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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

明末四先生学说(节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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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 实

有一代之变,即有一代救变之学,天下之变无穷,而天下之学亦无穷。学术者,所以通时变而为用者也。自夫三代以来,天下之变亦多矣,而皆有学以救之。东周之季,强凌弱,众暴寡,天下脊脊大乱,乃有孔、墨、老、庄诸子之学,门户分立,派别虽殊,而究之皆规切时弊,以致实用,多为途术而赴国家之急,而周祚之赖以绵延者二百余年。秦并天下,重刑法,废纪纲,四海驿骚,纷然淆乱,斩木揭竿,云合响应,乃有西汉诸儒之学,抱遗经,传正学,伏处草野,以口说相授受。及至汉兴而天下统一,尊崇儒术,遂彬彬称盛。王莽篡窃,汉祚中衰,颂功德者至十余万人,廉耻道尽,乃有东汉诸儒之学,重名节,持清议,风雨如晦,不已鸡鸣,而东京风俗之纯,上追三代,故至末造,能倾而未颓,决而未溃。晋室偏安,五胡云扰,中原涂炭,神州陆沉,乃有北魏、隋末诸儒之学,避地河西,守道不屈,河汾讲道,门徒众盛,而唐以兴起,几至于治。五代之乱极矣,弑、逆相寻,廉耻扫地,乃有有宋诸儒之学,安定、泰山,讲经授徒,二程、朱子隐居读书,而宋能久而后亡,其亡也,忠节相望。是故天下之变至无常矣。变无常而学有常,学有常而其变乃不至流而无终极。东周以降,中国之天下,事变迭出,而学术亦迭出,求之前史,未尝不有焉。然则自古事变之来,安在非求有学以维系之乎?虽然,天下之变,至于明而无所复变矣。奄宦柄国,太阿倒持,边外防辽,江海防倭,练饷叠加,乱者四起,米贼一呼而屋明社。黄虎杀人六万万,鱼烂中区,削尽元气,号呼扰攘,束手无策,而卒以天下授之他人。此顾、黄、王、颜四先生之所以目击心伤抚膺扼腕,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者也。不能自已,则既有一代之变,不能不为一代救变之学,四先生亦学焉而已矣。学经世救时实用之学,以维世变,以明大义,传千秋之正谊,待一治于后王。固欲读书报国,忧时讲学,陈古讽今,著书见志,以救斯世之变,而使之不变者也。是故其言用,其学行,则用以救一时之变;其言不用,其学不行,则用以救万世之变。顾亭林之为《日知录》,曰: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黄梨洲之为《明夷待访录》,曰:吾虽老矣,如箕子之见访,或庶几焉。王船山之为《噩梦》,曰:吾老矣,惟此心在天壤间,谁为授此者。颜习斋之为《会典大政记》,曰:苟有用我,举而措之耳。呜呼,四先生之言何其相似也。夫四先生自信其学之必能用世,而祗以生当鼎革,不欲曲学以进身,乃以望之百世以后之王者,其志亦可悲矣。然四先生之学,虽不用,而四先生之艰贞大节,照耀人目。遗书晚出,大义日昌,而炎黄遗胄皆得食四先生学术之赐,其有功于神州,不亦大乎。实早岁读经,即好涉猎四先生之学说,壮岁远游求学,乃得尽读四先生之遗书。诵习既久,尝作《四先生画像记》,以志景仰。今别述四先生学术之大者,著为一编,朝夕服膺,守而勿失。庶几爱吾学以爱吾国云尔,非敢云救时也。

顾亭林先生学说

有明一代,其学术衰息之时乎。自太祖以制科取士,先以经义,士皆趋于帖括、声律、点画之学,向壁虚造,空疏亡具,固不足以言学。而以理学自诩者,亦多流于禅寂,空言著书,开门讲学,风动天下,以为名高。及其季年,而心学之流弊,至率天下以不学。故《明史·儒林传》谓:二百七十余年间,未闻以专门经训名家者。经学非汉唐之专精,性理袭宋元之糟粕,论者谓科举盛而儒术微,殆其然乎。夫学术不盛,则人才不出,而夷狄、盗贼遂得以乘其虚以亡人国。故米贼以一屠沽儿而作乱至十七年,辽左用兵,茫无成算,以中原之大,而无一定倾御侮之人,以庄烈之为君,励精求治,至以身殉,而无救于宗社之倾覆,学术之于人国,顾不重哉。亭林生当晚季,目睹不学之患,故首以读书哭告天下,力矫明儒之空疏无用,而以经世实用为宗,遂以开有清一代实事求是之学。至其致叹风俗之盛衰,留心郡国之利病,其规画深远,有未敢为今人道者。吴江潘氏之言曰:先生非一世之人,先生之书非一世之书。王不庵之言曰: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后起少年,推以多闻博学,其辱已甚,可谓知先生之所学、所志者矣。实尝闻诸朱九江先生曰:顾亭林读书亡明之际,抗节西山,《日知录》遗书,繇体及用,简其大法,当可行于天下,而先王之道必不衰。呜呼,知人而论世,忧患以求学,舍先生其安归。此余所以抱先生之遗书而莫置也。述亭林学说第一。

