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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之间

一天几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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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刚刚失业,开始被穷困的鞭子抽得瘟头瘟脑六面碰壁的那些时候,那一股子哽哽在喉的怨气呀,无论一见着可不可与言的朋友,总是想一口气就把它吐了出来:

“穷呀,苦呀,呵呀呵呀,不得了呀!”

这自然并不一定是想提醒对方解下钱袋来帮忙帮忙,但希望得着一声同情的安慰倒是真的。

但是当这一串带着苦笑的话声,一在对面那偏着头假装没有听清楚而张开着迟疑嘴巴的脸皮上飘了一下,依然不添不减地回到自己耳朵里来的时候,那声音,在自己那一颤的心尖上便感觉到只是一种恶毒的嘲讽。

后来,穷惯了,自然而然地就会让自己的头发蓬松,脸色灰白,闭紧嘴唇,坐在空得可以见底的米柜上,右腿笔挺地架上左腿,跷着脚尖,眼珠则挺直地翻上,盯住那挂满流苏似的蛛网的屋角。如果朋友问:

“近来生活怎样?”

有时不答,只把朋友的眼睛外心外意地看一看便望到窗外的墙壁去。如果似乎觉得被逼不过,便漫然地答道:

“马马虎虎。”

苍白的嘴唇自然而然地就紧紧合上,像铁颚似地。右腿依然笔挺地架到左腿上,对着朋友的脸孔跷着自己的脚尖。如果觉得这么面对面地空气太僵了,便让撑在下面的左腿“打摆子”似地抖动几下,架在上面右腿的脚尖便这么跟着悬空地摇上几个半圆;要不然,就索性躺到床上去。

于是我那些渐渐剩下来仅有的几个朋友,都曾经那么地把帽子一抓便冲着走出门,不再来了,并且向着另一些朋友说:

“老李这人,神经病!”

自然这就是冲着一走而不再来的理由;我想当他们说出这句话来,使得他面前的朋友也点头冷笑的时候,他们一定感到满足地哈哈哈。

神经就神经,不来就拉倒。这些朋友的影子让他们跌出我的脑子圈外罢,我一个人倒可以清静地对着这窗上透进来的灰白晨光,坐下来看一点书。

“又买又买,眼见这两天公司就要关门,生意一息,吃的都会没有了,还买还买!”突然一个男子的粗暴声音从隔壁前楼刺空地叫了起来。

“你又向我吵什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也是那么尖锐地,“不买就拉倒!”

接着就听见一双踏着楼板很重的脚步橐橐橐地走,接着是一声很重的关门——砰,那屋角的蛛网都惊得抖一下,无声地落在我的床上。那踏着很重脚步的声音经过我的门外便下楼去了。同时,前楼的床上也发出噗的一声,好像一个沉重的包裹抛了上去似的。

“哼,今年这年关简直要使许多人发狂!”我想。

我走到床面前咒骂一声,把枕头上的蛛网拂去的时候,什么“清静地看一点书”的念头又被刚才的吼声赶得无影无踪了。而且觉得全身冷得发颤,脚趾简直像冰块样硬。想烧点火,煤球已没有了。我于是便站在房中心来做一下柔软体操。可是两手平平地一字地伸直起来的时候左边的手指就碰着了台子,右边的手指又碰着了床的木柱。两手笔立地伸直上去,却又打着电灯的白瓷篷,那电灯泡就在我的头顶上荡一个圆圈。于是我便只好改成踱方步了。可是走去五步就被炭风炉挡了驾,走回五步却又被一口箱子逼住了。

“唉唉!”我叫着,气愤地向床脚踢出一脚去,但马上我就蹲下地抱住我这像刀割一般痛的脚趾。

“嘻嘻!”对着我左手边的一条门缝忽然发出一个笑声。但我掉头一看,却又没有了。一会儿再看,那门缝就停住一个矮矮的影子,比我那靠门边的一张台子仅仅高出半个头。从那不到一寸阔的门缝中,现出一个小小的黑鼻子和一只灼灼闪光的大眼睛。——我想,这一定又是那孩子。

