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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上梁山 ——文学革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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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我们当时讨论“文学革命”的起因,我不能不想到那时清华学生监督处的一个怪人。这个人叫做钟文鳌,他是一个基督教徒,受了传教士和青年会的很大的影响。他在华盛顿的清华学生监督处做书记,他的职务是每月寄发各地学生应得的月费。他想利用他发支票的机会来做一点社会改革的宣传。他印了一些宣传品,和每月的支票夹在一个信封里寄给我们。他的小传单有种种花样,大致是这样的口气:

不满二十五岁不娶妻。

废除汉字,取用字母。

多种树,种树有益。

支票是我们每月渴望的,可是钟文鳌先生的小传单未必都受我们的欢迎。我们拆开信,把支票抽出来,就把这个好人的传单抛在字纸篓里去。

可是,钟先生的热心真可厌!他不管你看不看,每月总照样夹带一两张小传单给你。我们平时厌恶这种青年会宣传方法的,总觉得他这样滥用职权是不应该的。有一天,我又接到了他的一张传单,说中国应该改用字母拼音;说欲求教育普及,非有字母不可。我一时动了气,就写了一封短信去骂他,信上的大意是说:“你们这种不通汉文的人,不配谈改良中国文字的问题。你要谈这个问题,必须先费几年功夫,把汉文弄通了,那时你才有资格谈汉字是不是应该废除。”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我就有点懊悔了。等了几天,钟文鳌先生没有回信来,我更觉得我不应该这样“盛气凌人”。我想,这个问题不是一骂就可完事的。我既然说钟先生不够资格讨论此事,我们够资格的人就应该用点心思才力去研究这个问题。不然,我们就应该受钟先生训斥了。

那一年恰好东美的中国学生会新成立了一个“文学科学研究部”(institute of arts and sciences),我是文学股的委员,负有准备年会时分股讨论的责任。我就同赵元任先生商量,把“中国文字的问题”作为本年文学股的论题,由他和我两个人分做两篇论文,讨论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赵君专论《吾国文字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进行方法》;我的题目是《如何可使我国文言易于教授》。赵君后来觉得一篇不够,连做了几篇长文,说吾国文字可以采用音标拼音,并且详述赞成与反对的理由。他后来是“国语罗马字”的主要制作人;这几篇主张中国拼音文字的论文是国语罗马字的历史的一种重要史料。

我的论文是一种过渡时代的补救办法。我的日记里记此文大旨如下:

(一)汉文问题之中心在于“汉文究可为传授教育之利器否”一问题。

(二)汉文所以不易普及者,其故不在汉文,而在教之之术之不完。同一文字也,甲以讲书之故而通文,能读书作文;乙以徒事诵读不求讲解之故而终身不能读书作文。可知受病之源在于教法。

(三)旧法之弊,盖有四端:

(1)汉文乃是半死之文字,不当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活文字者,日用语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国之白话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腊、拉丁,非日用之语言,已陈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马是死语,骑马是活语。故曰半死之文字也)。旧法不明此义,以为徒事朗诵,可得字义,此其受病之源。教死文字之法,与教外国文字略相似,须用翻译之法,译死语为活语,前谓“讲书”是也。

(2)汉文乃是视官的文字,非听官的文字。凡一字有二要,一为其声,一为其义:无论何种文字,皆不能同时并达此二者。字母的文字但能传声,不能达意,象形会意之文字,但可达意而不能传声。今之汉文已失象形会意指事之特长;而教者又不复知说文学。其结果遂令吾国文字既不能传声,又不能达意。向之有一短者,今乃并失其所长。学者不独须强记字音,又须强记字义,是事倍而功半也。欲救此弊,当鼓励字源学,当以古体与今体同列教科书中;小学教科当先令童蒙习象形指事之字,次及浅易之会意字,次及浅易之形声字。中学以上皆当习字源学。

(3)吾国文本有文法。文法乃教文字语言之捷径,今当鼓励文法学,列为必须之学科。

(4)吾国向不用文字符号,致文字不易普及;而文法之不讲,亦未始不由于此,今当力求采用一种规定之符号,以求文法之明显易解,及意义之确定不易(以上引1915年8月26日记)。