顾炎武,初名绛,字宁人,江苏昆山人,学者称为亭林先生。自其先世,家海上,世为儒,富于藏书,其先人类皆通经学古。本生祖绍芳,著有文集至数百篇。祖绍芾,好钞书,日课数纸。尝训先生曰:著书不如钞书,凡今人之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惟读书而已。先生十一岁,即授以温公《资治通鉴》,曰:世人多习《纲目》,余所不取。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而为自作也。班孟坚之改《史记》,必不如《史记》也;宋景文之改《旧唐书》,必不如《旧唐书》也;朱子之改《通鉴》,必不如《通鉴》也。至于今代而著书之人,几满天下,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书百卷,不如得宋人书一卷也。年十四,为诸生,卓荦有大志,耿介绝俗,双瞳子中白而边黑,见者异之。少与同里归庄、嘉定吴其沆相善,喜为古文辞,砥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人以为狂。尝共归庄游复社,有归奇顾怪之目,于书无所不窥,尤留心经世之学。崇祯己卯,秋闱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余帙,一为舆地之记,一为利病之书,旁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则考索利病之余,凡阅志书一千余部,参互《一统志》、二十一史而成者。全书浩瀚,细字纵横,其本行不尽,则注之旁,旁又不尽,则别为一集曰《备录》。其遗稿钞本,尚藏吾友刘君光汉处,当图刊行云。最精韵学,谓此道之亡二千有余岁,潜心有年,既得《广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赜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同,为《音论》二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为《诗本音》十卷;注《易》,为《易音》三卷;辨沈氏部分之误,而一一以古音定之,为《唐韵正》二十卷。综古音为十部,为《古音表》二卷。统称《音学五书》。由是而六经之文乃可读,自吴才老以下廓如也。性喜金石之文,谓其事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表微,补阙正误,不但词翰之工而已。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求。其可读者,必手自钞录,扪石履榛,怀毫舐墨,踯躅于山林猿鸟之间。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辄喜而不寐,著有《金石文字记》、《求古录》,抉剔史传,发挥经典,有欧阳、赵氏二录之所未具者。晚益笃志六经,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有书曰《下学指南》,取慈溪黄氏日钞所摘谢氏、张氏、陆氏之言,以别其源流,而衷诸朱子之说,所以致慨于上蔡、横浦、象山之学,谓其末流语录,多淫于禅。言之甚切。尤留心明季史事,著有《圣安纪事》、《明季实录》、《昭夏遗声》三书,昭阳秋之直笔,传信史于千秋。而于晚季门户党援之弊,士大夫反颜事仇之无耻,有余痛焉。而《日知录》三十卷,尤为先生终身精诣之书,积三十年之勤,乃成一编,凡经史之粹言具在焉。其自述之辞有曰: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又曰: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又曰: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之以赠人,庶不为恶其害己者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又曰:今人纂辑之书,正如今人之铸钱,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曰废铜,以充铸而已。某之为是书,早夜诵读,反覆寻究,盖庶几采山之铜也。又曰:须俟绝笔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观先生之自述,然后知先生于是书致力之勤,用意之远,为不可及也。今读其书,有曰: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又曰:张子有云,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与达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又曰: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其言皆规切时弊,深切著明,关于天下治乱之大,俟百世而不惑者也。又有《菰中随笔》,论官人选士之法,所言皆国家大计,考辨精审,足辅《日知录》而行。其他著作,有《左传杜解补正》、《石经考》、《九经误字》、《五经同异》、《韵补正》、《历代帝王宅京记》、《营平二州地名记》、《昌平山水记》、《京东考古录》、《山东考古录》、《顾氏谱系考》、《谲觚》、《救文格论》、《亭林杂录》、《亭林文集》、《亭林诗集》、《亭林余集》、《亭林佚诗》,皆已刊行。其未刊者,尚有《唐宋韵补异同》、《二十一史年表》、《熹庙谅阴记》、《十九陵图志》、《营平二州史事》、《北平古今记》、《建康古今记》、《岱岳记》、《万岁山考证》、《海道经》、《官田始未(按未疑当为末之误)考》、《下学指南》、《当务书》、《经世篇》、《录》、《诗律蒙求》等,而何义门称先生所著尚有《区言》五十卷,皆述治天下之要,可谓盛矣。盖先生生平精力绝人,耳目至广,自少至老,无一刻离书,其学能举大而不遗其细。自经史掌故,以至声韵、金石、舆地、天文、仪象、河漕、兵农之属,莫不穷源究委,条理灿然。其所著书,皆有裨于世风学术。其生平论学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予取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又曰:圣人之道,下学上达之方,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三《礼》、《周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辞受、取与,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书,皆以为拨乱反正,移风易俗,以驯致乎治平之用。而无益者不谈,一切诗、赋、铭、颂、赞、、序、记之文,皆谓之巧言,而不以措笔。其于世儒尽性至命之说,必归之有物有则、五行五事之常,而不入于空虚之论。仆之所以为学者如此。又曰:诸君关学之余也,横渠、蓝田之教,以礼为先,孔子尝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而刘康公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威仪之则。然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其论文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为也。又曰: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至其概论时事,亦多精言,如曰: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又曰: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为不可缺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其《病起与蓟门当事书》。有曰:天生豪杰,必有所任。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呜呼,先生此言,宋以后久无此言矣。盖先生之学,贯通今古,不分汉宋,博大而尽精微,通达而切实用。生长世族,少负异资,九经诸史,略能背诵,实录奏报,手自抄节。自以生当晚季,目击鼎革之变,而洞然于国家末流之祸,不禁痛心疾首,思欲尽反之,故周览郡国,究其利弊,凡国家政治,大而典礼财赋,小而馆舍邮亭,无不援据典籍,疏通其源流,而考论其得失。至于风俗之败坏,世教之陵迟,则陈古讽今,尤三太息。然先生虽抱用世之略,只以故国之戚时时不忘,日茹□□之痛,不欲曲学以干进,故不得已蕴蓄其材而不用,而足迹周流半天下,则随所至而小试之于度地恳田,故累致千金,随寓饶足。尝卜居陕之华阴,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势。遂置田五十亩,而东西开恳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观此则先生之蓄所学,固欲待时而用,而未尝一日忘乎光复之大计者也。方先生之出游,常以二马二骡,载书日随,所至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发书而对勘之。或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默诵诸经注疏。有时旅居不出,则选门生四人,环坐朗诵十三经,先生端坐听之,每年以为常。其好学不倦如此。至先生之生平大节,如少年尝起义兵,奉母遗命不事二姓,六谒孝陵,六谒思陵,当事有欲荐先生者,则以死争之。高风亮节,顽廉懦立,所谓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者欤。其行事略见于先生之诗文集,及全谢山所为先生神道表,今不述,述其学术之大者。

一 经学

邓实曰:先生之治经,以大义为先,不分汉宋者也。自乾嘉之际,士大夫盛言考据之学,乃尊汉而抑宋,而汉宋之途遂分。仪征阮氏,编《经解》,以汉学为宗,采先生之说,凡尊宋者殳焉(如《日知录》于《易》谓:不有程传,大义何由而明乎之类,今不采)。献县纪氏,为《四库书目提要》,反谓潘氏盛称其经济,而以考据精详为末务,殆非笃论。而近人论学之书,有以汉学专门经学家首列先生者,皆未知先生之学者也。夫先生之学,以实用为归,故其说经,追汉采宋,不名一家,务通其大义而施之今日所可行者。不为丛脞烦碎之学,而于制度、名物,有关世故者,则考核引据,不厌其详。盖先生经世之学,一本原于经史。言汉学者徒以考据称先生固非,而世之徒以经济推先生者亦非也。阮氏晚年为先生《词堂记》,谓先生之经济皆学术为之,而欲论先生之经济,舍经史末由。则其治学有得之言也。知乎此可与言先生之学矣。

《日知录》

秦以焚书而五经亡,本朝以取士而五经亡,今之为科举之学者,大率皆帖熟烂之言,不能通知大义者也(朱子《周易本义》)。

圣人设卦观象而系之辞,若文王、周公是已。夫子作传,传中更无别象。其所言卦之本象,若天地、雷风、水火、山泽之外,惟颐中有物,本之卦名,有飞鸟之象,本之卦辞,而夫子未尝增设一象也。荀爽、虞翻之徒,穿凿附会,象外生象,以同声相应为震、巽,同气相求为艮、兑,水流湿、火就燥为坎、离。云从龙则曰乾为龙,风从虎则曰坤为虎;《十翼》之中,无语不求其象,而《易》之大指荒矣。岂知圣人立言取譬,固与后之文人同其体例,何尝屑屑于象哉。王弼之注,虽涉于元虚,然已一扫《易》学之榛芜,而开之大路矣。不有程子,大义何由而明乎(卦爻外无别象)。

《易》之互体卦变,《诗》之叶韵,《春秋》之例月日,经说之缭绕破碎于俗儒者多矣。文中子曰:九师兴而《易》道微,三传作而《春秋》散(同上)。

其在政教,则不能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而所司者笾豆之事。其在学术,则不能知类通达,以几大学之道,而所习者占毕之文。乐师辨乎声诗,故北面而弦;宗祝辨乎宗庙之礼,故后尸;商祝辨乎丧礼,故后主人。小人则无咎也。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故君子为之则吝也(童观)。有天下而欲厚民之生,正民之德,岂必自损以益人哉。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所谓弗损益之者也。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诗》曰:奏格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斧钺,所谓弗损益之者也。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其道在是矣(上九弗损益之)。

