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三人边说边走,绕过一座小峰,一条花径,便到洲后竹楼之上。早有蛮女跟来,送上瓜果酒肉。二人见那竹楼建得甚是高大坚固。兰花建时又用了巧思,高达三层。下层空无一物,只有梁柱,并无门窗。第三层乃是亩许方圆一片大敞厅,四面栏杆环绕,从上到下均是各种藤蔓花草布满。楼顶也是一样,看去仿佛一座轩窗洞启的花楼,映着月光,通体碧绿,亮晶晶的浮光泛影,繁花如绣,五色缤纷,美观已极。连楼板带用具都是竹制,打扫清洁,净无点尘。二层却有门窗,竹墙更极坚固精细,共隔出九间两层。
以前本是孟雄夫妇避暑之地,兰花遇到风日晴美、佳时良辰,也常带了几个心腹蛮女来此纳凉望月,住上些日。先已命人把二人的卧处布置在东首两大间内,并说自己也打算从此移居楼内,以便朝夕相见。
二人随同兰花先去各房中看了一遍,再到三层楼上敞厅凭栏饮酒。前面便是方才会见主人的广场,因是全洲最高之处,登临其上,湖山全景尽收眼底,连森林那面有何动静也可看出。时再兴暗忖:这里乃全山形胜之地,被她布置得如此好法,此女真个才貌双全,灵慧无比。生长蛮荒深山之中,已有这高智慧,如再读书识字岂不更好?再暗中查看,王翼对于兰花虽也颇好,但比对方情热却差得多,随时都似有什心事神气,知其思念凤珠,不能忘怀,便用言语点了两句。王翼自然警觉,面上一红,又无法出口分辩,微笑未答。楼上本有凤珠上次带来的几盏纱灯,兰花平日甚是珍爱,不舍得点。当夜为了待客,以为汉客夜来非点灯不可,业命蛮女点燃。灯月交辉之下,看出王翼面红,神态不甚自然。兰花聪明,虽不懂什诗文,但那意思却有一点明白,转面笑问道:"时哥哥,你说什么'使君有妇,佳人难得',什么意思?既把我当作一家人,如何你们说自己话,不要我知道?"再兴见她天真,笑答:"我因今夜灯月交辉,想起主人这样贤惠能干,人又长得如此美貌,觉着难得。佳人便是美人,说的是妹妹,乃是好意,并非隐瞒,说自己私话。"兰花又转向王翼道:"时哥哥说我美貌好看,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看如何?他还说了一句'使君有妇',什么意思?"
王翼心中有病,立被问住,答不上来。兰花见他吞吐,娇嗔道:"你不肯说,想必不是什么好话,里面还有死字,虽知你们不会咒我死,内里必有原因,此时不说,等我日后学会你们汉家字,什么话都会说,明白过来,就不与你甘休了。"王翼勉强笑答:
"我并未开口,如何怪我?这也不是什么坏话。"再兴恐他再说下文,居心又想为二人作合,忙接口道:"妹妹不要问他,且听我说。我们汉家人男女相交不似你们随便,只要心爱,便无拘束。越是局中人,面皮越薄,心里的话越没法出口。如换是我,更比他还要怕羞。这句话也说的是你,决非咒人,也不是那死字,意思是说:美貌聪明的女子难得,假使要娶妻子,这样佳人哪里寻去?实不相瞒,如非知道你们天真爽直,我又是局外人,就这两句话也是说不出口。"兰花闻言方始醒悟,嫣然微笑,转望王翼也无什表示,忽然低语道:"这还早呢。"
王翼听时再兴断章取义,曲为解说,知其意在弦外,想为自己作合,心中又慌又窘,又无法出口。想起蛮女情热率真,兰花又要一同歌舞,正在为难。闻言听出对方虽然看重自己,尚无嫁人之意,心方略松。见兰花一双妙目脉脉含情,仍在望着自己,强颜笑道:"听说妹妹以前识过字,不知认得多少?明日我和二弟教你可好?"兰花喜道:
"这还是去年叔婆又来避暑,天长无事,她又不喜去往林中打猎,叔公恐她烦闷,本族中人除叔公外她都不喜欢,就欢喜我一人,命我日常陪伴,这才学了一些。她真爱我,走时还送我不少东西。明早起来你便教我吧。"说完,转问时再兴:"你一人多么无聊,方才来路曾说,夜来当众练武与他们看,少时等人跳开,空出地方,二位哥哥何不试上一试,教我也学一点本事。"
