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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孔子、墨子及其学派

第二节 老子所衍生之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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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学之正统派,或当推关尹、列御寇,惜其著述今皆不传,仅从《庄子》中见其崖略。其后蜕变衍生者,有极端个人享乐主义之杨朱一派,有出世间法之庄周一派,有自然断灭主义之彭蒙、田骈、慎到一派。

一、关尹列御寇

《史记》称老子五千言乃应关尹之请而作,《庄子·天下篇》以关尹与老聃并称,则尹与老子因缘极深可想见。《汉志》道家有《关尹子》九篇,今佚。诸子中引尹言不少,而最切要者莫如《天下篇》,谓:“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又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一语,与大乘佛教之宇宙观若合符契,所谓即空即有也。惟其如此,故能无居而物自著,故能动若水而静若镜。读此数句,则后此大乘佛教何以能盛行于中国,其消息可窥一斑。

列御寇,郑人,年代稍后于老子,尝与关尹问答。(见《庄子·达生篇》《吕氏春秋·审己篇》)今传《列子》八篇,乃晋张湛伪撰,不可信。乃或并列子其人曾否存在而疑之,则太过矣。《尸子·广泽篇》《吕氏春秋·不二篇》并云:“列子贵虚。”《庄子·应帝王篇》云:列子“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形立。……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矣。”其用力处颇有印度之瑜伽宗,其所证之深浅则不可知,要之闻老子之教,而实地从事于修证者也。

二、杨朱

孟子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庄子亦屡以杨墨并称,(《庄子·徐无鬼篇》称“儒墨杨秉四与夫子而为五”,“秉”是何宗派竟无可考,亦古代学术史一憾事也)则杨朱为当时一伟大之学派,自无待言。然既无著述传世,即《荀子·非十二子篇》《庄子·天下篇》遍论诸派,亦不之及。仅从《孟子》书中知其标“为我”为宗旨,《吕氏春秋·不二篇》有“阳生贵己”一语,似即指此人,共他各书则无征焉。犹幸伪《列子》中有《杨朱篇》,似从古书专篇采集以充帙者,因此此一派之面目,略可窥见。

庄子两记阳子居事,或云子居即朱,果尔,则朱乃老子弟子也,(《杨朱篇》又载朱与禽滑釐问答,滑釐先事子夏后事墨子,若杨朱即阳子,居似与禽子年代不相及)今不必深考。但通观《杨朱篇》全文,则其根本观念,导源于老子,不可诬也。且老孔墨三圣,在当时思想界三分天下,何以孟子不言距老墨而言距杨墨?可知当时老学实以杨朱一派为最盛,孟子之距杨,即所以距老也。

吾幼读《孟子》,窃疑杨朱所标“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之主义,何足以成一宗派?及读《杨朱篇》,乃知彼固自有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存,今请述其概。

杨朱曰:……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去之。……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则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

据此可见杨朱之所谓“为我”实与浅薄之自私自利观念不同,吾得名之曰“无我的为我主义”。

既已无我,何故复为我?杨朱之言曰:

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动。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杨朱以为苟有我之见存,则为我固为大愚;苟无我之见存,则亦何必不为我?“从心而动不违自然”八字,正是杨朱学说之主脑。彼之人生观,以返于自然状态为究竟目的,故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在自然状态之下,不加一毫修饰,则当前涌现者必为“存我”观念,固其所耳。(荀子主张“化性起伪说”,故曰:“其善者伪也。”伪是“人为”,凡伦理学上所谓善皆由“人为”生,如损己利物之类是也。杨朱根本不承认“人为”。)

杨朱既言“生暂来死暂往”,则似对于暂而有久者存,对于来往而有不来往者存。(参见《楞严经》卷二亭主之喻)然而杨朱不尔,其言曰: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

此种极端的断灭论,在印度欧洲哲学界中,说得如此赤裸裸的,亦属罕见。中国诸家哲学,皆堕佛教所谓断见(即死后断灭之说),然在伦理学上尚有一义以济其穷,则子孙观念是也。(如《易传》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杨朱则并此而破之,其言曰:

人而已矣,何以名为?……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

故杨朱之人生观,可谓彻底的断灭主义,将人生数十年,截头截尾,来无所从,去无所宿;外无所系,内无所主;前无所承,后无所遗。既已如此,则其结论必归于个人现世之快乐主义,固其所也。故杨朱曰:

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乐;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耳,为声色耳。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又曰:

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此等论调,与孔墨二家及其他之老氏后学,皆立于正反对地位。孔子告颜渊以“四勿”,墨子以自苦为极,关尹、列子、慎到一派皆宗老子“为道日损”之训。虽其所志之彀不同,然其以节性克己为手段则一也。杨朱则对于此种主义,为正面的攻击,根本的解放。若以例欧洲古代,则诸家其希伯来主义,杨朱其希腊主义也。例彼近世,则诸家其宗教改革方面的精神,杨朱其文艺复兴方面的精神也。要而论之,不以“灵”的理性,检制“肉”的情感,此杨朱哲学之最大特色也。此种哲学,在社会上之利害如何,此为别问题,然在思想自由解放之时代,必有此一派以为之点缀。此中外学史上当然之现象,而在我国古代,则杨朱其代表也。

常人既恣肉体之享乐,则于有生常起沾恋,杨朱又不然。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而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欲以俟于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此种见解,人或目为厌世主义,实亦不然。彼盖别具一种人生观,吾无以名之,名之曰“赤条条的”而已。

杨朱尝为寓言,表示其理想的人格,如下: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借其先资,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所欲玩者,无不为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途径修远,无不必之……宾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厅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次散之邑里,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

杨朱评之,谓“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其所谓纵情欲者,谓必如是乃为彻底也。

杨朱以此种人生观施诸社会,则其结论如下: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此其义与伊尹之“一介不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亦无甚差别,不过极端论易骇俗耳。孟子遽谓其“无君”,拟诸禽兽,殆未免太过。

杨朱根本观念,既在“从心而动不违自然”,则其从老子之学一转手,渊源甚明。但老氏门下如慎到一派,修证太苦;如庄周一派,理想太玄;独杨朱全以顺应人类低级之本能为教,又值其时社会混乱,一般浅薄之厌世观甚盛,闻其风而悦之者自众,故其言能盈天下也。

后世墨学虽绝,杨学却不衰。在文学中最表现此种精神,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谁能待来兹?”如“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诸如此类,彻头彻尾,皆杨朱思想。而二千年来之文学,则皆此思想为之根核也。夫此种极端的现世主义肉欲主义断灭主义,其损害社会之健康,自无待言。然在此种主义之下,往往产生“畸人”,超群拔伦之文学家美术家,常有带此色彩者,此又当恶而知其美也。

三、庄子

昔托尔斯泰因感于“人生无意义”,几于自杀。其后得有宗教的慰仰、精神生活,因而复苏。杨朱一派,盖对于人生无意义之一语,有痛切之感觉;而此种感觉之结果,则归于断灭自恣,校其实,则与自杀无以异也。庄子则从无意义中求出意义,谋人生心物两方面之调和,故其结论与杨朱派截然殊途,而为后此大乘佛教之先河焉。庄子学说之精神,《天下篇》自述而自批评之。其言曰: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与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说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末之尽者。

人生之苦痛,皆从生活状态之矛盾而来。肉感与灵感交战,陷于人格分裂,苦莫甚焉。假使人类而能如禽兽,除饮食男女以外,无所寄其情志,虽在此范围中,矛盾已不少,苦痛已甚多。但其苦究为单调的,旋起旋落,可以自支;无奈人类有其固有之灵性,此一点灵性,对于吾侪之肉的生活,常取批评的态度(其批评程度之高下浅深各不同,但无论何人皆有之),于是种种悔恨悲哀恐怖皆由此而起。而吾侪因此乃生一种向上的推求,知现实境界之外,确别有“真我”存在,而此真我即为吾侪最后安慰之所。于是有谓此真我完全与现实境界为二物,必脱离现境,始能与之相应者,则印度多数外道及小乘佛教所说是也。有谓此真我与现境非一非异,吾侪可以不舍离现境而与此真我契合者,则大乘佛教所说是也。而庄子之学则近于大乘者也,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所谓“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皆言契合真我之义。所谓“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所谓“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皆言不舍离现境之义。《天下篇》又言“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庄子著书之意,将以明其暗而发其郁,契合真我者,内圣也。不离现境者,外王也。明此纲领,可以读《庄子》。