国犹水也,民犹鱼也,幽王之诗曰: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秦始皇八年,河鱼大上,《五行志》以为鱼阴类,民之象也。逆流而上,言民不从君为逆行也。自人君有求多于物之心,于是鱼乱于下,鸟乱于上,而人情之所向,必有起而收之者矣(包无鱼)。

傅说之告高宗曰:学于古训乃有获。武王之诰康叔:既乃文考,而又求之殷先哲王,又求之商耈成人,又别求之古先哲王。大保之戒成王:先之以稽我古人之德,而后进之以稽谋自天。及成王之作周官,亦曰:学古入官。曰:不学墙面。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不学古而欲稽天,岂非不耕而求获乎(其稽我古人之德)。

国乱无政,小民有情而不得申,有冤而不见理,于是不得不诉之于神,而诅盟之事起矣。苏公遇暴公之谮,则出此三物,以诅尔斯。屈原遭子兰之谮,则告五帝以折中,命咎繇而听直。至于里巷之人,亦莫不然。而鬼神之往来于人间者,亦或著其灵爽,于是赏罚之柄,乃移之冥漠之中,而蚩蚩之氓,其畏王,常不如其畏鬼责矣。乃世之君子,犹有所取焉,以辅王政之穷。今日所传地狱之说、感应之书,皆苗民诅盟之余习也。明明棐常,鳏寡无盖,则王政行于上,而人自不复有求于神。故曰: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所谓绝地天通者,如此而已矣(罔中于信以覆诅盟)。

五经得于秦火之余,其中固不能无错误。学者不幸而生乎二千余载之后,信古而阙疑,乃其分也。近世之说经者,莫病乎好异。以其说之异于人,而不足以取信,于是舍本经之训诂,而求之诸子百家之书;犹未足也,则舍近代之文,而求之远古;又不足,则舍中国之文,而求之四海之外。如丰熙之古书《世本》,尤可怪焉。夫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使果有残编短简,可以裨经文而助圣道,固君子之所求之而惟恐不得者也。若乃无益于经,而徒为异以惑人,则其于学也,亦谓之异端而已。愚因叹夫昔之君子,遵守经文,虽章句先后之间,犹不敢辄改,故元行冲奉明皇之旨,用魏征所注《类礼》,为疏义,成书上进,而为张说所驳,谓:章句隔绝,有乖旧本,竟不得立于学官。夫《礼记》二戴所录,非夫子所删,况其篇目之次,元无深义。而魏征所注,则又本之孙炎。以累代名儒之作,申之以诏旨,而不能夺经生之所守。盖唐人之于经传,其严也如此。故啖助之于《春秋》,卓越三家,多有独得,而史氏犹讥其不本所承,自用名学,谓:后生诡辩,为助所阶。乃近代之人,其于读经,卤莽灭裂,不及昔人远甚。又无先儒为之据依,而师心妄作,刊传记未已也,进而议圣经矣。更章句未已也,进而改文字矣。此陆游所致慨于宋人(陆务观曰: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允征》、《顾命》,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赵汝谈至谓《洪范》非箕子之作),而今且弥甚。徐防有言:今不依章句,妄生穿凿,以遵师为非义,意说为得理。轻侮道术,寖以成俗。呜呼,此学者所宜深戒。若丰熙之徒,又不足论也(丰熙伪《尚书》)。

君子以向晦入宴息,日之夕矣而不来,则其妇思之矣。朝出而晚归,则其母望之矣。夜居于外,则其友吊之矣。于文日夕为退,是以樽罍无卜夜之宾,衢路有宵行之禁,故曰见星而行者,惟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至于酒德衰而酣身长夜,官邪作而昏夜乞哀,天地之气乖,而晦明之节乱矣(日之夕矣)。

天之方,无为夸毗。《释训》曰:夸毗,体柔也。天下惟体柔之人,常足以遗民忧而召天祸。夏侯湛有云:居位者以善身为静,以寡交为慎,以弱断为重,以怯言为信。白居易有云:以拱默保位者为明智,以柔顺安身者为贤能,以直言危行者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为凝滞。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鲜执咎之臣。自国及家,浸而成俗,故父训其子曰:无介直以立仇敌,兄教其弟曰:无方正以贾悔尤。且慎默积于中,则职事废于外;强毅果断之心屈,畏忌因循之性成。反谓率职而居正者,不达于时宜;当官而行法者,不通于事变。是以殿最之文,虽书而不实;黜陟之典,虽备而不行。罗点有云:无所可否则曰得体,与世浮沉则曰有量。众皆默已独言,则曰沽名;众皆浊已独清,则曰立异。观三子之言,其于末俗之敝,可谓恳切而详尽矣。至于佞谄日炽,刚克消亡,朝多沓沓之流,士保容容之福,苟由其道,无变其俗,必将使一国之人皆化为巧言、令色、孔壬而后已。然则丧乱之所从生,岂不阶于夸毗之辈乎。是以屈原疾楚国之士,谓之如脂如韦,而孔子亦云吾未见刚者(夸毗)。

威仪之不类,贤人之丧亡,妇寺之专横,皆国之不祥。而日月之眚,山川之变,鸟兽草木之妖,其小者也。《传》曰:人无衅焉,妖不自作。故孔子对哀公,以老者不教,幼者不学,为俗之不祥。荀子曰: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而武王胜殷,得二俘而问焉,曰:若国有妖乎?一俘对曰:吾国有妖,昼见星而天雨血。一俘对曰:此则妖也,非其大者也。吾国之妖,子不听父,弟不听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武王避席再拜之。自余所逮见,五六十年国俗民情,举如此矣。不教不学之徒满于天下,而一二稍有才知者,皆少正卯、邓析之流,是岂待三川竭而悲周,岷山崩而忧汉哉。《书》曰:习与性成。《诗》云: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识时之士,所以引领于哲王,系心于耈德也(不吊不祥)。

以格物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则末矣。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致知)。

治化之隆,则遗秉滞穗之利,及于寡妇;恩情之薄,则耰锄箕帚之色,加于父母。故欲使民兴孝兴弟,莫急于生财。以好仁之君,用不畜聚敛之臣,财足而化行,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矣(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

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邱墟。昔王衍妙善元言,自比子贡,及为石勒所杀,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愧乎其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槖于囊,国所以足食而不待豳土之行也。备乃弓矢,锻乃戈矛,砺乃锋刃,无敢不善,国所以足兵而不待淮夷之役也。苟其事变之来,而有所不及备,则耰锄、白梃可以为兵,而不可缺食以修兵矣;糠核草根可以为食,而不可弃信以求食矣。古之人有至于张空弮,罗雀鼠,而民无贰志者,非上之信有以结其心乎。此又权于缓急轻重之间,而为不得已之计也。明此义则国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至于舆台牧圉之贱,莫不亲其上死其长,所谓圣人有金城者,此物此志也,岂非为政之要道乎?孟子言制挺以挞秦楚,亦是可以无待于兵之意(去食、去兵)。

好古敏求,多见而识,夫子之所自道也。然有进乎是者,六爻之义至赜也,而曰知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三百之《诗》至泛也,而曰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三千三百之仪至多也,而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十世之事至远也,而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虽百世可知。百王之治至殊也,而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此所谓予一以贯之者也。其教门人也,必先叩其两端,而使之以三隅反,故颜子则闻一以知十,而子贡切磋之言,子夏礼后之问,则皆善其可与言《诗》。岂非天下之理,殊涂而同归,大人之学,举本以该末乎。彼章句之士,既不足以观其会通,而高明之君子,又或语德性而遗问学,均失圣人之指矣(予一以贯之)。