我是不反对字母拼音的中国文字的;但我的历史训练(也许是一种保守性)使我感觉字母的文字不是容易实行的,而我那时还没有想到白话可以完全替代文言,所以我那时想要改良文言的教授方法,使汉文容易教授。我那段日记的前段还说:

当此字母制未成之先,今之文言终不可废置,以其为仅有之各省交通之媒介也,以其为仅有之教育授受之具也。

我提出的四条古文教授法,都是从我早年的经验里得来的。第一条注重讲解古书,是我幼年时最得力的方法。第二条主张字源学是在美国时的一点经验,有一个美国同学跟我学中国文字,我买一部王筠的《文字蒙求》给他做课本觉得颇有功效。第三条讲求文法是我崇拜《马氏文通》的结果,也是我学习英文的经验的教训。第四条讲标点符号的重要也是学外国文得来的教训;我那几年想出了种种标点的符号,1915年6月为《科学》作了一篇《论句读及文字符号》的长文,约有一万字,凡规定符号十种,在引论中我讨论没有符号的三大弊:一为意义不能确定,容易误解,二为无以表示文法上的关系,三为教育不能普及。我在日记里自跋云:

吾之有意于句读及符号之学也久矣。此文乃数年来关于此问题之思想结晶而成者,初非一时兴到之作也。后此文中,当用此制。7月2日。

以上是1915年夏季的事。这时候我已承认白话是活文字,古文是半死的文字。那个夏天,任叔永(鸿隽),梅觐庄(光迪),杨杏佛(铨),唐擘黄(钺)都在绮色佳过夏,我们常常讨论中国文学的问题。从中国文字问题转到中国文学问题,这是一个大转变。这一班人中,最守旧的是梅觐庄,他绝对不承认中国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因为他的反驳,我不能不细细想过我自己的立场。他越驳越守旧,我倒渐渐变得更激烈了。我那时常提到中国文学必须经过一场革命;“文学革命”的口号,就是那个夏天我们乱谈出来的。

梅觐庄新从芝加哥附近的西北大学毕业出来,在绮色佳过了夏,要往哈佛大学去。9月17日,我做了一首长诗送他,诗中有这两段很大胆的宣言:

梅生梅生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文学革命其时矣!吾辈势不容坐视。且复号召二三子,革命军前杖马箠,鞭笞驱除一车鬼,再拜迎入新世纪!以此报国未云菲:缩地戡天差可儗。梅生梅生毋自鄙!

作歌今送梅生行,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

在这诗里,我第一次用“文学革命”一个名词。这首诗颇引起了一些小风波。原诗共有四百二十字,全篇用了十一个外国字的译音。任叔永把那诗里的一些外国字连缀起来,做了一首游戏诗送我往纽约:

牛敦爱迭孙,培根客尔文,

索虏与霍桑,“烟士披里纯”:

鞭笤一车鬼,为君生琼英。

文学今革命,作歌送胡生。

诗的末行自然是挖苦我的“文学革命”的狂言。所以我可不能把这诗当作游戏看。我在9月19日的日记里记了一行:

任叔永戏赠诗,知我乎?罪我乎?

9月20日,我离开绮色佳,转学到纽约去进哥伦比亚大学,在火车上用叔永的游戏诗的韵脚,写了一首很庄重的答词,寄给绮色佳的各位朋友:

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

琢镂粉饰丧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

小人行文颇大胆,诸公一一皆人英。

愿共修力莫相笑,我辈不作腐儒生。

在这短诗里,我特别提出了“诗国革命”的问题,并且提出了一个“要须作诗如作文”的方案。从这个方案上,惹出了后来做白话诗的尝试。

我认定了中国诗史上的趋势,由唐诗变到宋词,无甚玄妙,只是作诗更近于作文!更近于说话。近世诗人欢喜做宋诗,其实他们不曾明白宋诗的长处在哪儿。宋朝的大诗人的绝大贡献,只在打破了六朝以来的声律的束缚,努力造成一种近于说话的诗体。我那时的主张颇受了读宋词的影响,所以说“要须作诗如作作文”,又反对“琢镂粉饰”的诗。

