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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第二讲 中国文学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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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潮流的起伏

历代文学的变迁

明末的新文学运动

公安派及其文学主张

竟陵派之继起

公安竟陵两派的结合

上次讲到文学最先是混在宗教之内的,后来因为性质不同分化了出来。分出之后,在文学的领域内马上又有两种不同的潮流:

(甲)诗言志——言志派

(乙)文以载道——载道派

言志之外所以又生出载道派的原因,是因为文学刚从宗教脱出之后,原来的势力尚有一部分保存在文学之内,有些人以为单是言志未免太无聊,于是便主张以文学为工具,再藉这工具将另外的更重要的东西——“道”,表现出来。

这两种潮流的起伏,便造成了中国的文学史。我们以这样的观点去看中国的新文学运动,自然也比较容易看得清楚。

中国的文学,在过去所走的并不是一条直路,而是像一道弯曲的河流,从甲处流到乙处,又从乙处流到甲处。遇到一次抵抗,其方向即起一次转变。略如下图:

图中的虚线是表示文学上的一直的方向的,但这只是可以空想得出来,而实际上并没有的。

民国以后的新文学运动,有人以为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胡适之先生在他所著的《白话文学史》中,就以为白话文学是中国文学唯一的目的地,以前的文学也是朝着这个方向走,只因为障碍物太多,直到现在才得走入正轨,而从今以后一定就要这样走下去。这意见我是不大赞同的。照我看来,中国文学始终是两种互相反对的力量起伏着,过去如此,将来也总如此。

要说明这次的新文学运动,必须先看看以前的文学是什么样。现在我想从明末的新文学运动说起,看看那时候是什么情形,中间怎样经过了清代的反动,又怎样对这反动起了反动而产生了最近这次的文学革命运动。更前的在这里只能略一提及,希望大家自己去研究,得以引申或订正我的粗浅的概说。

晚周,由春秋以至战国时代,正是大纷乱的时候,国家不统一,没有强有力的政府,社会上更无道德标准之可言,到处只是乱闹乱杀,因此,文学上也没有统制的力量去拘束它,人人都得自由讲自己愿讲的话,各派思想都能自由发展。这样便造成算是最先的一次诗言志的潮流。

文学方面的兴衰,总和政治情形的好坏相反背着的。西汉时候的政治,在中国历史上总算是比较好些的,然而自董仲舒而后,思想定于一尊,儒家的思想统治了整个的思想界,于是文学也走入了载道的路子。这时候所产生出来的作品,很少作得好的,除了司马迁等少数人外,几乎所有的文章全不及晚周,也不及这时期以后的魏晋。

魏时三国鼎立,晋代也只有很少年岁的统一局面,因而这时候的文学,又重新得到解放,所出的书籍都比较有趣一些。而在汉朝已起头的骈体文,到这时期也更加发达起来。更有趣的是这时候尚清谈的特别风气。后来有很多人以为清谈是晋朝的亡国之因,近来胡适之,顾颉刚诸先生已不以为然,我们也觉得政局的糟糕绝不能归咎于这样的事情。他们在当时清谈些什么,我们虽不能知道,但想来是一定很有趣味的事。《世说新语》是可以代表这时候的时代精神的一部书。另外还有很多的好文章,如六朝时的《洛阳伽蓝记》、《水经注》、《颜氏家训》等书内都有。《颜氏家训》本不是文学书,其中的文章却写得很好,尤其是颜之推的思想,其明达不但为两汉人所不及,即使他生在现代,也绝不算落伍的人物,对各方面他都具有很真切的了解,没一点固执之处。《水经注》是讲地理的书,而里边的文章也特别好。其他如《六朝文絜》内所有的文章,平心静气地讲,的确都是很好的,即使叫现代的文人写,怕也很难写得那样好。

唐朝,和两汉一样,社会上较统一,文学随又走上载道的路子,因而便没有多少好的作品。这时代的文人,我们可以很武断地拿韩愈作代表。虽然韩愈号称文起八代之衰,六朝的骈文体也的确被他打倒了,但他的文章,即使是最有名的《盘谷序》,据我们看来,实在作得不好。仅有的几篇好些的,是在他忘记了载道的时候偶尔写出的,当然不是他的代表作品。

