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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手丐

38、孤篷夜话 截浪驶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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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姜二人睡时天已快亮,因睡前王鹿子力嘱,明日传授内家口诀白阳图解不比寻常,非将精神养好不可,限定午前起身。又说一经传授便要练到黄昏月上,稍微饮食再练,直到子夜过后才能完毕。这第一步乃是考较各人功力,以定传授次序。二人均恐到时精力不济,又知王鹿子的特性,不敢违背,互一商量,索性遵照师命安心睡去。等到睡足起身,日色业已老高,匆匆走往洞外,寻来溪水洗漱之后,一看师父正在上洞石崖自练功夫,不敢惊动。昨夜四具贼尸业早移去,打扫干净。二人知时尚早,匆匆回到洞内,取些现成食物吃上一饱,便在斜对面崖顶上面朝着上洞用心察看,刚悟出好些妙用,王鹿子忽令二人去往后洞,照着日前传授用功,跟着便来考问指点,并用手法在二人身上按摩揉弄。头几日因是初练,急于学会,真气真力往往顺逆相差,这类速成的练法没有高明人在旁照看本极危险,稍微气血逆行,不能归一凝练,自然流走,轻则半身不遂,重则送命。总算二人根底扎得极好,王鹿子更是行家,静心传授之外并还仔细照料,每练白阳图解必定守在一旁。二人也真聪明,共只上来错过两三次,均经王鹿子运用手法和本身真气代为揉弄,当时渡过难关,并还增加功力。后虽无事,王鹿子仍是守在一旁不曾离开。半月以后每日功力大进。王鹿子见二人天资颖悟,肯下苦功,也极高兴,当时夸奖说“难得”。光阴易过,转眼一个多月,二人自己也觉功力大进,远非昔比。中间王鹿子又传授了一种用内家真气所练手法,学成之后,眼前无论何物均可当作暗器使用,如将功夫练到极点,便是一花一草之微,发将出去也可碎石穿木,中人立毙。随同白阳图解练成,缩骨锁身之法也在未几天中将它学会。二人不料成功这快,虽听师父说应敌虽已够用,便遇上异派中的能手,也能应付,只是功力尚差,以后还要努力勤习,能够这样已出意料,自然高兴非常。

这日想起,初从师时每隔三日必要回去一次,后因食物尚多,无须往取。樊茵、万芳又非平常女子,每次回去问完近日功课,必劝二人多用点功,无事不须回来。而各位师长每日又多打坐练剑,难得见到,见时也是起身日近,勉励用功的话。二人一想,回去无非和诸同门谈笑上一阵,拿点食物转来,并无意思,于是由后半个月起便难得回去,匀出工夫练习以前师传武功和那两件兵器。这日二人一算日期,从师将近一个半月,已有十天不曾过崖探望,打算明朝抽空回去,就便探询何日起身。王鹿子忽由洞中走出,手里拿了两口从未见过的宝剑,通体长只二尺,拔将出来宛如一泓秋水,寒光耀目,削石如腐,锋利己极,交与二人每人一口,笑说:“你们那两件兵器甚是触目,尤其沈鸿的三折钩连枪乃昔年老淫贼燕双飞的独门兵器,容易被人识破,此去带在身旁,早晚难免被人发现,虽然想好一套说词,到底不可轻用。这两口宝剑乃你诸师伯所赠,用作防身利器不在原有兵器之下。好在白阳图解中的剑诀你们业已学会,今夜稍微指点还可增加好些变化,以后再如用功,江湖上便少敌手了!”上人大喜拜谢。

姜飞无意中得此好剑,急于归报喜信,正和王鹿子说明朝回去半日,齐全忽然越崖赶来,朝王鹿子礼见之后恭身说道:“诸位师长方才得到信息,岳州那面须早派人前往卧底,二位师弟如能胜任,三四日内便要起身,不知大师伯尊意如何?”王鹿子笑答:

“他二人近来功力大进,我虽不曾得信,也想岳州之行早去为妙,正想命他二人明日回去无须再来,禀告诸位师长,说他二人业已学成,最好早点起身,先往作一准备。既然如此,我只稍微指点剑法变化,没有多少时耽搁,不必再等夜来传授。你可等在一旁,就便长点见识,看他们学完,今日便一同回去吧!”齐全忙答“遵命!”王鹿子随令二人比剑,自在一旁指点。按照平日传授,把一套剑诀练完,重又将剑要过,令三人留心记准,由单而双分别演习一遍,随口指点其中妙用。未了再令三人照样演来。三人均是会家,经此一来更多加了功力。二人心喜自不必说,便是齐全来此传话,无意之中得此高明指教,也是喜出望外,高兴已极。沈、姜二人自然依恋,行时再三拜谢。王鹿子笑说:“你们以后多救点人,多做好事,便算谢我。人生遇合不过如此,何必这样恋恋不舍呢?前途正事要紧,你们去吧。方才忘对你们说,我不久也要离此他去了!”

三人辞别王鹿子越崖回去,众同门因二人多日未归,俱都想念。虽知齐全前往送信,没想到当日下午便会回转,见面自极高兴。樊茵、万芳、杜霜虹三女同门近日情分越深,出入必偕。万英有时也跟在一起,四人说时刚刚做完功课,同往万氏兄妹所居洞中学做点心,一听三人同回,都赶了来,问知图解业已练成,学会剑诀,还各得了一口好剑,越发欢喜,多向二人讨教,问那用功经过。姜飞笑答:“每次回来我们均以直言奉上,从未藏私,你们近来学得怎样?听王老前辈说,白阳图解前段二十七解乃扎根基的功夫,关系虽然极重,还可同时领会;以后三个二十六解虽较容易,但须按照它的次序一步一步向前学去,丝毫差错不得,你们两姊妹恨不能一下学全,如何行呢?”万、杜二女同声嗔道:“飞弟最喜装模作样,看沈大哥多好,有问必答,我们向他求教也是一样,不问你了。”樊茵正和沈鸿在旁相对说笑,闻言回顾,笑说:“飞弟所说不假,便沈师兄也是这样说法呢。”姜飞方说:“我不是成心吧!你间沈大哥也是一样,学不蹭等,我又不是不说。不过话说大长,各位师长尚未拜见,反正有三四天才走,想等闲时再说罢了。二位姊姊问得这样急法,稍微说错,无益有害,何苦来呢!你看癫师兄和哑师弟稍微问上几句便走开了,佟师兄呢,如何不见?”沈鸿闻言一看,同门都在,只佟振一人方才匆匆一见便自走开,仿佛没有以前亲热,不知何意。正欲往寻,段无双忽然走来,和沈、姜二人谈了两句,便说:“各位师长功课已完,此时可以请见了。”齐全闻言当先走去,众人跟在后面。沈鸿回顾佟振也由林中走出,仍和癞、哑二人一路,以为事出无心,这几个师兄弟知道自己和姜飞各有爱侣,万英、姜飞又是至亲,并且相交在前,到底要深一层,多日未见,难免有话要说,因此避开,不过比别人走远一点,并无他意,念头略转也就罢了。

这时,汤八夫妇、李玉红三人已走,洞中只各位师长同在一起用功,刚刚完毕,众弟子进门之后,仍是天寒老人棘荆和乐游子二人领头发话,指示机宜。侠尼花明和真布衣也略说上几句,崔老人和黑衣女侠明月光双剑夏南莺向例不多开口,只各说了两句慰勉的话。众人一听前途的事这样艰险,都代沈、姜二人担心;沈鸿、姜飞却是心志坚定,丝毫不以为意,反因成行在即,心中高兴。为了众弟子情分深厚,朝夕相聚,沈鸿、姜飞第一次离开,还有三日便要起身,别远会稀,诸老侠特地放了三天假,令众弟子随意欢聚,就是用功也在一起,专一练习打对子应敌,无须静坐再练内功。众人闻言越发高兴,听完诸老吩咐相继走出,在白莲磴聚会了三日。沈、姜二人自不免各寻爱侣背人情活,都是一些互相勉励保重的话。

