨威布希那张油光光的胖脸,把右手捏成拳头。

“你是怎么惹恼她的,老畜生?”

“我惹恼她,爵爷,是因为我有这么一张脸,这张脸谁都可以用鞭子抽打而不受惩罚。……她是我的女儿,男爵,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不容许自己当着女儿的面骂她父亲的。

……”

“你干吗惹恼她,混蛋?别哭,姑娘!我马上就来审问他,流氓!你打了她还是怎么的?”

“您猜对了,男爵,不过只猜对一部分。……对,打是打了,不过挨打的不是她,打人的也不是我。……您对我女儿的同情使我感动,伯爵!我谢谢您!啊靶〕螅蹦芯羲档溃∫∈郑湎卵ゴ战炼ā*

“你怎么了,亲爱的?”他问道。“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那我就……收拾他,狠狠地收拾他!”

男爵伸出晒黑的大手摩挲伊尔卡的头发。他眼睛里闪着好意的火星。

“我们男人应当为女人打抱不平,因为强者必须保护弱者。不过你到底为什么哭呢?”

冯·扎依尼茨瞧着那张被泪湿的手指和披散的头发蒙住的脸,弯着膝头跪下去,然后小心地在伊尔卡身旁坐下。他说话是用很久以来没用过的声调。伊尔卡听见一种直接发自内心的温柔声调,一种可以放心地信任的声调。……“你哭什么?把你的伤心事告诉我!眼前在你身旁坐着的,不是愚蠢的小丑,老头子,而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你可以指望我。……我是有力量的,样样事情都能办到。……那么你到底为什么哭呢?啊?”

孩子们遇到别人问起哭的原因,往往会哭得更厉害。女人也是这样。伊尔卡哭得更厉害了。……“你哭得这么厉害,看来你必是有极伤心的事。……你就对我说了吧。……你肯说的,对吧?你对我尽可以无话不谈。

我问你这些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我是想帮助你。……我凭人格担保,姑娘!”

阿尔土尔弯下腰,吻伊尔卡的头顶。

“你不再哭了吧?是吗?那就别哭了,亲爱的!你只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能多少减轻你的苦恼。……”“她恐怕不会很快就止住哭的,”茨威布希说。“她的神经弱,好比穿过五年的衬衫上的线脚。我们就让她哭个痛快吧,男爵。……这不好啊,伊尔卡。俗语说的好:眼泪流得多,嘴巴渴得快。”

“啊,对了!应当给她拿点水来!”身爵说。“这附近有水。

……”男爵站起来,钻进密密层层的树叶丛中,不见了。干枯的树枝和桠杈在他沉重的身体压力下喀嚓喀嚓响,折断了。

“这个男爵可真不坏!”茨威布希笑呵呵地说。“他温柔,殷勤,体贴!哈哈哈!可以认为,他确实就是这么个好心人。

你相信他吧,伊尔卡,不过只能稍稍相信他。他是好人,可是也不能把手指头放到他嘴里去。他会把你的手连半条胳膊一齐咬下来的。戈尔达乌根家的那件事,你不要对他说。他就是戈尔达乌根家那些吸血鬼的亲戚,他会把你当做最傻的傻瓜讪笑你。你马上就不哭了吧?”

树枝又喀嚓喀嚓地响起来,阿尔土尔从树叶丛中钻出来,手里端着猎人常用的银杯。大杯里盛满了水。

“喝吧。……你叫什么名字?伊尔卡?那么喝吧,伊尔卡!”

男爵跪下去,把盛着凉水的杯子端到伊尔卡唇边。伊尔卡把蒙着脸的手放下来,喝下半杯水。……“我多么不幸啊!唉,我多么不幸啊!”她喃喃地说。

“我相信你的话,完全相信你的话!”男爵说,用凉水沾湿她的两鬓。“要是你说你幸福,我亲爱的,那我倒要说你撒谎了。再喝点!”

“看在上帝面上,我求求您,别骂我父亲!”伊尔卡小声说。“他也很不幸,很不幸!”