《庄子》,《汉志》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其外篇之《骈拇》《马蹄》,杂篇之《让王》《盗跖》《说剑》《渔父》诸篇,文体皆不类,前人多疑为伪窜。自余外杂诸篇,或亦非尽出庄子手,其最精粹者,则《秋水》《山木》《知北游》《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寓言》诸篇。其最末之《天下篇》,则全书自叙,评骘一代学术,语语精绝,古籍中第一瑰宝矣。而总摄庄学之全体大用者,尤在内篇七篇。今标挈其纲领如下:

(一)《逍遥游》常人执著现实境界,终身役役,向此间讨生活,卒为矛盾状态所缚扰,不能自拔。故庄子首破其迷,其言鲲鹏之与蜩与野马尘埃之生物,言朝菌蟪蛄之与冥灵大椿,其小大殊量至于此极。吾侪人类在无穷之宇宙间,占一极么么之位置,经一极短促之年寿,而弊弊然惉懑于其间,可谓大愚。全篇关键,在“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二语。教人勿以小障大,但又非于常识所谓大小者生比较;故又以“至人无己,圣人无名”二语,微示真我之端倪,使人向上寻求。

(二)《齐物论》此篇从消极方面诠释真我之体相。篇首南郭子綦所谓“吾丧我”即丧其幻我,即前篇所谓“无己”,幻我可丧则必有真我明矣。然此真我非感觉所能见,非名相所能形容,全立于知识系统以外。当时墨学别派名家者流如惠施辈亦刻意欲解决此问题,然皆以知识之方式求之,庄子以为大误。故“齐物”之论,谓当离却万有的别相,即能得其共相。全篇主眼,在“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二语。此篇所论,颇似佛教之法相宗,检阅名相以颇名相也。

(三)《养生主》此篇略言契合真我之境界。如庖丁解牛之喻,所谓“以神遇不以目视”,能契合此真我,则虽在世间,而得大自在。全篇主眼,在“安时而处顺,则哀乐不能入也”二语。

(四)《人间世》此篇极言真理与世谛不相妨碍。《田子方篇》云:“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本篇所言,穷极人类心理状态之微,乃言人世顺应之法与夫利物善导之方,其所以能得此智慧者,则在“虚而待物”。全篇主眼,在“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二语。

(五)《德充符》此篇言须有所捐弃乃有所自得。所述王骀、申徒嘉、哀骀它等人,皆形骸残缺而得道者,凡以证明真我之在形骸外也。故曰:“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又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其全篇主眼,在“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解其桎梏”三语。质言之,即教人对于自己之肉体而力求解放也。

(六)《大宗师》此篇言参透一切平等之理者,必不厌世。故曰:“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耶?”有我之见存,众苦斯生;无我之见存,则安往而不得乐?故佛说:“不畏生死,不爱涅槃。”以有涅槃之心,即有所沾恋也;庄子纯是“行菩萨行”之人。故虽五浊恶世,亦以常住为乐。篇中主眼,在“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数语。其人世应而不与俗化者,则在“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数语。

(七)《应帝王》此篇排斥政治上之干涉主义,言万事宜听人民之自由处置,故以浑沌凿窍为喻。全篇主眼,在“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一语。

此不过略举梗概。其实全书多互相发明,并非每篇专明一义。要之,此七篇为全书纲领,其外篇杂篇,则皆委细证成斯理而已。治庄学者,先悬解此七篇,则读他篇庶乎无阂也。

《逍遥游篇》云:“至人无己。”《在宥篇》云:“大同而无己。”无己即孔佛所言无我也,此一语可谓庄子全书关键。夫“我”若本有,则虽欲无之亦安可得?既云无我,则证知此无我者为谁,此讨论我相有无者当前立起之问题也。故从前法国以怀疑名家之大哲学家笛卡儿,对于宇宙万物悉皆怀疑,而谓独有一物不容疑者曰“我”。其名言曰:“我思故我存。”(i think,therefore i am)至今欧洲学者犹宗道之。若是乎?无我之义之难成立也。庄子乃对此问题而展转推求之,曰: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女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齐物论》)