回山第二日佟振也随众人一起说笑同游,只不似以前亲密。姜飞也有一点看出,本是同门至好,向无意见发生,也未听人有什话说,和沈鸿一样,均当佟振是恐妨碍小夫妻们叙别,不愿夹在中间,有意避开,全未放在心上。临走以前一日,虽觉樊茵等三姊妹对于佟振也似格外淡漠,心虽稍微有点惊疑,但因就要起身,段无双又忙着为二人饯行,情意殷殷,当夜乐游子和天寒老人又将二人喊去,重加指示此行机宜和应办之事。

所有男女同门因快分手,日常都聚在一起,樊、杜二女和万氏兄妹之外,齐全在江湖上往来多年,人都不知他的姓名,但那铁笛子的外号业已传遍江湖,结交的人甚多,尤其是那湖湘一带的苦人虽不说是尽人相识,提起铁笛子三字几乎妇孺皆知,走到哪里都能得到这些天真朴实、心地善良的穷苦农人照应。众人平日虽有一点耳闻,因齐全不大肯说,也就无人理会。这时为了二人就要上路,前途形势那么艰险,仇敌那样凶恶的威势,如不得到这些穷苦的土人相助,想要混进贼巢难如登天,因此把自己以前经历和此去可以相投的人家几个好友至交分别说出,以备万一之用。沈、姜二人自是心喜,连声谢诺,仔细静听。齐全所说的话又多,并还开了一张单子,把前途所去何地,何人可以相助,有何力量,用什方法与之相见开了出来。二人均知此举关系重大,前日师长又有向大师兄求教之言,只顾听他谈论,极少离开。姜飞自不便当人把万芳喊在一旁探询。次日一早又要起身,虽然昨夜商定众同门一齐送行,要送到前山口外方始分手,但是大家都在一起,樊茵人又稳重,早就暗嘱沈鸿:“我们将来虽是夫妇,情深爱重,此时总是同门兄妹,应和别位师兄弟一样,不可露出厚薄亲疏,使人笑话。何况话已说完,大家都差不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本无背人的话,何苦那样小家子气呢!”沈鸿对于樊茵最是敬爱,自己也觉都是同门,单把爱侣引往一旁密谈不好意思,隔夜议定都送到前山口为止,樊、杜、万三女随众同回,并不远送。姜飞几次想问均无机会。虽见佟振夹在人丛之中,始终无什话说,偶然应答均带强笑,与以前和沈鸿相对谈笑风生,投机亲热情景不同,尤其良朋分手之际,前路那样艰险,虽然说过几句慰勉的话,也是随众敷衍,神情并不亲切,双方同门好友素无嫌忌,怎会如此?心想,小姊妹们多半亲热,这三个女同门平日都说佟振人好,近一个多月来忽然不提,也从未和他同在一起,偶然相见也似比对别人冷淡,其中必有原因。料定万芳定知此事,几次想问,苦无机会。后来仔细察看,越想越不对,方要借故把万芳引往一旁探询,前面不远已是前山口,当日又有庙会,途中香客游人往来不绝,急切间又想不起用什题目连他兄妹一同引开。