记得我从前才搬来,正当着要失业了的那些日子,每当那冰冷灰白的晨光使满弄堂人们都还恋着热被窝的时候,我走出房门,总看见这靠门的巷口,一个矮小的人物儿,脸蛋黑红地,弯着发抖的身体在一个炉子面前摇着扇子,蓝灰色的烟雾被扇得满梯子满巷子都缭绕起来。烟得我非流出眼泪不可。他那身黑而破的不合身的夹衣,形成一个耸肩缩背的样子,看来就像一条伏在地上的小猪。我有时疲倦地苍白着脸子走回来,总又看见这一个孩子,手上抱住一个比他短不到一半穿着红绸棉旗袍的白胖女孩,而且就站在我的门口,灼灼地闪着眼光。立刻,不知怎么我便不费力地断定:这一定是我这邻居前楼用的小童仆。当时,很讨厌他给我烟气受,我就一眼也不看地对着他的鼻尖便把门关上,躺到床上去。前天刮大风,我发抖了。就下一个决心把剩下仅有的一点煤球烧起来,可是我在楼梯边烧了很多旧报纸还不燃,那黑孩却站在旁边笑,看来好像是嘲讽我对于此道没有他精通。

“先烧点木炭就好了。”他提醒着我。

我瞟他一眼,仍然拿着一本破书扇着炉子。蓝灰色的烟雾一团一团地扑上脸来,眼眶马上就涌着泪水。正在这时候,他却用他那两只生满冻疮裂开条条紫血口的手,捧住尖溜溜的一大堆木炭到我炉边来了。

“先烧这个。”他蹲下来说。

我伸着一只手在炉边一拦,同时想到:你乱拿你主人家这许多木炭送人,不怕挨打么?可是我还没有说出的时候,前楼的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马上就现出一个女人的白脸。我想:如果我拒绝了他的这好意,那么他的女主人一定会看见的。我便不声地看着木炭放进炉里,他也就在屁股边的衣服上擦擦手,阴影似地躲开了。

这些往事在我的脑中一闪的时候,我便不禁站起来去拉门,一开,他那身黑而破的衣服马上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手上依然抱住那一个穿红绸棉旗袍的白胖女孩。那女孩呀呀地在他的怀中叫着,一双穿着黑皮鞋的小脚就在那黑孩的围腰布上面踢动。我清楚地看见那围腰是蓝土布做的,那中间的一大片已经变成黑色,闪着一种油腻的光,并且沾着两小片模糊的白灰,形成一种奇怪的花纹;至于齐脚边的布则已经破成许多眼和缺口,好像被蚕子吃过的桑叶一样了。那女孩正伸着一只手去扯黑孩头上戴的破皮帽,把他那遮着额上的一块毛皮扯翻转来,一只手拍着他的黑鼻子。于是我就看见那一个冻红了鼻尖的黑鼻子下面,正爬下两条晶亮的东西,他鼻子一缩,那晶亮的东西就一抖退回洞口,但马上又爬下来,爬过人中就在上唇边吊着,摇摇地就要钻进口里去。他这回是伸手上来了,用那穿着短而脏的袖子的黑手背横横一掠,那晶亮的东西便都一齐失掉。他把手伸到屁股旁边的衣上一揩,我又看见那儿原来也有一大片亮晶晶的油腻。

他把女孩放下地站在他的两脚面前了。眼光灼灼地避开我的眼睛就盯住窗下台子上书旁边的一个五寸长雪亮的口琴。那口琴的两排方孔正向着外面,他眼珠不转地盯着它,舌尖便在嘴唇边一舐一舐地。接着他就两手抓住女孩的腰带,两脚的膝关节向前一弯一弯地推动女孩的脚,身体左摇右摆地向前倾起来了。女孩似乎不愿意进来,却把那穿着皮鞋的一双小脚退后去踏着他那一双赤脚穿着布鞋的脚,于是我又看见那布鞋尖已经破了一个小洞,一个冻红的脚趾正在那儿纳凉。他终于一摇一摆地把女孩的脚摇进门来了。女孩呀呀地摇着双手就向床边走去,但他轻轻把她一拉,女孩就掉转方向走到我的身边,而他也就跟着在我的身边站住了。一站住,他又盯住那口琴,并且把头伸过去,偏着,扭着颈子,向口琴的方孔看看,又把头偏过旁边,又看看那口琴的黑漆闪光的方头,看着看着,嘴角边便闪出一种梦似地微笑。终于他从我的腰部抬起脸来了,向我瞥一下眼光便向着台上伸出一根畏缩的指头,愣了几秒钟,才喃喃地说道:

“我晓得这东西是吹的。”说完,指头颤一下,便赶快缩回去,同时勉强地露出一排黄牙齿微笑,但那笑纹马上却又变成一种僵硬的痕迹,一颤一颤地在他的嘴角边好久才消逝。

“你怎么知道是吹的?”我偏着头微笑地问他。

“从前爸爸给我买过。”他摇摆着女孩悄声说,脸上显出一种活气,好像从这一个口琴看出了他过去的黄金时代似地,那一个冻红的脚趾也在他那只鞋尖的洞口忸怩地翘动两下。

“你的爸爸在哪里?”我蹲下地对着他的脸孔问。

他好像害羞地低下头了,上眼皮向我一翻一翻地闪着眼光,答道:

“我爸爸在公司里。”

“在公司里做甚么?”

“做先生。”

他见我这么问他,他的脸又慢慢地抬起来,正对着我的脸,充满着一种很感兴趣的眼色。

“你家住在哪里?”

他微笑地伸一根指头就指着前楼:

“就这里。”他说。同时深深地看我一眼,但他忽然从眉梢起转成一种忧郁的脸色,在我的耳边悄悄说道:

“她是我的后娘,她很凶呢!”

那女孩叫着要出去,平平伸直着两手就转弯。黑孩立刻皱着眉,紧紧拉住,要使她依然回转身。那女孩却呀呀地叫起来了。他于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说道:

“小妹妹,乖,不要叫。”

桌上还剩有几颗花生米,我就站起来分给他们。那女孩马上停止了叫,接过去便塞住她的小嘴。

“你的娘呢?”我又好奇地问。

“逃了!”他一面答着,一面把花生米接过去,装进他的衣服里面那围腰带束住的胸部。

“你不吃么?”

“不,我要留住慢慢吃。”他笑着,避开我的眼光又盯着桌上的口琴了,舌尖又在嘴唇边一舐一舐地。

“你吹么?”他又伸着一根颤颤的指头说。

“吹。”

口琴在我的嘴上颤动出抑扬的声音,他那黑红的脸颊便浮出两个小酒窝快活地微笑了,溜动的眼球黑白分明地闪着一种天真的光。那女孩也在他的胸前仰起头呀呀地笑,叫。

门边一响,忽然现出一个白胖的小面孔,那头和靠门边的那张台子一样高。一双眼珠灵活地闪烁着。嘴角边也充满着快活的微笑。当他看见黑孩在我面前时,他便一跳地抖动着脸庞的肥肉进来了。头偏着,靠近黑孩的肩头紧盯住我捧在嘴上的口琴。看样子大约五岁的光景。头上戴一顶红中夹白条的尖顶绒线帽,穿一身朱红的厚绒线紧身裤子,脚上是一双尖子已经踢模糊了的黑漆皮鞋。他笑嘻嘻地瞅一下,便把黑孩向旁边一推,凑近我的面前就伸着一双小白手来要我的口琴:

“给我玩,给我玩。喂,给我玩。”

那黑孩急得头只是转动,皱着两道浓黑的眉头。

“小弟弟,那是人家的。”他推着那小孩子的肩头说。

小孩脚一飘地几乎跌在地上,他站稳过来时,便向黑孩的脸上屈着五指抓一把:

“你推我!”他瞪着眼珠说。

黑孩躲开脸,只是嘿嘿笑一下,露出一排黄牙齿。但他忽然听见什么声音,脸上变成吃惊的样子,眉毛一扬,便急急地抱着女孩,一反身去了。那小孩也一跳一跳地跟着他跑去。

一会儿,就听见前楼那女人尖厉的骂声:

“你跑到别人家去做什么?你这死鬼?”

“不,是小妹妹要去。”

“为什么不泡水来!成天只晓得贪着去玩!你看地也扫不干净!痰盂也还没有倒!打死你!”

“妈妈,阿根推小青!”是那穿红绒线衣的孩子的声音。

“你为什么推他?你是不是想谋死他?”

同时就听见一个很清脆的耳光声——啪!

“赶快去把水泡来,回来再跟你说!”

我贴着板壁的一条缝望过去,就看见那房中站住一个两眼圆睁眉头倒竖的女人,头发蓬乱着,衣上许多皱褶,拖着一双拖鞋。她左手正拿着一只热水瓶,右手伸出一根指头对着黑孩的鼻尖,骂。

“铜板呢?”阿根直直地站着说。

“叫他给你。”女人指一下小青,马上就从阿根的手上把那女孩抱过去,嘴还在一扭一扭地说着:

“哼,你这死鬼!你的爸爸没有生意了,就要饿死你!你这狠心短命的死鬼!”