“那我就不骂。……刚才我骂他,是因为我的火上来了。

我起初还以为是他欺负你呢。那我收回我那些难听的话。不过他对你的痛苦这样满不在乎,却是正派的父亲所不应有的态度。”

“您只差也拿凉水抹一抹我的双鬓了!”茨威布希笑道。

“当初我习惯了让我父亲用树条打我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哭天抹泪了。不过今天您成了多么温柔的人啊,男爵!今天我认不出您就是六年前的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男爵了,那时候您在布拉格的黑马饭店里把台球记分员的牙打掉了两颗。

……您记得吧,爵爷?一颗牙您用球杆打下来,另一颗是用拳头打下来的。……”“六年前发生的事还少吗!”冯·扎依尼茨嘟哝道。“多的是,有些事现在都不便提了。好,伊尔卡!你说吧!你现在已经略微平静点,只要把心事都说出来,就可以完全复原了。

……行吗?是谁欺负你了?”

“受欺负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是为你父亲哭?”

“他受了好大的侮辱呀!要是您亲眼看见他这个可怜人受了什么侮辱,您准会吓坏的!”

“原来有这样的事!嗯。……你是多么好的姑娘!你,老头子,倒有个好女儿呢!难得呀!好,没关系,你自管说吧。

……我为他也愿意打抱不平,就跟为你一样。”

“您可不要打抱不平,男爵!”茨威布希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办不到的。……我荣幸地脸上挨了鞭子,打我的不是小人物,而是很大的人物。不管什么样的炮弹,都没法飞到那个人身上!再说,也不应该打抱不平!我的女儿太任性了!”

“这简直是胡说!不管侮辱人的是谁,在我都一样!我的炮弹,只要有必要,就能飞到任何人身上。……你说吧,伊尔卡。我帮助你。”

伊尔卡就结结巴巴地把她的伤心事讲给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听,不时长声叹息,屡次重复她的话。她讲到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举起马鞭,男爵却皱起了眉头。

“那么这人……是个女人?”他问。

“对,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

“嗯……你往下讲。……”

男爵脸色白得可怕,搔搔额头。

“往下讲,往下讲。……我在听。……那么是女人打了他!

不是男人?”

“是女人,男爵!”

“嗯……是埃……你为什么不继续讲下去呢?”

等到伊尔卡讲起她父亲怎样倒在马蹄底下,后来怎样满脸是血,男爵就看一眼茨威布希。……“她是用鞭子把你嘴巴抽出血来的吗?”他问。

“哎,这种事还值得一谈吗?我们,诸位先生,还是谈谈政治好!”

“我问你,老傻瓜,用鞭子抽你嘴的是不是她?”男爵叫道,用拳头捶一下草地。“他女儿在为他苦恼,他却说笑话!我不喜欢小丑!”

“是她,是她!”伊尔卡说。

“我给我这个老傻瓜蒙上一层年轻的皮,好让我活泼点!”

茨威布希叽叽咕咕说。“我不是说笑话,我说的是真话!谈政治总比谈这种毫无用处的空话强得多。……”伊尔卡用手势比划着,表明她父亲大概流了多少血,怎样一瘸一拐地往小礼拜堂走去。后来她还讲起法官,把他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一遍,男爵鄙夷地冷笑一声,往旁边啐口唾沫。唾沫一下子飞到两俄丈开外去了。

“畜生!”他嘟哝道。“不过他的话倒是对的!这个混蛋说的对!他什么事也不可能办!这个戈尔达乌根家的阿里斯梯德是戈尔达乌根家的奴隶,好比差点把你父亲,这个莎士比亚的小丑,踩死的那匹马!”

“往常,”伊尔卡结束她的话道,“我父亲在喝醉的农民或者警察手里挨打,我就不这么气恼。警察不容许我们在大城里卖艺,男爵。可是如今一个受过教育、门第很高、脸容温柔的女人打他,那我就气恼,委屈,觉得受了侮辱,……总之,委屈得很。……她有什么权利这么傲慢,这么轻蔑地对待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们!”