那时我初到纽约,觐庄初到康桥,各人都很忙,没有打笔墨官司的余暇。但这只是暂时的停战,偶一接触,又爆发了。

1916年,我们的争辩最激烈,也最有效果。争辩的起点,仍旧是我的“要须作诗如作文”的一句诗。梅觐庄曾驳我道:

足下谓诗国革命始于“作诗如作文”,迪颇不以为然。诗文截然两途。诗之文字(poetic diction)与文之文字(prose diction)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足下为诗界革命家,改良“诗之文字”则可。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诗界革命不成问题矣。以其太易易也。

任叔永也来信,说他赞成觐庄的主张。我觉得自己很孤立,但我终觉得他们两人的说法都不能使我心服。我不信诗与文是完全截然两途的。我答他们的信,说我的主张并不仅仅是以“文之文字”入诗。我的大意是:

今日文学大病在于徒有形式而无精神,徒有文而无质,徒有铿锵之韵,貌似之辞而已。今欲救此文胜之弊,宜从三事入手:第一须言之有物,第二须讲文法,第三,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避之。三者皆以质救文胜之敝也。(2月3日)

我自己日记里记着:

吾所持论,固不徒以“文之文字”入诗而已。然不避“文之文字”,自是吾论诗之一法。……古诗如白香山之《道州民》,如老杜之《自京赴奉先咏怀》,如黄山谷之《题莲华寺》,何一非用“文之文字”,又何一非用“诗之文字”耶?(2月3日)

这时候,我已仿佛认识了中国文学问题的性质。我认清了这问题在于“有文而无质”。怎么才可以救这个“文胜质”的毛病呢?我那时的答案还没有敢想到白话上去,我只敢说“不避文的文字”而已。但这样胆小的提议,我的一班朋友都还不能了解。梅觐庄的固执“诗的文字”与“文的文字”的区别,自不必说。任叔永也不能完全了解我的意思。他有信来说:

……要之,无论诗文,皆当有质。有文无质,则成吾国近世萎靡腐朽之文学,吾人正当廓而清之。然使以文学革命自命者,乃言之无文,欲其行远,得乎?近来颇思吾国文学不振,其最大原因,乃在文人无学。救之之法,当从绩学入手。徒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2月10日)

这种说法,何尝不是?但他们都不明白“文字形式”往往是可以妨碍束缚文学的本质的。“旧皮囊装不得新酒”,是西方的老话。我们也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古话。文字形式是文学的工具;工具不适用,如何能达意表情?

从2月到3月,我的思想上起了一个根本的新觉悟。我曾彻底想过: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历史。文学的生命全靠能用一个时代的活的工具,来表现一个时代的情感与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须另换新的,活的,这就是“文学革命”。例如《水浒传》上石秀说的: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我们若把这句话改作古文,“汝奴之奴!”或他种译法,总不能有原文的力量。这岂不是因为死的文字不能表现活的话语?此种例证,何止千百?所以我们可以说:历史上的“文学革命”全是文学工具的革命。叔永诸人全不知道工具的重要,所以说“徒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他们忘了欧洲近代文学史的大教训!若没有各国的活语言作新工具,若近代欧洲文人都还须用那已死的拉丁文作工具,欧洲近代文学的勃兴是可能的吗?欧洲各国的文学革命只是文学工具的革命。中国文学史上几番革命也都是文学工具的革命。这是我的新觉悟。

我到此时才把中国文学史看明白了,才认清了中国俗话文学(从宋儒的白话语录到元朝明朝的白话戏曲和白话小说)是中国的正统文学,是代表中国文学革命自然发展的趋势的。我到此时才敢正式承认中国今日需要的文学革命是用白话替代古文的革命,是用活的工具替代死的工具的革命。

1916年3月间,我曾写信给梅觐庄,略说我的新见解,指出宋元的白话文学的重要价值。觐庄究竟是研究过西洋文学史的人,他回信居然很赞成我的意见。他说:

来书论宋元文学,甚启聋聩。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folklore,popular poetry,spoken language etc.)入手,此无待言。惟非经一番大战争不可。骤言俚俗文学,必为旧派文家所讪笑攻击。但我辈正欢迎其讪笑攻击耳。(3月19日)

这封信真叫我高兴,梅觐庄也成了“我辈”了!

