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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昨天同文书记官顶了几句之后,杨明就一夜都睡不着。心头一时是恨,一时是悔,一时又是怨。天气热,虽然是不大觉得;但是蚊子却不断来相欺。举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漆黑,一切都漆黑。然而嗡嗡嗡,蚊子又来了。杨明就这样翻过去翻过来,在那硬木板的床上想着同文书记官顶撞的事情:又恨,又悔,又怨。半睁着眼睛就看着天亮。

事情当然是刘司事岂有此理,但是文书记官也太可恶。护送美国斯密斯顾问的命令虽是重要;然而那是刘司事他们的事情,他不写还要哪个写?刘司事把公文搁下来,谄媚着李参谋往那个婊子家里抽大烟去了:当然是刘司事的不对!杨明想:

“我不过是服务员,不过是派我来书记处帮助抄写一下的。在平常,重要公文又不曾给我抄过。而这回刘司事却一口咬定我,而你姓文的也一口咬定我。他妈的,都是一批狐群狗党!”

杨明又想着他唯一的朋友鲁健最近来的一封信。这回鲁健的态度更明显:他要求光明,他要挣脱一切锁链,他要援助劳苦大众。他这样警告杨明:世界已到了严重的关头,帝国主义疯狂的战争已经开始,国已经亡了一半了,你愿意就这么死亡下去,没落下去么?当然,鲁健的这些话是为杨明所懂得;然而却不能打动杨明的心的深处:他不懂得杨明的生活。所以昨天杨明写了一半的回信上,虽是说到对民族被宰割的悲忿,说到对自己的生活的苦闷和不满;但是说到为大众,说到怎样干,句子间总是那样支支吾吾的。写到这里,就因为同文书记官顶撞起来了不曾写完。那时文书记官站在他的对面,左手抱着白铜水烟袋,右手在桌子上一拍,两片薄嘴唇就颤颤地骂道:

“你是服务员,你是服务员,你再说你是服务员,你是……”

杨明的脸子也发白。(他近来的脸子只要一动气就常常发白了。)他一手按着信纸,硬挺挺地沉着脸,站在文书记官的面前,嘴才一动:

“我……”

文书记官马上就爆出一句:

“你,我晓得你是军官毕业生!军长是你的校长!你,你……”

吼着,手一扬。杨明神经过敏地以为耳光来了,头就赶快向后躲一下。幸而文书记官的手板是拍到桌子上的。但是杨明已经骇出汗来了。

其实杨明并不是神经过敏,倒是对于耳光太熟了的缘故。杨明于是恨,一动一动的鼻尖对着文书记官怒冲冲的圆脸,呼吸都好像艰难起来。刘司事自然是气忿忿地站在旁边;而那些司书们却在后面嗤嗤的笑,挤弄着鬼眼;至于那六七个勤务兵则只是在窗前摇头晃脑了。没有人劝,自然弄得更僵。好在忽然之间,文书记官的心血来潮,觉得对这样的小子要生这样大的气,未免这小子太不配了。何况文书记官在平时常常讲着什么正心修身养气之类,而今天的生气是有坏身体的。他于是和缓一下呼吸,在烟盒里抓出一团黄烟丝,装上烟斗之后,就忿忿地把袖子一甩出去了。走到门边,他还回过头来喝道:

“你,等着吧!你……”

头一转,去了。

窗上射进来的太阳,照着四围狼一般的眼睛,照着杨明瘦伶仃的身体。

杨明想着昨天的这些,他那颗顽强的心又震动起来了。他觉得鲁健是对的,是有骨头的人。他想:

“他妈的,人就这样活下去么?都是人,……受气,受气,受气,……”

天刚刚亮的时候,他就想起身,给鲁健另回一个信。然而疲倦得很,头才抬起来,马上眼睛一黑,头又倒下去了。他近来是这么的不行。身体也很坏,从前那种顽强想出头的念头也破碎了。从前以为说:“努力”,“用功”,“上进”;然而东碰西碰,到处是壁头,到处是钉子,到处是可怕的白眼。以为说幸而在此地当了服务员,然而每天从早到晚都是——

“服务员,参谋叫你!”

“服务员,副官叫你!”

“服务员,书记官叫你!”

这里还没有弄好,那里又受了申斥。司书们一党的排挤还不算;勤务兵们也常在窗前摇头晃脑地做着难堪的样子——那样子好像说:

“你小子也想出头么?吐口口水自己照照看!”

杨明自然很忿怒。眼珠子才一挺,马上就记起勤务兵在房间里给书记官耳边上说悄悄话的样子,马上就看见自己飘摇的饭碗,马上就联想到曾经睡过的小菜场的柜台。于是冲上脑门的忿怒,又渐渐从脑后,从脊骨溜下去了。

杨明的忿怒,正好同他的笑一样。他也需要笑的。有时偶然在副官司书们灯前坐着谈笑的场合,杨明也偶尔笑一下。然而众人却忽然齐斩斩地不笑了,都张着一双鄙视的眼睛。杨明只好收着没有完的笑,红着脸,搭赸搭赸的走出门去。一出门,就听见房间里哄堂的笑声:

“哈哈哈……”

杨明恨恨地就向着黑暗的空中打出一拳:

“哼!狐群狗党!”

杨明也知道,司书们都同他为难,当然是卖馒头见不得卖包子的,谁都防备着谁挤了谁的饭碗。

“天晓得,而我是服务员哪!”

