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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短篇小说选

女歌唱家安托奈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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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年青的时候,有一位名叫安托奈丽的女歌唱家,是意大利那不勒斯听众心目中的红人。她正值妙龄,体态优美,才华出众,凡是一个女人能够吸引迷住众多的人,并使一小部分朋友欣喜欢畅的东西她一样不少。对于赞扬和爱情她并非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只是她天性温和,又聪慧理智。她懂得享受快乐,赞扬和爱情她希望得到,但是,她不会因此六神无主,乱了方寸。处在她这种地位,这一点对于她是十分必要的。虽然那时所有年轻的达官显贵争先恐后纷纷拥向她那里,但是绝大部份被她拒之门外。她凭借自己的眼力和内心的理智选择情人,在几次艳遇中,她都表现出一种坚定自信的个性,这无疑受到每一个细心观察她的人的欢迎和喜爱。我与一个备受她宠爱的人关系密切,因此有机会在一些时候见过她。

几年过去了。她对男人有了足够的认识,在他们当中不少是花花公子,他们性格懦弱,不值得信赖,她相信她已经懂得,一个情人,在某种意义上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一切,他应该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应该在她处理生活中一些令人不快的事件和家庭事务、以及在她需要作出决断而感到无计可施一筹莫展时,及时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不能只为自己着想而过分伤害自己的恋人,他不应为个人目的而向她提出苛刻的建议,不引诱她采取最有害的行动,即使是他感到迫不得已时。

尽管迄今为止她联系广泛,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常常感到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她这方面也需要滋养,终于她想找一个朋友。女歌唱家刚一感到自己有这种需要,她很快就在想方设法接近她的人当中物色到一个她可以信赖,而且从各方面来看也值得她信赖的青年。

他是一个热内亚人,因为处理商行的一些重要事务,这段时期他一直在那不勒斯逗留。他天性愉快,受过良好教育,得到过精心培养;他的知识渊博;他的心灵与他的体魄一样受到过尽善尽美的训练,他的言行举止被人们视为典范,无论何时何刻他都能自我控制,也总是能控制他人。他的出生城市的商业精神也扎根在他的身上,他十分重视他应该做的事情。然而他的处境却很不乐观:他的商行参与了几笔极不光彩的投机买卖,被牵连到重大的诉讼案中。商行的事务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混乱,他忧心忡忡,愁眉苦脸,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倒还适合于他,使我们这位年青的女歌唱家更加有勇气去寻求他的友谊,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也需要一个女友。

过去,他只在公开的场合或偶而有机会见到过她。现在他头一次询问能否拜见她时她便允许他踏入自己的家门,甚至可以说,她是迫不急待地邀请他,而他也不失时机地来了。

她抓住时机,立即向他倾吐她对他的信赖和愿望。他对她的提议感到又惊讶又高兴。她恳求他,永远做她的朋友,不能以情人的身份向她提出任何要求。她向他坦诚地说出自己目前所处的窘迫境地,他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可以给她出最好的主意,尽快把她引向好的一面。他也信赖地把自己的处境告诉她,这时她很懂得逗他开心并对他百般安慰。看着她,某种本不该这么早就苏醒的情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她仿佛也成了他的顾问,于是他们之间在最崇高的敬意和相互需要的基础上建立了一种友谊,这种友谊短时间内在他们中间得到了巩固。

遗憾的是,他在接受她提出的条件时没有更多地考虑一下,这些条件是否可行。他答应她,只做朋友,不以一个情人的身份提要求;然而他无法否认,他讨厌那些受到她垂青的情人处处妨碍他,甚至他感到无法忍受。特别让他感到极为痛苦的是,他的女友津津乐道地对她的情人评头品足来为他解闷儿,她谈论着这种男人的品质,好的和坏的,好像对这位得宠者身上的一切缺点都了如指掌,而也许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她会睡在另一个不体面的人的怀抱之中,同样来嘲讽他这位值得尊敬的朋友。