再兴想起,对于山人言出必践,不可失信。并且这班蛮人俱都生得高大凶猛,那些蛮人周身刻花,更是狞恶,我弟兄汉人文秀,难免看轻,借此机会显点本领与他们见识见识岂不也好?刚点头笑诺,猛一回头,瞥见对岸花林之中有两条长大黑影和三四团蓝光闪动,料是山中猛兽,忙问:"这是什么东西?"兰花回顾笑道:"这是两只大狮子,该死的东西!自从前两月我带了全山的人到处搜杀,差不多被我们杀光,以后多少天不见这东西出现。今夜想是顺风闻得烤肉香味,不知由何处又掩来这两只,走的又是一条死路,中隔危崖,能来而不能去。只要命人绕往东边将我们来路崖角把住,它便无法逃走。此时前面的人正在大吃,月儿也未升高,二位哥哥等我将它杀死,免得天亮前有人回去,歌舞疲倦,一时疏忽,被它们扑去。近来这里小娃又多,再被它咬死几个,更是气人。"
二人前在山中打猎,弟兄合力曾杀三虎,这样大的狮子虽未见过,但是身旁带有凤珠所赠毒梭镖,据说多厉害的猛兽打中必死。那两口缅刀更是挥金断铁锋利无比,正好一人一只,借此显点本领。真要厉害难敌,有此缅刀毒镖,凭着一身轻功,也不至于受伤。二人全是年少气盛,又吃了几杯急酒,胆力更壮,双方不约而同应声答道:"我弟兄蒙主人厚待,寸功未立,这狮子恰是两只,正好一人一个将它除去。"兰花虽然勇猛,遇到这类猛兽也并非是单独上前,照例带上几个有胆勇的蛮女同去。只有一次遇见一只受伤逃走的母狮,骤出意外,人狮对拼,有毒的梭镖恰又用完,一刀斫去,竟被那狮用爪扑落,几受重伤。幸而机警多力,就势纵上狮背,人兽相搏,斗了两个时辰,那狮虽被抓瞎两眼,撕裂头颈,活活弄死,人也累得力尽筋疲。总算蛮人赶到,护送回来。否则,再有一个狮子赶来,照样送命。由此生了戒心,不再孤身犯险。一听二人这等说法,蛮俗尚武,并未劝阻,反而连声夸好,笑说:"我正想看二位哥哥的本事,索性不去喊人,只我三人上前,叫几个人拿了刀箭断它退路便了。"说完,便同赶下。
楼后这面离对岸最近,那两只大狮原从附近山崖中受惊窜来,闻得肉香,寻到当地。
以前来此伤人,得过一两次甜头,也吃过苦。内有一只雄狮腿还有伤,新愈不久,看出对岸洲上人多,又隔着一片大水,不能过去,便掩藏在椰子树林里面,想和上次一样,等候机会,人一上岸立即猛扑过去。这男女三人胆子大大,匆匆商定,拿了兵刃暗器,只带四个蛮女,便同纵将过去,连吊桥也未放。前面许多蛮人差不多已快酒足肉饱,鼓乐之声也越来越急,转眼就要歌舞,准备狂欢,并无一人知道洲后面来了狮子。
这面男女七人到了对岸,兰花将蛮女遣走,去断二狮逃路,笑对二人道:"林中地方大厌,这里狮子俱都狡猾多疑,人如不动,它还不肯先发,最好看准它的眼睛,暗中戒备,假装走过,等它起来猛扑,诱往平地空旷之处再将其杀死。我给你们打接应,谁打不过我就帮谁,决不偏心。可惜来得太急,爹爹因防他们争斗仇杀,不是去往森林采荒打猎,那些有毒的镖箭梭矛除几处防守的人外,向例不许随身携带。事完回来,剩下的还要缴回,方才忘了取上几枝。这东西力大凶猛,二位哥哥还要小心。万一不止两只,见势不佳,可往洲上纵去,我一面喊人,当时便可杀死,千万强不得。我上次打那狮子便吃过亏,最要留神它那前爪。好在你们身轻腿快,纵得又高又远,多半无妨,仔细一点好了。"说时,那两只大狮子以前来过,知道山人歌舞要在天明前后方始分散,各回崖洞,时候尚早。只在林边张望了一圈,便隐藏进去,没料到对头自会寻来。兰花见二狮不在当地,便令二人停在湖边,看好退路,自往林中引那狮子出来。二人党着兰花一个少女,独斗两狮,此举太险,正想劝阻,那二狮已闻得人的气味,悄悄掩出。
三人只顾争论,忘了再向林中查看。还是王翼眼快,猛一回顾,瞥见一只雄狮已不知何时由林中悄悄掩出,离身只有两丈。见人回顾,突然立定,四足踞地、待要扑来。