他一面走,一面这样冒出一句。这当然一半儿是忿恨;但是一半儿却有一种解释的意思——意思好像说:服务员决不会挤掉司书的饭碗的。

然而从此以后,那无情的利害冲突,在各人的心中暗暗增长;而杨明一天到晚在别人的指挥呵斥之下,劳顿的倒上床,就只有脸向着壁头叹气两声。

自然昨天刚刚和文书记官顶了之后,杨明曾叹气,昨晚上也叹气;然而今天早上已经不叹气了,心头涌上涌下的只是忿恨。

* * *

杨明记得:好像从生下来的一天起,就受着人类的所谓“气”了。外人还不算,就是自己的叔伯的弟兄也要骂几声:

“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妈是小老婆,你是小老婆的龟儿子!”

骂着骂着,对肚子就是一拳。杨明哭了。跑回去,母亲总是眼圈红红地骂他不好。

“儿,专心些,读书,出头,你要专心呵!”

杨明读书是专心的。梅贡爷有时候也夸奖几句。那正是梅贡爷死了老婆,杨明死了父亲的时候。杨明的母亲当然还不老,而且还有点小小的遗产。伯父们已经垂涎好久,催过母亲改嫁;所以梅贡爷每回走过杨明的门前,就要把眼角向门里望一下了。

有一天梅贡爷祭孔回家,顺便送母亲一方羊肉。当梅贡爷坐在母亲对面,杨明给他点燃旱烟的时候,梅贡爷曾经含着烟杆,这么称赞杨明一句:

“杨太太,你家杨明虽是年轻,然而这么老成,将来你有福了。”

梅贡爷说话的时候,虽是眼珠子只在母亲的脸上溜,然而杨明是高兴的。他直直地垂着手站在旁边,越显得他那学着书香人家的老成样子。

但是杨明的这个“老成样子”,一在巷角遇着几个流氓的时候,全身都发抖了。一个流氓喊:

“杨明!给老子站着!”

接着第二个流氓就跑上来了:

“来,老子摸个脸!”

一只污黑的手在杨明的右脸上摸一下。杨明的脸红了。口里还说不出什么,又伸来一只手,左脸上又给摸一下了。今天这侮辱,比往常更厉害,这显然是自己太不抵抗了。杨明于是怒,口里喊道:

“你妈……”

大的一个流氓握着拳头喝道:

“你骂谁!”

同时墙角那边又跳出一个人来了。杨明的眼睛不曾花,认得是大伯伯的儿子杨宏。心里就觉得今天很有些不平凡了。只见杨宏捞手挽脚的说道:

“你骂的,你也骂人了!”

说着,伸出手来就要摸脸。杨刚一手架开。杨宏喊了:

“你妈的,你妈偷人,你妈偷梅贡爷!”

几个流氓就哇啦哇啦地叫起来了:

“呀呀,偷梅贡爷呀!”

杨明记得母亲病着,自己从来就在母亲的房里睡。现在一听见这谣言,气得眼泪直淌。有人就说:

“嗨,笑了!”

于是一个最小的流氓就接着:

“一哭一笑,黄狗儿标尿!”

杨明气得在地下尖着指头抓一块石头甩了出去。可是大的一个流氓却冲上来了,捏着拳头喊道:

“你妈的,你打你打!”

一拳一脚,杨明就按着自己的肚子蹲下去了。等到痛完之后,站起来,巷子里已不见一个人影。

忿恨的走回家,一进门就听见母亲病倒在床上的呻吟声。杨明今天也有点看不起母亲的样子。他觉得他所受的侮辱,都是因为母亲。心里这么忿忿的想:

“你为什么要变小老婆呀!”

母亲叫着要药,杨明也不大理。

然而母亲在床上哭了。

谣言散布开来,街邻都当着新闻谈着。谁都是爱谈新闻的;何况这是极有趣的新闻呀!除了杨明的房子内,两母子的弱小叹声外,四围都被一个同样的新闻包围着了!

一晚上,突然大门打得砰砰砰的响,吵着许多人的声音。杨明同母亲从梦中惊醒:

“有匪吗?”

近来常常听见说有匪要攻城。杨明才跳起,灯笼火把的人群已冲进大门来了。跑在前面的是大伯伯二伯伯,手里拿着铜锤木棍闯了进来。杨明刚刚才把房门打开,一只很大的手就贴在他的头上,使劲一推,杨明就自然而然倒在门后。只听见狼一般的声音乱喊:

“拿奸!拿奸!”

母亲像羔羊般吓倒在床角里发抖。

大伯伯二伯伯拿着火把在床上床下照了一转,有人就喊:

“逃上房子去了!逃上房子去了!”

一伙人像煞有介事似的冲上楼梯,在晒台上绕一转火把,火把在房廊上示威,闹一阵,才冲下楼梯来。一对无抵抗的白铜烛台在神龛上照着火把闪光,大伯伯就一把抓了下来,做着要打谁的样子。然而不曾打谁,只是把烛台看了一看,(确是纯净白铜。)把烛台抛在手上摇了一摇,(大概有半斤重,大概要值几千钱。)他就呐一声喊,又连人带烛台冲出门,灯笼火把地呼啸而去。

杨明已骇得发呆,半天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亲也在被里暗泣了。杨明喊母亲;母亲只是哭。一荔凄凉的油灯,就一直照着孤零零的他们到天亮。

杨明第二天出门,街上的光景很有一些不同了。家家的门里伸出几个头,望着,说着,指点着,咳嗽着:

“咳!咳咳!”

一些不自然的声音。

杨明毛骨悚然了。赶快把头掉开。那边又是:

“咳!咳咳!”

一些不自然的声音。

这种无礼的咳嗽,只盛行于学校里面,尤其是那几个叔伯的兄弟。他有时想:

“我究竟有什么短处么?”

