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华先生:对不起,直到今天方才写这封信。我早已读完了你的十个短篇小说,——其中有几篇还读了两遍;可是直到今天我方才有整段的时间把读后的感想整理一下,写成这封信。请恕我的迟延。
我从你这十七小说里看出了三种不同的题材和不同的作风。第一类是《沉重的脚步》、《路线》、《陷落》,以及《螳螂山的火焰》这四篇,大致和你的中篇《他的子民们》意境仿佛;然而这四其中间,《陷落》里的被压迫者(哑巴皮匠)的反抗情绪被笼罩于全篇的感伤的气分所掩没了,而且因为你没有从集团的利害关系上把捉这题材,所以结果此篇虽有相当的暴露作用,可是沉重与愤怒还嫌不够。我以为此篇在你那十七的第一类中,不能不说是最薄弱的一篇。《路线》呢,比《陷落》就好多了,这里展示了农民的土地如何被在建筑公路的好听名目下诈取豪夺了去,并且展示着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又如何被迫而作路工,因而更惨酷地被奴役被榨取,结果更展示了被压迫得无路可走的奴隶们如何奋起挣断了身上的铁链;这一串的事件的发展,你处理得很好,只可惜全篇的气势还不够壮烈。你开头的tempo比较缓慢,这是适合于故事的情调的,但是你到了结尾处应当有粗豪的笔触,悲壮的节奏,雷震电掣似的气势。然而我对于你这草草的结束的原因,是了解的;大概是检查制度使你不得不轻轻一笔带过罢?
《螳螂山的火焰》在题材上比《路线》差些;你想:失去了生活资源的“螳螂山”的人们的“命运”比失去了土地又被迫出卖劳力而被榨取的人们的“命运”,何者更为深刻地暴露了现社会的不合理?前者只是一般的封建社会的“现实”,而后者却是半封建半殖民地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因而后者所表现的是我们这时代更具典型的“现实”。再就技术方面讲,这《螳螂山的火焰》也不比《路线》好些。我以为你这一篇最好改写一遍。
第一类中最成功的一篇自然是《沉重的脚步》;这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是集中最好的一篇。老海虽然死了,然而他的“使命”是部分地完成了的。这是悲剧的结局,然而是胜利的,是悲壮的!
现在,且说十七中的第二类。我要把《火烧天》、《月琴》、《街邻》、《绿玉酒杯》等四篇归为第二类。这大都是sketch式,被描写的人物不象第一类的人物似的属于普遍的大众的典型,而是特殊的人物。这在社会意义上是差得多了,不过这中间也有很优美的诗样的作品,如《月琴》。这一篇的异域情调,以及其艳的色采是很象一些巴尔干的作品的。
第三类的两篇就是《酵》和《你跟了他去罢》在十七中,只有这二篇描写都市生活,然而我觉得这二篇写得最失败。
《酵》的题材是采取了上海发生过的实事,不过我记得当时新闻纸上登的是两件事,一是用白纸代钞票,卷逃到香港,还带着一个妓女,又一是因为挪移款项接济家用,无法弥补,一逃了事。你把前者作为《酵》的主要故事;而将后者插入,作为“犯罪”的动机,原是很好的办法。但《酵》的失败却在于你对于银行的小行员生活不大熟悉,所以心理描写不够深刻。至于《你跟了他去罢》是一件“平常的悲剧”。愈是“平常”的事,愈难写得出色。你的缺点还是在没有深刻明白这一类人的生活实际,所以写来不免浮光掠影。这一篇,我也认为是失败的。
我以为你最好把这二篇改作,或简直删去。
你对于我这些意见觉得如何?我极愿听听你自家的甘苦之谈。
祝好!
茅盾〔一九三六年〕三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