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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与论语

再劝读《论语》并论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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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注《论语》,在卷首《序说》中,引有《史记》与何氏语,最后复引程子语四条。日前有数位同学手持我著《新解》来,求我题字。我多录程子此四条语中一条:

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

此条之前一条为:

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最后一条为:

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

程子四条中以上引三条为更重要。

在本所最近一次月会中,我很欣赏马同学之报告,可知他已能读《论语》。或许他现尚未能领略到《论语》中之意味深长处,然其用心则颇可取。

马君提出问题,如:“圣人是否可学而致?”换言之,圣人学到与学不到,也即是我们有志学圣人,能力足不足的问题。如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 舜,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依孟子意,似乎我们学圣人,力非不足。但孟子所言有无问题,实值研究。现在大家读《论语》,多不在此等处用心。通常只讲孔子如何说“仁”、说“天”、孔子哲学思想如何,或赞成,或反对。然此非读《论语》之主要所在。究应如何去读《论语》?我主张当依程伊川语去读。

马同学另一问题:“依《论语》中所讲,似乎孔子《论语》是一种理想主义。”当时有人反对,说读《论语》应重实践。但实践仍必应有理想。如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究要学一些什么?此中便是一理想。马君又说:“依孔子讲法,似乎无人能达到理想之顶颠。”我很欣赏他提出此问题,我甚喜他能如此去读《论语》。诸位不可随便加批评。我现即就这些问题来略作讲述。

孔子是一圣人,试看他究达到了顶点没有?孔子弟子认为虽尧 舜亦难与孔子相比。但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在他自己,似乎并未认为自己已到最高顶点。他只说: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又说: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如此一路学上去,但并没有说七十时便是一最高境界。孔子又说: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

此是孔子自说境界,但并未说到此境界后便不能再往前。后人推尊孔子,谓孔子已至圣人之最高境界。后来也无第二人敢以孔子自许。朱《注》在“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下引程子语:“孔子生而知之也,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也。”朱子自注则云:“愚谓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倘诸位心中并无马君所提此一问题,此处必然会忽略过。当知此与说孔子之政治哲学、人生哲学、宇宙论、经济思想、社会主张等种种说法皆不相干。若以这些问题去读《论语》,势必把一部《论语》零散分割,亦遂不致有程子所谓“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之语。

现试看《学而篇》: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此若与任何学问上大题目无关,但若讲个人做人,必有人会喜欢此三句。朱《注》:“因,犹依也。”诸位在社会上依靠或接近师友,这即是“因”。“因”则必“亲”。但有人是可接近与应接近者,有人则是不可及不应接近者,此处必须有分别。朱《注》:

此言人之言行交际,皆当谨之于始,而虑其所终。不然,则因仍苟且之间,将有不胜其自失之悔者矣。

此处即是实践。如何去选择所应亲,自有一套义理或说理想在后面。读《论语》若懂得如此读,自会变为另一个人。

诸位莫问自己所研究者为何?皆应一读《论语》,懂得“吃紧为人”。即是要在做人一事上扣紧。马君读书不多,却能提出甚多问题,所提出者正是属于“吃紧为人”方面。中国传统义理重要正在讲“人”。此则并非一项理论,成不成系统,合不合逻辑,或仅是一种知识。一部《论语》,重要教人并不在知识或理论上。如云: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若诸位要做君子,《论语》便会教你一番上达之道,但并非在教诸位去知道上古时之政治、社会、经济等情形。倘使诸位欲知古代之礼,可读《左传》;欲知古代文学,可读《诗经》。孔子只讲如何做人,但亦未讲到人性善恶等,亦未讲天是一个什么等,种种大理论。此后如孟 荀乃至如宋 明理学家,皆爱讲此等大理论,但皆敬佩孔子,认为不可及。其实孔子只是“吃紧为人”。诸位若能从此道路去读《论语》,所得必会不同。

诸位或许怀疑今日时代不同,社会背景皆已大变,孔子所说是否尚可作为我们做人之标准?关于此问题,我在《新解·学而篇》注中说:

孔子距今已逾二千五百年,今之为学,自不能尽同于孔子之时。然即在今日,仍有时习,仍有朋来,仍有人不能知之一境。在学者内心,仍亦有悦、有乐、有愠。即再逾两千五百年,亦复如是。故知孔子所开示者,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故为可贵。读《论语》者不可不知。

又如《子罕篇》:

子曰:“勇者不惧。”

程子云:

明理自不惧。

我们可把近代心理学,如病态心理、精神分析或精神治疗等道理,来讲程子之学。当时有人问程子:为何总觉迎面有一狮子扑来?程子告之曰:再见其扑来,可急用手抓住。其人归依其语,一见即抓,后遂不复有见。又有人目畏尖物,程子告以:室中尽置尖物,自知尖不刺人,何畏之有?自程子此二故事中,可知程子实深通心理学。其他类此故事尚多,诸位可自去玩味。程子也隔现代一千年,何尝是他的话便都过时了。

又如《学而篇》: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宋人评曰:

若父行是道,子当终身守之毋改;若非道,则何待三年?