然而想不通。倒以为人类中有些要咳咳嗽有些要被咳嗽的吧?然而那只是学校,都是些年龄不相上下的同学,似乎被“咳”惯了,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然而现在却似乎满街都是咳嗽的声音了。哪些人,在杨明的眼睛里,似乎都有股正人君子之气似的;而那个日本留学生陈学士更是杨明眼中正人君子中之正人君子。而现在都忽然射出狼一般的眼光来了。

“喔,那就是杨家的孩子!”

似乎是陈学士的声音。

杨明在这街心,陡然觉得孤零零地可怕,身体像更小些了。这世界不容他立脚么?杨明当然想不到。他现在所懂得的,是昨晚上的所谓拿奸,完全是大伯伯二伯伯他们想夺取遗产的事情。杨明痛恨了。“为什么”众人都这样附和大伯伯二伯伯他们呢?杨明当然想不通。心头忿恨,好像想抓谁来啃一口。然而啃谁呢?杨明终于红着脸,在许多轻薄的眼光中前进,上学去了。

那天杨明在学校里几乎又和一个侮辱他的同学打了起来。回到家,心里又有点不满意母亲。

那晚上,母亲在杨明温习功课的时候,点着香,燃着烛,在神龛面前眼里含着泪,嘴里在不知咕噜些什么。母亲的哭,流泪,这是父亲在的时候,杨明就看惯了的。他从来就好像觉得,一个女人大概总是要常常这样的!然而今晚上母亲的那种疯癫态度,使他有点诧异。果然在半夜的时候,忽然砰的一声,杨明从梦中惊醒。一盏微微的油灯,照见母亲正在天花板上套什么绳子。杨明骇抖了,跳出被窝子,抱着母亲站在凳上的腿子哭了。

“妈,妈,妈!”

母亲不动。杨明泉一般的眼泪涌出来了。

“妈,妈,妈,你死……死不得呵!”

母亲的腿子软劲了,弯了下来,悲伤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扁平的脸,光洁的脸,这是她亲身养下来的。她的脑子里马上又转着一种思想;呵,我的儿还这么年青呵!在鬼火一般的灯光下,两母子就抱头痛哭了。

“儿,我受不了!你父亲在,我只受你父亲一个人的气;你父亲死了,我的气就受不完了!我怎么活……活……活……”

好讲新闻的人们,大概这时候都正睡得很舒服,当然想不到这屋里正痛哭着两个寡母孤儿!好半天了,杨明终于抹干自己的眼泪把母亲劝住:

“妈,你想想看,还有我。你死了,我怎办?我从此以后一定要用功了!我们一定要出头了!……”

那晚上,一盏凄凉的油灯,又照着孤零零的他们到天亮。

杨明懂得:在这个万恶的社会里,要生存,就只有出头;要出头,就只有努力。梅贡爷之所以为梅贡爷,据说是努力了的结果;陈学士之所以为陈学士,据说也是努力了的结果。满清时代是那样,民国时代是那样,也许将来也还是那样吧?杨明就这么忍着辱,顽强地开始了他的努力。每天天才亮,母亲就在那边床上喊:

“明,天亮了!”

杨明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揉着眼皮,望着灰白的窗子。一点不迟疑地就爬起来,冷水一洗脸,就抱着书包,冲着晨雾上学去。

太早了,学校还没有开门,杨明倒可以在门外石凳上,一个人清静地看一点书。这消息一传开来,又成了同学们侮辱的材料了。大家坐在讲堂上挤弄着一双鬼眼,玩笑又开始。一个这么说:

“妈的,充什么神气!”

一个就接着说:

“是呀,想往上爬呀!”

另一个又接着说:

“喝!爬上了,是杨梅疮的‘梅’呵!这时恐怕正抱着困觉呢!”

满讲堂就都哄笑起来了。

杨明红着脸,悄悄在桌子下捏一下拳头。经验告诉他,这一打准又是鼻青眼肿地跑回去。于是只好忍着气朝着宽处想:

“你这些人算什么东西!宰相的肚内还要撑得船呢!”

接着就想到:

“等于放屁算了!”

杨明于是两眼盯着书,口里咿咿唔唔地就哼国文。以为这样可以不听见了。然而同学们都也跟着大哼起来。那声音不是哼,简直是兽一般的狂吼。好像今天又非弄到打架不可。杨明又只好默然了。

杨明不是向来就很老成吗?现在更是非常沉默了。眉头一皱,额角上就是条条的皱纹,看人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深奥,好像世故很深似的。在他二十岁的那年,曾经有一个亲戚问他:

“老表,今年大概不到二十六吧?”

这亲戚说的“大概”,是一种巧妙的不得罪人的话头。他要是向一个小白脸的哥儿说,一定会得到一个怒目而视的回答。但是杨明却并不。只是很小声地“吓吓!”笑一下,很呆板地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

脸马上又沉默了。那亲戚红着脸说道:

“哈哈,看不出,看不出。”

其实在杨明并不觉得那问话有什么侮辱,而所谓“年龄大”正是他时时所希望的。陈学士不是三十岁才出头的么?所以杨明每逢遇着别人嘲笑他的时候,除了恨恨之外,就想赶快大起来罢。大起来就出头了。因此他对一切都是瞪着一双沉默的眼睛。

当然,杨明有时到乡村去,在亲戚人家看见那些同自己一样的青年,能够肆无忌惮的狂笑,快乐,吵,跳的时候,自己也想活泼一下,然而手才一挥,嘴巴才一动,马上心头就有一种暗淡的心情袭来,好像谁不准他活泼一下似的,他的脸马上又沉默了。于是就弄得大家不欢而散。杨明自己诧异起来了:

“我为什么这样不适于社会呢?”