伊尔卡用手指头蒙住脸,哭起来。……

“难道她干了这样的事,就白白放过她不成?……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要是这样欺侮人而不受到惩罚,那我宁可死,……宁可死!到那时候就让我父亲一个人去卖艺好了!就让他卖掉我的竖琴好了!”

伊尔卡把脸埋在围裙里,继续轻声哭着。茨威布希瞧着地下,发出吹口哨的声音。男爵沉思不语。……“这是很大的侮辱,”他思索很久以后说。“不过……我应该先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再许下诺言才是。刚才我说的是假话,我亲爱的。我并不象一个钟头以前吹嘘的那样有力量。我一点也帮不上你的忙。……”“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人。……我总不能跟女人决斗嘛!这件事糟透了,我亲爱的。只好逆来顺受了。……”“我可不能逆来顺受!您怎么断定我能逆来顺受呢?”

“你无能为力,逼得你只好逆来顺受。你没有力量,因为你是穷乐师的女儿,而我没有力量,却因为她是女人,见她的鬼。……”“那我该怎么办呢?”伊尔卡问。“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相信我父亲的话!他自己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我要到布达佩斯或者维也纳去!……我会找到法院的。”

“你找不到。……”

伊尔卡跳起来,在男爵和茨威布希身旁走来走去。

“我会找到的!”伊尔卡叫起来。“哎,话说回来,您毕竟是男爵,是门第很高、头脑聪明的人,交游很广,所有显要的人物都认识您。……您不是个普通人!那您何不给法官写封信,要他根据法律审判她呢?您只要说句话,或者动动笔,什么事就都办妥了!”

“别说了,伊尔卡!”茨威布希郑重地说。“男爵先生听厌你这些糊涂透顶的废话了!他对你关心,你也别过分。”

“你,伊尔卡,这样考虑事情,”男爵说,“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生活。你刚才对我说你不幸,可是另一方面,你对生活的看法又象是分不清铜和铁的娇小姐。你多大岁数?十七?

那也到了该懂得生活的时候了,美人儿!生活是一种可恶的、卑劣的、没完没了的胡闹,是一种庸俗的、毫无目标的、没法解释的荒唐事,甚至比不上一个挖掘出来装各种秽物用的污水坑。你也到了该懂得的时候了!你到底希望生活怎么样呢?你希望它向你微笑,往你身上撒下鲜花和十卢布钞票吗?

是吗?你希望这样吗?”

冯·扎依尼茨涨红脸,把手伸进他那很大的猎物袋里。

“如果这样,那你就是希望不可能的事!人世间只可能有这种不堪忍受的生活。……你要过这种不堪忍受的生活,你就活下去;你不要过,就滚蛋,到另一个世界去。毒药总能随时为你效劳的。……你是小孩子,就是这么回事!你傻!”

从袋子里露出一个包着藤壳的酒瓶。男爵很快地把酒瓶送到唇边,贪婪地吞下好几口。

“生活是可憎的!”他接着说。“生活的卑劣是它不可变更的永恒规律!……把生活赐给人类,就是为了惩罚人类的庸俗。……可爱的小美人儿!要不是我极其深刻地体会到我庸俗,我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只要一颗子弹就行。……我对我自己说:你受罪吧,阿尔土尔!你理当受这些罪!阿尔土尔,你这是自作自受!你,姑娘,也要学会跟你自己讲这些道理。……有这种本领,生活下去就容易多了。……”阿尔土尔又喝下两口酒。

“宇宙之中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人多多少少安于自己的生活。据说,这个力量是由魔鬼创造出来的,不过……那也随它去!它拔掉我灵魂里的刺,……不消说,这只是暂时如此。

这个力量就在我的瓶子里。……喝吧,伊尔卡!你来喝一口!