文集

是故尽天下之书,皆可以注《易》,而尽天下注《易》之书,不能以尽《易》,此圣人所以立象以尽意。而夫子作大象,多于卦爻之辞之外,别起一义,以示学者,使触类而通,此即举隅之说也。天下之变无穷,举而措之天下之民亦无穷,若但解其文义而已,韦编何待于三绝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之文,无一而非《易》也。下而至于《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秦汉以下史书,百代存亡之迹,有一不该于《易》者乎。故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愚尝劝人以学《易》之方,必先之以《诗》、《书》、执礼,而《易》之为用,存乎其中。然后观其象而玩其辞,则道不虚行,而圣人之意可识矣(与友人论《易》书)。《记》曰: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礼者本于人心之节文,以为自治治人之具。是以孔子之圣,犹问礼于老聃,而其与弟子答问之言,虽节目之微,无不备悉。语其子伯鱼曰:不学礼,无以立。《乡党》一篇,皆动容周旋中礼之效。然则周公之所以为治,孔子之所以为教,舍礼其何以焉(《仪礼郑注句读》序)。

二 史学

先生以老遗民,具良史才。自其幼年,从祖父受《资治通鉴》。后即日读邸报,手录成巨帙数十,故其于有明季年朝章国故,无不洞悉原委,而于国论之是非,尤能持清议。至其表彰节义,阐扬幽隐,则慨然于人心风俗之所系,每三致意焉。观其所为《圣安纪事》、《明季实录》、《三朝纪事阙文》诸书,隐然有国史之志,以存一代之直笔,然生值忌讳,是时东南史狱方数起,乃不克竟其志。然而先生所作之文,皆史也(如《书吴、潘二子事》)。先生之诗,亦史也(如《羌胡引》之类)。学者读先生之遗书,即以为读晚明之信史可耳。

日知录

汉时天子所藏之书,皆令人臣得观之。故刘歆谓外则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则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而司马迁为太史令,石室金匮之书;刘向、扬雄校书天禄阁,班斿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东京则班固、傅毅,为兰台令史,并典校书;曹褎于东观次礼事。而安帝永初中,诏谒者刘珍及博士议郎四府椽史五十余人,诣东观校定五经、诸子、传记。窦章之被荐,黄香之受诏,亦得至焉。晋宋以下,此典不废。左思、王俭、张缵之流,咸读秘书,载之史传,而柳世隆至借给二千卷。唐则魏征、虞世南、岑文本、褚遂良、颜师古,皆为秘书监,选五品以上子孙工书者,手书缮写,藏于内库。而元宗命宏文馆学士元行冲,通古今书目,名为《群书四录》。以阳城之好学,至求为集贤院吏,乃得读之。宋有史馆、昭文馆、集贤院,谓之三馆。太宗别建崇文院,中为秘阁,藏三馆真本书籍万余卷,置直阁校理。仁宗复命缮写校勘,以参知政事一人领之,书成藏于太清楼,而范仲淹等,尝为提举。且求书之诏,无代不下,故民间之书,得上之天子,而天子之书,亦往往传之士大夫。自洪武平元,所收多南宋以来旧本,藏之秘府,垂三百年,无人得见。而昔时取士一史、三史之枓,又皆停废,天下之士,于是乎不知古,司马迁之《史记》、班固之《汉书》、干宝之《晋书》、柳芳之《唐历》、吴竞之《唐春秋》、李焘之《宋长编》,并以当时流布。至于会要、日历之类,南渡以来,士大夫家亦多有之,未尝禁止。今则实录之进,焚草于太液池,藏真于皇史宬。在朝之臣,非预纂修,皆不得见,而野史家传,遂得以孤行于世,天下之士于是乎不知今。是虽以夫子之圣,起于今世,学夏、殷礼而无从,学周礼而又无从也,况其下焉者乎。岂非密于禁史,而疏于作人;工于藏书,而拙于敷教者邪?遂使帷囊同毁,空闻《七略》之名;冢壁皆残,不睹六经之字。呜呼矣(秘书国史)。

秦楚之际,兵所出入之涂,曲折变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以山川郡国不易明,故曰东、曰西、曰南、曰北,一言之下,而形势了然。以关塞江河为一方界限,故于项羽则曰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曰羽乃悉引兵渡河,曰羽将诸侯兵三十余万,行略地至河南,曰羽渡淮,曰羽遂引东欲渡乌江;于高帝则曰出成皐玉门,北渡河,曰引兵渡河,复取成皐。盖自古史书兵事地形之详,未有过此者。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非后代书生之所能几也(《史记》、《通鉴》兵事)。

司马温公《通鉴》,承左氏而作,其中所载兵法甚详。凡亡国之臣,盗贼之佐,苟有一策,亦具录之。朱子《纲目》,大半削去,似未达温公之意(同上)。

臣祖年七十余矣,然犹日夜念庙堂不置,阅邸报手录成帙,皆细字草书,一纸至二千余字,共二十五帙。臣伏念国史未成,记注不存,为海内臣子所痛心。而臣祖二十年抄录之勤,不忍令其漫灭,以负先人之志,于是旁搜断烂之文,采而补之,书其大略,其不得者,则阙之,以备遗忘而已(《三朝纪事阙文》序)。

三 文学

邓实曰:有有用之文,有无用之文。先生之文,非犹乎后世文人之文也。先生之文,以明道,以救世,以维风俗,以正政教,以表彰节义,皆有用之文也。后世文人之文,则琱琢其辞,藻绘其语,以注虫鱼命草木而已,不则吚唔蔓衍,唱叹不急,以为干禄之文而已,皆无用者也。是故其文有用,则奉天草诏,遂动勤王之兵;其文无用,则玉树后庭,徒留亡国之恨。呜呼,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风雨如晦,而鸡鸣不已。先生以胜国之遗黎,居草野之下位,不能救民以事,而只欲救民以言,先生之志亦可哀矣。然至以言救民,而言且不用,凤鸟不至,河清无期,此则读先生之遗书者不能不掩卷三叹者耳。虽然,自古独立不惧之君子,本其大义,发为公言,百世之后,大义明而其言亦于以见用。言岂必在一时哉功?岂必在一世哉?

日知录

二汉文人,所著绝少,史于其传末,每云所著凡若干篇,惟董仲舒至百三十篇,而其余不过五六十篇,或十数篇,或三四篇。史之录其数,盖称之,非少之也。乃今人著作,则以多为富。夫多则必不能工,即工亦必不皆有用于世,其不传宜矣。文以少而盛,以多而衰。以二汉言之,东都之文多于西京,而文衰矣,以三代言之,春秋以降之文,多于六经,而文衰矣。《记》曰: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文不贵多)。子书自《孟》、《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今人书集,一一尽出其手,必不能多,大抵如《吕览》、《淮南》之类耳。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庶乎其传也欤。宋人书如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马贵与《文献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为后世不可无之书,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书,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传,所以然者,其视成书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伊川先生晚年作《易传》成,门人请授,先生曰:更俟学有所进。子不云乎,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斃而后已(著书之难)。

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故《盘庚》之诰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而国有大疑,卜诸庶民之从逆。子产不毁乡校,汉文止辇受言,皆以此也。唐之中世,此意犹存,鲁山令元德秀,遣乐工数人,连袂歌于,元宗为之感动;白居易为盩厔尉,作乐府及诗百余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宪宗召入翰林。亦近于陈列国之风,听舆人之诵者矣。孔稚圭《北山移文》,明斥周容;刘孝标《广绝交论》,阴讥到溉;袁楚客规魏元忠,有十失之书;韩退之讽阳城,作争臣之论。此皆古人风俗之厚(直言)。