这怀疑,当然是在杨明已经和社会接触的时候发现的。杨明于是恨,心头又蒙上了一层暗影。

然而恨是恨,却不是灰心。母亲临死的时候,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握着杨明的手说道:

“儿,我算完了!我也受够了!你呢?家产已给他们盘算干净,只留下了我的孤儿,我还要背一个臭名声到阴间去,我死去怎么甘心!……儿,你要努力,出头,争气,你要专心呵!……”

杨明孤零零地站在一盏孤灯面前,泪眼儿望着母亲落气。想着这社会,想着自己的前途,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心头抱着的是一个“恨”。

安葬母亲的时候,伯父们又跑来教训杨明一顿,骂母亲是败家的贱货。杨明这回有点忍不住了,不知怎么骂出一句来。二伯伯就拿着烟杆跳过来了。右手的五指伸得直直地一挥,“啪!”杨明的左脸上马上就红了一块。杨明摸着自己热辣辣的脸庞,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只见二伯伯跳着双脚骂道:

“你这狗东西!混蛋!我们杨家容不下你这狗东西!滚!”

冷不防,杨明的右脸上又是“啪”的一声,清脆极了,杨明的眼前好像许多火星在乱迸,所以不曾看清这个耳光是谁打来的。其实看清了有什么用?看清了不过看清了!

众人跑来劝着,二伯伯的嘴唇还在动:

“狗东西!”

杨明的眼眶内滚着热辣辣的泪珠,心头抱着的还是一个“恨”。

是的,杨明恨是恨,还是不灰心。他要睁着一双眼睛看这社会。他要挣扎,他要奋斗,他要努力。

但是母亲没有了。钱没有了,学校不能再进了,怎么办?杨明于是乎飘泊。

说起“飘泊”这两个字,杨明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曾经把它当成美妙的理想。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没有讨厌的熟人,自己宁肯孤独。好在自己也孤独惯了。马上高兴要走,马上就背上包袱走去,多么的自由,多么的无拘束。记得有一个有钱的同学到外省去“玩”的时候,曾经来过这么一封信:

“……黄莺晓唱中我离了家乡;汽笛呜呜中我又漂泊到黄河之旁。飘泊呵,流浪人的飘泊!我其将长啸于大世界屋顶花园之巅乎,听吧,舞场中的音乐又在奏了!……”

一个同学于是手舞足蹈的说道:

“老杨,我们将来也去飘泊他妈一下。”

杨明苦笑了,然而却非常神往。他这样觉得:家乡,学校。都不是他欢喜的地方,倒不如浮萍一般到处飘泊的好?

所以他这回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向着那鬼域般的家乡一扬手,好像说:别了!就毅然决然地在黄莺晓唱中,爬山渡河,飘泊去了。

杨明的飘泊,当然不比那有钱的同学:他睡过小菜场的柜台,他当过饭店里面的跑腿。这样,好像杨明一生都在侮辱中过生活似的。其实他也有一个值得纪念的事情:那正是他偷偷地考上了军官学校政治班,饭馆老板要开除他的时候。那天杨明得意扬扬地看了榜,满头流汗,手中扬着毡帽回来。可是胖子老板已经捏着拳头搁在柜台上等着他了。一见杨明,就圆睁眼珠骂道:

“妈的,那里游魂去来!前天跑你妈的三天,今天又……你妈的!你……”

杨明起头骇怔一下,后来觉得自己并不怕什么了。从前的送菜盘送汤碗的忿恨都一齐爆发出来:

“老子跑,跑不得!”

厨师们都停了锅铲,茶房们都停了抹桌。吃客们都停了吃饭,都诧异的替杨明捏了一把汗。

老板动着脸上的肥肉咆哮起来了:

“你对谁称老子!”

捏着拳头就站了起来。杨明也并不让,扬着毡帽喝道:

“老子称老子就是老子!”

大家都忽然觉得杨明可恶了!天下有奴才骂主人的么?老板正要扑过来,一个厨师就把杨明拉开:

“你疯了么?”

“老子不干了!老子今天就要进军官学校去了!”杨明的这声音,杂着了许多的眼泪,忿恨和骄傲,一齐滚了出来。

大家更诧异了。茶房们擦一擦自己的眼睛,眼睛不曾花,面前站的确是和自己一样肮脏的杨明。老板是起头忿怒,后来就缩回自己的拳头,后来就退回柜台那儿去了。

“军官学校”,这是多么骇人的东西!两句不对头,那些皮带先生们准把个鸟饭馆捶得稀烂。过去已就有过那样的经验了。

大家于是开始议论,痛斥老板不该这样虐待伙计们的,尤其是“杨先生”。老板听见这个新奇的“杨先生”的称呼,也想索性厚着脸叫一个“杨先生”罢了。然而这时的杨先生还穿着那样的破衣服,既不配,又太难为情,何况那些茶房们都在自己面前呢?此风断不可长。难道以后就不再用人么?老板终于赧赧然,似怒非怒的在柜台那儿苦笑似的坐下了。杨明感着了非常的胜利,指着老板的胖头骄傲的说道:

“记着吧,记着吧!”