这是挺好的白酒呢。……”

伊尔卡摇摇头。茨威布希瞧了瞧瓶子,舔一下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

“来,喝呀,怪姑娘!”冯·扎依尼茨继续说。“那样会轻松点。你试一试嘛!……”“喝吧,伊尔卡!”茨威布希劝道。

伊尔卡用手接过瓶子来,喝下一小口,皱起眉头。

“现在该你了,”阿尔土尔转过身去对茨威布希说。“你也喝吧,老家伙!”

茨威布希微笑着,做出一副怪相,眉开眼笑,仿佛看到很久没见过面的朋友似的。……他两只手接过瓶子,庄严地送到他的厚嘴唇上去。他小心地喝下两三口,把酒瓶放在草地上。

“索性喝到见底吧!”男爵说。“你不用客气。我另外还有一瓶呢。”

胖子不出一秒钟就执行了这道命令。

“我以前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老头子!”冯·扎依尼茨说。“你的相貌我好象眼熟。……我在哪儿见过你?……”“我,男爵,就是那个倒楣的台球记分员,在布拉格,多承爵爷赏脸,把我的两颗牙齿打掉了。”

“很可能,很可能。……是埃……从前我正是干这种事的行家。……可惜现在我不能把你那两颗牙齿归回原位了。

……”

男爵从袋子里取出另一个酒瓶和一个纸包来。纸包里有馅饼、干酪和腊肠。冯·扎依尼茨把腊肠切成两半,一半递给茨威布希,另一半再切成两份,一份递给伊尔卡,另一份留给自己。“请,诸位先生!”他说。“你们吃吧,不用客气。

你吃呀,姑娘!那块干酪整个归你的肠胃消受好了。我们碰都不碰它。”

饥饿的茨威布希和伊尔卡没有让人家催请很久。他们带着饥饿的、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的馋劲吞吃冷荤菜,不出五分钟就把全部吃食一扫而空,只留下不大的一截腊肠。这一小截是由茨威布希留下来,准备喝过酒以后吃的。

喝下去的白酒顿时对阿尔土尔起作用了。他脸色发红,神采焕发。他的眼睛象被捉住的老鼠似的东张西望,炯炯有光。

他坐在地上,伸直两腿,把拳头枕在脑后,不住微笑。白酒对茨威布希却没发生什么影响。他的头脑仍旧跟先前一样。对伊尔卡,白酒起了令人消沉的作用。她独自坐在一旁,双手托住头,沉思不语。

“喝呀,老头子!”阿尔土尔劝道。“与其清醒着而烦闷无聊,不如喝醉酒而兴高采烈的好。上等白酒就是我们的救星。……缺了它,人就完了!我们来为世上有酒而干杯吧!是什么缘故我把你的牙齿打掉的?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记得的。……当时您已经有几分酒意,要求我张开嘴接住您扔过来的台球。我没有表示我愿意执行您的命令,您就采取严厉措施了。……”“畜生!”阿尔土尔嘟哝说。……“这是说谁?”

“你听着,美人儿!”冯·扎依尼茨忽然对伊尔卡说。“我觉得你非常象我小时候爱上的一个姑娘。其实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姑娘,她并不存在,可是每天傍晚我的奶妈都对我讲起她。在我的想象中,她完全跟你一样。照我奶妈的说法,姑娘住在一个王国,一个国家里,住在一朵大郁金香当中。她坐在花蕊上,从郁金香的花瓣当中向外张望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她的工作多种多样。她照料花卉,她把露水装在瓶子里,供洗澡和解渴用,她唱歌。这个姑娘,我忘了对你说,论身材却至多只有你的小手指那么大。她只吃蜂采来的蜜。她身上穿着罂粟花的深红色花瓣。她的专长是治玻她会念咒治牙痛,包扎伤口,调制药水,等等。有一只蚱蜢,同蜘蛛格斗,断了一条腿,她就给它动手术,真是手法纯熟,医道精通,就连比尔罗特5见了也会不胜羡慕。她一面从事医疗工作,一面也不嫌弃其他的手艺。她给贫苦的昆虫做衣服,给金甲虫修补侍从制服,给瓢虫缝制无袖短衣。昆虫们把她当做亲娘一样地敬重,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是啊!她为那些穷得要饭的软虫倾家荡产,它们从四面八方爬到她这儿来要求施舍。她对昆虫们谆谆教诲,把嗓子都说哑了。她的讲话称得起是演说艺术的顶峰。据可靠的消息来源说,有十只雄蜂听过她的讲话《论懒惰》后,感到良心负疚而放声痛哭,从此开始采蜜了。她给蝴蝶找婆家,还送给她们极美的细纱连衣裙做嫁妆。她给蟋蟀娶妻成家,极其严厉地叮嘱它们不要在夜间吱吱地叫,以免惊搅他们的妻子。……她真是名副其实的母亲啊!有一次,毒蜘蛛到姑娘跟前来,要求她给它念咒治牙痛。姑娘就给它念咒,蜘蛛脸上的龈脓肿顿时消了。