庄子意若曰:“我”之名何自生耶?对“彼”而自命耳;无“彼”则“我”之名亦不立。故“非彼无我”。若是,则似先有彼而后有我,然若竟无我,则知有“彼”者为谁,故“非我无所取”。若是,又似先有我而后有彼,彼我互为因果,结局归于两空,两空近之矣。然果属顽空,则彼我二觉缘何而起?故曰:“不知其所为使。”由是以思,则知从前所认之我相,不过“假主宰者”耳,其必有“真主宰者”存焉,特不能得其朕兆,故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从前所认我相,宛然在前,一若“可行己信”。然此相究竟作何形态,终不可见,则“有情而无形”也。若强求其形,则惟“百骸九窍六藏”之属“赅而存焉”耳。此诸体者孰为真我?若俱是我耶?(“女皆说之乎”)则“我”体分裂,若一是我而余非我耶?(“其有私焉”)则曷为部分之感觉通于全体?若云百骸之属,不过“臣妾”。然则以何者为君?若指心指脑为君,心脑同是筋肉构成,何以独能调御诸体?若谓无君,则“臣妾不足相治”。则如单细胞物及植物,并无心脑,何以能发育?若谓百体“递相为君臣”,则耳应时或能视,目应时或能听,何故不尔?因此悟知常识之所谓我相,决非真我,非真我故等于无我,“其必别有真君(真我)存焉”。然则所谓“真我”者究何物耶?庄子曰: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齐物论》)

此真我者,离言说相,离名字相,本不应以言语形容之,特既借一义为众生说法,则不得无言耳。“天地与我并生”,则无时际差别;“万物与我为一”,则无时际差别,此二语即“真我”实相。若欲灼见,当由自证;若灼见真性,则并天地万物等名,亦不容立。但以浅谛解释,亦殊易明。试问我身是否为数十种原质所合成?此诸种原质,是否与天地始生同时存在?若云未始有生,则我与天地俱不生;若云有生,则天地与我并生明矣。“万物与我为一”之义,他篇更有至言,足相发明。曰: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寓言》)

此有二义。就精魂方面论,有情之属,舍生趋生,“人死为羊,羊死为人”。(《楞严经》语)鲧化黄熊,缓作秋柏,业种所缚,亦趣升沉,虽复殊形,实相禅也。就形态方面论,其一,若果蓏之核,易形嬗传前卉之精,衍为后卉。至于动物,其例益明,应化遗传,代代相嬗。我辈七尺躯中,不惟含有父母遗血,乃至其情性之一部分,我实受而继之。而父母各有其父母,父母之父母,又各有其父母,如是递推,则伏羲轩辕之精血性情,至今固犹有一部分宿于吾躬,宁得谓羲轩已死已灭耶?不过“以不同形相禅”耳。不宁惟是,吾侪之材质性情,实举无始以来各种动物所有者而具备之。自单细胞类至高等乳哺类,其种色皆有一部分为我所受。人与珊瑚,相去级数不可计矣,实则原种不殊,仅“以不同形相禅”耳。其二,人食众生肉,其肉旋化人体,众生中如虎豹蚊蜰之甘人肉者亦然,乃至食蔬谷果豽之属亦然。此诸肉及果实等,皆由细胞合成,细胞皆各有其生命,此诸生命递死递生,更相为种,皆“以不同形相禅”耳。故曰:“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此但就知识所能及之粗迹论之,而“万物与我为一”之理,已可见其朕兆,何以不感觉其与我为一?则分别心为之障耳,故庄子述仲尼之言,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充符》)

吾释此文,引印度教义及近世科学为证,虽自信非附会(因事理本自无碍,故以俗谛释真谛,不为附会),然庄子所教人体验“真我”之实相,实不在此。盖真我之为物,惟用直觉亲证,乃可得见。一用理智的剖析、言说的诠议,即已落对待而非其本相,故曰:“既已为一,且得有言乎?”言不当有言也。但“既已谓之一,且得无言乎?”则为教化众生起见于无言中强为言耳,故《知北游篇》云: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面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道无从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耶?”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

