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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与论语

孔子之为人及其学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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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是中国一位大圣人。中国人看人,喜从人的全体看。如说圣人贤人,君子小人,好人坏人等。西方人看人,好从人的相互分别的学业、职业、事业上看。如把此一观点来看孔子,也可说孔子是一位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又可说孔子是一位大史学家,或说孔子是一位政治家或音乐家等。但总不如说孔子是一位大学问家、大教育家,更为适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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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说孔子为一大学问家、大教育家,又与我们近代人观念中之所谓学问与教育有不同。且只说孔子之教,乃是针对著全人类中每一人之全人生而教,乃是不论男女、老幼、贵贱、贫富、智愚,种种差别相而教。故孔子又像一宗教大教主。近代人每以孔子与释迦牟尼以及耶稣基督等各宗教之大教主相提并论。但孔子之教,并不曾成为一宗教。孔子只教人好好做一普通人,并不曾教人在做普通人外来做一个某一宗教之信徒。所以孔子信徒,也只是一普通人,不要独身出家,进入寺院做僧尼;不要有教堂礼拜等形式,不要有教会组织等。

孔子亦可说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位总代表。孔子到今,已逾两千五百年。此两千五百年来的中国人,代代相传,或多或少,都带有孔子的精神血统。愈接近孔子,将愈会成为中国人中一代表人。愈隔远了孔子,别人将会说他愈不像一中国人。甚至会说他不像是一人。

孔子生平的言语和行事,都由他的学生分别记载下来。乃至学生的学生,至于三传、四传的学生,把来会合编纂,成为一部书,这即是《论语》。从西汉以来两千年,《论语》成为我们中国人一部人人必读书。要知孔子为人,要信从孔子之所学与所教来做人,便该读《论语》。

《论语》书中所教,平易近人,人人该学也是人人可学。即在两千五百年后之今天,孔子两千五百年前之所教,也一样人人该学,人人可学。即如《论语》二十篇中之第一篇《学而》,《学而篇》之第一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那一章三句,岂不我们今天也一样该学、可学吗?

孔子只教人要学,却不曾硬性规定要你学什么。我们今天所学,因时代不同,与孔子当时所学有不同。但这不要紧,孔子只教你要学而时习,最当学而时习的便是学做人。做一天人,便该有一天之学或习。做人最是日日新,又日新。今天决不是昨天,明天又决不是今天。所以做人之道该天天学,天天习。但人总还是此人,活了一百年,仍还是此人。人类也总还是此人类,经历了两千五百年,从孔子到现在,亦仍还是此人类。孔子以前,乃至今天以后,人类也还是此人类。孔子是一位集大成者,此是说孔子集了孔子以前中国古人之大成。孔子又是一位至圣先师,此是说,孔子乃为孔子以下直到于今我们中国人之师表。

做人须得人人各自做,但又须人人共同做。离群独立,单由自己一人做,不得成为人。必须投进大群,和他人共同做,乃始成为人。于是学必有朋。有狭义之朋,有广义之朋。如七十子之从学于孔子,良师益友,互合成朋。则师友皆可目为朋。又如上友千古,今天我们慕效孔子,学为人之道,则两千五百年来历史上中国古人学孔子者皆可为我朋。从更广义言之,居家孝弟,父母兄长实亦我朋。故人若无朋,即不能为学,亦不能成人。

故做人为学,必得在人群朋辈中共同做,尤贵在共同中独自做。我是一人,我须单独自做像一人。我之做人,乃为我自己而做,并不为他人而做。故我做人,只得由我自己做,该一本我之内心去做。有时,我此心亦可不为人所知。如舜之孝,可不为其父瞽瞍所知;比干之忠,可不为其君纣所知。我在大群中做人,岂能要求在大群中尽为其他十百千万别人所知?故做人须有朋,但又须单独做,不求人知,并不怕别人不知。故曰:“人不知而不愠。”一个人做人,能做到自己内心有悦有乐又不愠,那又更有何求呢?