“很好,’蜘蛛说,‘谢谢。我日后给你送点苍蝇酱来做你工作的报酬。……你听我说,我现在灵机一动,生出一个天才的想法!你嫁给我吧!啊?肯嫁吗?’姑娘笑起来,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蜘蛛的妻子。‘我不爱你,’蜘蛛说,‘我并没看中你,不过你给那些昆虫治病,做衣服,讲课,我就要收他们的费。……我需要钱。你不肯吗?好吧!要是三天以后你不表示同意,我就用你治好的这些牙把你咬死!’蜘蛛对姑娘龇出可怕的牙来,然后回家去了。姑娘把蜘蛛的威胁告诉她所爱护的所有昆虫。昆虫从四面八方飞来,或者爬到她身边来,把她团团围住,布成防御阵地。‘我们宁死也不把你交出去!’它们喊道。蜘蛛来了。‘你同意吗?’它问姑娘说。‘我不同意。

你不要惹事,蜘蛛!你瞧,我有多少保卫我的战士!’蜘蛛瞧了瞧,可是它看见的不是什么战士,而是一伙吓得脸色苍白、周身发抖的胆小鬼。它就高声大笑,当着整个昆虫世界的面龇出可恶的毒牙来;把可怜的姑娘咬死了。它害死姑娘以后,心平气和地回家去了。蜜蜂用蜡做成棺材,把姑娘盛殓起来。

……蚂蚁们纷纷挖坟。蚊子们来送殡,唱得好听,吹着小号。

金甲虫在墓旁发表演说。……一句话,葬礼进行得很体面。丧宴办得更阔绰。所有的昆虫大吃大喝,肚子都胀痛了。丧宴结束以后,昆虫们睡了一大觉,醒来以后委托百足虫去募捐,供建立纪念碑用,然后就分头走散,回家去了。……”“结局怎样呢?”茨威布希问。

“你还要怎样呢?”男爵问。“你希望把蜘蛛关进监狱里去吗?别痴心妄想了!我的奶妈倒是绝妙的教师。她就是对我讲童话也不说谎。在她的童话里,美德并没有胜利。直到现在蜘蛛还坐在洞里吃它的苍蝇酱呢。那些卑贱的昆虫,有的得了病,有的穿着破衣烂衫,大概常常想起丰盛可口的丧宴而不大想起姑娘了。祝你升天堂吧,奶妈!你非常了解大自然!我们喝吧,老头子!嗯,怎么样,伊尔卡?你喜欢我的童话吗?不知什么缘故,你让我猛然联想到那个姑娘。……莫非你也会给毒蜘蛛吃掉?哈哈哈!……这很可能埃……要是能吃的话,它为什么不吃呢?反正有牙,那就吃吧。……可是你没有听我讲话,伊尔卡!瞧你脸上的神情,倒好象这儿没有我们两个人似的!”