正在寻思,佟振忽然满面笑容凑近身旁,笑语殷勤,全是惜别之意。沈鸿左边是樊茵,右边是齐全,正在低声说笑,佟振好似不便挤上,专向自己一人致意。姜飞暗忖,对方同门至好,万芳、杜霜虹都是口直心快,如有什事,就大师兄们不说,早有人谈起,怎会全无动静,也许此人有什为难的心事。三女同门又都担心自己和沈大哥,不顾得和他说笑,也未可知。细一回忆,由往隔崖练图解起佟振方始改了常态,每次回来为时不多,不曾留意,直到临走这两天方始看出。也许此人心高好胜,见他从小随师,平日用功那样勤苦,见自己和沈大哥入门不久,竟蒙王太师伯垂青,后来居上,只一个多月光阴便将图解学成,他和癫、哑二人乃天寒老人弟子,算起来还是王大师伯的记名弟子,至今图解尚有一半不曾学会,前月向师请求下山行道,未蒙允许,反被师父说了几句,我比他年纪小好几岁,反和沈师兄当此重任,难免量小忌妒,被众同门看出,别人还好,三女同门不是未来爱妻便是至戚,情分上自要深些,觉着既是骨肉之交,谁能出众向上都是一样,不应这样自私,因此看他不起。佟振外表谦和文静,内里刚愎自用,当然生分起来。大家都是少年人,暂时意见不投,久了自会和好,何况大师兄年长有德,最受众人敬爱,有他在内解劝更无话说,过上些日必能恢复原状。念头一转,觉着第二次所想有理,否则佟振如犯大过,休说同门轻视,师长也必责罚,决不相容,就此丢开,山口也同时到达。

沈、姜二人便照隔夜预定,同往山镇小酒铺中要些酒菜,同饮叙别。按照师命,二人本应水陆并进,先坐上一段船,觅一偏僻之处登岸,把齐全所赠易容丸取出,换了形貌,同往岳州进发,中间还要寻人交一封信,见面之后再往前去,水陆两路听便。齐全恐二人心急,行时再三嘱咐:“此去务要听师长的话,作为两个外省新回的少年文士。

好在沈师弟是本行,又是湖南人,岳州还有一家亲戚,到不得已时也可暗中前往投奔。

姜师弟也读过书,这一两年人已成长,高了不少,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不像以前郎公庙对敌时幼童神气,只要留心谨慎,必能混进贼巢无疑。但这一路之上到处都是仇敌的爪牙耳目,内中好些开有各种店铺,照样公平买卖,生意也颇规矩,不看出来人形迹可疑轻不发难。一被识破,立发传牌通知各地党羽,由此到处都是荆棘,危机密布,或明或暗,休想逃出罗网。虽然你两弟兄外表斯文,又似两个寻常行客,没有财帛在身,不会放在他们眼里,对头这大声势,心明眼亮的党羽决不在少。尽管你们内功颇好,真气内敛,外表不易看出,事情到底难料,小心为上。师长原定下手时期至少还有三五个月,甚而一年半载都不一定,重在打入他的内部,并非忙此一时。前日再三叮嘱,照着寻常路客走得越从容越好,并还水陆交换,便由于此。此去无论搭轮乘车,对方是什么人,均不可露出本来面目。第一要将以前忘记,把假事当作真事去做,才可兔去好些枝节险难。等到深入贼巢,见了为首群贼,事情反倒好办。这班恶贼虽然凶险狡诈,排除异己,大都有点爱才,而又自私心重,你只寻到一两个,表示愿意做他心腹,哪怕明言以前曾在四叔独手丐门下,因犯师规前往投奔均可无事。只将武当山白莲磴从师学艺,以及与各位师长相识之事隐起。王、诸二老和垂天鹏凌翼所杀群贼之事更提不得,这些话二师叔和各位师长已都说过。二位师弟只记住我的话和昨日所说那些人的姓名住址,和江湖上过节不要忘记,包你成功无疑。老河口搭船容易,你们先雇一船,到孔家湾上岸,易容之后由旱路经乐乡关通往双河口,再由旱路去往荆门山中,把师父的信交到,由此去往岳州,如何走法都随你们的便了。”众人谈了一阵各自殷勤握别,齐全等八人仍作游山的人转回山中。

沈鸿、姜飞各带一个随身包裹依言上路。赶到老河口,天才申未之交,先想搭一装客货的大木船,后一打听,船早开走,要到明日早起才有。姜飞还不怎样,沈鸿离家年久,又知强占胞妹的杀父仇人业已迁往岳州,舅父年迈,近来光景不知如何。师命虽令从容,早走一天先往探望舅父也好。正和姜飞商计,忽见一十五六岁的舟童赶来笑问:

“客人坐大船并不便宜,我和爷爷送客来此,就便贩货回去,业已停当,船上还空着一片地方,二位客人正好搭载,船饭钱只比大船便宜。只是我们本钱不多,不能将船装满,否则客人想要搭载我们还不肯呢!我们的船虽然稍小,但我爷吃这行饭已有好几十年,日夜均可行船,多大风浪他都不怕,船也结实,只往湖南境内,中途无论何地均可上岸,你看可好?”姜飞见那舟童口齿伶俐,人甚聪明,却不带好猾相,也颇投机,此时不愿投店又无处可去,只往一看,船虽不大,但是木料坚固,打扫清洁,舱底业已装了不少货物,中舱却空在那里。船家是一老头,须发皆白,人却精神强健。虽觉船家只此祖孙二人,行驶大江长河之中,并可日夜赶路,非但精力过人,事实上也难办到,所说未必可靠,但见船家祖孙神情和善,动作轻快,知是久惯操舟的人,难得那么干净明爽,除操舟的人大少而外,无一处不对心思。同时发现船头上还有两片桨绑在船舷上面,都在船头前部,每面各有一个铁桩,似备打桨之用,当时也未理会,笑问:“老人家贵姓,操舟劳苦,如何不用两个伙计?”老头答说:“我姓桑,没有名字,同行船家因我年轻时会用双桨,都叫我桑铁桨,又叫桑老铁,客人叫我老铁好了!此是我孙儿桑盆子,自我儿子死后只剩祖孙二人,往来江汉之间,乘客,载货都来。休看船小人少,包你平安。

你们如不放心也不勉强,不过明日搭船须要寻那人、货最多的大船,有那三五商客包下的大船好坏却是难说。目前吃空手饭的人太多,就是船家好人,也难免于遇见外来的凶险。二位想是年纪大轻,初次出门,由外路来,不知这里底细。实不相瞒,方才如非孙儿说二位客人忠厚人好,我们也不会多事。我货物装得差不多,船中虽有空地,并不在乎这点船饭钱的好处,不对心思的人,他要雇我的船,还恐因他惹事多生枝节不肯载呢!”

姜飞虽觉这祖孙二人比别的船家神气,老的须发全白,二目还是黑白分明,看去决不像个歹人。又听这等说法,料知近来兵荒马乱,水旱两路均不清静,商客必常遇劫,与其搭那大船,因船中客货太多,引起盗贼生心,倒不如坐这一条舱面全空的小船免得使人注目。即便中途有事,凭自己的本领也能应付,如坐此船清静舒服得多,好在各人只有一个衣包,以前未用完的银子又都贴身藏好,看不出来,不会引起坏人注意。念头一转,笑说:“这样干净的好船求之不得,我们不过在开封多年,刚刚回乡,不知这里虚实,略向老人家打听两句,有什不放心处?船饭钱请先说出,我弟兄好作打算。”老铁笑答:“这船是我自家的,我祖孙二人总要吃饭,不过每日多两升米,我们日夜卖苦力气,家中人少,饭菜并不太坏,我想客人一定能吃,并不为你添菜,一共值不了多少,到了地头随意给,多了不谢,少了不争,如何?”姜飞看出老人豪爽口直,知道这类走江湖的船家不能一例而论,便不再说。沈鸿出门向以姜飞为主,当时议定,二人又无什行李,跟着舟童桑盆子升火烧饭。

姜飞和沈鸿在舱中把床铺好,走出一看,闻得饭香,业已快熟,旁边小火炉上还炖有一锅肉,另外好些鱼虾准备热炒,方觉船家方才不曾上岸,怎吃得这样好法?盆子回顾二人走出,笑说:“客人运气好,今天菜多,还有酒呢!爷爷行船全看风色,不论日夜,遇到好风我们轮流睡觉,只用一人掌舵,半夜也走。难得今天十四,天晴月明,风向正对,饭已烧熟,就要开船,客人如其不饿,到了前途再吃吧!”说时老铁业已将船启旋,盆子立往相助,一前一后用长篙将船撑往湖心,到了中流,走出一段,乘着晚风将帆拉起。老铁在后撑舵,盆子先还手持长篙独立船头之上,不时朝水中刺去,遇见对面来船互相招呼,挨得稍近时用篙一点便交错而过,动作极快。姜飞见他小小年纪,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拿着那又粗又长的竹篙竟会那样轻巧灵便,一点也不吃力,心方奇怪,打算试他一试,恐露形迹,欲言又止,方说:“你真有本事,小小年纪这大手劲!”