形势紧急,再要喊人已来不及。兰花恰在身旁,相隔最近,恐其误伤,顺手一推,一声怒喝,便挥刀迎上。当时觉着左手软绵绵,好似推在兰花丰乳之上,也未注意。因在山中常时打猎,知道兽性和那起伏之势。人只要大声呼喝,对方必以全神注定自己,猛力扑来,照例又是不等人到便先纵起,来势又猛又急,心稍一慌,或是对面迎去,必为所伤。一面注定前面,脚底加紧前驰,用足气力,暗中留意。正在贴地飞驰,猛瞥见林中又有一狮冲出,来势更急,两下相隔也只两三丈,一纵即至。恐其同时来扑,又见二狮目光如电,都是那么雄壮威猛,心方一惊,耳听一声大喝,一条人影已抢先纵过,正是时再兴,竟抢在自己的前面。
那第二只是个母狮,来势更猛更急,刚一出林,便连纵带跳飞驰而来,不似前狮见了人还在据地发威,不曾纵起。这一人一狮恰巧相对,百忙中瞥见时再兴人先落地,头上寒光一闪,身子往下一矮,猛听一声震天价的狮吼,那只母狮已由时再兴头上飞过,纵向一旁。心方一惊,神略一分,相隔前狮已只丈许。这原是瞬息间事,人还不曾看清,也不知时再兴受伤没有。母狮一吼,前面雄狮也发了急,紧跟着发威怒吼,纵身扑来。
王翼不顾再看侧面,见那来势万分猛恶,不敢硬敌,慌不迭身形往旁一闪,刚刚避过,反手一刀,本想去刺狮腹。不料那狮去势猛急,纵得又高,这一刀竟未刺中狮腹,只伤了一点狮股。那狮先见母狮受伤,业已激怒,后股又被敌人斫中一刀,不由怒发如狂,一声厉吼,落地便反身扑来。王翼瞥见母狮刚由地上发威纵起,腹上血水直流,时再兴也正回身追去,才知方才一刀刺中狮腹,母狮血流这么多,只是垂死挣扎,不能持久。
王翼心方一定,瞥见雄狮反身扑来,道旁恰有一株石笋,暗忖:二弟手到成功,这一刀实在用得巧妙。我如不将这狮杀死,岂不被人看轻?念头一转,忽然想起一计,耳听左近似有狮吼,因那雄狮这次来势更急,无暇他顾,刚将身子立向石旁,雄狮业已冲扑过来。王翼早蓄好势子,准备下那杀手,一见狮到,二次往旁一闪。那狮扑了个空,快要冲过,吃王翼大喝一声,用足全力,手握缅刀猛劈下去,一声惨嗥过处,竟将那狮齐胸腹斩断了半边,当时鲜血狂喷,肝肠四流,猛窜出两三丈远近,伏地不起。纵时大猛,王翼手中缅刀不是太快,连狮的皮骨一齐挥断,几被将刀带走,虎口也被震得生疼。
王翼耳听兰花呼喝之声,对岸蛮人也在同声呐喊。目光到处,瞥见母狮业已力尽仆地,时再兴正立狮旁,也朝自己急呼,一面同了兰花纵身赶来。人还未到,兰花手上已接连三枝梭镖朝前打去,料有别的猛兽赶来,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身后又有大小六七只狮子飞驰而至,目光到处,先是狂风大作,尘雾飞扬中隐现着六七对凶睛,狂奔怒吼,飞驰而来,看去声势先就惊人,喊声不好。因见狮子大多,兰花又抢在前面,恐其受伤,心里一急,刚将身旁毒药梭镖取出,当头一狮已被兰花飞矛打中两枝。第一技中在背上,伤已不轻,那狮痛极发威,刚想纵扑过来拼命,上身刚往上一起,第二枝飞矛恰巧打到,正中前胸,深嵌入内。那狮负痛往下一扑,用力大猛,那五尺来长的飞矛正好透穿过去,当时痛得怒吼连声,满地打滚,四爪乱抓,地上旋风般卷起一团尘雾。
后面还有三大两小相继赶到,见有敌人打死同类,内中三只大的比前被杀稍小,都是母狮。第一只被时再兴打了两毒镖,又被蛮女一飞矛刺中一目,痛极心昏,往旁边树林中窜去。另两只大狮,一只被时再兴和兰花双双抢上,快要对面,一只恰朝自己扑来。
虽恐狮群大多,还有同类在后,不等赶到,扬手两镖照准狮目打去,当时打瞎一眼,另一镖正中狮口。那狮负痛情急,狂蹿过来。王翼看那母狮势急如电,比前两狮好似还要猛恶,不敢硬对,又知毒镖打中,见血必死,想留一点力气以防万一,忙将身子往旁一纵。人还不曾落地,猛听啪嚓一声大震,山摇地动。大惊回顾,原来王翼正立石前,那狮痛极心昏,拼命前蹿,来势太猛,竟朝王翼身后石笋上撞去。两尺方圆、七八尺高,上丰下锐的一株石笋当时被它撞断,狮头也被撞得脑浆迸裂,随同断石落地,死在地上。