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魏志》司马朗有复井田之议,至易代而后行;元虞集创京东水利之策,至异世而见用。(节文)是皆立议之人所不及见。而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天下之理,固不出乎此也。孔子言行夏之时,固不以望之鲁之定、哀,周之景、敬也,而独以告颜渊。及汉武帝太初之元,几三百年矣,而遂行之。孔子之告颜渊,告汉武也。孟子之欲用齐也,曰:以齐王犹反手也,若滕则不可用也。而告文公之言,亦未尝贬于齐、梁,曰: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呜呼,天下之事,有其识者不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然则开物之功,立言之用,其可少哉。朱子作《诗传》,至于秦《黄鸟》之篇,谓其初特出于戎翟之俗,而无明王贤伯以讨其罪,于是习以为常,则虽以穆公之贤而不免。论其事者,亦徒闵三良之不幸,而叹秦之衰。至于王政不纲,诸侯擅命,杀人不忌,至于如此,则莫知其为非也。历代相沿,至先朝英庙,始革千古之弊。伏读正统四年六月乙酉书与祥符王有爝曰:周王薨逝,深切痛悼,其存日尝奏葬择近地,从俭约以省民力,自妃夫人以下,不必从死,年少有父母者,各遣归其家。盖上御极之初,即有感于宪王之奏,而亦朱子《诗传》有以发其天聪也。呜呼仁哉(立言不为一时)。

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识经术,不通古今,而自命为文人者矣。韩文公《符读书城南诗》曰:文章岂不贵,经训乃菑。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而宋刘挚之训子孙,每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然则以文人名于世,焉足重哉,此扬子云所谓摭我华而不食我实者也。黄鲁直言数十年来,先生君子,但用文章提奖后生,故华而不实。本朝嘉靖以来,亦有此风,而陆文裕所记刘文靖告吉士之言,空同大以为不平矣。《宋史》言欧阳永叔与学者言,未尝及文章,惟谈吏事,谓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文人之多 实按:有用之文以纪政事,以察民隐,则文章亦可以及物)。

《诗》云:巧言如簧,颜之厚矣。而孔子亦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巧言乱德。夫巧言不但言语,凡今人所作诗赋碑状,足以悦人之文,皆巧言之类也。不能不足以为通人,夫惟能之而不为,乃天下之大勇也。故夫子以刚毅木讷为近仁,学者所用力之途,在此不在彼矣(巧言)。

古来以文辞欺人者,莫若谢灵运,次则王维。灵运身为元勋之后,袭封国公,宋氏革命,不能与徐广、陶潜为林泉之侣,既为宋臣,又与庐陵王义真款密,至元嘉之际,累迁侍中,自以名流,应参时政,文帝惟以文义接之,以致觖望,又上书劝伐河北,至屡婴罪劾,兴兵拒捕,乃作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及其临刑,又作诗曰: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若谓欲效忠于晋者,何先后之矛楯乎。史臣书之以逆,不为奇矣。王维为给事中,安禄山陷两都,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禄山宴其徒于凝碧池,维作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贼平下狱,或以诗闻于行在,其弟刑部侍郎缙,请削官以赎兄罪,肃宗乃特宥之,授太子中允。襄王僭号,逼李拯为翰林学士,拯既许伪署,心不自安,时朱玫秉政,百揆无叙,拯尝朝退,驻马国门,为诗曰:紫宸朝罢缀鹓鸾,丹凤楼前立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杀朱玫,襄王出奔,拯为乱兵所杀。二人之诗同也,一死一不死,而文墨交游之士,多护王维,如杜甫谓之高人王右丞。天下有高人而仕贼者乎?今有颠沛之余,投身异姓,至摈斥不容,而后发为忠愤之论,与夫名污伪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乐、右丞之辈,吾见其愈下矣。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固有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则车载鲁连,斗量王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则其人之真伪,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言者伪也,《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失其守者其辞屈。《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锬。夫镜情伪,屏盗言,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莫先乎此(文辞欺人)。

典谟爻象,此二帝三王之言也;《论语》、《孝经》,此夫子之言也。文章在是,性与天道亦不外乎是,故曰:有德者必有言。善乎游定夫之言曰:不能文章而欲闻性与天道,譬犹筑数仞之墙,而浮埃聚沫以为基,无是理矣。后之君子,于下学之初,即谈性道,乃以文章为小技,而不必用力。然则夫子不曰其旨远,其辞文乎?不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乎?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尝见今讲学先生,从语录入门者,多不善于修辞。或乃反子贡之言以讥之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也。杨用修曰:文,道也;诗,言也。语录出而文与道判矣,诗话出而诗与言离矣(修辞)。

《元史》姚燧以文就正于许衡,衡戒之曰:弓矢为物,以待盗也。使盗得之,亦将待人。文章固发闻士子之利器,然先有能一世之名,将何以应人之见役者哉。非其人而与之,与非其人而拒之均罪也,非周身斯世之道也。吾观前代马融,惩于邓氏,不敢复违忤势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徐广为祠部郎,时会稽王世子元显录尚书,欲使百僚致敬台内,使广立议,由是内外并执下官礼,广常为愧恨。陆游晚年再生,为韩侂胄《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朱文公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是皆非其人而与之者也。夫祸患之来,轻于耻辱,必不得已,与其与也宁拒,至乃俭德含章,其用有先乎此者,则又贵知微之君子矣(文非其人)。

陆机《辨亡论》,其称晋军,上篇谓之王师,下篇谓之强寇。文信国《指南录序》中北字,皆虏字也,后人不知其意,不能改之。谢皋羽《西台恸哭记》,本当云文信公,而谬云颜鲁公,本当云季宋,而云季汉。凡此皆有待于后人之改正者也。胡身之注《通鉴》,至二百八十卷,石敬塘以山后十六州赂契丹之事,而云自是之后,辽灭晋,金破宋,其下阙文一行,谓蒙古灭金取宋,一统天下,而讳之不书,此有待于后人之补完者也。汉人言《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者,其事皆见于书,故定、哀之间,多微辞矣,况于易姓改物,制有华夏者乎。孟子曰: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习其读而不知,无为贵君子矣(古文未正之隐)。

舜曰:诗言志。此诗之本也;《王制》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此诗之用也;《荀子》论《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此诗之情也。故诗者王者之迹也。建安以下,洎乎齐梁,所谓辞人之赋丽以淫,而于作诗之旨,失之远矣。晋葛洪《抱朴子》曰: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传虚誉,故有损而贱(作诗之旨)。

文集

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与人书二)。

《宋史》言刘忠肃每戒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气识,而不堕于文人也。悬牌在室,以拒来请,人所共见,足下尚不知耶?抑将谓随俗为之,而无伤于器识耶。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终已辞之。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则不作也。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毁》、《争臣论》、《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序》诸篇,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犹未敢许也,此非仆之言,当日刘乂已讥之(与人书十八)。

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吾见近日之为文人、为讲师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讲名者也。子不云乎:是闻也,非达也,默而识之。愚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与人书二十三)。