此一段话,与后世禅宗之作用极相似。不解者以为掉弄虚机,故作玄谈,其实此事亦至寻常。例如人有痛楚,其痛相何若?只能自喻而不能以喻诸人。热爱笃敬深忧奇惭之存于内者亦然。乃至饮水之冷暖自知,视色之妍媸入感,皆各自受用而不与众共者也。此其事皆在觉在证,而知识乃退居于位。夫部分之情感且然,而况于宇宙之大理乎?要之,知情志三良能备于我躬,各自为用,情感意志之所有事,非理知所能任,亦犹理知之所有事,非情感意志之所能任。而或者过信理知万能,谓天下事理皆可以分析综合推验尽之,外是者则大诟而不之信,此其所以为蔽也。故庄子曰:“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人间世》)又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知北游》)又曰:“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则不期精粗焉。”(《秋水》)此皆言情志之事非知所能任也。

凡同理知必尊因果律,而庄子以为因果律不足恃。其言曰:

夫知必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大宗师》)

又曰:

吾所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齐物论》)

章炳麟引近譬以明庄子破因果律之论据,曰:“如有人言,身中细胞皆动,问细胞何故动,即云:万物皆动,细胞是万物中一分,故细胞动。问万物何故皆动,即云:皆含动力故动。问动力何故动,即云:动力自然动。自尔语尽,无可复诘。且本所以问细胞何故动者,岂欲知其自然动耶?今追寻至竟,以自然动为究极,是则动之依据,还即在动,非有因也。”(《齐物论》释廿三)当时惠施一派用名学的推理式欲遵因果律以解决宇宙原理。《天下篇》称:“黄缭问天地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此“故”字即《墨经》所谓“所得而后成”之“故”也。庄子以为“所得而后成”者,又有其所得而后成,如是因因相待,还等无因。故又云:

有先天地生者物耶?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有其物也。犹有其物也无已。(《知北游》)

《大乘入楞伽经》云:“外道说:‘因不从缘生而有所生。’果待于因,因复待因,如是展转,成无穷过。”凡拘守因果律者,欲穷极至“第一因”终不可得,毕竟还以循环论理释之,庄子以为此徒劳也。故曰: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齐物论》)

如《墨经》所云:“大故有之必然。”又云:“此然彼必然则俱。”凡此皆归纳论理学所用之利器也。及再问何故有之必然,何故此然彼必然,展转穷推,其结论亦仅至“然于然”而止。此义者,佛典谓之“法尔”,庄子谓之“自然”。《齐物论》又云:“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郭注云,自己而然)此义视老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者,进一解矣。

然则万有之樊然异相者,果何自建立耶?庄子曰:

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知北游》)

此数语非以佛教唯识宗之教理不能说明之。《摄大乘论·无性》释云:“于一识中,有相有见二分俱转,相见二分,不即不离,所取分名相,能取分名见。于一识中,一分变异似所取相,一分变异似能取相。”章炳鳞引以解本书云:“物即相分,物物者谓形成此相分者,即是见分,相见二分不即不离。是名物物者与物无际,而彼相分自现方圆边角,是名物有际,见分上之相分,本无方隅,而现有方隅,是名不际之际,即此相分方隅之界如是实无,是名际之不际。”(《齐物论》释七)章氏此释,深契庄旨。诸君曾读罗素讲演者,应记其第一次所讲心之分析,对于桌子有无问题,广征异说,如庄子说如“唯识家”说,则桌子可谓之无,何以故?以物质本无客观的存在故。亦可谓之有,何以故?识有则桌子有故。此其义与欧西之唯心派似同实异,非今日短讲所能详论也。

即此可以证成“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之理,所谓“道”,所谓“物”,非皆有其自性,皆由人类分别计度所构成耳。尔乃于“万物一体”中强生分别,画其部分,指之为我,则我身我家我国种种名相起焉;名相起而爱憎取舍行于其间,既有“我见”则有“我慢”,于是“是非”之论蜂作矣。庄子以为天下无绝对的真是非,是非之名,不过由众生“同业共见”(语出《楞严》)相率假立耳。故曰: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齐物论》)