再看前面还有两只小狮,只和狗一般大,似见同类伤亡,想要往回逃窜。微一立定观望,兰花、再兴恰巧追上,忙即赶过,正要动手,兰花急呼:"哥哥们不要杀它!我早想捉两只小狮子来养,没有如愿。这两只恰是雄狮,将它们养大,非但好玩,还可看家。叔公以前说过,银坑寨小主便养有一只。"一面急呼:"快拿绳来!"随说,人便纵上前去。那两只小狮也颇猛恶,见被三人围住,逃到哪里,围到哪里,忽然激怒发威,想要扑起抓人,被兰花纵身上前,当头一把抓住颈皮,人便骑了上去。王翼见状性起,也将另=小狮照样擒住。
这时,洲上蛮人闻得狮吼,已纷纷拿了刀矛弓箭放下吊桥赶来。听兰花一说,便用绳索将小狮连肩带颈套住,再用矛杆托住头颈,以免抓咬,带了回去。兰花看那两只小狮甚是雄壮,好生喜爱,正牵向湖边空地之上喂它们肉吃,打算第一顿给它们吃饱,饿上数日,杀了火性,再行驯养训练。忽见内一小狮吃不两口便回头举爪,朝胸背间乱抓乱咬,不住打转,仿佛身上奇痒,抓捞不着,神态十分滑稽,方觉好笑。再兴看出有异,忙道:"这小狮子身上莫要有什东西咬它吧?"兰花首被提醒,忙赶过去,正要命人将其制住,以便查看。那狮似知人要为它去害,低吼了两声,便乖乖伏地不动。兰花就着火光仔细一看,不禁大惊、急呼:"爹爹快看,祸事到了!"
孟龙因听王、时二人和爱女先后连杀六只大狮,群蛮欢声雷动,惊为天神,本心便有择婿之念。爱女回时又偷偷说了两句,巴不得二人能够立威显能。正想向众蛮人发令,准备日内庆功之事,闻呼赶来一看,也是大惊失色,口中连呼"嘶嘶"不止。王、时二人立在旁边,见他父女二人连同旁立蛮人本极欢喜,-忽然这样惊慌愁急,低头仔细一看,那东西已被蛮女用树枝夹死,放在一片木柴之上,不禁失笑。原来那是两只黑蚂蚁,只是大得出奇,最大的一只竟有手指粗细。因见父女二人与旁立群蛮各用蛮语纷纷议论,仿佛事关重大,心方奇怪,孟龙已向众蛮发令,说了一大套蛮语。说完,群蛮同声应诺,歌舞盛典立时停止,各持火把器械纷纷过桥,往群狮来路飞驰而去。那死狮也被放在一处,分人周身搜索,后又浸在湖水之中。好几百个蛮人,除却十岁以下幼童,差不多走光。二人几次想问,均因兰花赶前赶后往来指挥,并向二人笑说:"哥哥请往楼上歇息,今夜有事,无暇陪你,要想早睡养神,早起同玩也好。这事情你们弄不惯,我和爹爹如能早回,再向二位哥哥赔礼吧。"说完,不等回答,便当先驰去。
蛮语不通,那同来二十个蛮兵也早拿了火把跟踪赶去,无法向人询问。因听兰花走时口气不令同行,想起蛮俗迷信,也许把这小小虫蚁当作神怪,有什隆重典礼,恐犯禁忌,不便多事,连日奔驰山野险径,方才斗狮用力又猛,歌舞又已停止,心想早点安眠。
见大人都走光,只兰花留下三个山女,一个看守小狮,两个准备服侍自己,还是中途遣回,惶急可想而知。双方口说手比,略知大意,便回到楼上分别卧倒。因二蛮女也是满面忧容,觉着事太奇怪,忽想起路途中兰花所说森林中的怪物毒虫,名字仍与孟龙所说相同,也是"——"二字,如非真个厉害,何致于此?惟防万一,二人同卧一室,准备有事,容易惊醒。哪知连日疲劳太甚,谈不几句便沉沉睡去。
王翼梦中惊醒,见蛮女兰花正立榻前。朝阳已由东窗斜照进来,楼高迎风依旧凉爽,连日疲劳全都恢复。时再兴也清醒转来,一同起身洗漱。兰花拉了二人同去三层楼上面湖同坐。蛮女送上当地的山粮野菜制成的糍粑,颜色纯青,外加一盘腌肉粑,刚刚烤好,吃到口里也颇甘美。二人见她神色如常,问起昨夜之事。兰花答说:"事情快完,我未天亮便赶回来,见你二人睡得太香,没有喊醒,去往对面睡了些时。后听人说王哥哥在翻身,赶来探望,果然醒转,且喜暂时可以无事。这都是二位哥哥的功劳。稍一疏忽,被那毒虫落地逃走,至多两三日便是一场大祸,我们能否在此居住就难说了。"王翼笑问:"这东西我们叫它蚂蚁,不过比常见大得多,就是有毒,这样小虫一捏就死,你们如何这样惊慌?"
