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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牧师气冲冲地离开施校长,头也不回就去拉开那白木框绿铁纱的门,他的脸气得发青,青得好像和他那高鼻子以上的一对淡绿眼睛一色;他的嘴唇乌白得发抖,连两撇红黄八字胡也颤动。他一冲跨出门槛,便直着腰,昂着头,左腋夹住一本《圣经》,右手挥动一根黄手杖直走。他橐橐橐地在石板阶沿上跺得黑漆皮鞋很响,惊得阶沿旁边休息场上的三四十个学生都赶快静了下来,张着吃惊的然而兴奋的眼睛望着他走去。他全身冲着一阵风,闯过学监室的门口,突然肩膀被碰了一下,他气愤愤颤抖着嘴唇掉脸一看,见是莽撞地刚跨出门来的黄学监,他才没有吼出来,只在肚子里暗暗骂道:“中国猪猡!”

黄学监见自己的肩头撞了柯牧师,心立刻咚的跳一下,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赶快嘻开嘴就赔一个笑脸说道:“sorry!”但却见柯牧师看也不看他就昂头走去了,他惊得圆睁着黑眼瞳的两眼,圆圆地张开嘴巴,跟着柯牧师的身影转脸望过去,只见柯牧师那穿灰洋服的背影越走越小,在礼堂拐角那儿消失。他这才惊醒似地觉到:“今天他们一定又冲突了——一定还是他坚持要指定学生受洗,而施校长还是坚持学生自愿受洗的吧?”站在学校的利益上,他觉得施校长的坚持是对的,他也就这么张着嘴巴看着那礼堂拐角好久,但心里还在抱歉着自己的肩头不该撞了他那一下。“不知道他生气不?”他想。

立刻,他就听见背后那边休息场上刚静下去的学生们突然又蜂群一般嗡嗡地谈讲起来,但随即却又斩然地静下去了,鸦雀无声。接着他就听见熟悉的校长皮鞋声橐橐橐地走了过来,他很快向地上一看,见不知谁丢了一块花生壳在那儿,他厌恶而又惶恐地皱一皱眉,赶快弯腰去把它拾起来。见那旁边还有一块绿色闪光的浓痰,他便赶快把自己穿的新皮鞋毫不可惜地伸出去踏着。施校长那高大的身躯就岸然站在他面前了。

施校长的高鼻梁的脸也发青,一对绿眼睛发闪。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偏着脸说道:

“密斯脱黄!”

“呃呃,校长。”黄学监赶快弯一弯腰,两手不知不觉就垂下去,立刻就像感到自己透不过气。

“柯,先生,回,去了,”施校长说,右手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白手巾来蒙着鼻子“咕”了一声,立刻又放下去,依然又保持着他那特有的两手插在裤袋里的姿势,“下,一堂,《圣经》,暂时,缺,一缺。”

“是。”黄学监又弯了弯腰。他微微仰脸看着施校长那绿眼睛,觉得那绿得神秘而且太刺人,他就赶快把自己的眼睛顺了下来,但立刻他就看见施校长的洋服左肘上擦上一大块粉墙上的白灰。“我好不好帮他拍掉?”他刚刚这么一想,忽然听见施校长结束道:

“我,去,去来,再,同你,说。”

“是是。”

施校长擦过他的身边也向礼堂拐角昂头走去,他才如释重负似的透出一口气。可是他立刻又透不出气了,其时他看见施校长刚刚要走到礼堂拐角,忽然那个矮矮的初小的陈学监在拐角出现了,笔直地站在施校长面前,在把腰一弯一弯地讲话。他立刻记起上一个月陈学监去运动柯牧师想夺他位置的风声,他便愤愤地看着那远远的矮子,那矮子却还在向施校长弯腰呢。“妈的,不晓得他在献什么媚呢!卑鄙!”随即也就看见施校长消失在礼堂拐角,矮子陈学监也跟着转身,消失在礼堂拐角。

学生们嗡的一声向他包围过来了。他的脸前立刻就挤满三四十个张着黑眼珠子的头,和三四十张含笑的嘴巴。挤在最前面的是头发梳得油光的王光业。王光业刚刚站定,但左手却被挤了一下,他担心手腕上的金壳表也许挤碎了,赶快拖出左腕来一看,金壳表倒是好的,可是挤歪了点儿。他于是愤愤地掉过脸去,就看见站在他左肩后的是戴破小帽(帽结子已经脱了)的李子明,他就挺起肘拐咚的拐了他胸脯一下,嘟哝道:

“妈的,挤什么!”