我在4月5日把我的见解写出来,作为两段很长的日记。第一段说: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之诗,二大革命也。赋之变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之变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

第二段论散文的革命:

文亦几遭革命矣。孔子至于秦汉,中国文体始臻完备。……六朝之文亦有绝妙之作。然其时骈俪之体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见长,文法遂衰。韩退之之“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此亦一革命也。唐代文学革命家,不仅韩氏一人;初唐之小说家皆革命功臣也。“古文”一派,至今为散文正宗,然宋人谈哲理者,似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以俚语说理记事。……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世。倘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诸文人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但丁之创意大利文,郤叟之创英吉利文,马丁路得之创德意志文,未足独有千古矣。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地位,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今日。今日之文学,独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诸公之小说可称“活文学”耳。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4月5日夜记)

从此以后,我觉得我已从中国文学演变的历史上,寻得了中国文学问题的解决方案,所以我更自信这条路是不错的。过了几天,我作了一首《沁园春》词,写我那时的情绪:

沁园春 誓诗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学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4月l3日)

这首词下半阕的口气是很狂的,我自己觉得有点不安,所以修改了好多次。到了第三次修改,我把“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的狂言,全删掉了,下半阕就改成了这个样子:

……文章要有神思,到琢句雕词意已卑。定不师秦七,不师黄九,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傥傍人门户,不是男儿!

这次改本后,我自跋云:

吾国文学大病有三:一曰无病而呻,……二曰摹仿古人,……三日言之无物。……顷所作词,专攻此三弊,岂徒责人,亦以自誓耳。(4月17日)

前答觐庄书,我提出三事:言之有物,讲文法,不避“文的文学”;此跋提出的三弊,除“言之无物”与前第一事相同,余二事是添出的。后来我主张的文学改良的八件,此时已有五件了。

1916年6月中,我往克利佛兰赴“第二次国际关系讨论会”,去时来时都经过绮色佳,去时在那边住了八天,常常和任叔永,唐擘黄,杨杏佛诸君谈论改良中国文学的方法,这时候我已有了具体的方案,就是用白话作文,作诗,作戏曲。日记里记我谈话的大意有九点:

(一)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

(二)今日之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

(三)白话并不鄙俗,俗儒乃谓之俗耳。

(四)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甚优美适用。凡言要以达意为主,其不能达意者,则为不美。如说,“赵老头回过身来,爬在街上,扑通扑通的磕了三个头”,若译作文言,更有何趣味?

(五)凡文言之所长,白话皆有之。而白话之所长,则文言未必能及之。

(六)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其进化之迹,略如下述:

(1)从单音的进而为复音的。

(2)从不自然的文法进而为自然的文法。例如“舜何人也”变为“舜是什么人”;“己所不欲”变为“自己不要的”。

(3)文法由繁趋简。例如代名词的一致。

(4)文言之所无,白话皆有以补充。例如文言只能说“此乃吾儿之书”,但不能说“这书是我儿子的”。

(七)白话可以产生第一流文学。白话已产生小说,戏剧,语录,诗词,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证。

(八)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其非白话的文学,如古文,如八股,如笔记小说,皆不足与于第一流文学之列。

(九)文言的文字可读而听不懂;白话的文字既可读,又听得懂。凡演说,讲学,笔记,文言决不能应用。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语也,决不能成为吾国之国语也,决不能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也。(7月6日追记)

7月2日,我回纽约时,重过绮色佳,遇见梅觐庄,我们谈了半天,晚上我就走了。日记里记此次谈话的大致如下:

吾以为文学在今日不当为少数文人之私产,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吾又以为文学不当与人事全无关系;凡世界有永久价值之文学,皆尝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觐庄大攻此说,以为utilitarian(功利主义),又以为偷得tolstoi(托尔斯太)之绪余;以为此等19世纪之旧说,久为今人所弃置。

余闻之大笑。夫吾之论中国文学,全从中国一方面着想,初不管欧西批评家发何议论。吾言而是也,其为utilitarian,其为tolstoyan又何损其为是。吾言而非也,但当攻其所以非之处,不必问其为utilitarian抑为tolstoyan也。(7月13日追记)