又曰:

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鱿然乎哉?木处则惴剽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麇与鹿交,鱿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糜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安能知其辩?(《齐物论》)

此皆证明“是非”之名,乃相对而非绝对的。夫吾人谓冰必寒火必热,自以为真知矣真是矣,然款冬即生于冰,火鼠即生于火,彼固谓冰不寒火不热也。吾果为知耶是耶?彼果为不知耶非耶?论物之属性,既若此矣,拟以名言,抑更甚焉?谓吾人所谓红即英人所谓red是耶非耶?吾人眼根构造,未必与英人吻合,何以见彼辈视红认为red者,非吾人所谓紫耶绿耶。又如甲乙二人于此,皆曰此物长一寸。甲乙主观所感觉,果为同长否耶?庸讵知甲所谓一寸,不等于乙所谓一丈耶?若曰以甲乙公认之尺量之俱得一寸,庸讵知甲所视此尺之长,非当乙之一丈;乙所视此尺之长,非当甲之一寸耶?夫以至粗末之物质物形物态,其是非之难定犹若此。今而曰:“如此斯为仁,如此斯为义”。欲持之以一同天下,其为危险,云胡可量。而众生我慢之见必各自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则怨嫉争轧之所由起也,庄子深痛之。故曰: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人间世》)

又曰:

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庚桑楚》)

夫假美名以穷其恶者,以中国及欧洲之近事衡之,其证验既历历可睹。苟无此美名以为之护符,其稔恶或不至如是其甚也,不惟假名者为然耳。彼迷信而固执者,语其动机,或深可赞叹,而祸斯世或更甚。彼夫争教宗之异同,而搏战百年流血千万者,由庄子观之,是果何为也?抑凡所谓为某某主义而奋斗者,何莫皆此类也?凡此皆出于人类之“自己夸大性”,佛典谓之“我慢”。(国自慢,教宗自慢,主义自慢,乃至人类自慢,皆“我慢”之一种)庄子以为此种我慢,实社会争乱之源,故慨乎言之,谓“千世之后必人与人相食也”。欲破除此我慢性,故《秋水篇》云: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别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此言大小有无是非诸名相,皆从对待比较得来。以星云界视地球,则地球稊米也;以细胞生物视毫末,则毫末丘山也。无东何以名西?无尧之是何以有桀之非?虽相反而实相待也,然则执一自封者,其亦可以寤矣。

《秋水篇》全篇皆破我慢也,故言河伯“以天下之美尽在己”,北海若谓“乃知尔丑”。北海若之言曰:

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

此对于“人类夸大狂”当头一棒之言也。既明此理,则自然可以无我,自然一切可以牺牲。故曰: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大宗师》)

既参透此种无我境界,自然对于世界,无所欣厌,随所遇以事其事而已。故曰:

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人间世》)

庄子之对于社会,非徒消极的顺应而已,彼实具一副救世热肠。其言曰:“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田子方》)又曰:“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不可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齐物论》)彼盖见众生不明白性,甘没苦诲,深可怜愍。故出其所自证,翻广长舌,以觉群迷,此正所谓行菩萨行者,与孔墨殊途同归矣。

庄子全书,教人以修证途径者甚多,不能遍证引。诸君若有志学道,他日宜自求之,今但述其卑近之谈最可资青年修养者数条以作结论。庄子曰:

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山木》)

今日中国社会组织,可谓中分为“有人者”与“见有于人者”之两级。(例如父母有子,子见有于父母,夫有妻,妻见有于夫。)故非累则忧,必居其一,或则二者兼之。甫成年之学生如诸君者,真可以不有人不见有于人,宜乘此时切实修养以自固其基。且力求保持此种地位使较久,且悬此以为改造社会之鹄。庄子又曰: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大宗师》)

庄子主张任运而动,本不教人以强制的节欲,但以为耆欲可以汩人灵性,故学者宜游心于高尚,勿贪肉体的享乐以降其人格。庄子又曰: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人间世》)