兰花变色道:"你哪知它的厉害。这东西来时和潮水一样,往往二三十里路的地面都被它布满,猛恶已极。休看它小,容易弄死,因这东西最是合群,都不怕死,来时数目又多,前仆后继,走得又快,不被迫上不止。不要说人,跑得多快的猛兽见了也都胆寒。只被它闻见气味,追将过来,只要前锋追上,多么凶猛粗大的东西也要被它咬死,任你想什方法杀它,这边还未弄死,那边又飞扑上来,咬在身上死也不退,人只一双手脚,如何顾得过来?如非运气好,老远望见前面地上来了一片黑紫色的潮水,看出是这怪物,赶紧越溪绕路逃走,还能活命。被它沾着一点,后面的立时狂涌而至,晃眼之间全身被它包满,通体变成黑人,只听一片——喳喳之声,当时倒地,成了一堆白骨。"
"这东西的巢穴本在隔山七十里银坑寨西首一座崖洞之中,每年两次成群出游,所过之处,非但蛇兽毒虫都要被它吃光,连树叶青草也不会留一片,端的残忍恶毒,比什么东西都厉害。近年发现离此十五里外森林之中有这毒虫的踪迹。我们知它最是灵巧,这一支不知由何处窜到,只要有一两个寻来此地,发现这里住有人畜,立时赶回报信,来势绝快,也不知它怎么来的。又会寻路绕越,无论相隔多远,至多三日,定必大举来攻,人力却挡不住。我们为此担心已非一日。就是昨夜小狮被这毒虫紧紧咬住,业已深嵌肉里,被我弄死,才夹起来。幸而它那来路不是森林那面,是在香水崖谷口一带。因那地方崖上下生有一种香草,无论多么凶毒的蛇虫闻风远避,闻到便即昏迷过去。我们专杀毒蟒的药球便是那草团成,顺风一烧,蟒便昏醉不动,平日看不见一点虫的影子,并且由此往外纵横好几里,到处都有这类香草,我们俱都叫它快活香,用处甚多。看昨夜那些狮子必是遇见这类毒虫,跑得慢的被它咬成一堆骨头,剩下几个跑得快的,不知由什地方翻山跳涧逃来此地,小狮逃得较后,身上沾了两个,且喜不曾落地,被时哥哥提醒,当时寻见。否则,这东西吃饱之后,定必赶回送信,算它往返有百余里,不出两日也必全数赶到。"
"先真害怕,连怠慢你们都顾不得。全数赶去,一面把住出口,一面把狮肉割上几块,放在狮的来路仔细查看,派人守候,均未寻到。后又用火在地上烧了几处,以防万一闻出所留气味跟踪寻来。一面派了多人,将快活香采了一些,做一字点燃,好几百人连夜搜寻,方才听说,派往隔山探看的人回报,果有大批毒虫,约有好几里长一片,在离此二十多里的草原上,潮水一般向前卷去。我们知这东西的特性照例大群齐出,随同为首几只向前狂涌,向无反顾,照此形势暂时已可放心。但这东西越来越近,森林道路与银坑寨相反,不知是否一类,早晚终是祸患。我已传命,环着本山多种快活香,虽然防不胜防,无论用什方法,要来也无法抵御,到底要好一点。将来这片水倒是有用。难得有了种子,我们这里还有铁匠,虽然只会打造兵器,耕田的东西没有做过,有二位哥哥指点,说出样子,当可办到;他们累了一夜,今夜还要歌舞,我已传令,叫他们睡好再起,日落以前便教他们下种可好?"