李子明被拐得后退一步。

“妈的,踩着老子的脚了!”站在他背后的吴长龄立刻叫着跳了起来,抓住李子明的肩头就向旁边一推;李子明一踉跄就被推了过去,连着就撞了三个同学。这三个同学都皱着眉头厌恶地看了李子明一眼,于是不约而同地用背把他向后挤去。

“吓,你挤在前面干什么!”差不多有七八个同学同时这么说,都立刻全身鼓起劲准备推他后面去。

“妈的,我难道就不能挤在前面么?”李子明愤愤地想。两眼有些湿润,喷火,咬住牙硬挺地在别人的背后站住,他把两只破袖口的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妈的,老子就偏要站在这儿!”

这时候,同学们的问话声已哇啦哇啦地开始了。

“黄先生!”王光业抢先笑问道,“下一堂《圣经》不上了?”

“黄先生!”戴黄绒打鸟帽的吴长龄也抢着笑问道,“不上了?”

“黄先生!”

“黄先生!”

“不准吵!”黄学监举起右手来一扬,学生们又平静下去。“听好!下一堂——”他记起施校长讲话的态度是两手插在裤袋,偏着脸的,——这似乎使凡是中国人都感到局促的姿势;他于是立刻把举起的手放下来,插进裤袋,偏着脸说下去:“听好!下一堂柯先生缺课!”他接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白手巾来蒙着鼻尖“咕”了一声,立刻又插回去,他觉得自己的鼻梁都好像突然高了起来一般。

“好啊!好啊!”

“好啊!好啊!”

“下一堂不上了,好啊!好啊!”

“不准吵!”他一下子又怒吼了,两眼圆睁向着面前的三四十个脸一扫,最后就在李子明那戴破小帽的瘦脸上停住,看得他把两眼顺下去。他想:“施校长的看人也就是这样的。”

“黄先生!”戴黄绒打鸟帽的吴长龄站得端正地笑问道,“柯先生为什么气冲冲地就走了?”

“我怎么知道!”黄学监仍然两手插在裤袋里不动,偏着脸,“我怎么知道!”

“他好像充神气一样,常常发校长的脾气。”

黄学监觉得这是毁谤老师,他立刻又圆睁两眼向密密的头丛中去搜寻这说话的是谁。

“其实,校长讲《圣经》比他讲得好。”

“黄先生也讲得好。”

立刻三四十个脸嘴都嗬嗬的笑起来了,波浪似的散开,黄学监很高兴,也忍不住笑了,立刻停止搜寻,把眼光收回来,满足地偏着脸问道:

“你们怎么说他讲得不好?”他心里同时这么希望着:嘲笑一下这喜欢搭架子的洋人也未始不好,而且借此还可以再听一点赞美自己的话声。

王光业把光发的头一摇,把左手举到脸前,手腕上的金壳表直耀黄学监的眼睛。

“哈,”王光业说,“柯先生的中国话说得简直牙牙乌……”

“嗬嗬嗬!”

三四十个脸嘴都又笑起来了。

“比如他念‘撒母耳呵!’‘撒母耳呵!’他是念‘少毛呵!’‘少毛呵!’”

“嗬嗬嗬!”

“胡说!”黄学监又立刻两眼圆睁地笑了,“不准闹!”他举起右手来一扬;三四十个头立刻平静了。他忽然大吃一惊了,因为他从眼角梢发现礼堂拐角那儿一个人影出现,他赶快掉脸去一看,见是杂役老刘拿着铃铛走来,他才放心地透出一口气,“幸好不是校长!假使是他突然碰着这么一大堆地挤住笑,那会说我管理不严呢!”他的脑子里很快这么闪了一下。

“听好!”他于是立刻把手插进裤袋里,偏着脸说道,“各自去准备,就要上讲堂了。”

“黄先生!不是说柯先生缺课?”

“自修!”黄学监圆睁两眼说,“自修!别人上课的时间,你们倒在外边吵闹!”

“黄先生!我们不吵闹。”

“胡说!”他微怒而嘴角却带笑地望着王光业的脸,“你这王光业总是调皮!”他的眼光忽又碰着那挤在人后的李子明的瘦脸。“李子明!你在跟别人挤什么,我总没有见你规矩过!你要知道,你和别人不同,应该比谁都要守规矩点!柯先生就说过凡是免费生都得受洗!使你们的规则更严格一点!你看你这样!……”他这么一脱口说出,倒又觉得柯牧师的主张是对的了,他觉得自己是站在教堂的利益上的。

同学们的头都旋风似的掉过去,几十双眼光都射在李子明的瘦脸上。李子明立刻像感到犯罪似的,低了头,一手摸着头上的破小帽,躲开去。但随即人堆也动摇了,因为都看见施校长在礼堂拐角出现了,那矮子陈学监也在那拐角现了一下。

“赶快走开!”黄学监心跳一下,立刻轻声地然而严厉地喊道,“快!快!”

