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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19堂文学课

19 晚唐五代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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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一代的文学的白话化,还不止于白话诗与白话散文。此外还有一个更明显的变化—词的产生与发达—更可使我们明白这个白话化的趋势。

唐朝的晚年很有点像现在的中国。中央政府只存了一个空壳子。各道的督军(节度使)各自霸占一方,不服从中央的命令。有时候一个督军死了,他的部下便另外拥戴一个人,叫他护理军务,名为“留后”,中央也不敢不承认他。这些督军们又往往彼此开战,就同敌国一样,中央也无可如何。后来中央政府更不成样子了;中央政府不久被朱全忠抢去,成了后梁。后来梁朝又被李存勖打倒,成了后唐。北方在几十年中,换了五个朝代,是为五代。南方的督军们,也就各霸一方,称王称帝。西川先有王氏的蜀,后有孟氏的后蜀。两湖有马氏的楚,有高氏的荆南。淮南江东有杨氏的吴,后归李氏,改名南唐。两浙有钱氏的吴越,福建有王氏的闽,广东有刘氏的南汉。以上九国,加上北方河东刘氏的北汉,是为十国。

这一个大乱的时代,居然产生了一点很好的文学。这大概是因为分裂的时代没有一种笼罩一切的权威,故文学得自由发展。唐朝三百年的白话韵文的趋势,到了晚唐,还只是作那律诗绝句的老套,作歌行的反更少了。不知白话是不宜于那极不自然的律诗的;绝句比较的适宜多了,但说话不是一定成七个字一句或五个字一句的,故绝句究竟不是白话的最适宜的体裁。白话韵文的自然趋势应该是朝着长短句的方向走的。这个趋势在中唐、晚唐已渐渐的有了一个起点,这个起点就是词体的产出。但是这种长短的词体一时还抵不住那三百年来最通用的五言诗和七言诗。直到了唐末中国分裂的时代,文学上的统一跟着政治上的统一,一齐倒了,这时代词体方才有自由的变化,方才有自由的发展。白话韵文的进化到了长短句的小词,方才可说是寻着了他的正路。后来的宋词、元曲,一直到现在的白话诗,都只是这一个趋势。

词是乐府的一种变相。乐府本来多是可以歌唱的,故古代的乐府多有音乐的调子。后来文人创作的乐府,大半是借题发挥,并不重在唱歌了。可歌唱的乐府,大概是小品居多。小品之中又有两种:一种是每句字数整齐的,一种是字数长短不齐的。那整齐的一种,如《清平乐》《阳关》《伊州》……等,后来演化成为无数绝句。绝句可以谱作歌,但不歌也可作绝句。绝句乃是白话文学的一种绝好的工具。但绝句长短有一定,而说话长短无一定,故绝句究竟不十分自然。那长短不齐的乐府,比较更自然了;歌唱起来,声调更和婉好听。后来这种乐府渐渐发达,遂成为韵文的一条新路。这便是词,又名“长短句”,又名“诗余”。(但词中也有字句整齐的,如《玉楼春》《生查子》之类。这大概是因为后来诗都不可歌唱,故凡可歌唱的都归到词里去了。)

向来人说,词起于李白的《菩萨蛮》和《忆秦娥》。但此说已有人否认(看《大文学史》第四编第九章页六一),我们也无从证实(按:这两词《花间集》《李太白集》都没有收,现附钞以备参考。又今传唐玄宗《好时光》一词,一并附钞)。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白《菩萨蛮·闺情》)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忆秦娥·秋思》)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李白《清平乐》)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唐玄宗《好时光》)

大概词起于唐玄宗开元、天宝的时代,是很可信的。那个时代是音乐发达的时代,词体就从那时代的乐府里出来。那时代张志和的《渔父》,便是很好的白话词: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那时代又产出一种《调笑令》的调子,中唐时代的诗人很作了几首,我们可选王建的一首作个例:

罗袖,罗袖,暗舞春风依旧。遥看歌舞玉楼,好日新妆坐愁。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

中唐以后,词调更多了。与《调笑令》最接近的是《如梦令》,我们举白居易的一首:

频日雅欢幽会,打得来来越。说着暂分飞,蹙损一双眉黛。无奈,无奈,两个心儿总待。

白居易的《长相思》《忆江南》,都是后来风行的调子。我们举温庭筠的《忆江南》作例: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温庭筠的诗虽多是古典派的,但他的词里却有一些可取的。如他的《南歌子》:

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

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又如他的《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我们再引韩偓一首《生查子》: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韩偓死于五代时,已到了词的成立时期了。

五代十国是词的成立时期。这时代自然还有许多诗国的遗老—如罗隐、杜荀鹤等,—但是那长短句的小词已打开许多新殖民地,可以宣告独立了。这些新殖民地,多在南方诸国。北方五代好像仍旧是遗老的势力范围。北方五六十年中只有一个和凝可算是一个词家。南方的蜀与南唐出了几个词人皇帝(前蜀的王衍,后蜀的孟昶,南唐的李璟、李煜),故这两国的词最发达。荆南夹在两国之间,也出了一些好词。

我们先看北方词人宰相和凝的词:

竹里风生月上门。理秦筝,对云屏,轻拨朱弦,恐乱马嘶声。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约,太迟生。

斗转星移玉漏频,已三更。对栖莺,历历花间,似有马蹄声。含笑整衣开绣户,斜敛手,下阶迎。

(《江城子》)

当时人称和凝为“曲子相公”;但他做后晋宰相时,很装出一点宰相架子来,叫人把他少年时代作的小词收来毁灭了。所以历史上称他“厚重有德”。大概在这厚重有德的大臣庇护之下,小词就不大容易发展了。

前蜀的皇帝王衍作的小词,现在只存两首,我们选一首: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醉妆词》)

前蜀的宰相韦庄有许多好词: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菩萨蛮》)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女冠子》)

后蜀皇帝孟昶也有小词,但都不传了。《全唐诗》里所载他的《木兰花》,明是后人删节苏轼的《洞仙歌》来作成的,不可相信。我们且引后蜀御史中丞牛希济的词一首: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生查子》)

顾夐也是后蜀的词人:

春尽小庭花落。寂寞!凭槛敛双眉,忍教成病忆佳期!知么知?知么知?

一去又乖期信。春尽!满院长莓苔,手拈裙带独徘徊。来么来?来么来?

(《荷叶杯》)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诉衷情》)

欧阳炯也是后蜀的词人(《宋史》作欧阳迥):

玉阑干,金甃井,月照碧梧桐影。独自个,立多时,露华浓湿衣。

一向凝情望,待得不成模样。虽叵耐,又寻思。争生嗔得伊?(“叵”是“不可”二字的合音。)

(《更漏子》)

儿家夫婿心容易,身又不来书不寄。闲庭独立鸟关关:争忍抛奴深院里?

闷向绿纱窗下睡,睡又不成愁已至。今夜却忆去年春,同在木兰花下醉。

(《木兰花》)

以上说后蜀的词人。当时荆南的大臣中有一个孙光宪(即是作《北梦琐言》的),是一个很好的词人(《大文学史》误把他当作后蜀词人,今改正)。

何事相逢不展眉,苦将情分恶猜疑?眼前行止想应知。

半恨半嗔回面处,和娇和泪泥人时,万般饶得为怜伊。

(《浣溪沙》)

密雨阻佳期,尽日凝然坐。帘外正淋漓,不觉愁如锁。

梦难裁,心欲破,泪逐檐声堕。想得玉人情,也合思量我。

(《生查子》)

烛煌煌,香旖旎,闲放一堆鸳被。慵就寝,独无憀,相思魂欲销。

不会得,这心力;判了依前还忆。空自怨,奈伊何?别来情更多。

(《更漏子》)

如何?遣情情更多。永日水堂,帘下敛双蛾。六幅罗裙窣地,微行曳碧波。看尽满地疏雨,打团荷。

(《思帝乡》)

但是当时的词的中心,不能不让给南唐。我们前回讲六朝的民间文学时,曾指出南朝文学的特性是恋爱,是缠绵宛转的恋爱。唐朝统一了三百年,南北民族的文学也混合起来,产生了唐朝的文学。盛唐时,南北文学的势力正平均,故英雄文学与儿女文学都有代表的作品。李白、杜甫都能有时作很细腻的儿女诗,有时作很悲壮的英雄诗。中唐以后,到了晚唐、五代,这个平均的局面保不住了,儿女文学的势力便渐渐的笼罩一切了。当小词盛行的时代,南唐割据江南,正是儿女文学的老家,故南唐的词真能缠绵宛转,极尽儿女文学的长处;后来李后主(煜)亡国之后,寄居汴京,过那亡国皇帝的生后,故他的词里往往带着一种浓挚的悲哀。儿女的文学最易流入轻薄的路上去。儿女文学能带着一种浓挚的悲哀,便把他的品格提高了。李后主的词所以能成为词中的上上品,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我们举冯延巳、张佖、李后主三人做南唐诗人的代表。先看冯延巳的词: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恹恹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长相思》)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挼(ruó)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谒金门》)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丝,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