“弟弟,给我一个铜板。”阿根伸出一只手掌去。

小青把他手上的十几个铜板按在胸前抱得紧紧地就转身走到桌旁去。阿根跟着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依然伸着一只手掌:

“弟弟,给我。”

“这是我的。不给。”

阿根苦着脸站了一下又苦笑地说道:

“来,还是我装瞎子,你装太太,你就给我一个铜板好不好?”

于是他便摇动着手掌,曲着腰,学着乞丐的声音唱起来了:

“太太,做做好事,把一个铜板给我。”

小青依然紧紧地抱着胸前的铜板,顿着一只脚说道:

“不给!”

“哎呀,小青,搡一个铜板给他!”女人厉声地叫着。

小青便拈出一个铜板来,但他一下又收回去,噘着嘴,指着地下笑道:

“还有汪汪。”

阿根向他背后那女人悄悄看一眼,便叹一口气,一弯身,两手趴下去,两脚跪在地板上,翘起头来:

“汪!汪汪!”

他的手里面便有了一个铜板,皱着眉提住一把壶走出去了。当下梯子的时候,我听见那镔铁壶在梯子边缘撞得訇訇地,一连串响了下去,最后是落在地下砰的一声。

到了他第二次捧着一个白瓷痰盂出去了一会儿的时候,我也拿着一个热水瓶去泡水。在泡水馆的门外正围着一大圈大人和孩子,圈子当中发出当当的锣声,一个黄毛猴子戴着一个黑胡子的面具就在那当中跳动。我站在泡水馆的门口,向着那圈子的人们的笑脸望半圈,立刻就发现在一个歪戴打鸟帽的大孩子旁边,就站着那张着嘴巴的阿根。他的眉头已不再皱了,满脸闪着快活的笑,忘去了一切似的,眼珠不动地盯着猴子。那戴打鸟帽的大孩子挤他一肩,他望他一望,便也把手拐子曲成一个三角形挺出去撑住,仍然紧盯着猴子。一会儿,猴子牵走了,圈子也散了,我拿着热水瓶出来,就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两手抱着光光的头呆着了。但他立刻惊慌地向着那一群人追出去,在弄堂口站一站,终于又皱着眉头眼眶闪着泪光走回来了。

“你做甚么呀?”我拍着他的肩头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叹一口气说道:

“我的皮帽子没有了!”

我想,这回他一定又要挨打了。果然,当他抱着痰盂走进前楼去了一会儿,就听见那女人发出一种严厉的声音:

“你的帽子呢?”

我贴到那壁缝望过去,就看见阿根耸着肩,隔住一个方凳站在那女人的面前。小青一手抓住他母亲的旗袍角,眼珠骨碌地把阿根盯住。阿根有点发抖,五指抓着五指在胸前扯着,脸一躲一躲地,两脚就在向背后桌子与墙壁的角落之间一点一点地移动。

“我在门口倒痰盂的时候,……”他嗫嚅地说。

“你的手指痒了,站都没有站样!”女人厉声地,眼白翻了一下。

阿根马上一抖地就立正,两手直直地垂下。

“倒痰盂的时候,”他的脸仍然向后一躲一躲地,“有一个人从我的背后抓着我的帽子。我一看,那人已经跑出弄堂去了。”他的脸又向后躲一下。可是一只大手掌马上就追着劈过去了——啪!声音清脆极了。阿根仅仅随着脸上的痉挛把眼睛闭一下又睁开,牙齿咬一下嘴唇又紧闭住,伸起一只手掌来抚摸着自己涨红的脸颊。第二下又是一个清脆的耳光。阿根的脸又躲一下,但那只手掌还是很准确地打在脸上的。

“你这败家子!你晓得那皮帽子要值多少钱呵!饭把你胀死了!你这死鬼?你看你这倒霉样子,怎不叫人生气啰!你妈生了你这样的好种!”

接着手掌又在黑脸上劈一下。

阿根仍然痉挛着脸,紧闭住嘴唇,一手抚摸着脸颊。

“把地再扫一下,等你爸爸回来,再叫他收拾你!”