二人闻言,才知黑蚁那样凶毒,蛮人并非迷信,好生惊奇,笑答:"田陇吁陌还未开出,如何下种,我知妹妹性急,乘着此时无事,昨日我见这里锄头钉耙都有,只少牛犁和一些零星农具,连我二人均会打造,并不费事。此时闲空,我们先往洲旁空地开个样子你看,再开出几亩菜畦,也将莱籽撒上,明后日先将地耕过,耙松泥上,照这天时,落上一场雨,就好种稻了。"兰花闻言大喜,又喊了几个蛮女相助。洲上新辟出来的空地颇多,本来想种花木,因听去年凤珠说,当地最宜种稻。只要两熟,便够全山蛮人食用,还有富余,其他副产甚多,尚不在内,特意将它留下。每日都在盼望谷种,不是昨夜有事,爱惜人力,恨不能当时便将田亩开出。王、时二人见她质美未学,对于蛮人虽然恩威并用,仍是高高在上,违她法令,便加重罚。众蛮人久在暴力淫威重压之下,苦痛已久,难得兰花明白事体,善用人力,赏罚分明,所以觉得她好,格外畏服听命。其实都是一样人,这等行为和自己的仇敌恶霸也差不了多少。自己原为路见不平,才出死人生,逃来蛮荒异域,既然打算隐居终老,难得这里大片土地,没有拘束,宾主双方又极投机,正好试验平日抱负心计。业已商定,由渐而进,慢慢感化,使这全山蛮人均能相敬相爱,劳逸苦乐俱都平均,各得其所。
时再兴一面划地为田,并将上古田亩起源一一当成故事说出,再试探着告以人都一样,只有领头的人,并无高低之分。所谓智能十九由学而得,多好天才不用功学习也是无用。王翼再从旁鼓吹。兰花先听颇有兴趣,后来虽在留神静听,一言不发。二人见她天分聪明,已有一些明白,只是养尊已久,心情矛盾,便将别的话岔开,不再深说。兰花忽然笑间道:"二位哥哥真教我么?"二人均答:"我们所知虽然不多,也还晓得一点,只要妹妹愿学,无不尽心。"兰花喜谢,也未再说。男女七人冒着日中炎热,在太阳底下一直忙到下午。仗着力大手快,虽只大半天光阴,居然开出十来亩田地菜畦。二人先将菜种撒上,候到日色偏西,汲了湖水,重新洒过,方一同歇息。夜来主人准备饮酒歌舞,并杀了好些山羊,为王、时二人庆功,比起昨夜排场还要热闹。
蛮人尚武,二人和兰花力斩六只恶狮,为首两只大的,一被时再兴迎面一刀,由头颈快要分裂到腹部。另一只又被王翼腰斩,只要缅刀稍长,竟可分为两段,连毒镖都未用。刚听狮吼,众蛮人还未赶到,便同杀死,这等勇猛从所未见。二人又听兰花一劝,在焚柴以前打了一次对子,兵刃拳脚全都试过。蛮人全仗生长山野之中,终年与毒蛇猛兽搏斗,习于劳苦,强健多力,像这样专门武艺从未见过。一见二人手中缅刀一经舞动,势子越来越急,纵横飞舞,倏忽如电,全身上下都是刀花,寒光闪闪,动起手来又是虎跃猿蹲,兔起骼落,一纵便是好几丈高远,身轻如燕,落地无声,由不得眼花缭乱,心悚神摇,敬服到了极点。刚一练完,便同声欢呼喊起好来。孟龙觉着自己有此两位佳客、得力帮手,又知二人无家可归,将要在此久居避难,爱女昨夜背人密语又是那等说法,见此武勇,固是得意非常,面有光彩。兰花更是心花怒放,拉着王翼的手再三笑说:
"原来昨日初会打我不过全是骗人,有心相让。由明早起你非教我武功不可。"王翼自然答应。因在途中跋涉山路,南方天热,秋暑未退,打了一身汗,便去洲旁沐浴。二人浴完回来,柴已燃起,肉也烤上,待客之外并向二人庆功致谢,典礼甚是隆重。
二人看出蛮人俱都心悦诚服,不似昨日全是奉命而行,无关轻重,所到之处人人注目,指点欢呼。许多少女更追逐在旁,意似献媚。后来看出兰花钟情王翼,知道时再兴尚是孤身,便齐向他挑逗。再兴见内中十几个蛮女多半生得通体圆融,骨肉停匀,明眸皓齿,皮肤细白,不似男的蛮人那样粗犷。余者也都康健多力。除狗皮讫猪等蛮人而外,丑的甚少,至多肤色不白。有的比金牛寨所见蛮女还要美丽,自然娇媚,不假做作。人已睡足,无从借口推托,知道少时歌舞开始,便蛮女不来挑逗请求,主人也必开口。自己虽然另有心事,此生不愿娶妻,但是既要在此久居,这类事便兔不掉,反正主意业已打定,不如随和、放大方些,省得每遇这一类事便要规避推托,也实显得小气。念头一转,便不再坚持成见。
