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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华已过了两个多月的铁工生活了。工厂为了训练职工,每日于工作以外晚上也有一小时功课,所教的是制图、计算公式,及关于材料等普通的知识。乐华日里工作,夜里上课与复习,生活紧张得很;一到睡眠时间,就在上下三叠式的格子铺上甜酣地睡熟。初入工厂的几天,他常在梦中见到父母在家里愁苦的情况,自己在学校里的热闹与快活。学校生活的梦不久就没有,自从接到父亲已入本市某报馆为记者的家信以后,连家庭的梦也不常做了。

同学们不时写信给乐华,有的报告学校近况,有的把国文讲义按期寄给他,有的告诉他王先生或别的先生近来讲过什么有益的话。乐华虽在工厂里,却仍能间接听到学校的功课内容,颇不寂寞。

五一节工厂停工,乐华于清晨就回到家里,入厂以后,这是第一次回家。他身材比入厂时高了好些,蓝布的短服,粗糙的手,强健的体格,几乎使父母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儿子了。儿子的快活的神情,使父亲得到了安心,使母亲减少了感伤。这日恰好是星期,乐华于上午匆匆地去看望先生们,饭后又到张家去探望姨母和大文。

大文家里有着许多客人,志青、慧修、振宇都在那里,正在谈论得很起劲,突然看见乐华来了,大家就惊跳起来。

“你来得正好,请加入讨论吧。”志青握着乐华的手时,觉得自己的手又软又光滑,有些难为情了。

“你们在谈论什么?——今天是五一节,真凑巧,在这里见到许多朋友——好,让我去看看姨母再来。”几个朋友望见乐华工人装束的背影,面面相觑地默然了好一会。

“今天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工人在斗争啊!我们却在这里谈这样文字上的小问题!”振宇感慨地说。

“这倒不能这样说。我们所讨论的是文字的条理,条理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要紧,况且文字本身就是一种做事的工具。我们现在还是学生,不曾做别的工作,如果连这种问题都不讨论,不是把好好的光阴虚度了吗?”志青说。

乐华急急地从里面出来,和大家重行一一招呼,问道:

“为什么这样凑巧,大家都在这里?——锦华不来吗?”

“今天是约定在这里聚会的,我们刚在讨论文句的调子呢。你一定有许多好的意见吧。志青,请你再来从头说起啊。”大文怕听关于锦华的话,急急地转换话题。

“我这几月来每日所听到的只是丁东丁东的打铁声和轧拉轧拉的机器声,对于文句的调子,怕已是门外汉了。你们大家讨论,让我来旁听。”

“前星期王先生发出改好的文课,说全班作文的成绩都不错,只是有好多人语调尚未圆熟,文句读起来不大顺口合拍,叫大家注意。他在黑板上把我们的文字摘写了几句例子,一一加以批评,句调上的确都是有毛病的。最后他提出了句调的题目,叫我们自己去研究,下星期六的讲演题目就是‘句调’。而且还说要在我们这里四个人之中临时指定一人去讲演,所以在这里急来抱佛脚啊。我们在这个题目上已经用心了好几日了。各人担任一方面,振宇所担任的是字,慧修所担任的是句,大文所担任的是音节,我所担任的是其他的种种。今天要汇集各人的报告来作成一个大纲。振宇,你先来吧。”志青的话,一方面是对乐华说明缘起,一方面又是讨论的开场白。

“我所关心的是字的奇偶。我觉得中国文字有一个特性,是宜于偶数结合的。一个辞与别的辞相结合时,如果不成偶数,就觉读来不易顺口。举例说,‘父母之命’读来很顺口,‘父命’或‘母命’,也没有什么不顺口,如果改说‘父母命’,读起来就有些不便当了。‘办事’是顺口的,但在‘办’字改用‘办理’的时候,我们须把‘事’字也改成偶数的‘事务’‘事情’之类才可以。如果说‘办理事’,就不大顺口了。这以偶数结合的倾向,白话比文言更明显,文言中‘食’字可作名词来单用,白话中就非改作‘食物’或‘食品’不可。文言中的‘道’字,在白话中已变作了‘道理’,文言中的‘行’字,在白话中已变成了‘品行’或‘行为’。王先生替我们改文课时,有几处地方往往只增加一字或减少一字,也许这就是调整语调的一种方法吧。我这几天仔细从各方面留意,似乎发见到一个原则,单字的辞与其他单字的辞相结合成为双字的辞或句,是没有障害的。如‘吃饭’‘天明’‘家贫’之类都顺口。双字的辞,如果是形容词,有的勉强可与单字的辞相接,如‘毛毛雨’‘师范部’‘恻隐心’‘藏书家’之类,有时非加‘之’字、‘的’字不可,如‘先王之道’‘寂寞的人’‘美丽的妻’‘写字的笔’,就都是要加字才能顺口的。至于双字的动词,大概不能与单字的辞相结合。‘翻阅书籍’是可以说的,‘翻阅书’就说不来了,‘抚养儿子’是可以说的,‘抚养儿’就不成话了。我对于这问题,还想继续加以研究。现在所能报告的就只这一些,不知大家听了怎样?”振宇说。