施校长直着腰,昂着头,橐橐橐地走来了。到了黄学监的身边,说道:

“来,一下。”就向校长室走去。

黄学监的心有些慌乱,紧跟在施校长的肩头后走进去。“妈的,莫非陈学监讲了我什么坏话了么?”他肚子里骂道,站在施校长的旁边。但立刻他又吃一惊了,发现窗外现着一排排挤着的头。“糟,糟,这些东西们!”他正在这么想,施校长突然把脸一偏,圆瞪两眼吼道:

“你们,围来,干吗!”

“你们围来干吗!”黄学监也惶恐地然而严厉地吼道,手举起来扬了一下。

窗外挤着的一堆同学骚动了,赶快向后退,吴长龄见李子明又挤在自己的背后,他和同学们跑开的时候推了他一掌,李子明便脚一飘,长长地躺倒在阶沿下了。立刻同学们哄起一阵笑声。

施校长于是愤愤地昂着头向门口走去了;黄学监的心简直别别别地跳,也愤愤地跟在施校长的肩头后走去。施校长站在门口喊道:

“嗨;上课去!叫,他们,上课去!《圣经》,我来上!”

黄学监从施校长的肩下一溜走出来了,他气得脸发青。

“嗨!上课去!”他大怒吼道。“老刘!摇铃哇!看着干吗?”他见老刘马上摇起铃来,便跑到刚从阶沿下爬起来的李子明身边,怒腾腾地就给他一掌,打得李子明踉跄一下,几乎又跌下去。李子明一站定,就又咬住牙慌忙跑开了。黄学监举着手一扬,向那一堆学生赶过去。学生们更加混乱起来了,都向讲堂门口大堆地挤去。

“妈的,踩着我的脚了!”

“哎哟!把我夹死了!”

“妈的,推什么!”

“喂,喂,我的鞋子!”

“都是一批猪猡!”施校长在校长室门口顿了一脚吼道。

“不准吵!”黄学监慌得赶快向学生们走去喊道,脸色更加发青。他着急地想象着背后的校长的脸色一定很可怕:“糟,糟!偏偏是今天给我出丑,……”他更加跑拢去吼道:“不准吵!你们!”

“喂,喂,我的鞋子!”

“妈的,挤什么!”

施校长忽然橐橐橐地笔直走过来了。两手抓着一个学生的头,对着墙壁砰砰砰地碰了三下,才把他一掌打进讲堂门去。大家一看这倒霉的却是平常不大讲话的小白脸吴云。

黄学监急得满脸走了油,看见施校长挺直地走进讲堂去。

“起立!”是值日生清脆的喊声。

立刻听见几十双脚步声一斩齐地站了起来。

“坐下!”

立刻又听见几十个屁股一斩齐地坐下去。

黄学监也赶快轻轻地跨进讲堂来了。只见施校长两手插在裤袋里,直着腰,昂着头,愤愤地在讲台上的黑板前,走过去几步,又转身走过来几步。非常生气似的。讲台前的四行座位的学生们都端正地坐着,静得鸦雀无声,就更加显出施校长皮鞋的橐橐声更加尊严。黄学监生怕碰着施校长的眼光,竭力把自己的眼光严厉地向一行一行的学生们射去,检查着一个个坐的姿势。他看见施校长忽然在讲台的高桌前站定,厉声地说着:

“你们,为,什么,不,守规矩!”但以下的话他就没有听清楚了,他正踮着脚尖轻轻向第二行后面的李子明走去。他两手很凶地抓住李子明的两肩,很凶地一摇,接着捏起一个拳头在他背上铁铁实实捶了一下,轻声地然而严厉地说道:

“坐好!”

李子明咬住牙,忍着气,赶快把腰伸得更直。黄学监于是转身走回头了,在第一行的中间看见王光业的背驼着,微微俯下脸在看他自己左腕上的金壳表。黄学监轻轻走过去,只是在王光业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接着他就走回原先站过的讲台旁边来了。他射出眼光又一行一行地检查了一下,然后偷偷地从眼角梢看了施校长一眼,见施校长已不再愤怒,在平静地两手插在裤袋里,偏着头讲:

“撒母耳,又,听见,喊:‘撒母耳呵,撒母耳呵,’撒母耳,就说:‘主呵!’……”

黄学监这才暂时放心地透出一口气。他一看支黑板的桌上没有了白墨,他于是决心去给校长拿两条白墨来,便转身,跨出讲堂去。

一九三六年三月

1936年4月3日载《大公报·文艺》第1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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