庄子本一情感极强之人,而有更强之意志以为之节制,所谓能“自事其心”也。庄子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德充符》)在青年情感发育正盛之时,好恶内伤其身之患,最所易蹈;遇环境有剧变,每辄丧其所守,非平日修养十分致意不可。庄子则教人顺应之法,曰:“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则哀乐不能入也。”(《大宗师》)此则自事其心之最妙法门也。庄子又曰:

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达生》)

此条述孔子观痀偻丈人承蜩事,丈人之言,谓:“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吾何为而不得?”此言人精神集中,则无事不可为,而行集中之事,不问其大小。要之足为吾修养之助。

以上四条,吾生平所常服膺者,今述以赠诸君。其于庄子之意果有当焉否,则非吾所敢知也。

四、慎到及彭蒙、田骈

慎到一派,亦出老子,其所得不如庄子之圆通。《庄子·天下篇》以彭蒙、田骈、慎到三人并称,且称蒙为骈之师;《荀子·非十二子篇》则以慎田二人并称。要之此三人学派必大略相同,且为当时大家无疑。

汉志有《慎子》四十二篇,《田子》二十五篇。《田子》书今全亡,《慎子》书存若干条,后人辑为五篇。

《庄子·天下篇》云: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其言“齐万物以为首”,“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皆颇契庄子齐物之旨,但彼辈有与庄子大不同处。庄子言“灵台能持”(《庚桑楚》),言“唯心集虚”(《人间世》),则心体绝非顽钝无知之物,人之所以能修能证,日以向上者皆恃此。慎到等之说,谓“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又曰“块不失道”,率天下而学土块,则是断灭宇宙耳。况乎宇宙固非吾侪之所得断灭?故豪杰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言其徒怪而不能成理也。田骈学于彭蒙而得不教,亦颇似禅宗之不立语言文字,但其所证何若,则不敢知。据《天下篇》所说,颇类印度外道之栖岩禅坐动经百年者也。故庄子谓“不免于断”(似即断灭之意)而“其所谓道非道”也。《汉志》以慎子列法家,而今传慎子佚文亦确多近法家言。以极端断灭之慎到,曷为与专言世谛之法家有关系耶?举佚文以证《天下篇》,可以察其渊源,慎到主张“至于若无知之物”,其言无知之物所以可贵者,在于“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以为凡有知之物,必有主观的作用行乎其间,而此主观未必能中理。此所谓建己之患而用知之累也。故慎子曰:

厝石使禹察之,不能识也,悬于权衡,则厘发识矣。(《意林》引)

又曰:

有权衡者不可欺以轻重,有尺寸者不可差以长短,有法度者不可巧以诈讹。(同上)

权衡尺寸,皆“无知之物”,惟其上知,所以能完其权轻重量长短之职。慎子以此理应用于政治上,故反对主观的人治主义,建设物观的法治主义。故曰:

君人者舍法而以身治,则诛赏予夺,从君心出。……君以心裁轻重,则同功殊赏,同罪殊罚矣。……分马之用策,分田之用钩,非以策钩为过于人智,所以走私塞怨也。(今本《君人篇》)

策钩皆无知之物,而其效时或过之智,正以其免“用知之累”也。今世国家,不恃有知之圣君贤相,而恃无知之数十条宪法,即是此理。慎子又曰:

民杂处而各有所能者不同,此民之情也。大君者大上也,兼畜下者也,下之所不能同,而皆上之用也。是以大君因民之能为资,尽包而畜之,无能取去焉,必执于方以求于人。故所求者无一足也,大君不择其下,故足。(今本《民杂篇》)

此与《天下篇》所言“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选则不遍,道则无遗”,其义正同。慎子又曰:

君之智未必最贤于众也,以未最贤而欲善尽被下,则下不赡矣。若君之智最贤,以一君则尽赡下则劳,劳则倦,倦则衰,衰则复返于人,此不赡之道也。(今本《民杂篇》)

此最合于今世立宪国元首无责任之理,与墨子尚贤尚同主义正相反。

《荀子·非十二子篇》云:

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及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