(《阮郎归》)

小庭雨过春将尽,片片花飞。独折残枝,无语凭阑只自知。

玉堂春暖珠帘卷,双燕来归。君约佳期,肯信韶华得几时?

(《采桑子》)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蝶恋花》)

(此词或作欧阳修词。清朝有个周济选了一部《宋四家词》,断定此词是欧阳修的;他说,冯延巳是一个小人,如何能作这种忠厚爱君的词。依我看来,周济这个标准是靠不住的。这种诗词的面子是很容易懂得的,但他们的底子就很难断定了。即如这首词,可说是逐臣思君,也可说是小人望宠。我们实在无从知道冯延巳能不能作此词。北宋的小词,大半是模仿五代小词的,故欧阳修、晏殊一派的词并无时代的分别。我因此不删此词。)

春日晏,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薄命妾》)

看张佖(《全唐诗》作张泌)的词:

碧阑干外小中庭,雨初晴,晓莺声,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

睡起卷帘无一事,匀面了,没心情。

(《江城子》)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绮窗学画伊。

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拭胭脂,惹教双翅垂。

(《蝴蝶儿》)

我们现在要举李后主的小词了。我们先引他没有亡国的时候作的词: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chǎn)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菩萨蛮》)

这一首幽会的词,据《古今词话》,是后主为他的皇后的妹子作的。这种词,与上文引的许多词一样,虽是艳丽,终不免有点轻薄;轻是不沉,薄是不厚,轻薄就是没有沉厚的情感在内。像这一类的词,如: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挹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

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长相思》)

但是他后来作的词,便大不同了。凄凉的亡国恨,反映着从前的繁华梦,不知不觉的给他一种深厚的悲哀,不知不觉成熟了他的诗才。请看下文举的例: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清平乐》)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相见欢》)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捣练子》)

这都是很悲哀的诗。有几首把他的故国之思写的更明显些: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忆江南》)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最悲哀的自然是那首不朽的《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后主亡国后,贫穷的不得了;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他自己上书诉说他的穷状(《宋史》四七八)。《宋史》又说,李后主有土田,在常州,归官家检校。真宗时,“上闻其宗属贫甚,命鬻其半,置资产以赡之”(《宋史》四七八,《李仲寓传》下)。我们看这种情形,便知道李后主过的生活确是一种“终日以泪洗面”的生活。他的词里的悲哀是用眼泪浇灌出来的。

以上我们说唐与五代的白话文学,总算完了,我们研究的结果是把这个时期看作文学的白话化时期。我们承认初唐是贵族文学的时期,盛唐是开始白话化的时期,中唐是白话文学风行的时期,晚唐、五代是白话文学大盛的时期,我想我们举出的证据很可以证明这种结论了。我们这种观察与向来论唐诗的人的主张,完全不同。请看下面的比较表:

向来的人所以觉得中唐不如盛唐,晚唐又不如中唐,正是因为盛唐以后白话化的程度加多了,中唐以后更加多了;他们不赞白话化,故觉得是退化,但是我们研究白话文学发达的历史,不能不承认文学史上这个很明显的白话趋势。我们研究出来的是:盛唐的白话文学多于初唐,中唐的白话文学多于盛唐,晚唐的白话文学更多于中唐。至于元、白的诗才是否比得上李、杜,杜牧、杜荀鹤的诗是否比得上杜甫,这全是个人的天才的限制,与那些时代的白话化的趋势无关。今天在座的人都用白话作文,未必人人都比得上《水浒传》与《红楼梦》;这是因为我们的才性与施耐庵、曹雪芹不同,但我们尽可以大胆宣言,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白话化的程度比施耐庵、曹雪芹的时候加多几百倍了。同样,我们也可以说,盛唐的诗,如杜甫的诗,也许有些是中唐、晚唐人做不到的,但中唐、晚唐的白话诗确是比盛唐多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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