四 政治学

先生之学,以经世为主,通经皆以致用,所谓坐而言即可起而行者也。故其论政,必本原经史,于古今治乱兴废得失之故,皆洞悉胸中,而后规切时弊,笔之于书,以待后王之作。今读其遗书,简其大法,皆可行于天下,百世而无弊者也。或以先生好综核名实,颇杂申韩之学,谓其言幸而不用,使其言用,亦不能无弊。呜呼,其不知先生之所学所处者矣。先生生于明季,当是时朝廷之纪纲已坠地,国家之法令如弁髦,外讧内叛,元气久虚,四方鼎沸,势成鱼烂,故以庄烈之好刚任察,而《明史》称其赏罚太明,而至于不能赏罚,制驭过严,而至于不能制驭者,则其时之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可知矣。先生目击明政宽弛之弊,至于末流,遂以亡国,故思欲矫之以名实之治,而于崇祯晚年之事,则不禁再三太息,引为大鉴,使后之有天下者,毋再蹈其覆辙。先生之心如见矣。夫先生之学,固非一于名法者也。观其于人心风俗之间,立法、用人、吏治财赋,尤三致意。寓封建于郡县,务去专制束湿之治,而一反之于斯民之自为,不欲使其权尽归于人主,可谓有民政之精神矣。

日知录

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独治之而刑繁矣,众治之而刑措矣。古之王者,不忍以刑穷天下之民也。是故一家之中,父兄治之,一族之间,宗子治之,其有不善之萌,莫不自化于闺门之内,而犹有不帅教者,然后归之士师,然则人君之所治者约矣。然后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以权之,意论轻重之序,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以尽之,夫然刑罚焉得而不中乎?是故宗法立而刑清。天下之宗子,各治其族,以辅人君之治,罔攸兼于庶狱,而民自不犯于有司。风俗之醇,科条之简,有自来矣。《诗》曰:君之宗之。吾是以知宗子之次于君道也(爱百姓故刑罚中)。

民之所以不安,以其有贫有富。贫者至于不能自存,而富者常恐人之有求,而多为吝啬之计,于是乎有争心矣。夫子有言:不患贫而患不均。夫维收族之法行,而岁时有合食之恩,吉凶有通财之义。本俗六安万民,三曰联兄弟,而乡三物之所兴者,六行之条,曰睦曰恤,不待王政之施,而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矣。此所谓均无贫者,而财用有不足乎。至于《葛藟》之刺兴,《角弓》之赋作,九族乃离,一方相怨,而瓶罍交耻,泉池并竭,然后知先王宗法之立,其所以养人之欲,而给人之求,为周且豫矣(庶民安故财用足)。

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爵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是故知天子一位之义,则不敢肆于民上以自尊;知禄以代耕之义,则不敢厚取于民以自奉。不明乎此而侮夺人之君,常多于三代之下矣(周室班爵禄)。

《汉书·百官表》:县令长皆秦官,掌治其县。万户以上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减万户为长,秩五百石至三百石,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为少吏。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徼循禁贼盗。县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则减,稀则旷,乡亭亦如之,皆秦制也。《高帝纪》二年二月,令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乡一人。择乡三者一人为县三老,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教,复勿繇戍。此其制不始于秦汉也,自诸侯兼并之始,而管中敖子产之伦,所以治其国者,莫不皆然。而《周礼·地官》,自州长以下,有党正、族师、闾胥、比长;自县正以下,有鄙师、长、里宰、邻长。则三代明王之治,亦不越乎此也。夫惟于一乡之中,官之备而法之详,然后天下之治,若网之在纲,有条而不紊。至于今日,一切荡然,无有存者。且守令之不足任也,而多设之监司;监司之又不足任也,而重立之牧伯。积尊累重,以居乎其上,而下无与分其职者。虽得公廉勤干之吏,犹不能以为治,而况托之非人者乎?后魏太和中给事中李冲上言:宜准古五家立一乡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长取乡人强谨者,邻长复一夫,里长二,党长三,所复复征戍,余若民。三载无愆,则陟用,陟之一等。孝文从之,诏曰:邻野乡党之制,所由来久。欲使风教易周,家至日见,以大督小,从近及远,如身之使手,干之总条,然后口算平均,义兴讼息。史言立法之初,多称不便,及事既施行,计省昔十有余倍。于是海内安之。后周苏绰作《六条诏书》曰:非直州郡之官,皆须善人,爰至党族闾里正长之职,皆当审择,各得一乡之选,以相监统。隋文帝师心变古,开皇十五年,始尽罢州郡乡官。而唐柳宗元之言曰: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由此论之,则天下之治,始于里胥,终于天子,其灼然者矣。故自古及今,小官多者其世盛,大官多者其世衰,兴亡之途,罔不由此(乡亭之职)。常熟陈梅曰:《周礼》五家为比,比有长,五比为闾,闾有胥,四闾为族,族有师,五族为党,党有正,五党为州,州有长,五州为乡,乡有大夫。其间大小相维,轻重相制,纲举目张,周详细密,无以加矣。而要之自上而下,所治皆不过五人,盖于详密之中,而得易简之意,此周家一代良法美意也。后世人才远不如古,乃欲以县令一人之身,坐理数万户口赋税,色目繁猥,又倍于昔人,虽欲不丛脞,其可得乎?愚故为之说曰:以县治乡,以乡治保,以保治甲,视所谓不过五人者而加倍焉,亦自详密,亦自易简,此斟酌古今之一端也。又曰:一乡几保不妨多少,何也?因民居也,法用圆;十甲千户不得增损,何也?稽成数也,法用方。(里甲)

天子之所恃以平治天下者百官也,故曰:臣作朕股肱耳目。又曰:天工人其代之。今夺百官之权,而一切归之吏胥,是所谓百官者虚名,而柄国者吏胥而已。郭隗之告燕昭王曰:亡国与役处。吁其可惧乎?秦以任刀笔之吏而亡天下,此固已事之明验也(吏胥)。

法制禁令,王者之所不废,而非所以为治也,其本在正人心、厚风俗而已。故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周公作《立政》之书曰: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又曰: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于兹。其丁宁后人之意,可谓至矣。秦始皇之治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于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而秦遂以亡。太史公曰: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然则法禁之多,乃所以为趣亡之具,而愚暗之君,犹以为未至也。杜子美诗曰: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又曰:君看灯烛张,转使飞蛾密。其切中近朝之事乎。汉文帝诏置三老孝弟力田常员,令各率其意以道民。夫三老之卑,而使之得率其意,此文景之治所以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而拟于成康之盛也。前人立法之初,不能究详事势,豫为变通之地,后人承其已弊,拘于旧章,不能更革,而复立一法以救之,于是法愈繁而弊愈多,天下之事日至于丛脞。其究也,眊而不行,上下相蒙,以为无失祖制而已,此莫甚于有明之世。如勾军、行钞二事,立法以救法,而终不善者也(法制)。

宋叶适言:法令日繁,治具日密,禁防束缚,至不可动,而人之智虑,自不能出于绳约之内,故人材亦以不振。今与人稍谈及度外之事,辄摇手而不敢为。夫以汉之能尽人材,陈汤犹扼腕于文墨吏,而况于今日乎?宜乎豪杰之士,无以自奋,而同归于庸懦也(人材)。