小青的脸呆着,这时忽然从他母亲的腿边抬起脸来了,抓住他母亲的旗袍角说道:

“妈妈,不爱阿根,妈妈爱小青。”

女人睖着眼睛噘着嘴站了一下,便把小青抱起来放在床沿上,空出地板来让摸着脸的阿根挥动着扫帚。

“妈妈,洋娃娃,给小青。”

小青指着离扫帚三尺远的屋角地上躺着的一个肉红色的有着一对大黑眼珠的树胶娃娃。那女人没有动,只是把眼睛瞪着阿根的光头。小青便在床沿踢着双脚叫了,声音尖锐地刺人耳朵,女人便跑去拾起来了,那一双小黑手抓着的扫帚马上就在那儿扫动。

我到街上去吃午饭的时候,脑子里面总是粘着阿根那黑脸的影子,想起他早上对于几颗花生米那样宝贵的情形来,我便不由的在一家店里买了五个铜板的花生米。回来的时候,听见前楼的碗筷在响,我想阿根一定在和他的父母弟妹们一块儿吃午饭了。但马上就又听见一个男人的粗暴声刺空地叫了起来。我一望过去,抢先进我眼里的是阿根,他正双手捧着一小碗白饭站在桌角边送到小青的小手里,马上就退后几步,在一个白铁饭锅的面前垂手站住。靠窗坐的那个穿棉袄的男子,正用他右手捏着的筷子在托托托地戳着左手拿着的碗心,颧骨突出的瘦脸怒瞪着一对眼珠,几粒白饭停在不动的一排牙齿外边。两腮都凸胀起来。他对面坐的女人也把筷子一搁,拖着那最小的一个女孩站起了,口里也尖声地吼道:

“你今天为甚么净这样?你?你为甚么净拿气给我受?”

小青包着一口饭,也缩着眼光愣住了,右手捏着的筷子也停在桌边不动。

那男人见女的走到床边去,便把筷子提得高高地向桌上一掼,筷子在一个菜碗旁边一跳,敲得当的一声,便箭一般地射到楼板上的饭锅面前了。阿根头一侧,身体更加站得笔挺。空气立刻静得像死一般地沉寂。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发出那女人呜咽的声音。

那男人满脸怒气地还在瞪着他对面空了的位子,好像他刚刚才开手而敌人却已悄悄地退却,使他感到一种扑空的悲哀似的。他的嘴唇颤了两颤,便把眼珠瞪到阿根的脸上来了;阿根马上就耸着肩抖了一下。

“你看着干甚么!呸!”一种粗粝的吼声和着几十颗饭粒就射了出来,阿根的鼻尖和两颊马上就长起许多白色的凸麻子。“你痴啦!你傻啦!不晓得拾起来!”

一只五指叉开的手掌就向着白麻子的黑红脸颊飞似地劈了下去——啪!又是一个清脆的声音。那手掌收回去的时候,黑脸上的麻子没有了,但左颊上却换成五根白色的指印,慢慢地,慢慢地,才恢复了黑红。当手掌飞去的时候,阿根被击得退后一步,但立刻仍然笔直地站住,皱着两道眉,眼睛闪着泪光,伸起一只手来抚摸一下脸颊,便弯腰去拾筷子。

我的眼睛几乎热昏了,转过身来盯着桌上的书本出神了好久。但一会儿,我就发现那书本旁边的口琴失踪了。抽屉里面,桌子下面,枕头下面,都给我找遍,还是没有。奇怪,甚么人拿去了?我记起我出去吃饭的时候没有关门时,便断定这一定是那个小青来拿去的。等到阿根在巷口站在一个磁盆面前,拿着一张毛巾擦着最后的一个碗的时候,我便悄悄地站在门口。立刻就见他从盆子里面又提出一双水淋淋的乌木筷子来了。那筷子一头是光的,一头则是扭丝似的花纹。我才打算要喊他,却见他把那两支筷子一齐并着,咬住牙就一扭,但筷子仅仅弓似地弯一下。他于是放下一支来,咔嚓一声,一支筷子已在他的手上扭成两段,接着那放下的一支又拿起来了,又是咔嚓一声。

“喂!”我轻声地喊道。

他全身抖了一下,掉过头来,脸色变成灰白,但他立刻又回过头去,拿着那四支短了的毛头筷子飞似的连连的回着头跑下楼梯去了。

当他空着手回来,把那些洗干净了的碗和筷子捧进前楼去的时候,我就听见那女人严厉的吼声:

“滚出去!我要睡觉!”