我回到纽约之后不久,绮色佳的朋友们遇着了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产生了一首诗,引起了一场大笔战,竟把我逼上了决心试做白话诗的路上去。

7月8日,任叔永同陈衡哲女士、梅觐庄、杨杏佛、唐擘黄在凯约嘉湖上摇船,近岸时船翻了,又遇着大雨。虽没有伤人,大家的衣服都湿了。叔永做了一首四言的《泛湖即事》长诗,寄到纽约给我看。诗中有“言棹轻楫,以涤烦疴”;又有“猜谜赌胜,载笑载言”等等句子。恰好我是曾做《诗三百篇中“言”字解》的,看了“言棹轻楫”的句子,有点不舒服,所以我写信给叔永说:

……再者,诗中所用“言”字“载”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谜赌胜,载笑载言”二句,上句为二十世纪之活字,下句为二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称也。(7月16日)

叔永不服,回信说:

足下谓“言”字“载”字为死字,则不敢谓然。如足下意,岂因《诗经》中曾用此字,吾人今日所用字典便不当搜入耶?“载笑载言”因为“三千年前之语”,然可用以达我今日之情景,即为今日之语,而非“三千年前之死语”,此君我不同之点也。(7月17日)

我的本意只是说“言”字“载”字在文法上的作用,在今日还未能确定,我们不可轻易乱用。我们应该铸造今日的话语来“达我今日之情景”,不当乱用意义不确定的死字。苏东坡用错了“驾言”两字,曾为章子厚所笑。这是我们应该引为训戒的。

这一点本来不很重要,不料竟引起了梅觐庄出来代抱不平。他来信说:

足下所自矜为“文学革命”真谛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诗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为非“20世纪之活字”。此种论调,固足下所恃为哓哓以提倡“新文学”者,迪又闻之素矣。夫文学革新,须洗去旧日腔套。务去陈言,固矣。然此非尽屏古人所用文字,而另以俗语白话代之之谓也。……足下以俗语白话为向来文学上不用之字,骤以入文,似觉新奇而美,实则无永久价值。因其向未经美术家之锻炼,徒委诸愚夫愚妇,无美术观念者之口,历世相传,愈趋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为创获,异矣!如足下之言,则人间材智,教育,选择,诸事,皆无足算,而村农伧夫皆足为诗人美术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蛮,南洋之土人,其言文无分者,最有诗人美术家之资格也。何足下之醉心于俗语白话如是耶?至于无所谓“活文学”,亦与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旧之物也。……一字意义之变迁,必经数十或数百年而后成,又须经文学大家承认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足下乃视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总之,吾辈言文学革命,须谨慎以出之。尤须先精究吾国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须先用美术以锻炼之。非仅以俗语白话代之,即可了事者也(俗语白话亦有可用者,惟必须经美术家之锻炼耳)。如足下言,乃以暴易暴耳,岂得谓之改良乎?(7月17日)

觐庄有点动了气,我要和他开开玩笑,所以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话游戏诗回答他。开篇就是描摹老梅生气的神气:

“人闲天又凉”,老梅上战场。

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

说什么“中国有活文学”!

说什么“须用白话做文章”!

文字那有死活!白话俗不可当!

……

第二段中有这样的话:

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

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

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

古人悬梁,今人上吊;

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

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

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这都是古所没有,而后人所创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轿作舆,

岂非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第四段专答他说的“白话须锻炼”的意思:

今我苦口哓舌,算来却是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

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

拿来锻炼,拿来琢磨,

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

出几个白话的嚣俄,

和几个白话的东坡,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这首“打油诗”是7月22日做的,一半是少年朋友的游戏,一半是我有意试做白话的韵文。但梅、任两位都大不以为然。觐庄来信大骂我,他说:

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诗人之命者!足下诚豪健哉!(7月24日)

叔永来信也说:

足下此次试验之结果,乃完全失败;盖足下所作,白话则诚白话矣,韵则有韵矣,然却不可谓之诗。盖诗词之为物,除有韵之外,必须有和谐之音调,审美之辞句,非如宝玉所云“押韵就好”也。(7月24夜)