不久发生了一件既可以说是幸运,又可以说是不幸的事情,美人儿的芳心尚无人占领,她的朋友很高兴发觉了这个秘密,并力图让她考虑,在所有的人当中,这个空缺的位置应该首先给予他。对于他的愿望她无法不抗拒和厌烦,她对他说:

“我害怕由于我的顺从和迁就,会使我失去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一个朋友。”

她预言对了,因为自打他以双重身份出现在她那里的时刻起,他的情绪开始变得烦乱;作为朋友,他要求她完全尊敬他;作为情人,他要求她完全倾心于他;作为一个明智愉快的男人,他要求不断地维持住这种关系。但是这一切并不合乎这位女子的心意,她不愿意忍受任何牺牲,她不想有什么人在她那里得到特权。从此她力图以委婉的方式逐渐减少他来访的次数,尽量少让他看到自己,并且让他觉察到,她无论如何不会交出自己的自由。

他一看出这种情况,顿时感到遭受到极大的不幸,更让他哀叹的是祸不单行:他商行的业务开始变得更不顺利。他谴责自己。从少年时代他的才能就被看成是取之不竭的源泉,可是为了在旅途中和上流社交界扮演一个以他的出身和收入都不可能达到的更高贵更富有的角色,他疏忽了商业事务。他对诉讼案寄予很大的希望,可是这场官司的进展缓慢,而且费用昂贵,他不得不几次去意大利的巴勒莫市。在他最后一次旅行期间,聪明的女友把房子变了样,为的是渐渐疏远他。他回来后在远离他住所的另一处住宅里找到了她,并且看到当时对公共娱乐和戏剧界有重大影响的冯·s侯爵与她来往非常密切,面对这冷酷的现实他被击垮了,他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当消息传到他的女友那里后,她急忙赶到他的住处,照顾他,为他打扫房屋。并且,当他不再向她隐瞒他的现金管理不善时,她为他留下一笔可观的数目,足以使他能平静地度过一些时候。

自从她的朋友向她提出非分要求、限制她的自由之后,他在她的眼中大为失色。她对他的好感一天少于一天,同时对他的注意却大大增加,最后她终于发现,这位朋友处理自己的事务时是这样不聪明,无论是他的智力还是他的性格都没给她留下任何好的看法。在这期间他没有觉察到女友身上发生的变化,反而觉得她细心地照料他恢复健康,忠诚地半天半天地坚持守护在他的病榻旁边,是她对友谊和爱情的一种表示,而不是同情。他希望在自己痊愈后又开始运用他所有的权力。

他的误解实在太大了!当他恢复健康,身上又有了力量之后,她对他的倾慕和信赖也荡然无存,甚至,她觉得他是这样令人厌烦,而过去她却觉得他很可爱。在这件事发生期间,他的脾气变得极为尖刻,令人无法忍受:他把命运带给他的一切过错都推到其他人身上,什么事都为自己辩明开脱,想方设法证明自己一贯正确。他只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被无辜迫害、折磨、侮辱的忧伤的男人。对于这一切痛苦和不幸他希望得到的全面补偿就是他的情人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当他又能够出门,能够去拜访她时,一见面的头几天他就提出了这些要求。他别无他求,只要求她百分之百地顺从他,把其他的朋友和熟人都打发走,不准再跟他们来往,放弃剧院的工作,只跟他一个人生活,只为他一人而活。她向他表明,她绝对不会同意他的要求,一开始她以戏谑的口气,然后又以严肃的态度,到最后她迫不得记,只好全盘托出她的真实想法,向他表示,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他离开了她,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去看过她。

后来,他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圈子里生活了几年,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与他同住一所房子、靠少量养老金度日的虔诚的老妇人跟他作伴。在这段时间里他打赢了第一场官司,接着又赢了第二场官司,只是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并且失去了生活的乐趣。由于微不足道的原因他又一次患了重病,医生告诉他,他已濒临死亡,活不了多久了。听了医生的判断他毫无恶感,他只希望临死前能再见到漂亮的女友一面。他派仆人去见她,在以往,仆人带回来的都是亲切的答复,而如今,仆人请求她,她拒绝了。他又第二次派仆人去,仆人一再恳求她,她仍然不同意。最后,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又第三次派人去,她有所感动,把她的为难之处告诉了我,因为我正好与侯爵和另外几个朋友在她那里吃晚饭。我建议她并且请求她,再最后一次帮一帮这个朋友。她似乎仍然下不了决心,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她终于拿定主意,用一封表示拒绝的回信把仆人打发走了,仆人没有再来。