盆子已将未一篙拔起,悬向舷外,把篙上水点滴尽,插向舷旁,笑嘻嘻回转身来,把饭锅放向一旁,准备煎鱼。沈鸿夸他能干勤快,这样繁重琐碎的事丝毫也不慌乱,盆子笑答:“这个有什希奇,做惯的事和练武功一样,久而自成。我看见过一位船客那本领才大呢!我们外行人学得会么?你们读书人读书写字还不是一样容易?”说时,二人似听后艄船家咳嗽了一声,盆子话也说完,姜飞一眼望到舷旁所绑双桨,每片长达一丈以上,木料看去十分坚实,两柄已磨成槽,又光又滑,知是用过多年之物。暗忖,这类半大的船应该摇橹,如何用此双桨,船形也与常见不同,从未见过,前圆后尖,形如蝌蚪,双桨分明常用,每片重量少说也七八十斤,木色发黑,几类铁制,看去十分沉重,何人有此大力用它划船而进,又不像是摆样子神气。见盆子一边做事,一边望着二人,满面笑容,大有亲近之意,越想越奇怪,忍不住问道:“这两片桨少时也要用吗?”盆子毫不惊疑的答道:“这个我还划他不动,就是爷爷近年年老,能省力就省力,不是有什急事赶路和风浪险恶轻易不用。用起来这船便是逆风逆浪,也比寻常的船快好几倍,休说客人看了希奇,便我们看惯的人也看了好玩。照今夜这样天色,只恐看不成功,明日不知有望没有,好在要走三天才到呢!你二位如和我爷爷谈得投机,请他把路赶快一点,只一答应便见到了。”

姜飞早就觉出操舟老人性刚口直,问时语声本低,盆子答活更轻,说完又嘱二人:

“遇事不要多问,爷爷并不愿意载客,此是我的主意。他老人家虽不十分和气,坐我家的船一定平安,并非我爷爷有什倚仗,只为操舟年久,年纪又老,相识人多,谁都知他薄本薄利,办货不多,每月至多往来一次,自家够用便算,极少代人载货,欺负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太不光棍。爷爷和我爹娘以前又做过几件好事,人都晓得,小的水贼不敢欺负,怕引出别的事,大贼不好意思。有那乖巧一点的商客时常托人来说好话,出了重价,想将我家的船暗中载货,十人倒有九人拒绝,极少答应。今日是我见你二位在渡口打听客船时一会工夫,连帮助了四个苦人,都是暗中周济,没有让人知道。你们并非有钱的人,这样义气好心从未见过。你对内一穷汉所说劝令谋生的话更有道理。每一个人都有心思力气,暂时穷苦自所难免,就此倚赖他人救济,没有志气,如何行呢?我越看你们越好,目前水路太不干净,再走几十里你便看出,前日便有两船人货在江中遇盗,人财两失,还死了好些人命,掳去两人,恐你们明日误上贼船。有的船家虽不与水贼通气,但是有名水贼照例不伤船家,有时还要分红。他们为了生活,不肯与贼合流,也不说破,客人闯得过是运气,出了事也与他们无关。好在目前官府贪污无能,只会要钱,没有大不了事,他们以船为业,不载客货如何谋生呢?有时事情太大,商客告到当官,恐受连累,便换地方,连船带家逃往远处,好在强盗不伤他们,于是连家中妻儿都在船上。有的连伙计都不用,改由自家人下手,闹得一班没有船的篙师帮人不上,也和水贼成了一党,这班都是善良人民,为了生活所迫,再受水贼诱迫,虽会一点水性,本领不高,出事犯案他们倒霉,受刑送命,抢来财物归贼头所有,分到一点残汤冷饭刚够衣食,不做又要饿死,真叫可怜。遇到这样朝廷官府有什法想?”沈、姜二人一听,那么重大的木桨,老铁竟能运用,大为惊奇。盆子所说又极入情入理,越说越投机,天也快黑起来,老铁祖孙本定客人先吃,二人自然不肯,结果因要一人掌舵,不能同食,这才改为祖孙二人轮流陪客。