对于这一点,我当时颇不心服,曾有信替自己辩护,说我这首诗,当作一首satire(嘲讽诗)看,并不算是失败,但这种“戏台里喝彩”实在大可不必。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好笑。

但这一首游戏的白话诗,本身虽没有多大价值,在我个人做白话诗的历史上,可是很重要的。因为梅、任诸君的批评竟逼得我不能不努力试做白话诗了。觐庄的信上曾说:

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

叔永的信上也说:

要之,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不能用之于诗。

这样看来,白话文学在小说词曲演说的几方面,已得梅、任两君的承认了。觐庄不承认白话可作诗与文,叔永不承认白话可用来作诗。觐庄所谓“文”自然是指《古文辞类纂》一类书里所谓“文”(近来有人叫做“美文”)。在这一点上,我毫不狐疑,因为我在几年前曾做过许多白话的议论文,我深信白话文是不难成立的。现在我们的争点,只在“白话是否可以作诗”的一个问题了。白话文学的作战,十仗之中,已胜了七八仗。现在只剩一座诗的壁垒,还须用全力去抢夺。待到白话征服这个诗国时,白话文学的胜利就可说是十足的了,所以我当时打定主意,要作先锋去打这座未投降的壁垒:就是要用全力去试做白话诗。

叔永的长信上还有几句话使我更感觉这种试验的必要。他说:

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呜呼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以足下高才有为,何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于荆棘之中哉?……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如哉,心所谓危,不可不告。……足下若见听,则请从他方面讲文学革命,勿徒以白话诗为事矣。(7月24夜)

这段话使我感觉他们都有一个根本上的误解。梅、任诸君都赞成“文学革命”,他们都“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但他们赞成的文学革命,只是一种空荡荡的目的,没有具体的计划,也没有下手的途径。等到我提出了一个具体的方案(用白话做一切文学的工具),他们又都不赞成了。他们都说,文学革命决不是“文言白话之争而已”。他们都说,文学革命应该有“他方面”,应该走“大道”。究竟那“他方面”是什么方面呢?究竟那“大道”是什么道呢?他们又都说不出来了;他们只知道决不是白话!

我也知道光有白话算不得新文学,我也知道新文学必须有新思想和新精神。但是我认定了:无论如何,死文字决不能产生活文学。若要造一种活的文学,必须有活的工具。那已产生的白话小说词曲,都可证明白话是最配做中国活文学的工具的。我们必须先把这个工具抬高起来,使他成为公认的中国文学工具,使他完全替代那半死的或全死的老工具。有了新工具,我们方才谈得到新思想和新精神等等其他方面。这是我的方案。现在反对的几位朋友已承认白话可以作小说戏曲了。他们还不承认白话可以作诗。这种怀疑,不仅是对于白话诗的局部怀疑,实在还是对于白话文学的根本怀疑。在他们的心里,诗与文是正宗,小说戏曲还是旁门小道。他们不承认白话诗文,其实他们是不承认白话可作中国文学的唯一工具。所以我决心要用白话来征服诗的壁垒,这不但是试验白话诗是否可能,这就是要证明白话可以做中国文学的一切门类的唯一工具。

白话可以作诗,本来是毫无可疑的。杜甫、白居易、寒山、拾得、邵雍、王安石、陆游的白话诗都可以举来作证。词曲里的白话更多了。但何以我的朋友们还不能承认白话诗的可能呢?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白话诗确是不多:在那无数的古文诗里,这儿那儿的几首白话诗在数量上确是很少的。第二是因为旧日的诗人词人只有偶然用白话做诗词的,没有用全力做白话诗词的,更没有自觉的做白话诗词的。所以现在这个问题还不能光靠历史材料的证明,还须等待我们用实地试验来证明。

所以我答叔永的信上说:

总之,白话未尝不可以入诗,但白话诗尚不多见耳。古之所少有,今日岂必不可多作乎?……

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若一次失败,便“期期以为不可”,此岂“科学的精神”所许乎?……