我在《新解》中注曰:

“其”,指子言。父在,子不主事,故惟当观其志。父没,子可亲事,则当观其行。道,犹事也。言道,尊父之辞。本章就父子言,则其道其事,皆家事也。如冠婚丧祭之经费,婚姻戚故之馈问,饮食衣服之丰俭,岁时伏腊之常式,子有孝心,不忍遽改其父生时之素风也。或曰:古制,父死,子不遽亲政,授政于冢宰,三年不言政事。此所谓三年之丧也。新君在丧礼中,悲戚方殷,无心问政;又因骤承大位,未有亲政之经验;故默尔不言,自不轻改父道。此亦一说。然本章通言父子,似不专指为君者言。

我自信如此讲法较近情理,情理自可通古今,没有说时代变了,人情事理皆该变。

又如: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或:

民可使由之,不可以使知之。

此两条,近人最喜援用来批评孔子。诸位试去读我《新解》,我只认定:孔子所开示者,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若真能吃紧为人,则自见古今仍是无大分别。诸位试去读上举两例,看我讲法通也不通。我自认我著《新解》,也只从“吃紧为人”处讲。若真能吃紧为人,则自见古今仍是无大分别。

又如《为政篇》: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在《新解》中注曰:

此章乃孔子自述其一生学之所至,其与年俱进之阶程有如此。学者固当循此努力,日就月将,以希优入于圣域。然学者所能用力,亦在“志学”与“立”与“不惑”之三阶程。至于“知天命”以上,则非用力所及,不宜妄有希效。知有此一境,而悬以存诸心中则可;若妄以自己比仿模拟之,则是妄意希天,且流为乡愿,为无忌惮之小人,而不自知矣。学者试返玩《学而篇》之首章与末章,而循循自勉,庶可渐窥此章之深处。盖《学而篇》首、末两章,只从浅处实处启示,学者可以由此从入。此章虽孔子之自道,无语不实,其中却尽有深处玄处;无所凭依而妄冀其骤入,则转成谈空说玄,非孔子以平实教人之本意也。孔子又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义与此章相发。自“志学”而“立”而“不惑”,皆下学也。自此以往,则上达矣。“知天命”故不怨天,“耳顺”故不尤人。此心直上达天德,故能“从心所欲不逾矩”,而知我者惟天也。知命、耳顺,固非学者所易企;而不怨不尤,则为学者所当勉。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千里之行,起于足下。学者就所能为而勉为之,亦无患乎圣学之难窥矣。

此段可回到前所提出之问题,即圣人可学,但我们不一定能学到。倘使诸位能以“吃紧为人”之心情读此二段话,则自可有大兴趣,亦可有大裨益。理想可说无止境,圣人亦无一最后顶点。王阳明曾云:“人皆可以为尧 舜,譬诸黄金,成色可以十足,但分量各有不同。”人固不易到达最高顶点,然亦不致永居最低下处。此最高与最低处是谓两端,是非善恶皆比较而见。“天堂”仅是一理想,从无一人能到了天堂再返回世间,将其经历告知人们。佛家讲“真”“俗”亦是两端。人通常是去恶从善,永居于中段。学圣人只应也如圣人般“下学上达”。人若落至最低处,纵使十恶不赦,如杀人偿命,此是“世间法”;但其人临刑时内心若知忏悔,此即是“下学上达”。正如佛家所说:“临终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即可往生。”儒家亦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此皆是“下学上达。”下学人人可能,只要下学,便已在上达路上了。“学而时习之”并不是定要学到最高境界,而是要不停地学,自然日有进步,此即人生大道。

若本此观点言,“人皆可以为尧 舜”,人与人之间终是平等。但诸位若意欲做一史学家或哲学家等,把此心情去读《论语》,将会见得《论语》并无甚大意义,保不得你真成一史学家或哲学家。但若要做一个“人”,要做人有长进,把如此心情去读《论语》,则自见《论语》中每一句皆有意义。

当知我们每一人之脾气、感情与性格,乃是与我们最亲近者。如知识、学问等,则比较和我们要远些。“吃紧为人”,便要懂得从和我们亲近处下手,莫要只注意在疏远处。故我劝诸位,莫要看轻朱《注·论语序》中,所引程夫子几段话。应能“学而时习”,应能“下学上达”,先要能“志于学”,只往上不向下,一言一行皆应日求上进。我今日所讲,亦是一种通义,修己之余,还可进以教人,诸位宜各勉之。

(一九六三年六月在香港 新亚研究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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