船家桑老铁性颇孤做,先对沈、姜二人神情落漠,无多言语,后见这两少年船客词色谦和,对人诚恳,不由生出好感,改了笑容,几杯酒一下肚,话便多了起来,所谈都是官贪吏酷、恶霸横行、豪绅大族倚仗财势、欺压善良,以致民不聊生、盗贼蜂起愤慨的话。后又谈到水路不靖,船客困在水中无路可逃,遇上水寇比在旱路遇见盗贼更难逃命。他这条船如非船形奇特,往来多年,两子在日相识人多,又从不肯载贵重客货,做那误己误人之事。一般水寇知道此船无什油水,便夺了去值不了多少钱,并还岔眼,外行也不会用。这班水寇都在沿江隐僻之区藏伏,少则五六人,至多四五十人做一伙,驾上几条小船往来打抢,不似洞庭君山那伙江洋大盗,水旱两路全部设有大寨。拿了船去无处存放,再被儿子生前那班好友知道还要仗义拔刀,惹出乱子,至少也是两败俱伤,想想大不值得,不肯下手。我祖孙二人因此才得吃这一碗说苦不苦、说甜不甜的粗茶淡饭,每次往来都是自家载物贩卖,够了全家老少三四人的衣食也不多求。好些同行均劝我靠着两个儿子的情面往来贩运,每月多走两次便可发一小财。其实他们不明白树大招风、财多引祸的道理,这等荒凉年间,能够温饱已是万幸。老河口往来的大小舟船连走川江的少说有好几千,能够终年无事、不往外码头避祸的能有几只?我们全靠没有贪心,刚刚够用,人家才不来看相,否则全船共只祖孙二人,一老一小,人家当真怕你不成?

沈、姜二人守定大师兄齐全所说,少年人走在外面多听少问,和气当先,遇事留心,不可放轻小节之言,对于老铁祖孙二人早已留心,只管敬老谦和,并无多言,见他酒酣耳热,神态越豪,心疑此老不是常人。想要探询,恐其多心,方想等他自家说出再好没有。

哪知老铁话到此间为止,底下都是一些不相干的闲话。

沈鸿始终没有多口,姜飞忍不住想要探询,老铁忽然笑道:“只顾陪二位客人吃酒谈心,忘了天已不早,孙儿大概早就饿了。今日顺风,共总不到两个时辰已赶出三十里水路,前面望娘湾龙子河口有一村镇,那里熏腊出名,船到那里还要停泊一下,顺便代人带点东西,乘着满空明月还可赶出不少水路呢!”二人见天早入夜,将圆明月早由东方天边升起,船上灯也点好,沿途经过两三次大镇均未停泊,闻言听出前面镇上稍微靠岸,买点东西还要起身,听这口气果是连夜行船,暗忖:这老少二人连夜行走,哪有这大精力?方想回问,老铁说完已往后艄走去,觉着小的年轻口快,容易探询,船家虽无恶意,无须戒备,如是江湖异人,与之结纳,岂不多一朋友,师父和齐师兄虽然命我小心,我只不露出形迹也无妨碍。想到这里,等盆子走来同坐,因先吃饱,只作旁观,见他吃得甚香,笑问:“你饿了吧,辛苦你了!”盆子看了二人一眼,笑道:“这算什么,共只赶走三十里水路,还是顺风,掌舵之外不须人力便觉疲倦,要是遇见逆风恶浪,连赶他个两三日夜水程怎么办呢?像今天这样又舒服又痛快的事我还觉着难得呢!”