此专就任法一方面批评,荀子为主张人治礼治之人,故对于慎到之法治说,深所不满。至于慎到哲学上之根本观念,则荀子似未见及,盖荀子对于形而上学之理论,本不甚措意也。

慎到等之学,其出于老子甚明,老子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何故治其学者乃产生法家言耶?盖“无为而治”之学说,非归宿到任法不任人则不能贯彻。观慎到之论,则以法家巨子之韩非,而有《解老》《喻老》之篇,其故可思矣。

五、屈原

屈原在文学上之位置,独立千古,其文学之价值,非本书范围,今不具论。语其思想,则一大部分受老子之影响,端绪可得而窥也。

当时思想界,大体可分为南北。孔墨皆北派,虽所言条理多相反,然皆重现世,贵实行。老庄产地,对邹鲁言之,可称为南人,其学贵出世尊理想,则南派之特色也。楚人如老莱子南公之类,皆为道家言,有著述见于《汉志》。《论语》所载接舆丈人长沮桀溺等,皆孔子在楚所遇,则楚人思想,可见一斑。屈子则生育于此种思想空气之人也。屈子为极端厌世之人,结果乃至于自杀,此在思想家中,为绝无仅有之事。其自杀之原因,乃感于人生问题之不能解决,不堪其苦闷,彼自写其情感之勃郁不可抑。云:

纠思心以为兮,编愁苦以为膺。……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悲回风》)

盖其深刻之苦痛,自觉不能忍受,乃至以自杀息肩也。而所以致此苦痛之故,实由感人生之矛盾。《天问》一篇,列举数十事,呵壁而问天,皆表示其对于宇宙及人生有不可解之疑团。(《天问》前半为宇宙问题,后半为人生问题)《卜居》一篇,即对举两种矛盾之生活,而以不可解决为结论者也。《离骚篇》,历举女须灵氛巫咸等种种劝解讨论,皆表示于怀疑苦闷中求解决者也。屈子胸中之矛盾境界,有数语最足以表之。其言曰: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远游》)

在理智短浅、情感钝弱之人,对于人生问题,毫无感觉,醉生梦死以度数十寒暑,固甚易易。若屈子一面既以其极莹彻之理性,感“天地之无穷”;一面又以其极热烈之感情,念“民生之长勤”,而于两者之间不得所以调和自处,故在苦闷乃不可状。屈子固饫闻老氏之教者,常欲向此中求自解放,《远游》一篇,最表现此理想。其言曰:

道可爱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一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

又曰:

时仿佛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又曰:

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怳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此种思想,殆纯然与老庄一致。无奈屈子的情感,常沸到白热度,非此种玄理所能抑制。故《远游篇》虽强作尔许翛然自得之语,忽又云:

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

《离骚篇》末亦同此意,言“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以下方极陈离尘玩世之乐,乃忽云: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盖出世之念,转瞬间又为忧世之念所压消矣。然则用杨朱一派之说专求现世肉欲之享乐何如?屈子在《招魂篇》表此思想。(《招魂篇》,王逸谓宋玉作,当从司马迁说定为屈原作)此篇自“魂兮归来入修门些”以下,大陈声色田猎宫室玩好之乐。乃于最后结语,忽云: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望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盖语及国难,则觉一切无可以解忧矣。庄子云:“绝迹易,无行地难。”屈子自觉终不能不行地,故庄杨辈绝迹之论,终无以救济其苦痛也。

《离骚》云: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此二语可谓屈子自道生平,其人格之可尊敬在此,其所以终于自杀亦在此。《离骚》又云:

人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又云:

忳郁邑而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屈子盖痛心疾首于人类之堕落,自觉此种生活,一刻不能与之共,结果只有舍之而去,譬犹有洁癖之人不以死易洁也。屈子云:“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盖始终冀觅得前途一线光明,乃愈觅而愈增其黑暗,彼写其状曰: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

又曰: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呜。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山鬼》)

此皆自写其所感黑暗之苦痛。质言之,则屈子盖对于世界而失恋者也。彼捧其万斛爱情以向世界,而竟不见答,无可奈何而以身殉之。屈子盖天下古今惟一之“情死者”也。

太史公评之曰:“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皦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此明屈子深有得于老氏之学,而其厌世思想,与庄子之乐天思想正殊途同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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