大家对于振宇的话都点头。

“慧修,你所担任的是句子排列上的注意,请你报告吧。”志青继续执行他主席的职务。

“一篇文字之中,有许多句子,这许多句子如果都是构造差不多的,读起来就嫌平板不调和了。譬如:这是大文的书房,我们假如作一篇记事文,记述这间书房的光景,倘然说‘门在东面,窗在南面,床在北面,书架在西面。门外有一片草地,窗外有一座树林,架上有许多书籍,床旁有一只箱子。……’八句句子中,只有两种句式,一种句式各接连重叠到四次之多,读去就不能上口了。这是关于句的构造的话。还有,句子的末尾的作结,也有可以注意的地方。王先生前次在班上曾批评某某的文章是‘了了调’,某某的文章是‘呢呢调’,因为他们不知变化,动辄用‘了’或‘呢’来结束文句,所以读起来就不顺口了。要想文字的句调流利,句法须错综使用,切勿老用一种句式。关于句式,中国书上查不出一定的种类,我曾去请教过教英文的张先生。他替我在修辞学书里查检,据说文章之中主要的句式不过三种:一种叫散句,例如‘我要吃饭,穿衣,睡觉,读书,作工’,是中间截断了一部也可成句的。一种叫束句,例如‘吃饭,穿衣,睡觉,读书,作工,是我们生活上所不能缺一的’。这种句子如果截去了下半截,意义就不完全。还有一种叫对称句,例如‘世人以我为疯狂,我以世人为迷醉’,是上下两截对称的构造。中国文字中的句式究竟应分为几种,我想好好地加以研究。总之,句式的错综使用是调和句调的一种方法。我的报告完了。请大家加以批评补充。”慧修说罢,把眼光注视其余的人,尤其是对于乐华。

志青刚欲叫大文继续报告,乐华开口道:

“慧修的意见很对,但我觉得有几点要补充。古来的名文中,句式重叠的不少。我们读过韩愈的《画记》,其中就有许多重叠的句式,如‘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这样下去,一连有二三十句,记得除第三句‘一人骑执大旗前立’变换句式外,其余都是同样的构造。这篇文中有几段都是用重复的句式的。又如新近你们寄给我的国文讲义中,王先生选着几首古诗,我曾在打铁的时候在肚里默念,读得很熟了。其中有一首题目叫《江南》的,那诗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七句之中,倒有四句句式重复。至于结束句子的助词,重复用一字的例子也很多。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差不多每隔数句都用‘也’字作结。这种句式重复的文字能令人感到拙朴的趣味。作者似乎故意把重复的句调来叠用的。慧修方才说句式须错综使用,原则是对的,我觉得应加一个限制,就是说,除了有意义的重复外,句式及助词务使交互错综,勿迭用同一的句式及同一的助词。慧修,你说我的话对吗?”

“你给我补充得很好。名文中确常见到重叠的调子。鲁迅的《秋夜》中,就有‘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句法。因为一味着眼在句语的调和上,不觉把这一层很重要的反对方面忘却了。”慧修表示感佩。

“乐华在工场里做工,选文比我们读得还熟哩。——现在轮到大文了。大文,你担任的是关于音节一方面,请你报告研究所得吧。”志青说。

“我所担任留意的是音节一方面,音节与文字的调子原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在普通的文字中,似乎不必有什么规律。我们所写作的不是诗赋,不是词曲骈文,乃是日常所用的白话。平仄不必拘泥,只求适合乎日常言语的自然调子就够了。古文中尚且有‘清风徐来’等全体用平声的句子,‘水落石出’等全体用仄声的句子,何况白话文呢?一句之中平仄参用固然可以,不参用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好。我想了许久,觉得只有一件事须注意,就是一句之中,勿多用同音或声音相近的字。我们幼时念着玩的急口令,就是利用许多同音字或声音相近的字编成的。念来很不顺口,听去也就很不顺耳。例如‘苏州玄妙观,东西两判官,东判官姓潘,西判官姓管,潘判官不管管判官姓管,管判官不管潘判官姓潘’,‘管’‘潘’‘判’‘官’都是声音相近的字,混合在一处,所以念来容易弄错,急口令的特色在此。我们写普通文字,应该避去这种困难。在普通文字中,与其说‘洞庭山上一条藤,藤条头上挂铜铃,风吹藤动铜铃动,风停藤停铜铃停’,不如说‘洞庭山上一枝藤,藤枝梢头挂铜铃,风吹藤摇铜铃响,风止藤歇铃声停’,读起来比较容易。”