姜飞方想乘机探询这样江宽浪大,波浪滔滔,是否真个深夜行舟:忽然觉出右面江岸大片山野之中走上好长一段不见一点人烟,许多田土也都荒芜,无人耕种,到处长满野草。来路前半段偶然还见江边有人撒网扳罾打鱼的人,大都身材枯瘦,衣不蔽体。离开老河口才十余里,除却偶然迎面来船而外,这长一段江岸难得见到人的踪迹,有时发现一些人家村落,也都残破不堪。两面山色江景却是雄丽清奇,使人应接不暇。船靠右岸行走,对岸不知是何光景,由黄昏前到现在,沿途江岸上休说人烟人迹不曾发现,连鸡犬均未见到一只。这好一片江山,怎会如此荒凉?因是初次经过,觉着奇怪,便把方才想问盆子的话收住,正问沈鸿那年由湖南出来,可曾由此经过,是否这样荒凉残破之境?临江都是肥田,怎会听其荒废,无人耕种?便江中物产也有不少,怎不见人打鱼经营?这一带听说都是有名的城镇和鱼米之乡,沿途并无盗贼踪迹,这等衰落是何原故,沈鸿还未及答,盆子已气愤愤说道:“如非地方富足、鱼米之乡,还不会被这些贪官土豪糟蹋成这个样儿呢!真要深山荒僻之区,土人见官家拿粮不管事,还要欺压,他们受逼不过,群起反抗,官府拿他无可如何,倒也安然无事,日子过得满好。最苦是这类膏腴之地,贪官污吏之外加上土豪恶霸重重压榨,一丝也不放松,老百姓先被他们暴力盘剥,白受一年辛苦,所得的粮不够官私两面的剥削,还要身受官刑,先卖田产,后卖妻室儿女。等到田产卖光,妻离子散,连和人家去当牛马都不能保得衣食。强壮一点的不是去做人家一世奴才,当那长年佃工,便是入山为盗,老弱妇女十九逃亡,田地自然无人耕种。可恨这班贪官恶霸明明有田有地可以生产,偏要逼得人家死走逃亡,有地不能耕,有田不敢种,闹得人越少,田越荒。他不想法子减租减粮,使人缓一口气,把逃荒的人抓回,反倒往死路上走,人越少,田越荒,收入越少,他反而搜刮得更凶,官私两方打成一片,专和老百姓作对,却不想这些出力生产的人真要死尽逃绝,剩他们有限几个坐享现成福的如何能够享受下去!再说谁都有一口气,休看这些大城大镇驻有官兵,人们怕他凶威,暂时还可苟安,不像别处偏僻小县,随便几个人登高一呼,马上杀官造反。但是人心一样,真要受逼不过,照样一哄而起,他那高房大屋、娇妻美妾还是保守不住,不说天理人情,便照他本身利害来说也不该做得这狠。老百姓最好说话,你只叫他稍微有条生路便可无事,他偏杀鸡求蛋,岂非蠢到极点!”二人见盆子一个舟童,竟明白这些道理,大为惊奇。

遥望前途湖滩上芦苇丛生,明月斜照波心,清光如昼。江风阵阵,夜凉如水。江面上已无船影,静荡荡的只听波涛打船之声。夜来景色越发荒凉,正问望娘湾还有多远,忽然发现前途江岸树林中似有两三点灯光闪动明灭。因相隔远,和萤火虫一样,随同船身行进隐现不停,料知市镇将到话还不曾出口,猛瞥见一叶轻舟由左岸截江断流斜驶而来。先已看到月光照处只是一小条黑影随波起伏,只当江中飘过的树枝之类,不曾在意。

就这互相说笑几句话的工夫业已驶近,渐由洪涛之中现出全身,刚看出是条小船,前后各坐一人,后面的是个白衣少女,手持双桨略一起落之间,那船便和箭一般对准自己的船射来,眼看就要撞上,盆子面容骤变,随手刚操起长篙,看意思似想朝船点去,忽然“噫”了一声忽又放下,那船已照准自己船腰猛冲过来。船头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竟如没事人一般。二人定睛一看,不禁大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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