伊尔卡打了个冷战,用恳求和疑问的眼光瞧着阿尔土尔。

“我没法忘掉她!”她低声说。

“你还在想那件事?你得逆来顺受啊,孩子!那个混帐法官的劝告仍然完全有效。你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了。

你就给你父亲买点醋酸盐稀溶液,你自己呢,变成伯爵夫人吧。

“您老是说笑话!我的上帝!做伯爵夫人。……难道这可能吗?”

“要是你能嫁给一个伯爵,那就可能;要是你办不到,那就不可能。不过你未必办得到。……是啊,要是在你这张小脸之外再添上点可鄙的金属,嗯,那就毫无问题了。见鬼,我也会跟你结婚呢。你愿意嫁给我吗,伊尔卡?”

“嫁给您这个男爵?我肯嫁。……就连男爵我也肯嫁。……”

“我也是伯爵呢。……哈哈哈。……我要不要索性把这件事弄假成真?等我想想看,等我想想看。……这样一来,倒会叫人大吃一惊呢!”

男爵沉思片刻。

“不……”他说。“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犯不上。

我爱郁金香里的姑娘,可是,唉!我的婚姻至少得给我带来一百万法郎才成。”

“图财而结婚,那可不体面啊,博士!”茨威布希说,白酒对他已经开始起作用。“图财而结婚,博士,是被人看做下流行径的。”

“有什么办法呢?我决心干下流事了。无论如何我也要一百万。要是我有一百万在手里……。可是,不应该让你们知道这些。那我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那您连老太婆都肯娶?……”

“哪怕是魔鬼我都肯娶。……只要有一百万,我什么都干!一百万无异于一根杠杆,我可以用来把地狱以及地狱里的魔鬼和大火翻个身。我所说的不是死后才去的那个地狱,而是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地狱。要是我不干这件下流事,就会让别人有可能干出千百种下流事来。郁金香里的姑娘,”阿尔土尔转过身去对伊尔卡说,“为什么你没有一百万呢?要是你有一百万,我就有漂亮的妻子,你也就成了伯爵夫人,实现了法官出的主意了。……”“您老是说笑话!”伊尔卡叹道。

“我根本就不是说笑话。……你想法弄到一百万吧,试一试!我一定叫你当上男爵夫人!你想法去弄到一百万吧!”

“我们要不要再喝点酒,博士?”茨威布希提议道。“您的话里已经开始搀进幻想的成分了。……去它的吧,幻想!难道我们配谈一百万吗?要我把自己的脑袋吃下肚去,也比见到一百万容易得多呢。……我们不要再谈钱了!谈来谈去,就要生出贪财心了。……”“住嘴吧,劳驾!既然没事可做,那又何尝不可以梦想一下?我跟你再说一遍,老家伙,要是你有一百万,我就要抢走你的女儿,把她送进一朵郁金香里去。……我醉了吗?好得很!真的,我喜欢她!你瞧,她的小鼻子多么好看!嘿,见鬼!伊尔卡,你想法弄到一百万吧!”

“怎样才能弄到一百万呢?”伊尔卡问。

“啊,你真纯朴!sancta simplicitas!6怎样才能弄到一百万?那是可以用各式各样的办法弄到的。有费事的办法,也有省事的办法。……费事的办法就是不断劳动,就是自由的智力劳动,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夜里不睡觉,肚子吃不饱,身体得了玻用这样的办法,人只有到老年才能把一百万弄到手,那时候却又犯不上嫁人了。你是个女人,没有足够的智力,又要嫁人,因此这个办法对你不合适。第二个办法实际上倒省事,不过后果有时候却严重,关键是必须忘掉一种妨碍一切的东西——良心。那就是去偷,去抢。你越聪明,越无所顾忌,就会越早变成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偷和抢不一定非在大路上干不可。坐在自己的私室里也可以偷东西和勒死人。这个办法我不打算向你推荐。要是你不够聪明,那可要造成自取灭亡的后果。第三个办法就是得到一笔遗产。……第四个办法是什么呢?第四个办法是女人最常用,而且男人也并非永远不屑为之的,那就是善于利用自己的肉体。一个人的肉体越好,离一百万也就越近。这个办法对你最适用,伊尔卡!”