手一指,老板的肥头缩一下,再指,再缩一下,再指,几乎碰到脑后的粉牌了。终于在许多羡慕的眼光中,杨明一翻身,上楼,收拾行李去了。

这就是杨明有生以来值得纪念的事情。虽然这纪念在杨明自己却以为是一生的侮辱。饭馆里的跑腿,好听么?他想。

杨明同饭馆老板吵了之后,抱着从来没有过的胜利心情,跑进军官学校去。他高兴得很。从此红运高照,可以一步一步的爬上去了:由排长而连长,由连长而营长,由营长而团长,而旅长,而师长……这是从有军官学校以来,就是人人所知道的事情。虽是到处都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学生真不知有几千几万。但是不管他,碰碰看。虽是那些毕业出来的几千几万的学生,在内战中,在炮火下真不知死了多少;但是不管他,碰碰看。碰上了,就是旅长,师长,黑马靴,斜皮带,洋房子,汽车,女人……杨明有点想得不大相信起来:能够一下就碰上营长么?但是杨明马上又想:不管他,应该相信自己,应该是碰得上的。就纵然只当一个排长,也好,不说回乡去可以骇骇那些王八,就是饭馆老板也要低下胖头了。

杨明很高兴地同着许多同学,排着灰色队子,在操场上,在教官的口令声中,提高落慢地甩着手,走着正步——嚓——嚓——嚓……

“跑步!”

教官的预令一喊,杨明也同众人一起,像机器似的赶快把两个拳头捏紧摆在乳旁,屏着呼吸走着等着。

“走!”

动令下来了。杨明也跟同学们一样,两只腿子一上一下的朝前跳起来,像弹簧似的,一弯一直,这么冲向前去。这一冲冲到底,准得要碰上一个什么“长”之类。然而黄色的灰尘已卷着汗珠冲进嘴唇,冲进鼻子去了。

当然,像这样很整齐的操法,还是以后的事情。才开始受训练,还应该经过特别操。像军事班,在开始就可以班教练,排教练了;因为军事班的学员,通通都是实缺的下级军官调来的。他们还有原饷。政治班,却都是从外面招考进来的。杨明算是“运气好”,碰上了。然而政治班的学员开始是入伍训练。教官喊:

“敬礼数——一!”

“一!!!”一长排的右手都平平伸直,白手掌都微微弯曲了。

“二!”

“二!!!”一长排伸直的右手都向上弯曲,手掌都和军帽檐靠拢了。

“一!”手又伸直了。

“二!”手又垂下来了。

一二一二的这么做下去,麻烦是够麻烦的,然而杨明很高兴。

杨明虽是生在社会里,但是他和社会从来就隔绝得很;不,是社会从来就隔绝了他。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人类的所谓同情;只是孤零零地生,孤零零地长,孤零零地吃,孤零零地睡。然而此地不同了。看来都是一样的人,都一样穿着灰布军服,一样束着黄腰皮带。而且一间大屋子同住着这几十个人,六七排的床叠床,大家都是头抵头,脚抵脚地睡。至于同学们都好像跟自己一样,在要求着别人的同情,在互相客气地询问:

“贵姓?”

连床的一个同学把头伸道来。

“敝姓杨。”

杨明怕失了机会似的,赶快就把头迎上去。

“尊号?”

“一个字:明。”他恐怕人家弄不清楚似的,再加一句:“明,日月明的明。”

他诧异他今天说话居然这么勇敢,已经不像从前问一句答一句了。

“做过些什么好事?”

杨明有点茫然。说是饭馆里的跑腿么?当然不对。幸而那个也并不追问,掉过头来就送一支香烟来了:

“请抽烟。”

“唉,不会。谢谢。”

杨明感到快活了。他觉得:

“这是多么纯洁的社会呵!哼,碰上了!”

因为白天操过,身体很疲倦,脚一伸,心满意足地就睡到天亮。

起床号一吹,又一翻坐起来。全身酸痛得要命。两只脚僵硬得像木头。然而非起来不可了,于是伸着手把自己的脚一只一只地搬到床边,一跳,下了床,跑进茅房去。茅房十几格都挤得满满的人,都燃着一支香烟。烟雾弥漫了满屋。人虽挤,好在大家都屙的快,昨天吃下去的白米饭,因为动得勤,早都变成屎了。嗵嗵嗵,粪坑里响几声,人就站起来。等的人觑着一个空,马上抢前一步就补了缺。脚太硬,扶着两旁的木柱狠命的蹲下去,脚就像给谁砍了一刀似的。然而杨明很高兴。两只手捧着头,口里哼哼哼,旁边又送过一支香烟来了:

“朋友,抽烟。”

“唉,不会。谢谢。”

杨明望了那人一下。香烟又收回了。于是就听见满茅房谈笑的声音。

“这真是一个亲爱的社会呵!”

他从此就把十多年来被压抑了的热情勃发出来,准备着与人们的交接。

然而过几天,情形有些不同了。星期放假的时候,列子刚刚解散,就看见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约着一块出去。杨明站在天井当中,好像在等谁来约他。一群同学走过他的身边点点头,他也点点头,迎上去,然而别人头一掉,出去了。又是一群同学,又走过他的身边,他又准备迎上去,然而别人并没有向他望,又出去了。老远好像还听见他们军服袋子里摇着银元响的声音。一阵混乱之后,剩下的还有几个零零落落的同学在那儿擦皮鞋。互相望望,谁也不好意思招呼似的。然而也都各自出去了。杨明起头有点失望,后来就又爽然。

“他们一群一群的也许都是旧朋友吧,然而将来准得结识一番。”

于是就一个人整整军帽,弄弄皮带,出去了。

杨明没有钱,没有家,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街上的人群中荡一转就回来了。记得今天曾经走过饭馆的门前,好像厨师茶房们都在对他羡慕着想打招呼,然而杨明理一理自己的军服就硬挺挺地过去了。心里想:

“你是什么东西!”

下午,同学们都又蜂拥地回来了。谁的嘴唇上都满是油腻腻的——大概都吃饱了。亲爱般的谈笑声,又充满了天井。

然而杨明还是一个人枯坐着。

后来他发现了一个同乡了,心里大吃一惊:

“哦?他也进来了吗?”