自从韩愈好在文章里面讲道统而后,讲道统的风气遂成为载道派永远去不掉的老毛病。文以载道的口号,虽则是到宋人才提出来的,但那只是承接着韩愈的系统而已。

诗是唐朝新起的东西,诗的体裁也在唐时加多起来,如七言诗,绝句,律诗等都是。但这只是由于当时考诗的缘故。因考诗所以作诗的加多,作品多了自然就有很多的好诗。然而这情形终于和六朝时候的创作情形是不相同的。

唐以后,五代至宋初,通是走着诗言志的道路。词,虽是和乐府的关系很大,但总是这时期新兴的一种东西。在宋初好像还很大胆地走着这条言志的路,到了政局稳定之后,大的潮流便又转入于载道方面。陆放翁,黄山谷,苏东坡诸人对这潮流也不能抵抗,他们所写下的,凡是我们所认为有文学价值的,通是他们暗地里随便一写认为好玩的东西。苏东坡总算是宋朝的大作家,胡适之先生很称许他,明末的公安派对他也捧得特别厉害,但我觉得他绝不是文学运动方面的人物,他的有名,在当时只是因为他反对王安石,因为他在政治方面的反动。(我们看来,王安石的文章和政见,是比较好的,反王派的政治思想实在无可取。)他的作品中的一大部分,都是摹拟古人的。如《三苏策论》里面的文章,大抵都是学韩愈,学古文的。只因他聪明过人,所以学得来还好。另外的一小部分,不是正经文章,只是他随便一写的东西,如书信题跋之类,在他本认为不甚重要,不是想要传留给后人的,因而写的时候,态度便很自然,而他所有的好文章,就全在这一部分里面。从这里可以见出他仍是属于韩愈的系统之下,是载道派的人物。

清末有一位汪瑔批评扬雄,他说扬雄的文章专门摹仿古人,写得都不好。好的,只有《酒箴》一篇。那是因为他写的时候随随便便,没想让它传后之故。这话的确不错。写文章时不摆架子,当可写得十分自然。好像一般官僚,在外边总是摆着官僚架子,在家里则有时讲讲笑话,自然也就显得很真诚了。所以,宋朝也有好文章,却都是在作者忘记摆架子的时候所写的。

元朝有新兴的曲,文学又从旧圈套里解脱了出来。到明朝的前后七子,认为元代以至明初时候的文学没有价值,于是要来复古:不读唐代以后的书籍,不学杜甫以后的诗,作文更必须学周秦诸子。他们的时代是十六世纪的前半:前七子是在弘治年间,为李梦阳何景明等人,后七子在嘉靖年间,为李攀龙王世贞等人。他们所生时代虽有先后,其主张复古却是完全一样的。

对于这复古的风气,揭了反叛的旗帜的,是公安派和竟陵派。公安派的主要人物是三袁,即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人,他们是万历朝的人物,约当西历十六世纪之末至十七世纪之初。因为他们是湖北公安县人,所以有了公安派的名称。他们的主张很简单,可以说和胡适之先生的主张差不多。所不同的,那时是十六世纪,利玛窦还没有来中国,所以缺乏西洋思想。假如从现代胡适之先生的主张里面减去他所受到的西洋的影响,科学、哲学、文学以及思想各方面的,那便是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张了。而他们对于中国文学变迁的看法,较诸现代谈文学的人或者还更要清楚一点。理论和文章都很对很好,可惜他们的运气不好,到清朝他们的著作便都成为禁书了,他们的运动也给乾嘉学者所打倒了。

“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这是公安派的主张。在袁中郎(宏道)《叙小修诗》内,他说道:

“……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习气故也。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准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惟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

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

这些话,说得都很得要领,也很像近代人所讲的话。

在中郎为江进之的《雪涛阁集》所作序文内,说明了他对于文学变迁的见解:

“……夫古有古之诗,今有今之诗,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至苏李述别,十九等篇,骚之音节体制皆变矣,然不谓之真骚不可也。……”

后面,他讲到文章的“法”——即现在之所谓“主义”或“体裁”: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于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其务为不以根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见宋之不法唐,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

对于文学史这样看法,较诸说“中国文学在过去所走的全非正路,只有现在所走的道路才对”要高明得多。

批评江进之的诗,他用了“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八个字。这八个字可说是诗言志派一向的主张,直到现在,还没有比这八个字说得更中肯的,就连胡适之先生的“八不主义”也不及这八个字说的更得要领。

因为他们是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的,所以他们极力地反对摹仿。在刚才所引中郎的《雪涛阁集序》内,有着这样的话:

“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绌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才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倡亿和,优人驺从,共谈雅道。吁,诗至此亦可羞哉!”