高腔京调未尝不可成为第一流文学。……适以为但有第一流文人肯用高腔京调著作,便可使京调高腔成第一流文学。病在文人胆小不敢用之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谋生,故名士如高则诚、关汉卿之流皆肯作曲作杂剧。今日高腔京调皆不文不学之戏子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则高腔京调之不幸也。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亚,即当时唱京调高腔者乎?与莎氏并世之培根著《论集》(essays)有拉丁文英文两种本子;书既出世,培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当赖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则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传诵耳,不足轻重也。此可见当时之英文的文学,其地位皆与今日京调高腔不相上下。……吾绝对不认“京调高腔”与“陶谢李杜”为势不两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字以述吾梦想中之文学革命之目的,曰:

(1)文学革命的手段,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敢用白话京调高腔作诗。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皆能用白话与京调高腔作诗。

(2)文学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国有许多白话京调高腔的陶谢李杜,要令白话京调高腔之中产生几许陶谢李杜。

(3)今日决用不着陶谢李杜的陶谢李杜。何也?时代不同也。

(4)吾辈生于今日,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的《五经》两汉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的《水浒》、《西游》文字。与其作似陶似谢似李似杜的诗,不如作不似陶不似谢不似李杜的白话诗。与其作一个“真诗”,走“大道”,学这个,学那个的陈伯严、郑苏盦,不如作一个实地试验,“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适。

此四者,乃适梦想中文学革命之宣言书也。

嗟夫,叔永,吾岂好立异以为高哉?徒以“心所谓是,不敢不为”。吾志决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吾之《去国集》乃是吾绝笔的文言韵文也。(7月26日)

这是我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的诗词。过了几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学之器也。我私心以为文言决不足为吾国将来文学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诸人已实地证明作小说之利器在于白话。今尚需人实地试验白话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耳……

我自信颇能用白话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韵文。私心颇欲以数年之力,实地练习之。倘数年之后,竟能用文言白话作文作诗,无不随心所欲,岂非一大快事?

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然我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碛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老于“文言诗国”,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轻重。”足下定笑我狂耳。(8月4日)

这封信是我对于一班讨论文学的朋友的告别书。我把路线认清楚了,决定努力做白话诗的试验,要用试验的结果来证明我的主张的是非。所以从此以后,我不再和梅、任诸君打笔墨官司了。信中说的“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也是我当时心里感觉的一点寂寞。我心里最感觉失望的,是我平时最敬爱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险。一年多的讨论,还不能说服一两个好朋友,我还妄想要在国内提倡文学革命的大运动吗?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长林乱草,远望着赫贞江。我忽然看见一对黄蝴蝶从树梢飞下来;一会儿,一只蝴蝶飞了去了;还有一只蝴蝶独自飞了一会,也慢慢地飞下去,去寻他的同伴去了,我心里颇有点感触,感触到一种寂寞的难受,所以我写了一首白话小诗,题目就叫做《朋友》(后来才改作《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8月23日)

这种孤单的情绪,并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来,若没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讨论,若没有那一日一邮片,三日一长函的朋友切磋的乐趣,我自己的文学主张决不会经过那几层大变化,决不会渐渐结晶成一个有系统的方案,决不会慢慢的寻出一条光明的大路来。况且那年(1916)的3月间,梅觐庄对于我的俗话文学的主张,已很明白的表示赞成了(看上文引他的3月19日来信)。后来他们的坚决反对,也许是我当时的少年意气太盛,叫朋友难堪,反引起他们的反感来了,就使他们不能平心静气的考虑我的历史见解,就使他们走上了反对的路上去。但是因为他们的反驳,我才有实地试验白话诗的决心。庄子说得好:“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一班朋友做了我多年的“他山之错”,我对他们,只有感激,决没有丝毫的怨望。

我的决心试验白话诗,一半是朋友们一年多讨论的结果,一半也是我受的实验主义的哲学的影响。实验主义教训我们:一切学理都只是一种假设;必须要证实了,然后可算是真理。证实的步骤,只是先把一个假设的理论的种种可能的结果都推想出来,然后想法子来试验这些结果是否适用,或是否能解决原来的问题。我的白话文学论不过是一个假设,这个假设的一部分(小说词曲等)已有历史的证实了;其余一部分(诗)还须等待实地试验的结果。我的白话诗的实地试验,不过是我的实验主义的一种应用。所以我的白话诗还没有写得几首,我的诗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做《尝试集》。我读陆游的诗,有一首诗云:

能仁院前有石像丈余,盖作大像时样也。

江阁欲开千尺像,云龛先定此规模。

斜阴徒倚空长叹,尝试成功自古无。

陆放翁这首诗大概是别有所指;他的本意大概是说:小试而不得大用,是不会成功的,我借他这句诗,做我的白话诗集的名字,并且做了一首诗,说明我的尝试主义:

尝试篇

“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这话未必是。我今为下一转语,自古成功在尝试。请看药圣尝百草,尝了一味又一味。又如名医试丹药,何嫌六百零六次。莫想小试便成功,那有这样容易事!有时试到千百回,始知前功尽抛弃。即使如此已无愧,即此失败便足记。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浪费。我生求师二十年,今得“尝试”两个字。作诗做事要如此,虽未能到颇有志。作《尝试歌》颂吾师,愿大家都来尝试!(8月3日)

这是我的实验主义的文学观。

这个长期讨论的结果,使我自己把许多散漫的思想汇集起来,成为一个系统。1916年的8月19日,我写信给朱经农,中有一段说:

新文学之要点,约有八事:

(一)不用典。(二)不用陈套语。(三)不讲对仗。(四)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做诗词)。(五)须讲求文法。以上为形式的一方面。(六)不作无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八)须言之有物。以上为精神(内容)的一方面。

那年10月中,我写信给陈独秀先生,就提出这八个“文学革命”的条件,次序也是这样的。不到一个月,我写了一篇《文学改良刍议》,用复写纸抄了两份,一份给《留美学生季刊》发表,一份寄给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在这篇文字里,八件事的次序大改变了:

(一)须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须讲求文法。(四)不作无病之呻吟。(五)务去烂调套语。(六)不用典。(七)不讲对仗。(八)不避俗字俗语。

这个新次第是有意改动的。我把“不避俗字俗语”一件放在最后,标题只是很委婉的说“不避俗字俗语”,其实是很郑重的提出我的白话文学的主张。我在那篇文字里说: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已久入韵文,观宋人之诗词可见。乃至元时,中国北部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此三百年中,中国巧发生一神通俗行远之文学,文则有《水浒》、《西游》、《三国》,曲则尤不可胜计。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至盛;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无可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几发生于神州。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即以八股取士,而当时文人以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也。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

这完全是用我三四月中写出的中国文学史观(见上文引的4月5日日记),稍稍加上一点后来的修正,可是我受了在美国的朋友的反对,胆子变小了,态度变谦虚了,所以标题但称《文学改良刍议》,而全篇不敢提起“文学革命”的旗子。篇末还说:

上述八事,乃我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这是一个国外留学生对于国内学者的谦逊态度。文字题为“刍议”,诗集题为“尝试”,是可以不引起很大的反感的了。

陈独秀先生是一个老革命党,他起初对于我的八条件还有点怀疑(《新青年》2卷2号。其时国内好学深思的少年,如常乃惪君,也说“说理纪事之文,必当以白话行之,但不可施于美术文耳”见《新青年》2卷4号),但他见了我的《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就完全赞成我的主张;他接着写了一篇《文学革命论》(《新青年》2卷5号),正式在国内提出“文学革命”的旗帜。他说:

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之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三大主义:

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

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独秀之外,最初赞成我的主张的,有北京大学教授钱玄同先生(《新青年》2卷6号《通讯》,又3卷1号《通讯》)。此后文学革命的运动就从美国几个留学生的课余讨论,变成国内文人学者的讨论了。

《文学改良刍议》是1917年1月出版的,我在1917年4月9日还写了一封长信给陈独秀先生,信内说: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独秀在《新青年》(第3卷3号)上答我道:

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盖以吾国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则以国语为文,达意状物,岂非天经地义?尚有何种疑义必待讨论乎?其必欲摈弃国语文学,而悍然以古文为正宗者,犹之清初历家排斥西法,乾嘉畴人非难地球绕日之说,吾辈实无余闲与之作此无谓之讨论也。

这样武断的态度,真是一个老革命党的口气。我们一年多的文学讨论的结果,得着了这样一个坚强的革命家做宣传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为一个有力的大运动了。

《四十自述》的一章,二十二年十二月三日夜脱稿

(原载于1934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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