以上《论语》首章三句话,孔子揭示了人类中每一人做人的大道理。一、须不断学与习。二、须有朋。三、须不求人知。此三句话,两千五百年前人有用,两千五百年后今天的我们仍有用。即在两千五百年后的每一人亦仍有用。

但两千五百年来,中国古人讲《论语》著书立说流传到今天的,何止数百千人;却没有如我上面所讲。我十几年前,写一部《论语新解》,也不曾如此讲。今天我如此讲,并不是从前都讲差了,此刻始讲准。也不是从前没如此讲,所以今天也不该如此讲。当知孔子《论语》,义蕴深广,贵能随时随地,各人自己体会。正如日月经天,光景常新,但日月仍是此日月,光景亦仍是此光景。做人道理,不妨在万异中有一同,又不妨在一同中有万异。所以我们读《论语》,仍该学而时习。今年读,可与去年读不同。明年读,可与今年读不同。读《论语》又贵有朋。两千五百年前,乃至两千五百年后,凡知尊孔子读《论语》的,都是我朋,其间必当有一“大同”所在。但毕竟是我一人此时此刻在读《论语》,而于我心有体会,亦岂能尽为人知?故读《论语》,又贵懂得“人不知而不愠”。若读《论语》,为要写一篇论文,作一番演讲,那不是为自己读,乃是为他人读。你纵成了《论语》专家,也会和你本身做人大道理不相干涉。

做人须能学人家,此是做人第一步。做人又须能教人家,此是做人之第二步。须能两步合成一步,如此做人,始能大踏步向前。孔子之集大成,乃是孔子学习了在孔子以前两千五百年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中做人的大道理所在。孔子为至圣先师,乃是孔子教导了孔子以后两千五百年到今天中国历史文化中做人大道理的大传统大准则所在。孔子弟子中有人问孔子,“先生可当得一圣人了吗?”孔子说:“我那能当得是一圣人。我只能学不厌,教不倦。”孔子教人,也只教人能学不厌,教不倦。我们尊孔子,学孔子,也只该学他的学不厌,教不倦。且莫便要学做一圣人。“圣人”是一名,学不厌,教不倦乃是实地为人。你只要能学不厌,你便是在学孔子。你只要能教不倦,你也便是在学孔子。

或是我不识字,不能进学校读书,但我不能不做人。做人便该学。学一项技艺,乃至学一番道理,都是学。我之所学,又须能教人。如我学种田,学得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便可以教人,至少可以教我自己的儿子。这便是“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必如此,乃算是一人。若我学得贪吃懒做,那能以此教人?至少也不能教自己的儿子。我不饿死,我自己儿子学我会饿死。至少我孙子又学我儿子一定会饿死。若我言忠信,不欺骗人,这也须学,但也能教。若言不忠信,专欺骗人,此可不待学,也不能教。

孔子之教大,因孔子之教,人人该学,又人人能学。若我学得成为一农业专家,又在农业上有了某项最新发明,使我成了名,又获了利;但我之所学,只能教和我有相似条件的少数人,不能教任何人,乃至大多数人。所以我之学与教,只是小的,不是大的。孔子也自说:“我执御乎,执射乎。”孔子不在这些小的上计较。孔子只教人做人。若使孔子生今世,一个军队小兵,一个汽车司机,均可受孔子之教,与孔子为朋。在人的地位、人的立场上,孔子是同等平视的。只要你站正在人的地位、人的立场上,你又能有专业,有特长,有名有利,孔子不会看轻你,更不会反对你。但我们因为有了专业,有了特长,有了名,有了利,有的逐渐离开了人的地位、人的立场,反而觉得有恃无恐,要来看轻孔子,反对孔子。

孔子已是两千五百年前地下一陈死人,连尸骨都腐化净尽。你轻视他,反对他,他断无奈你何。但要反孔,该要反对到孔子所讲的做人之道。孔子所讲做人之道,乃是根据人的立场、人的地位而讲。故反孔不啻近似于反人,而且亦是反己;因我自己也同样是一人。一个人连自己都要反,自然会反到任何人。但反他自己的人,实际上不会真有力量反到别人身上去。

所以我们只要真懂得孔子教人做人的大道理,便知孔子不可反。便知要尊孔子。知要尊孔子,便知要读《论语》。我在十几年前,写了一部《论语新解》。在半年前,又写了一部《孔子传》。又汇集了一二十年来的许多散篇论文,编为《孔子与论语》一书。孔子为人和《论语》读法,在此三书中,竭我所知,约略有所窥见。敬敢介绍于诸位之前,供诸位有志尊孔子读《论语》者作参考。亦敬愿追随诸位,互相为朋,来尊孔子,读《论语》,来共同遵行孔子教人做人之道,来共同做一人。这当然是指的一位理想的标准人,亦可说是一位理想标准的中国人。

(一九七四年九月一日《中华文化复兴月刊》七卷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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