那同乡就是张举人的儿子张亮。张亮好像很活跃似的:同这个人周旋,同那个人谈天,几乎全校的同学都是他的好朋友,满屋子的笑声只有他最响:

“哈哈!足下大学毕业乎?哈哈!那好得很!那好得很!”

他拍拍那个;那个就给他一支香烟。

张亮望着杨明,有时是一种鄙视的眼光,有时则老远就把头掉开了。杨明满肚子的热情,现在又好像给谁丢下了一个冰块。

同学问开始一些粗鄙的笑话了。好像相互间在清理着各人的出身履历。杨明有点不安了;每回侧着头听见别人的嘲笑声,心就有点突突地跳。

“他妈的,我们堂堂的政治班,木匠也钻进来了!”

杨明觉得这显然不是讥讽自己的。

时间一长久,大家已经混得很热。相互间各自成立了小团体,小团体与小团体又互相勾结,互相冲突;有时就是小团体自己内部因为几包花生米分不平,也会暗伏着不满而慢慢找别的由头打起架来;至于孤零零的杨明以及所谓木匠们更是被人排斥讽刺,不在话下了。

杨明仍然和别人头抵头,脚抵脚地睡,然而已看不见谁来攀谈,谁来请抽香烟了。有时候,脚伸长一点,脚下的那个同学就叫道:

“喂,干什么!火腿拿开点!”

这还轻。有时候爬下床,假使落几点灰尘到下面的床上,下面的那个同学就不客气地闹起来了:

“妈的,什么‘杨梅疮’的东西都撒下来了!”

杨明有点怒,想说什么,然而这一闹,前途又不知会怎么了。于是马上又沉默。

有一天,张亮在屋檐下坐着,拉着一个同学的手说道:

“君其有香烟乎?”

那个笑道;

“有。”

张亮接过半支香烟拍拍那个道:

“你要说:‘曰有’吗。”

大家都笑。杨明也笑。然而张亮却冲过来了:

“你笑什么?”张亮沉着脸。

“我笑什么。”杨明也沉着脸。

“哼哼,谅你也不敢笑什么!‘杨梅疮!’”

杨明捏着拳头。张亮也捏着拳头。同学们都围着,笑着,好像看斗牛似的,准备着两个拳头举起来就好喝彩。然而值星官嚷着出来了。

张亮抢前一步,凑到值星官的面前立正说道:

“报告值星官!他骂我肏他妈!”

同学们都吃惊,然而很佩服张亮的厉害,大家都就哄堂笑起来了。杨明急得眼眶热热,好像要滚出泪水,要辩,然而给同学们的笑声,和张亮的狡赖声压着了。最后值星官把手向空中一劈:

“不准闹,不准闹,我早就晓得你杨明鬼头鬼脑的了。处罚你两星期的禁脚,以戒下次。”

说完,僵硬着颈子,背着手,去了。

禁脚的处罚,对于杨明,并不算怎么一回事,反正每星期出去也没有地方走。可是这种不公平的处罚,使他感着了忿恨。至于众人则因为没有打起来,倒是一回不满足的事情。

“你是什么东西!”

张亮这么说了之后,就拉着同学们在屋檐下讲“杨梅疮”的故事。

杨明的梦好像破灭了。倒上床就叹气。

杨明自然也有朋友。那就是众人所说的木匠。那就是鲁健。那就是每星期都同样孤零零地出去得迟回来得早的同学。两个都是被人排斥。两个就自然而然地结成朋友了。鲁健的历史,杨明不大知道,只晓得鲁健的父亲做过木匠,有时在鲁健的口里也听见一些:

“他妈的,我什么都厌透了!他妈的,吃人的世界!老子什么没见过。木匠,自食其力;不像那些剥削人的家伙。老子当过兵,上过火线的。惹着老子,老子就是拳头。什么东西!狐群狗党!”

那天杨明被人嘲笑,在操场上游戏的时候,鲁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你怕什么,打烂完事!我只看见你捏着拳头,要是我早打过去了。拼着这碗饭不吃。朋友,饿死的人虽多,饿不了我们强汉。他妈的,张亮顶卑鄙,到处捧有钱人,捧大学生。他妈的,老子有钱,进大学了。什么大学,都是一批剥削人的家伙!”

杨明看见鲁健这样的热情,今天也畅谈起来。讲到自己的身世,躺在草地上就叹气,泪水在眼圈儿里涌。

“老杨,勇敢些。”

鲁健也躺在草地上。望着几个同学学喊着口令过去了。鲁健又讲起来:

“这些家伙,都是有后台老板进来的。不知你我怎么混进来了。他们都是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家伙。他们结党结社,互相勾结。我们是穷人,当然辱没了他们的尊贵。当然他们要排挤我们。他们处处找机会中伤,把我们赶出去,他们好打清一色了。这社会不许我们穷人立脚么?但是老子要顽强的干。他妈的,都是一批狐群狗党!”

杨明觉得十几年来社会给他的痛苦经验,这下才找着一句适当的话了。忽然又坐了起来,喊道:

“他妈的,狐群狗党!”

一天,杨明同鲁健在小巷子里遇见张亮,大家都不招呼。刚刚擦身过去,就听见张亮奇怪地咳嗽一声。杨明只想快走吧。然而鲁健却转过背去叫了:

“毛病?咳什么!”

张亮也迎上来了。鲁健捏着铁锤般的拳头,挺着宽肩膀,高高地,怒腾腾地站着。张亮本想硬一下的,然而看见鲁健那样子,更显得自己矮小了。何况还加上杨明一个。所谓“聪明人不吃眼前亏”,然而硬话总得说几句:

“我咳不得么?”其实并不硬。

“干什么你咳?”

“因为我需要咳。”

“干什么因为要咳?”