“最不适用!”茨威布希说。“这办法不行!我们不谈它吧,男爵!这种泼辣的办法有伤风败俗的味道,而伊尔卡……”“她还年轻,对不对?没关系,让她知道好了!这既是她该提防的事,那又何必瞒着她?那么,我就接着讲下去。……你,伊尔卡,要善于把自己装束得风雅,到适当的时候就从连衣裙底下露出你那双好看的小脚,要善于装模作样,卖弄风情。人家吻你一下,你就minimum7要收一千法郎。……照你目前这种情形,人家不见得肯给你很多钱,不过要是你坐在剧院的包厢里或者马车里,那就……”“好,好,……够了!”茨威布希嘟哝说。“上帝才知道您给这丫头的脑子里灌了些什么东西!我们不谈这些!我求求您,博士!我想换个题目谈谈。……哦。……听说您上个星期改信新教了,这话当真吗?”

“这是真的。……最后一个办法最省事,而且也不见得最不象样子。伊尔卡,你要学点上流社会的风度,学会他们怎样谈吐应付,那么请你相信我的见识,你就会弄到一百万。用这个办法的人太多了。八个女人倒有七个用这种办法,要是她们生得好看,在市场上卖得出价钱的话。你七八年前遇上我,我一定会花钱买下你。……你这个漂亮的小坏包。”

“别说了,男爵,看在上帝面上别说了!”茨威布希说。

“我们不要让舌头由着性儿胡说!”茨威布希担忧地看他的女儿:伊尔卡正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听男爵讲话,显然他那些话的内容和形式一点也没使她感到难为情。

“我明白了,”她说,“不过,难道您能跟卖身的女人结婚吗?”

“能。话说回来,我贪图陪嫁钱而结婚,这也是卖身啊!

如此等等。……我对你提个要求,伊尔卡。……”男爵欠起身子,从他坎肩的口袋里取出一枚金币。

“你收下这点钱,我亲爱的,一到城里就照张像片。明白吗?你把像片寄给我,……喏,照这个地址寄来。……”男爵把金币和写着地址的名片交给伊尔卡。

“我想常常看到郁金香里的姑娘。……我想把照片经常放在贴身衣袋里。……你会寄来吗?”

“会的。”

“那才好。现在,朋友们,adieu8!我想睡觉了。”

男爵在草地上躺下,把猎物袋枕在头底下。

“再见。我认识你们很高兴。我要等那张照片,而且,要是你能弄到一百万的话,我就跟你结婚。……”茨威布希站起来,鞠躬。

“我向您道谢,男爵,”他说。“您请我们吃饱喝足,那么您允许我们演奏一下来报答您吗?在我们这种乏味的音乐声中睡觉,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那就劳驾!”

茨威布希调好小提琴的音,由伊尔卡的竖琴伴奏,开始演奏《薄伽丘》9当中的一段。男爵点一下头表示满意,闭上眼睛。

……等到两个乐师演奏完毕,想从他身旁走开,他却睁开眼睛,把模糊的目光停在伊尔卡身上。

“哦,……哦。……我明白过来了,”他喃喃地说。“伊尔卡,是你吧?拿去,留着做个纪念吧!”

男爵从表链上解下一个圆形饰章来,递给伊尔卡,然后一头倒在猎物袋上,马上睡熟,就象给人打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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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法语:小姐。

2德国旧时的货币,相当于三马克。

3即腓特烈二世(1712—1786),普鲁士国王,喜爱法国文化而冷淡德国作家。

4原文是“象野的扎依尼茨似的”,在俄语里“扎依尼茨”可译为“小兔”。

5比尔罗特(1829—1895),德国外科医师。——俄文本编者注

6拉丁语:神圣的单纯啊!

7拉丁语:至少。

8法语:再见。

9德国作曲家祖佩(1820—1895)所编的小歌剧。——俄文本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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