大文的话引得全室的人都哄笑了。

“对于大文的话,有什么该补充的地方没有?”志青勉强抑住了笑意这样问。又对乐华道:“你一定会有好的意见吧。”

“我觉得大文的话忽略了一方面,应该补充,”乐华说,“也是我在工场里听惯了‘丁东丁东’的打铁声和‘轧拉轧拉’的机器声的缘故吧,我近来很留心同声母或同韵母的声音。方才大文说不可多用同音或声音相近的字。多用这种字,弄得文字像急口令,原不好,但是如果两个字同声母或同韵母,倒不妨用的。中国文字中叠字与声音相近的辞类很多。如‘茫茫’‘郁郁’‘萧萧’‘历历’‘寥寥’之类都是常用的叠字。至于声音相近的辞类更多见,如‘绸缪’‘历落’‘缠绵’‘徘徊’‘零乱’之类都是常用的声音相近的字。这类字用得适当,不但无害于句调,而且能使句调格外顺利。诗总算是最讲句调的文字了,诗中就常用这类的字。方才古诗中‘莲叶何田田’的‘田田’是叠字。你们前次寄给我的选文中,有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中用着许多声母或韵母相同的字。如‘泯灭’‘萧条’‘支离’‘朔漠’‘黄昏’‘漂泊’都是。我以为同音或声音相近的字面固宜避,但是也不该一概说煞。两个字的同音或声音相近的字,是可以使句调顺利,应该除外的。”

大家都点头。

“我真糊涂,王先生前星期才讲过的,说这类的字叫作‘连绵字’。为什么方才竟没有说进去呢?”大文说时很难为情的样子。

“哦,连绵字,这名词很有趣。我今天才听到,幸而大文提起。那么我所日日在听的‘丁东丁东’和‘轧拉轧拉’也都是连绵字哩。哈哈!”乐华心中所牢记的许多声音相近的辞类忽然得到了一个归纳的称呼,感到统一的愉快。

“现在要听你的报告了,志青。”乐华转向志青说。

“是的,现在轮到我了。字数,句式,音节,都已有人讲过。我所担任的是他们所剩下来的东西。这几天来我曾就句子的各方面加以留心,除了方才慧修和乐华所讲的几点外,还想到几件事。第一是句与句间的关系。一篇文字,是一句一句积成的,一句一句的语调虽然没有毛病,读得上口,若句与句间的关系不调和,连贯地读起来仍是不顺。王先生前次教我们读法,很注重上下文的呼应。我以为这呼应关系犹之曲调中的板眼,在句调上很占重要的位置,很应该注意。在字面上上句如果有‘从前’字样,下句大概须用‘现在’等语来与它相呼应。上句如果有‘与其’字样,下句大概须用‘不若’等语来与它相呼应。上句用‘的’字结尾,如果下句性质相同,也该用‘的’字结尾。譬如说:‘这本书是你的,那本书是我的。’如果下句性质不同,就不然了。譬如说:‘这本书是你的,我的书哪里去了?’诸如此类,要看了上文的情形去一句一句地写。关于这层,标点也该连带注意。因了上文所加的标点是逗号,是分号,是句号,或是冒号,接上去的句子就各各不同。我们作文的时候,标点往往都在全篇写好以后再加的。我新近自己养成一个习惯,写一句就标点一句,下句依照了上句的标点去布置安排。有时想不出调和的句子去接,就把上句的标点改过,再想别的法子。我觉得这样写出来的文字,句调容易顺当些。大家以为怎样?”志青说到这里,用眼睛去征求乐华的意见。

乐华拍手表示赞许,其余的人也拍起手来。

“志青的话,使我们得到不少的益处。我才知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句中用两个‘不亦’与两个‘乎’的理由。此外如‘仁者,人也;义者,宜也’等句的趣味也领略到了。”大文说。

最长的初夏的日子已近傍晚,可是书室中的几个青年书呆子却完全没有觉得。张太太到书室来,说要留乐华早些吃了晚饭去,已摆好了,叫大家都不要走,陪陪客人。

振宇、慧修、志青都立起来道谢。

“我的报告还未完呢。我想,句子的长短,与句调也是很有关系的。”志青待张太太走出书室以后说。

“我们一壁吃饭一壁谈吧。”大文把右手伸成一字形,邀大家入堂去。“乐华,请你坐在上首。今天是五一节,你不但是客人,而且是工人哩。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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