“因为因为要咳。”

鲁健展开两只手向前一动,张亮就吓得后退下去。还是杨明怕弄出事来,把鲁健的两手挽着劝走了。

不知怎么,一个同学掉了一只手表了。人家都怀疑着木匠跟杨明跟其他几个穷同学。人不穷,怎么会偷?所以偷,都一定是穷人!全政治班都叫起来了:

“他妈的,了得!我们政治班都出贼了!我们要全体搜!哼,笑话!哼,笑话!哼,笑话!”

搜了半天,没搜着。在下午的时候,一个同学忽然嚷着在鲁健的被盖下拾着了。大家就不分皂白,哇啦哇啦地嚷起来。鲁健怒了,额上的青筋随着眼珠暴胀。杨明站在他的后面,替他非常愤怒。鲁健分辩,然而众人的嚷声更大,尤其是站在人群后面张亮的叫声。鲁健没法讲话,更怒了。捏着拳头就向那个拿着手表的同学一拳。大家更闹起来。值星官又出来了。大家一口咬定:当然是鲁健岂有此理。张亮还跑到值星官的面前,特别说出许多证明。鲁健不怕。被开革的那天,虽是挨了二十手心,脸色红也不红一下。只是把那两只肿起来的手掌吐吐口水就走。

可是同学们都围着开除的牌示愉快了。

“喝,木匠也想做官!”

鲁健临走的时候,杨明很凄然。鲁健本来也有点凄然,然而握着杨明的手硬硬的说道:

“朋友,努力吧!看,这社会已不是我们的,我希望你勇敢起来,顽强起来,社会不准我们生存,我们偏要生存。只有这样才有价值。我并不失悔。不要怕,有机会总得干!”

杨明凄然地望着鲁健。这是他唯一的好朋友,然而现在被人排出去了。心里很抱歉,为什么在吵架的时候不把鲁健劝住?

“再见!”

鲁健这么说一声,头一掉,就提上自己的包袱,孤零零地然而强干地,在那太阳下,草地上,拖着一条单调的黑影子走去了。一阵风,吹动鲁健飘荡的蓝布衣角,一阵灰,卷上鲁健摇动的光光头顶,呵,去了!走到巷子转角的时候,鲁健还回了一下头,两个再照了一次面。脸上都很凄然。杨明好像这样愿着,不忙拐弯吧!然而拐弯了,消失了。草地上只剩着黄黄的空荡荡的太阳。

杨明痴了一会,才走回去。心头像失了什么重要东西似的。现在有牢骚也没有地方发了。每天一休息就睡觉。想着自己的前途真是黯淡得很。

这以后,杨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过了下来。“九一八”的时候,同学们曾哄动了一下;“一·二八”的时候,同学们又哄动了一下。然而仅仅哄动一下,军长镇静的命令一来,大家又“镇静”了。管他,反正帝国主义的炮火是在东三省,是在上海!离得远得很呢!至于杨明在这两次哄动中,脸还是那么沉沉地,然而终于过下来了,终于毕业了。

派来旅部当服务员,冲突的生活又开始。然而杨明早已心灰意懒了。

杨明在学校的时候早已明白:像自己这样没钱,没势,没人缘,没姐妹的人,顶多也不过当一个服务员。这是在过去六七期的军官毕业生里面得到的经验。实缺军官毕业生回旅去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受优待,因为他们原来就是旅长的心腹;至于政治班的毕业生到旅部去只要有钱有后台老板也不成问题,只消送送东西,请酒,打打麻将,随时到长官的公馆去问问安:

“参谋长,今天你老人家的气色好多了。”

当然不成问题;至于杨明一类的人物,根本就为旅长所不喜欢,因为不但是成了旅长的赘瘤,何况旅部已经有了不少的冗员,更何况一个月要支消他可以入荷包的二十几元的饷。所以才一到部,参谋长就不高兴的喝道:

“叫他各处跑杂差去吧!”

于是勤务兵就常常跑来喊:

“服务员,今天派你当侦探。参谋长的命令,叫马上出发!”

纵然正在吃饭,也得马上搁下筷子站起来,向着敌人步哨的枪头冒死地爬去。跑回来,如果遇着参谋长正在生气的时候,替别人做“散气宝”又是不成问题的了。

杨明受了气,躺了一会之后,忽然发现了自己之所以不能见好于长官,就在自己不能和同事们合得来,自己之所以不能和同事们合得来,就在自己不会讲话。于是忽然如有所得似的,跑到副官处了。只见司事司书们坐着半边屁股谈笑着:

“副官,今天天气很好。”

“副官,昨天你打牌的手气好极了,今天准的还要赢。”

副官骄傲地吐着香烟的白圈笑了。

杨明于是不知不觉地挨拢去,也想说几句“天气很好”之类;但是还没有挨拢边,那些白眼都送过来了。杨明于是搭赸搭赸地红着脸走出去,自己就打自己一个嘴巴:

“他妈的,卑鄙!”

可见拍马之难,难于上青天。非怪服务员比司书大一点,然而却为司书们所嘲笑所践踏了。

杨明于是怒。一想起鲁健的顽强,心头就更加怒了。他怀疑了这社会。他怀疑了自己的努力。在鲁健不断的来信中,他知道社会上除了侮辱人的人,还有被侮辱的人。这些被侮辱的人,大都同他一样,而大部分比他自己更甚。那些人正在不顾一切,拼着命挣扎,奋斗,他们要挣脱自己的锁链,洗净一切的侮辱,就是死也不怕了。杨明于是不禁肃然起来。

* * *

“他妈的,顶就顶了,怕什么东西!”

杨明躺着这么想,就在床上击了一拳。但是马上又记起母亲临死时候的话了:

“儿,努力,出头,你要专心呵!”