晚饭后我们坐在那里进行亲切的交谈,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舒畅。接近午夜时,突然听到一声凄惨、刺耳、令人恐惧的叫喊声,尾音拖得很长。我们吓了一大跳,先是互相对视,接着四处张望,想弄明白这奇怪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是从哪儿发出来的。这声音仿佛是从屋子中间钻出来的,然后逐渐消失在四壁之中。侯爵起身跃到窗户旁,我们其他人则在尽力照顾昏倒在地上的美人儿。她慢慢地恢复了知觉。脾气急躁又好忌妒的意大利侯爵刚一见她睁开眼睛,就大声责怪她说:

“如果您与您的朋友约定了暗号,那么您至少让这暗号不要这么刺耳,这么强烈。”

美人儿强打起精神回答他说,既然她有权在自己家里在任何时候接待任何人,她大可不必选择如此悲凄可怕的声音作为愉快会见的前奏。

确实,这声音难以置信地恐怖,它那长长的轰轰作响的余声仍在我们耳朵里回荡,甚至留在我们的骨头缝里。美人儿脸色苍白,容貌也走了样,一直迷迷糊糊的。下半夜我们只好留在她身边,后来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

第二天夜晚,还是我们这些人,气氛却没有这之前那天那么轻松愉快。不过大家都保持足够的镇静。终于,在同一时刻,又响起那巨大而恐怖的声音。

我们对这种叫声以及声音可能从哪儿来的作过数不清的多种判断,我们耗尽精力不断地猜测,但毫无结果。

“我今后该怎么办呢?”美人儿问,只要她在家吃饭,这声音就会在同一时刻出现,虽然正如人们发现的那样,这声音有时强烈一些,有时又弱一些。整个那不勒斯都在议论这件怪事。家人、朋友和熟人都对此极为关注,甚至还动用了警察,安排了密探和监视员。外面的人听起来觉得这声音来自户外,而屋子里同时听到这声音的人却觉得这声音就发自跟前。回回她在外面吃饭,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而一回到她家里,这喊声便又可以听到。

然而即使是在房子外面她也不是完全不受到这恶毒声音的骚扰。她的美貌使一些上等人家、大户人家为她敞开了大门,她作为一个善良的伙伴受到各家各户的欢迎。为了躲避这恶毒的声音,她已习惯在户外用晚餐。

有一回,一个无论年龄和地位都受人敬重的男人晚上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当她站在家门口与老人告别时,那声音突然在他们之间的地方响起,虽然他与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但仍被吓得半死不活地被人抬进他的车子里。

另一次,一个她喜欢的男高音同她一起晚上乘车穿过城区去看一个女友。男高音对这种奇怪的现象早有耳闻,但是作为一个愉快活泼的小伙子他怀疑有这种怪事。他们在车上又谈起这件事,年轻人说:

“我早就希望能听听您这位看不见的陪伴者的声音,您把他召来吧,咱们可是两个人,用不着怕他。这样做是轻率还是勇敢,我不知道算作什么。”

“够了!”她对这位才子喊道。

就在这一刹那,从车子中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人们很快听到连续三声巨响,然后随着一阵颤颤悠悠的余声逐渐消失。人们在女歌手的女友门前发现这两个人已经昏厥在车里。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们苏醒过来,并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美人儿需要一些时间进行恢复。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遭受惊吓损害了她的健康。发出恐怖声音的鬼怪似乎允许她休息一段时间,是的,因为很久没听到这种怪叫了,她甚至希望,她已最终获得了完全的解脱。只是她希望得太早了。

在狂欢节结束之后,美人儿同她的一个女友以及一个侍女做一次短途消闲旅行。她们想到乡下进行一次拜访。天色已晚,而她们的路还没有走完,因为车子某处有些断裂,她们只好在一家很差的客店过夜,并尽可能地把房间安排得舒适一些。那位女友已经睡下,侍女在点燃夜灯后来到女主人房间想爬上另一张床休息。这时美人儿对侍女开着玩笑说:

“咱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天气又是如此恶劣,难道那鬼怪还能在这里找到咱们吗?”