再兴正在盘算,业已月上中天。鼓声止处,芦笙四起,月光之下,男女蛮人纷纷起舞。先在广场中心分成两队,各向对方歌唱引逗,不多一会便男迁女就成了一对。王翼前在金牛寨业已看会,只未跳过,日里又被兰花强着演习跳了一阵,这时在人丛之中随同起舞,不多一会,便同跳往无人之处。内中三个比较最美的艳装山女先在女队中歌舞,目光不时注视再兴。对方好些少年向其歌舞献媚,均未答理。后有两个少年好似内两蛮女的意中人,生得也颇雄健平正,不似别的蛮人丑恶,几次向对面苦唱情歌,蛮女均未答理。那两少年好似失望悲苦,歌声中带出哀怨之音,内中一个并还目有泪珠。当地蛮俗重女轻男,照规矩不能强迫求爱,女的没有表示,不敢上前硬拉,只在男队当中望着心上人歌舞不休,声音越发凄苦。内一蛮女首被感动,将头上的花拔下一朵,抛将过去。
接住的人立时欢喜如狂,单脚跪地,伸臂向天,再将花放在胸前,做出爱极之势。女的便由队中俏生生走出,到了面前,将手微微一伸,男的立时就势拉住,满面喜容,一同载歌载舞往人丛中跳去。另一蛮女也被对方感动,照样抛花走了出来,被另一少年接住,相继跳走。
这时,女队中还有七八个蛮女,男队中人数更多,无奈都是一些貌相凶恶和披发文身的蛮人。女的也只剩下的那个山女长得最美,从开场起便有许多蛮人向其求爱。后见蛮女只管自歌自舞,目光专注中间席上,谁都不理。众人看出无望,恐好的被别人抢去,便各知难而退,改向别人献媚而去,人数越来越少。两少年再引了意中人走开,众人之中以那蛮女最美,但无一人再注意到她。蛮女也似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依;日曼声沤吟,随同芦声起舞。人既美艳,别人都穿着只护前胸和腿股等处的蛮装,只她和兰花一样,穿着一身白纱短衣,腰间围着一幅短的纱笼,通体纯白,头上戴着茉莉花冠,月光之下越显得玉肤如雪,丰神绰约,望之如仙。下余都是一些丑怪粗蠢的山女,为了当地女少男多,先还互看不起对方,时候一久,好的都被别人看中,对对成双,歌舞得十分高兴,自己还未寻到对子,相形之下未免妒羡眼热,对面男的不得已而思其次,早就降格以求,再一引逗,也都相继抛花走出,被人引去。剩下还有二十多个蛮人,卫女却只得两三人,看神气也快走出。
再兴方幸日里所见那些山女不来纠缠,照此下去可少好些麻烦,忽听身旁两老蛮兵低声笑道:"今夜这小花娘不早打主意要吃苦了。"话未说完,忽然转面笑道:"尊官不喜歌舞,已听小寨主说过,但是此女脾气古怪,你不救她,照着我们这里规矩,跳到未了,无论多丑都不会没有人要。但是未了一个如是人家要她,她不要人,事前再没有打主意,将假野郎约好,便是在场的人她都轻视厌恨,非但众人都要恨她,剩下这二十多个蛮人便要群起硬抢,何人力大,将她抢了逃走,便归此人所有。这还不说,最厉害是此女从此便做了他的奴隶,打死都无人间。烈性一点的,不是与对方拼命,便是自杀。
你看此女腰刀不已露出来了么?"
再兴忙往场上一看,剩下还有两个丑女,不时停舞,向那蛮女低语,似在劝说,蛮女理都未理:歌声忽然起了刚烈之音,虽不知唱些什么,看那神情却甚悲愤,腰间果有刀尖露出,又似怨恨自己薄情,已不再往上看。对面那些貌相狞恶的蛮人也都把目光注定她的身上,馋猫一样,仿佛时机一到,就要一涌齐上。只有三个看去力弱一点的山民自知无望,抢那些人不过,尚在朝那两个丑女引逗,与方才情景迥不相同。心想:此女大约自视甚高,看不起这些蠢蛮,照此说法,一个不巧,转眼就有争杀,这样好一个蛮女岂不可惜?人家盛礼相待,高兴头上生出凶杀之事,大煞风景。这里名为重女轻男,其实还是野蛮,并不公平,和中土一样把妇女当作个人私产。不过男多女少,表面上仿佛看重,实则还是暴力当先,男的厉害。婚姻须凭本人自己心愿才算合理,如对方不愿,没有看中合意的人,便要强抢硬夺,大无道理。