母亲那黄蜡般的脸子又在眼前晃荡了。杨明鼻子一酸,又感着了万分凄凉,孤独。自己不是已经努力了吗?努力了又怎样?有钱有势的人终是有钱有势的人,受侮辱的还是受侮辱!走尽了这世界,到处都一样是侮辱,唉,这就是这样的社会!但是就这样下去吗?不,要挣扎。杨明于是又想到鲁健的回信。回信应该赶快写。告诉鲁健他要顽强起来了。于是侧着头,望着壁,考虑着那回信的词句,像作诗似的一句一句的涌了出来——

“……唉,受够了,我们。母亲,我,我们两代。生死,在人家手头,不如一只鸡!我记得脸上的耳光,我记得肚上的拳头,我记得诬蔑的笑骂,我记得残暴的威风!我受够了!这社会不是我们的!我没有了眼泪,我没有了叹声。然而我有眼睛,我要看这社会;我有拳头,我要挣扎。凭什么没有生存与自由的权利?我也是一个人!朋友,等着吧,我要……”

杨明感到有些痛快了。眼眶好像有点泪。但太疲倦,刚刚闭眼睛,就好像见鲁健直直地站在面前。

“呀,我找你好久了呵!”

杨明顿时感着无限的快活。快跑上去就紧紧捏着鲁健的手。鲁健并不动,冷冷的问道:

“你就这样死亡下去么?”

“不,我非干不可!我同你去!”

但是面前站的却又不是鲁健,而是文书记官。呵,还有参谋长,还有刘司事。文书记官承着参谋长的脸色说道:

“你看,这是不是该他写?旅长说我不管事,我还要怎么管,参谋长?误了护送美国顾问的事情,旅长说我,我承认,是我的错。但是这样的服务员,我,我没有办法。”

杨明似乎有点怕,但是马上又忿恨了。

参谋长铁一般的脸色问道:

“你怎么不写?”

“那不该我写。”

“派你来干什么的?”

“派我来帮助抄写的。”

“你怎么不写?”

“那不该我写。”

参谋长红着脸忿怒了。“啪”的一声,就是一耳光。杨明忿恨,眼泪也挤了出来。于是就想到,要来的事终于来了。不知怎么一下自己又勇敢了。认清了面前站的敌人,只有捶死了敌人才是活路。向前一冲。但是参谋长的手枪对着自己的胸膛了。但是不怕,再冲。就听见“吧”的一声。脑子一阵昏,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口里不断的叫着“啊啊”,但是喉管像给谁捏着似的。张开眼睛,赶忙慌张的左右看看,原来太阳已从窗外的芭蕉叶上透了进来,刘司事已在敲着漱口盅子响了。

杨明很诧异,呵,原来是一场梦。胸口有点痛,似乎真的着了一下。一想到自己的胃病,又恍然起来。

不过,杨明今天并不以为这幸而是梦,倒因为是梦反而不高兴。他这里经验了生死的问题了:人死倒算不了怎么一回难事;难的倒是不能死。

杨明爬起来,没有洗脸就坐在窗前写回信。刚刚写了一张,勤务兵又从刘司事那儿,摔着一沓稿纸过来了:

“服务员,这几件公文叫你马上写。书记官说的。”

一沓稿纸就向桌子上铺的信纸丢去。杨明弯在桌子上的左手被稿纸压着,拿着笔的右手经这么一震就在信纸上涂了一个大黑疤。杨明感到侮辱了,气得想跳起来。然而不曾跳,忿忿地望那勤务兵一眼,就从信纸上把稿纸推开了。

吃过饭后,参谋长真的走进来了。杨明心跳一下,不高兴的站着。面前的这浓眉毛短胡子,同梦里面的那个敌人一点也不错。只多了后面的两个弁兵。杨明又几乎疑是做梦了。但是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而面前的敌人好像比梦里的更厉害:

“你干什么不听命令!”

杨明不说话。

参谋长挥着手又叫了:

“你还了得!你公然说你是军长的学生!军人!懂不懂:服从!你干么不服从!”

“我没有讲过我是军长的学生。”

“你干么不服从!咹,不服从!你公然敢同文书记官吵!了得!——勤务兵!跟我看起来!”

杨明忿恨,但是这不是梦。不过觉得自己不能解决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杨明不曾冲,然而也不怕,不过两只手已被两个弁兵抓着就像拖猪一般拖到卫兵室去了。

杨明在卫兵室里,才明白地知道了自己时时的愤恨,时时都有一种妥协的念头在那儿作怪。比如给鲁健回信的事情吧。要走,早该走了,为什么还要写回信?呵,妥协,因循,都是这社会的教育的毒害!

关了几天放出来的时候,勤务兵送来一张撤差的命令。杨明并不看,连着给鲁健的回信两爪就撕碎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几个司书都好像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不安似的。他们走到杨明面前站着,带着一种怜惜的眼光看见杨明把铺盖捆好了,把包袱也捆好了。床空了,现出木板来了。房间里顿时像空虚起来。

杨明这时倒觉得爽快。倒把这些司书们看成可怜的人了。提上包袱的时候,司书们对他苦笑了一下。他不笑。三步两步就走出旅部,望着门前的卫兵,深深透了一口大气。好像说:

“别了,你这万恶的社会!”

太阳很大,砍光了树木的山坡,显着枯焦的颜色。大路的旁边,许多田都是荒草,许多破屋都没有炊烟。老百姓都少了,沿途看见的净是一个个黑瘦瘦的士兵。没有云,青板板的天上就只有一团火。杨明于是流汗。一步一步艰苦地向着鲁健的地方走去。

一九三二年九月

1933年10月载《文艺》月刊第1卷1期

署名:何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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