恰恰在此刻,那声音又响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尖利,也更加恐怖。那女友除了以为房间里有地狱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她连忙跳下床,尽快地跑下楼梯,把整座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喊到一起,这一夜没有一个人合上过眼睛。虽然这声音是最后一次听到了,不幸的是那位不速之客不久又采用了一种更加恶劣的办法显示自己的到来。

他安静了一些时候。一天晚上,美人儿正与她的伙伴坐在桌旁用餐,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有人朝着窗户打了一枪,像是火枪,又好像是大口径手枪。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枪声,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枪火。但是再仔细一检查,却发现窗户玻璃竟然完好无损。尽管如此,伙伴们都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大家认为,有人企图要谋害美人儿。人们急忙赶往警察局。警察检查了邻近的几所房子,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于是第二天警察在这些房子里上上下下都布置了岗哨进行监视,美人儿住的房子进行了仔细地搜查,街上也分派了密探。

一切小心谨慎都无济于事。连续三个月,每天都有人在同一时刻,朝同一张窗玻璃射击,却又不损坏玻璃,更古怪的是,总是正好在午夜前一个小时,然而在那不勒斯,人们是根据意大利钟点计时的,所以午夜时分并不引人瞩目。

最后人们对这种现象已经习以为常,就像这之前人们已经习惯那种怪叫声一样。因为这种诡计并没造成危害,人们也就没有高度重视,枪声不再使这些人惊恐万分,也不会打断他们正在进行的谈话。

又是一天晚上,经过一个炎热的白天之后,美人儿没有想到时间,打开遭到过枪击的窗子,并与侯爵一起来到阳台上,他们在外面还没站上几分钟,突然一枪从他们中间穿过,把他们猛地抛回到房间里,两个人踉踉跄跄昏倒在地上。当他们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侯爵的左脸,女歌唱家的右脸,都像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那样疼痛,由于人们查看之后并没有发现受伤之处,这件事引起了各种各样谐谑的评论。

之后,这所房子里再没有听到过枪声。美人儿认为,她现在终于完全摆脱了那个想迫害她的隐形人。

一个晚上她在去看望女朋友的路上,一件完全料想不到的怪事再一次吓得她魂飞魄散。她去的地方要途经基阿雅街,她曾经喜爱过的那个热内亚朋友在这条街上居住过。那天晚上月光明亮。一位坐在她旁边的女士问道:

“这不是那位先生死去时住的房子吗?”

“据我所知,是这两座房子中的一所。”美人儿回答说。

就在这一瞬间,从其中一所房子里打出来一枪,穿透了她们乘坐的马车。车夫还以为有人打劫,飞快把车赶走了,到达美人儿指定的地点后,人们把这两位妇女当成死人抬出了车子。

不过这种恐吓也是最后一次,看不见的陪伴者又变换了方法。几个晚上之后,在美人儿的窗前响起响亮的鼓掌声,她作为深受人们喜爱的歌唱家和演员对这种掌声早已不以为然。掌声本身并没有一点儿令人惊恐不安的地方,人们可以把这掌声归因于她的一个崇拜者,因此她对此并没有太注意。她的朋友们更加留意一些,与前几次一样,他们安排了岗哨。大家都听到了掌声,可前前后后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大多数人都希望这种现象能尽快有一个最后的结局。

又过了一些时候掌声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声音,它们虽然不成调子,但难以置信地却令人惬意,悦耳动听。最为细心的观察者觉得这声音好像发自交叉路口的一个角落里,从空间一直飘进窗子,然后极为轻柔地逐渐消失,好似一位天使想通过一段动听的序曲来吸引人们的注意,注意下面准备演奏的曲子。最后这种声音也消失了。这桩奇事前后持续了大约一年半左右,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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