我想也许又要打了,还想再看看。那小青正站在他小妹妹躺着的白藤摇篮边,抱着那肉红色的洋娃娃脸亲着脸。那女人在床边抓起一些衣服来,怒声地劈手向着椅上抛,一翻身就躺下床去。阿根把碗筷放下,就轻轻拉好门走出来了。我在门边挡住他,他一愣地站住,看我一眼便畏缩地把头掉开去,我才要拉他的时候,他已经一闪地溜过去了。他走出巷口时,又不断地回着头,眼睛充满了惶急的神气,好像怕谁在背后追着他似的。

我想,不来就算了,还是索性睡睡午觉吧。四面很清静,窗外太阳的黄光,也似乎很疲倦地不动了。就只有前楼那小青摩擦着洋娃娃声和快活的笑声。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就把我的耳朵吸引着:在楼梯边一种单调的慢条斯里的脚步声踏过去,又踏过来,踏过来,又踏过去,很像一种老头子的步伐,一声声地踏在我的心上。那声音,像是一种四望无涯,荒凉的沙漠上独自迈进的脚步。我便爬起来,站到桌子前了。从那透着一线刺人眼睛的冷风的门缝望出去,原来还是那一个阿根。他两手放在背后,五指扣着五指,脚踏得极慢而且极轻,好像怕把蚂蚁赶跑似的,一只脚出去,踏稳了,再出另一只脚,五六步光景便踱到亭子间那紧关着的门口,站一站,又踱了回来,五六步,又踱到巷口的前面了,眼睛深思地盯着远处,黑红的脸静得如皮革一般。看样子,简直像一个正在构思时候的诗人风度。这时他又踱过去了,一下捏起一个小拳头,鼻孔哼的一声,拳头便向空中打出去。似乎这一拳,就打着了什么似的,嘴角边闪着微笑。但他忽然站住了。好像发现了什么,仰起头来,一根从屋上漏下来的黄色水晶柱似的东西就斜斜地立在他的一只眼睛上,那眼眶,立刻便盖上一个圆形的黄玻璃眼镜似的光辉。大眼珠挺直地睁着,好像在研究那根光柱的上下究竟有多少万万的灰尘在那儿翻腾。几分钟后,他把眼睛闭着掉开了。等到再睁开眼睛,他便不动地盯着他对面远远的墙壁,盯着盯着,把头就慢慢地望上去,慢慢地,他的头又望下来了,眼睛不转地都一直盯着对面。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嘴笑着,脸庞光彩地现着一种快活的神气。他的头慢慢地又望上去。

“嘻嘻!”他出声地笑了一下。

这孩子恐怕要疯了。我便跑出去拍着他的肩头问他看什么。他不看我,只是微笑地指着对面的墙壁说道:

“喏,那一块黑的,圆的,在飞。”

见鬼,对面墙壁完全是一片粉白。

“喏,飞上去了。”他一面说,一面又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就跑到他刚才研究过的那一根光柱那儿去对着一看,那火红的太阳射出一把针似的光辉马上就刺痛我的眼睛,头掉开,我的眼睛对面的墙壁上也就现着碗口那么大的一个圆的黑影,除了黑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眼睛稍微一动,那黑影便球似地很快飞上去。弄得我的头有些昏眩起来,不得不把眼睛闭了好久。我便向他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会把眼睛弄瞎了,真的变成街上讨饭瞎子的。

“喏,又飞下去了。”他的嘴角边依然闪着快活的微笑。

我拉他到房间去,他还缩着肩头退一下,但我终于把他拉进来了,并且把花生米递给他。但他忽然闪着迟疑的眼光看着我了。手指只在屁股旁边一动一动地。最后他的眼珠溜动地闪一下,看一看纸包才悄悄地说道:

“你逗我的。”说完,他就把身体转动一下。

当我把花生米放在桌上,弯身下去拾一本书的时候,就听见他偷偷地捏一捏那纸包的声音。我把书拾起来,从眼角就发现他的一只手很快地离开桌子缩回去。我便拿起花生米来微笑地向他说:

“你看,真的是花生米。”我把纸包拉开,指着那一大堆的花生米,并且把那些脱落了的黄皮子吹散到地下去。

“你逗我的。”他又把身体扭动一下,伸一根指头搁在嘴唇边,眼睛闪着斜视的光。其实我很清楚地听见他的口水在喉管吞得“咕儿”的一声。

我便把花生米重复包好,立刻塞进他的衣服里面。当我从他的胸部抽出手来的时候,他便快活地笑起来了。露着黄牙齿说道:

“谢谢你。”而且问我:

“你要泡水吗?我去帮你泡。”

“不,不泡水。”

停一会儿,我向他说:

“你弟弟把我的口琴拿去了。”

他马上全脸涨红起来,红得像血泡样,连眼白都红了。他避开我的眼光就掉开去。

“我不晓得。”他轻轻地说,声音有点发颤。

但立刻前楼忽然发出一阵口琴的声音来了,他的脸马上又由红变成灰白,肩头微颤着,脚就在暗暗向后退。口琴又乱叫起来了,同时,前楼那女人就拍着床发出一种不耐烦的声音:

“哎呀,不要吵!小青!”

但停一下,又是严厉的一声:

“你在什么地方拿来的口琴!你?”

“这里,柜子脚脚。妈妈。”

于是床一响,脚步就在楼板上响了。

“一定又是那死鬼偷了人家的东西!”

“呀!呀!妈妈,不,给我!”

“胡说!”

阿根的脸发青,脱开我的手就溜出房门。当我跟着走到门边的时候,那女人已拿着那口琴怒目地走出来站在阿根的面前了。小青也叫嚷着跳着脚追了出来,一把就抓住他母亲的旗袍脚伸着手要:

“呀,妈妈,呀,给我!”脚就在楼板上一顿一顿的。

阿根低着头,耸着肩,眼睛不转地盯着他自己鞋尖上一个洞口的冻红脚趾。

“哼,你又偷人家的东西!打死你都不改的!”

我看见那雪亮的五寸长的东西,确是我的口琴,我还没有说出话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女人随着吼声就向着阿根的左脸劈下一个耳光。

“你这偷儿吓!你这贼骨头吓!你什么时候偷人家的,你还不快说!”

阿根皱着两道眉头,这回的眼眶是滚着泪水了。但他仍然用黄牙齿咬咬嘴唇依然又紧闭住。当那五根白色的指印在他的脸颊上一现的时候,他便又伸一只生满冻疮的手去抚摸,同时右边的脸颊一退退地向后躲闪着。但那女人又伸出两个指头了,这回是拈着阿根的一只耳朵。扁扁的耳朵顿时拉成圆形,向上一提,阿根那紧闭住的嘴唇都随着向上牵歪起来了,腮帮子的肉耸上去,一只大眼睛便挤成一线缝。女人的手提着摇两摇,他的头也随着摇两摇,手挺直地一送,头便砰地一声撞到墙壁上。阿根的脸马上又皱成一团,但咬一下嘴唇依然又回复原状。

“不,这是我送他的。”我很奇怪,为什么到现在我才说出这句话来。

但那女人并不看我,只是从鼻孔哼出一声,嘴唇白了一下,脸色好像更加暗黑起来。愣了好一会儿,看着阿根的头。这回她却捏起拳头来了。阿根向旁躲一下,立刻就舐舐嘴唇,把肩头缩紧,其时,小青还在旁边嚷,伸手去拖他母亲手上的口琴。当他刚刚拖下来的时候,他母亲的拳头便向阿根的脊梁捶下去了。阿根向前挺一下,但背上已发出来一种单调的咚的声音,随着拳头凹进去的衣服腾起来一阵黄色的灰尘。接着又是第二下。究竟这一拳捶下去是否又腾起一阵灰尘,我已没有看见,因为我早就一反身跨出门槛了,但那脊梁上单调的咚的一声我仍然清楚地听见的。

“你这死鬼呵!你这杀千刀的!”

咚咚!

“你成天价自己的财门不站,要站到人家的龟门呵!”

咚咚!

“你有本事要人家的东西,你就索性教人家养你去!”

咚咚咚!

我站在梯子半腰愣住了。这女人显然骂到我的身上来了。我的脚已经回上一级楼梯,但那单调的咚咚声终于使我头脑昏昏地在街上走起来了。不,不知道是走还是在跑,周围的一切我一点都没有看见,脑子里面很久还响着那单调的咚咚咚的声响,和一张闪着泪光紧闭住嘴唇的黑脸。

一九三五年一月

1935年5月15日载《申报月刊》第4卷第5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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