所谓天子者,执天下之大权者也。其执大权奈何,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而权乃归之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权,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权乃益尊。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尽天下一切之权,而收之在上,而万几之广,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而权乃移于法,于是多为之法以禁防之。虽大奸有所不能逾,而贤智之臣,亦无能效尺寸于法之外。相与兢兢奉法,以求无过而已。于是天子之权,不寄之人臣,而寄之吏胥,是故天下之尤急者,守令亲民之官。而今日之尤无权者,莫过于令守。守令无权,而民之疾苦不闻于上,安望其致太平而延国命乎?《书》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盖至于守令日轻,而胥史日重,则天子之权已夺,而国非具国矣,尚何政令之可言耶?削考功之繁科,循久任之成效,必得其人而与之以权,庶乎守令贤而民事理,此今日之急务也(守令)。

财聚于上,是谓国之不祥。不幸而有此,与其聚于人主,无宁聚于大臣。昔殷之中年,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总于货宝,贪浊之风,亦已甚矣。有一盘庚出焉,遂变而成中兴之治。及纣之身,用乂讐敛,鹿台之钱,钜桥之粟,聚于人主,而前徒倒戈,自燔之祸至矣。故尧之禅舜,犹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而周公之系《易》曰:涣王居无咎。《管子》曰:与天下同利者,天下持之;擅天下之利者,天下谋之。呜呼,崇祯末年之事可为永鉴也已。后之有天下者,其念之哉。

五 风俗学

邓实曰:天下之学术有三焉。一曰君学,一曰国学,一曰群学。为君之学,其功在一人;为国之学,其功在一国;为群之学,其功在天下(群学一曰社会学,即风俗学也)。先生之学,则为群者也。当其往来南北,周历齐、秦、晋、豫、燕、蓟之野,每至一处,则询其故老,考其志乘,披其金石,而证以平日所读之书,务求得民生郡国利病之所在,而知一国之兴亡,罔不由于风俗,而风俗之成,则本于人心一念之微。复太息痛恨于晚季之学士大夫,寡廉鲜耻,不独亡其国,而至于亡天下。夫至天下既亡,则衣冠禽兽,狗彘食人,而人类之一息绝矣。此则先生之所大痛也。

日知录

《春秋》终于敬王三十九年,庚申之岁,西狩获麟。又十四平(年),为贞定王元年,癸酉之岁。鲁哀公出奔,二年卒于有山氏,《左传》以是终焉。又六十五年,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之岁,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又一十七年,安王十六年,乙未之岁,初命齐大夫田和为诸侯。又五十二年,显王三十五年,丁亥之岁,六国以次称王,苏秦为从长。自此之后,乃可得而纪。自《左传》之终,以至此,凡一百三十三年,史文阙轶,考古者为之茫昧。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之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之阙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尽矣。驯至西汉,此风未改,故刘向谓其承千岁之衰周,继暴秦之余弊,贪饕险诐,不闲义理。观夫史之所录,无非功名势利之人,笔札喉舌之辈,而如董生之言正谊明道者,不一二见也。盖自春秋之后至东京,而其风俗稍复于古,吾是以知光武明章,果有变齐至鲁之功,而惜其未纯乎道也。自斯以降,则宋庆历、元之间为优矣。嗟乎,论世而不考其风俗,无以明人主之功。余之所以斥周未(“未”当为“末”之讹)而进东京,亦春秋之意也(周末风俗)。

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于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人,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故范晔之论,以为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所以倾而未颓,决而未溃,皆仁人君子心力之为。可谓知言者矣。使后代之主,循而弗革,即流风至今,亦何不可。而孟德既有冀州,崇奖跅弛之士,观其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于是权诈迭进,奸逆萌生。故董昭太和之疏,己谓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弟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求利为先。至正始之际,而一二浮诞之徒,骋其智识,蔑周孔之书,习老庄之教,风俗又为之一变。夫以经术之治,节义之防,光武、明、章,数世为之而未足,毁方败常之俗,孟德一人变之而有余。后之人君,将之风声,纳之轨物,以善俗而作人,不可不察乎此矣(两汉风俗)。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昔者嵇绍之父康,被杀于晋文王,至武帝革命之时,而山涛荐之入仕,绍时屏居私门,欲辞不就,涛谓之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一时传诵,以为名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于率天下而无父者也。夫绍之于晋,非其君也,忘其父而事其非君,当其未死三十余年之间,为无父之人亦已久矣。而荡阴之死,何足以赎其罪乎?且其入仕之初,岂知必有乘舆败绩之事,而可树其忠名以盖于晚也?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遍于天下。如山涛者,既为邪说之魁,遂使嵇绍之贤,且犯天下之不韪而不顾。夫邪正之说,不容两立,使谓绍为忠,则必谓王裒为不忠而后可也。何怪其相率臣于刘聪、石勒,观其故主青衣行酒而不以动其心者乎。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正始)。

《宋史》言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范仲淹、欧阳、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呜呼,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也。《剥》上九之言硕果也,阳穷乎上,则复生于下矣(宋世风俗)。

古之哲王,所以正百辟者,既已制官刑,儆于有位矣。而又为之立闾师,设乡校,存清议于州里,以佐刑罚之穷。移之郊遂,载在礼经,殊厥井疆,称于毕命。两汉以来,犹循此制。乡举里选,必先考其生平,一玷清议,终身不齿。君子有怀刑之惧,小人存耻格之风,教成于下而上不严,论定于乡而己不犯。降及魏晋,而九品中正之设,虽多失实,遗意未亡。凡被纠弹付清议者,即废弃终身,同之禁锢。至宋武帝篡位,乃诏有犯乡论清议赃污淫盗,一皆荡涤洗除,与之更始。自后凡遇非常之恩,赦文并有此语。《小雅》废而中国微,风俗衰而叛乱作矣。然乡论之污,至烦诏书为之洗刷,岂非三代之直道尚在于斯民,而畏人之多言,犹见于变风之日乎?予闻在下有鳏,所以登庸,以比三凶;不才所以投畀,虽二帝之举错,亦未尝不询于刍尧。然则崇月旦以佐秋官,进乡评以扶国是,傥亦四聪之所先,而王治之不可阙也。

司马迁作《史记·货殖传》,谓自廊庙朝廷岩穴之士,无不归于富厚;等而下之,至于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而仲长敖《核性赋》,谓倮虫三百,人最为劣,爪牙皮毛,不足自卫,唯赖诈伪,迭相嚼啮等;而下之,至于台隶僮竖,唯盗唯窃。乃以今观之,则无官不赂遗,而人人皆吏士之为矣。自其束发读书之时,所以劝之者,不过所谓千钟粟、黄金屋,而一旦服官,即求其所大欲。君臣上下,怀利以相接,遂成风流,不可复制。后之为治者,宜何术之操?曰唯名可以胜之。名之所在,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洁者,显荣于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摈,而怙侈贪得者,废锢于家。即不无一二伪矫之徒,犹愈于肆然而为利者。《南史》有云:汉世士务修身,故忠孝成俗,至于乘轩服冕,非此莫由。晋宋以来,风衰义缺,故昔人之言曰名教,曰名节,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而犹使之以名为利,虽非纯王之风,亦可以救积洿之俗矣。

汉人以名为治,故人材盛;今人以法为治,故人材衰(名教)。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哉。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吾观三代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云:齐朝一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能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廉耻)。读屈子《离骚》之篇,乃知尧舜所以行出乎人者,以其耿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则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则谓之耿介,反是谓之昌披。夫道若大路然,尧桀之分,必在乎此(耿介)。

