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之衰，为程、朱者痿弛而不用，为陆、王者奇觚而不恒。诵数冥坐与致良知者既不可任，故颜元返道于地官。以乡三物者，德、行、艺也，斯之谓格物（按：以习行三物为学，无为傅会格物。古之言物，犹今言事、言件。乡三物者，谓乡学之三件。此为普遍之名，非乡学之专名也。《周礼》种马、戎马、齐马、道马、田马、驽马，各为一物；岁、时、日、月、星、辰，亦称六物。若以傅会格物，亦可言相马为格物，推禄命为格物乎？若谓彼此皆指言学，故得推知，则大学与乡学又不一也）。保氏教六艺者，自吉礼以逮旁要三十六凡目也。更事久，用物多，而魂魄强，兵农、水火、钱谷、工虞，无不娴习。辅世则小大可用，不用而气志亦日以奘驵，安用冥求哉？观其折竹为刀，以胜剑客，磬控驰射，中六的也；当明室颠覆，东胡入帝，而不仕宦，盖不忘乎光复者。藉在挽近，则骑帆而动也。故其言曰：“勇，达德也。”又数数心于宋氏之亡，儒生耆老摧折才士，而不用其尚武，则义之所激已。然外饬九容、九思，持之一跬步而不敢堕《曲礼》；自记言行，不欺晦冥；斯所以异于荆轲也。苦形为艺，以纾民难；其至孝恻怆，至奔走保塞，求亡父丘墓以归；讲室列弦匏弓矢，肄乐而不与众为觳；斯所以异于墨子也。形性内刚，孚尹旁达，体骏驵而志齐肃，足以任事；令得平敞之地，为制约束，兴婚姻嫁娶之礼，举学校讲授之业，班行其众，则可以继乡之田畴也。会在平世，则可以任少学父师。虽然，不校崇庳，谓其贤于程、陆，适胜游徼求盗之职矣。
古者有云：“燕赵之士钝如椎。”颜氏其犹未脱于是邪？夫其所学务得皮肤（颜元长于射、御、礼，本粗疏；乐、书、数，非其所知也。其徒李塨言数，则只记珠算之乘除；言书，则粗陈今隶之正俗。市侩之数，学究之书，而自谓明六艺，可鄙孰甚？至所谓兵农、水火、钱谷、工虞无不娴习者，则矜夸之辞耳），而总揽之用微。其讥朱元晦曰：“道犹琴也（本作“《诗》《书》犹琴也”，与前后文义皆不合，今以意更正），明于均调节奏之谱，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其距千里也。即又有妄人指谱而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均，理性情，通神明。’无越于是谱，果可以为琴乎？故曰以书为道，其距万里也。千里万里，何言之远也！亦譬之学琴然：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之谓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指从志，音从指，清浊疾徐有常节，鼓有常度，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志与指忘，指与弦忘，私欲不作，而大和在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指不弹，志不会，徒以习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徒以谱为琴，是指蓟丘而谈滇池也，故曰万里也。”（录颜说）
夫不见其物器而习符号，符号不可任。然算术之横从者，数也。数具矣，而物器未形，物器之差率，亦即无以跳匿。何者？物器丛繁，而数总揽之也。夫舍谱以学琴者，自谓习久足以中协音律，此亦离于总揽，欲纤息简而数之也。算者，谱者，书者，皆符号也。自六经百家以逮官书，既不能昭晰如谱，故胶于讲读者，缪于古人而道益远。非书者不可用，无良书则不可用。今不课其良不良，而课其讲读不讲读，即有良书，当一切废置邪？良书废，而大言礼、乐、射、御、书、数，颜氏固弗能尽习也。就其习者，无过胥史市井之用，固弗深致学任驱使，而以内圣外王在是，则道术自此裂矣。
颜氏讥李不能以三事三物使人习行，顾终身沦于讲说。其学者李、王源，亦皆惩创空言，以有用为臬极。周之故言，仕、学为一训（《说文》：仕，学也）。何者？礼不下庶人，非宦于大夫，无所师。故学者犹从掾佐而为小史（秦法以吏为师，此革战国之俗，而返之三代也）。九流所萌蘖，皆畴人之法，王官之契也。然更岁月久，而儒、道、形名，侵寻张大，以为空言者，四民生生之具至爻错矣。古者更世促浅，不烦为通论。渐渍二三千岁，不推其终始、审其流衍，则维纲不举，故学有无已而凑于虚。且御者必辨于骏良玄黄，远知马性，而近人性之不知；射者必谨于往镞拟的，外知物，而内识之不知；此其业不火驰乎？其学术不已憔悴乎？
观今远西之有玄学，不齑万物为当年效用，和以天倪，上酌其言，而民亦沐浴膏泽。虽清言理学，至于桑门禅人，未其无云补也。用其不能实事求是，而思理紊者多，习者弥易，识者弥寡。是故文实颠偾，国以削弱。今即有百人从事于三物，其一二则以名理为空言，言必求是，人之齐量，学之同律，既得矣！虽无用者，方以冥冥膏泽人事，何滞迹之有（按：《荀子·解蔽》云：“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据是，则至人无危，其次犹有闲居静思、辟欲远声者。以此思仁，是非延平李氏所谓默坐澄心、体仞天理者邪？故知此事非独禅宗所有。特以臧息自治，任人自为，不容载诸学官律令，故师保诸职，未有一言及此。颜氏谓非，全屏此功，亦视思仁之道大轻矣，皆矫枉过直之论也）？
颜氏徒见中国淹于文敝，故一切以地官为事守，而使人无窈窕旷闲之地。非有佗也，亦无总揽之用则然。虽然，苟上不忘宗国，而下可备一官，其志可隐也。纪昀阿谀记丑，而托汉师；翁方纲雕虫篆刻，而依宋儒。据非其有，亡异于世家大奴。此颜氏之所耻。
[1] 录自《检论》，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