我们不能拿现在的眼光,批评他的“优人驺从,共谈雅道”为有封建意味,那是时代使然的。他的反对摹仿古人的见解实在很正确。摹仿可不用思想,因而他所说的这种流弊乃是当然的。近来各学校考试,每每以“董仲舒的思想”或“扬雄的思想”等作为国文题目,这也容易发生如袁中郎所说的这种毛病,使得能作文章的作来不得要领,不能作的更感到无处下笔。外国大学的入学试题,多半是“旅行的快乐”一类,而不是关于莎士比亚的戏曲一类的。中国,也应改变一下,照我想,如能以太阳或杨柳等作为作文题目,当比较合适一些,因为文学的造诣较深的人,可能作得出好文章来。

伯修(宗道)的见解较中郎稍差一些。在他的《白苏斋集》内的《论文》里边,他也提出了反对学古人的意见:

“今之圆领方袍,所以学古人之缀叶蔽皮也。今之五味煎熬,所以学古人之茹毛饮血也。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饱口腹蔽形体,今人之意亦期于饱口腹蔽形体,未尝异也。彼摘古人字句入己著作者,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殽核之内也。大抵古人之文专期于达,而今人之文专期于不达。以不达学达,是可谓学古者乎?”(《论文》上)

“……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故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而欲强笑,亦无可哀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模拟耳。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项学问,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丝意见,徒见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说,有能诗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纸,入此行市,连篇累牍,图人称扬。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鸿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马之侧,募缘残溺,盗窃遗矢,安能写满卷帙乎?试将诸公一编,抹去古语陈句,几不免曳白矣。

……然其病源则不在模拟,而在无识。若使胸中的有所见,苞塞于中,将墨不暇研,笔不暇挥,兔起鹘落,犹恐或逸,况有闲力暇晷引用古人词句耶?故学者诚能从学生理,从理生文,虽驱之使模不可得矣。”(《论文》下)

这虽然一半讲笑话,一半挖苦人,其意见却很可取。

从这些文章里面,公安派对文学的主张,已可概见。对他们自己所作的文章,我们也可作一句总括的批评,便是:“清新流丽”。他们的诗也都巧妙而易懂。他们不在文章里面摆架子,不讲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只要看过前后七子的假古董,就可很容易看出他们的好处来。

不过,公安派后来的流弊也就因此而生,所作的文章都过于空疏浮滑,清楚而不深厚。好像一个水池,污浊了当然不行,但如清得一眼能看到池底,水草和鱼类一齐可以看清,也觉得没有意思。而公安派后来的毛病即在此。于是竟陵派又起而加以补救。竟陵派的主要人物是钟惺和谭元春,他们的文章很怪,里边有很多奇僻的词句,但其奇僻绝不是在摹仿左马,而只是任着他们自己的意思乱作的,其中有许多很好玩,有些则很难看得懂。另外的人物是倪元璐,刘侗诸人,倪的文章现在较不易看到,刘侗和于奕正合作的《帝京景物略》在现在可算是竟陵派唯一的代表作品,从中可看出竟陵派文学的特别处。

后来公安竟陵两派文学融合起来,产生了清初张岱(宗子)诸人的作品,其中如《琅嬛文集》等,都非常奇妙。《琅嬛文集》现在不易买到,可买到的有《西湖梦寻》和《陶庵梦忆》两书,里边通有些很好的文章。这也可以说是两派结合后的大成绩。

那一次的文学运动,和民国以来的这次文学革命运动,很有些相像的地方。两次的主张和趋势,几乎都很相同。更奇怪的是,有许多作品也都很相似。胡适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一个水晶球样,虽是晶莹好看,但仔细地看许多时就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废名两人,他们的作品有时很难懂,而这难懂却正是他们的好处。同样用白话写文章,他们所写出来的,却另是一样,不像透明的水晶球,要看懂必须费些功夫才行。然而更奇怪的是俞平伯和废名并不读竟陵派的书籍,他们的相似完全是无意中的巧合。从此,也更可见出明末和现今两次文学运动的趋向是怎样的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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