老氏之学,所以异乎孔子者,和其光,同其尘,此所谓似是而非也。《卜居》、《渔父》之篇尽之矣。非不知其言之可从也,而义有所不当为也。子云而知此义也,《反离骚》其可不作矣。寻其大旨,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其所以为莽大夫与。《卜居》、《渔父》,法语之言也;《离骚》、《九歌》,放言也(乡原)。

今日人情有三反,曰弥谦弥伪,弥亲弥泛,弥奢弥吝(三反)。

巧召杀,忮召杀,吝召杀(召杀)。

江南之士,轻薄奢靡,梁陈诸帝之遗风也;河北之人,斗很劫杀,安史诸凶之余化也(南北风化之失)。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今日北方之学者是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今日南方之学者是也(南北学者之病)。

《记》言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不入。《说苑》言楚伐陈,陈西门燔,使其降民修之,孔子过之不轼。《战国策》安陵君言先君手受太府之宪,宪之上篇曰:国虽大赦,降城亡子,不得与焉。下及汉魏,而马日䃅、于禁之流,至于呕血而终,不敢于人世。时之风尚,从可知矣。后世不知此义,而文章之士,多护李陵智计之家,或称谯叟,此说行,则国无守臣,人无植节,反颜事雠,行若狗彘而不之愧也。何怪乎五代之长乐老,序平生以为荣,灭廉耻而不顾者乎?《春秋》僖十七年,齐人歼于遂。《梁传》曰:无遂则何以言遂,其犹存遂也。故王蠋死而田单复齐,宏演亡而桓公救卫。此足以树人臣之鹄,而降城亡子,不齿人类矣(降臣)。

文集

《庄子》有言,子不闻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日,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余尝览于山之东西,河之南北,二十余年,而其人益以不似,及问之大江以南,昔时所称魁梧丈夫者,亦且改形换骨,学为不似之人。而朱君乃为此书,以存人类于天下(广宋遗民录序)。

予读《唐书》韦云起之疏曰:山东人自作门户,更相谈荐,附下罔上。袁术之答张沛曰:山东人但求禄利,见危授命,则旷代无人。窃怪其当日之风,即已异于汉时。而历数近世人材,如琅邪、北海、东莱,皆汉以来大儒所生之地,且千有余年,而无一学者见称于时,何古今之殊绝也。至其官于此者,则无不变色咋舌,称以为难治之国,谓其齐民之俗有三:一曰逋税,二曰劫杀,三曰讦奏。而余往来山东者十余年,则见夫巨室之日以微,而世族之日以散,货贿之日以乏,科名之日以衰,而人心之日以浇且伪,盗诬其主人,而奴讦其长,日趋于祸败而莫知其所终。余行天下,见好逋者必贫,好讼者必负,少陵长、小加大,则不旋踵而祸随之(莱州任氏族谱序)。

弹琵琶侑酒,此倡女之所为,其职则然也。苟欲请良家女子出而为之,则艴然而怒矣,何以异于是(与人书十九)。

呜呼,自治道愈下,而国无强宗。无强宗是以无立国,无立国是以内溃外畔而卒至于亡。然则宗法之存,所以扶人纪而张国势者乎?(中略)近古氏族之盛,莫过于唐,而河中为唐近畿地,其地重而族厚。若解之柳,闻喜之裴,皆历任数百年,冠裳不绝;汾阴之薛,凭河自保,于石虎、苻坚割据之际,而未尝一仕其朝;猗氏之樊王,举义兵以抗高欢之众。此非三代之法犹存,而其人之贤者,又率之以保家亢宗之道,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自唐之亡,而谱牒与之俱尽,然而裴枢辈六七人,犹为全忠所忌,必待杀之白马驿而后篡唐。氏族之有关于人国也如此。至于五代之季,天地几如奕碁,而大族高门,降为皂隶;靖康之变,无一家能相统率以自保者。夏县之司马氏,举宗南渡,而反其里者,未百年也。呜呼,此治道之所以日趋于下,而一旦有变,人主无可仗之大臣,国人无可依之巨室,相率奔窜,以求苟免,是非其必至之势也欤。是以唐之天子,贵士族而厚门荫,盖知封建之不可复,而寓其意于士大夫,以自卫于一旦仓皇之际,固非后之人主所能知也。予尝历览山东、河北,自兵兴以来,州县之能不至残破者,多得之豪宗大姓之力,而不尽恃乎其长吏。及至河东,问贼李自成所以长驱而下三晋之故。慨焉伤之(裴村记)。

是故有人伦然后有风俗,有风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国家。(中略)自三代以下,人主之于民,赋敛之而已尔,役使之而已尔,凡所以为厚生正德之事,一切置之不理,而听民之所自为,于是乎教化之权常不在上而在下。两汉以来,儒者之效,亦可得而考矣。自二戴之传、二郑之注,专门之学,以礼为宗,历三国、两晋、南北、五季干戈分裂之际,而未尝绝也。至宋程朱诸子,卓然有见于遗经,而金元之代,有志者多求其说于南方,以授学者。及乎有明之初,风俗淳厚,而爱亲敬长之道,达诸天下,其能以宗法训其家人而立庙以祀,或累世同居称之为义门者,亦往往而有,十室之忠信,比肩而接踵。夫其处乎杂乱偏方闰位之日,而守之不变,孰劝帅之而然哉。国乱于上而教明于下,《易》曰:改邑不改井。言经常之道,赖君子而存也。呜呼,至于今日而先王之所以为教,贤者之所以为俗,殆澌灭而无余矣。列在绅,而家无主佑;非寒食野祭,则不复荐其先人;期功之惨,遂不制服;而父母之丧,多留任而不去;同姓通宗而不限于奴仆;女嫁死而无出,则偿其所遣之财;昏媾异类,而胁持其乡里;利之所在,则不爱其亲,而爱他人。于是机诈之变日深,而廉耻道尽,其不至于率兽食人而人相食者几希矣(华阴王氏宗祠记)。

君谓芳绩曰:士不幸而际此,当长为农夫以没世。一经之外,或习医卜,慎无仕宦。嗟乎,可谓贤矣。余出游四方,尝本其说以告今之人,谓生子不能读书,宁为商贾、百工、技艺食力之流,而不可求仕;犹之生女不得嫁名门旧族,宁为卖菜佣妇,而不可为目挑心招,不择老少之伦,而滔滔者天下皆是。求一人焉如陈君,与之论心述古,而不可得。盖三十年之间,而世道弥衰,人品弥下,使君而及见此,其将噭然而哭,如许伯子之悲世者矣(常熟陈君墓志铭)。

邓实曰:先生之学,其荦荦大者,五者而已。至其音韵之学,发二千余年古人未发之微;金石之学,扬幽阐微,有旧国故都之想;地理之学,究郡国之利病,对山川而流涕。其学皆卓然特立,独造其微,而具有深意,非下士之所能知矣。惜乎其徒著书而不讲学,故门人寥落,无有一能传其学者。即以其亡友潘力田之弟,如次耕者,于先生有腑肺之爱,屡书规诲,亦颜失节,有负师门。以视黄梨洲之有二万(斯大、斯同)、颜习斋之有李(刚主)、王(昆绳)能光大其学者,盖有间矣。然而遗书犹在,私淑有人,阅百余年,乃以开浙西实事求是之学,而论近三百年学术者,必推先生为一代儒林之首。自江永传其学,而戴震学于江氏,遂翘然为汉学之大师。晚近复有包世臣者,以经济之学见称于时,皆私淑先生之学者也。

[1] 录自《国粹学报》第二年丙午第三、四、五、十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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