再兴念头一转,不由激动义侠天性,正要上前,忽听众声哗吵,目光到处,猛瞥见那两个丑女业已走出,对面蛮人已纷纷吼叫,狼虎一般向前扑去。蛮女似早料到,已将腰间尖刀拔在手内,一面往后退避,目注那些虎狼丑鬼一般的蛮人,神情悲愤,也不开口。众蛮人见她拔刀相向,骤出意外,虽未向前猛冲,口中却是怒吼不已,各将双臂张开,一步一步逼将过去,形态越发狞恶。这时场上的人已越跳越远,纷纷散往山巅水涯和两旁花林之中,那许多的芦笙也时断时续,时远时近,没有方才那样火炽。但是情歌四起,远近相闻,朗月清辉,明如白昼,花影离披,清阴在地,景物比前分外显得幽艳。
孟龙年老多病,昨夜率众防御毒蚁,因大情急惊慌,上下危崖,无意之中又受了点伤,不等夜深早已退席。最有权威的蛮女兰花又和意中人跳向无人之处。场上没有管头,这样歌舞狂欢的盛会照例也无什拘束,只不暴动杀人,便发酒疯,闯点小祸,至多当夜将人拘禁,明早放出,均可无事。虽有同来二十个蛮兵和一些年老的男女蛮人、幼童之类,非但旁观不问,因是旧规如此,有的见此紧张情景反倒觉着好看有趣,目注场上,说笑不已,巴不得能够大闹一场才对心思,竟无一人对那蛮女同情。
再兴义侠心肠,哪见得惯这类倚强凌弱、欺凌弱女之事,见众蛮人步步进逼,蛮女只顾防御前面对头,忘了身后是两株并立的石笋,再退无路,始而咬牙切齿,面容悲愤,一言不发,忽然怒声喝道:"我姬家人向例不嫁你们,如今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早就不想活命。今夜人不要我,我也决不会要你们,只敢沾我一手指头,我便自杀,也不会落在你们手内。"再兴本已起立,待要赶去,因不知蛮人规矩是否可以突然上前,这些山奴都极凶野,万一动起手来岂不难处?临场慎重,想令老蛮兵去寻王翼、兰花来此解围,未及开口。说时迟,那时快,蛮女业已退到石前,忽然警觉退路已断,微一惊慌,话也说完。再兴听出蛮女满口汉语,方想此女汉语比兰花好得多。就这转念瞬息之间,那些蛮人本来相隔不远,纷纷示威,作势想要乘隙而动,猛扑过去。及见蛮女被石笋挡住,神态惊慌,一声怪笑,当头几个最凶恶的便往前扑去。
再兴见势已迫,心里一急,不顾再和蛮兵说话,口中大喝,声随人起,急如飞鸟,凌空一两丈朝前纵去,落在蛮女面前。内有两个身材高大、面刻花纹、丑恶如鬼的蛮人也刚巧当先抢到,蛮女刀已扬起,待朝胸前反手刺去。再兴恰在这危机一发之际飞纵过来,右手一把先将蛮女拿刀的手捉住,口喝:"姑娘且慢!"同时左手往外一挡,就势身子一闪,拖了蛮女便往石旁纵避过去。众蛮人本是争先恐后,一拥齐上,当头两人奔离蛮女身前不过三尺,猛觉人影飞堕,心中一惊,未容看清,被再兴横臂一挡,用力太猛,往后便倒。后面的人乱糟糟抢在一起,好些还不知道有人出头,正往前拥。双方挤撞,当时大乱,停得一停,再兴已拉了蛮女往旁避开。
蛮人正在互相挤撞咒骂,那二十个蛮兵不料再兴突然出手,见状大惊,惟恐有失,纷纷大喝,纵将过来,抢在前面,拔出身后刀矛,同声怒喝。只说得几句蛮语,那些蛮人对于王、时二人本就十分敬畏,又见蛮兵出场,说:"蛮女乃贵客心爱的人,方才原是故意落后,想等人都走完再行结对,你们没听他们说的都是汉语么?"一个个举着刀矛,气势汹汹。再看男女二人果在互相拉手歌舞,往花林中跳去,这才扫兴而退。众蛮兵还恐蛮人凶野,因此结仇,留下后患,及见再兴已与蛮女歌舞入林,知其无话可说,不会怨恨,方始退去。另一面,兰花、王翼也由侧面花林深处听见众人怒吼,想起方才只顾与意中人歌舞,忘向时再兴招呼,知那三个蛮女均对他垂青,必有一人留在最后,再兴一不领情,立生惨事,忙同赶回。见事已完,便向众人劝说了几句。大意是意中人必须平日结交,不是当夜一跳便可如愿,这里女少男多,自然不够分配,每次终有好些人落空,并非是人看你们不起,下次再来,一样有望。凡此次落空的人都由我另给慰劳遮羞,并放一天工,好好饮酒吃肉唱歌去吧,不要闹了。众人最信服兰花,对方又是杀狮英雄,本比人家不上,同声欢呼心服,拜谢而去,一场凶杀就此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