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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信笺

九、凶手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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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日早饭以后,我们又在胡秋帆的办公室中会集。姚国英和陆樵竺先在那里,胡秋帆却已一早出去。我们坐定了。我瞧瞧陆樵竺,想起了上夜的情景,不禁暗暗地好笑。这个神气十足的小官,黑夜中却会演出另一种姿态。陆樵竺还不知道我们已窥破了他的举动,还自得其乐地向我们夸张。

他向霍桑道:“霍先生,我的推想已有了证实哩。我不是说这件事是玉芙的另一个情人干的吗?现在已经有了实际的证据了。伊除了傅祥鳞许志公以外,当真还有一个情人哩!”他的大拇指又得到了翘动的机会。

霍桑装做很注意地问道:“那很好。你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情书?”

陆樵竺把身子坐直了些,挺着他的肚子,又把翘着大拇指的右手挥动了几下。

他答道:“是啊。不过这情书真不容易到手呢。”

这句话倒并不夸张,当真不容易,险些地被人家捉住了当做贼办!不过这话我不能出口,但静听他的夸张的发挥。

他很郑重地摸出两张信笺来,又提高着声音说:“这是一封道道地地的情书。……这是一封玉芙的回信,可是只写了个开头,没有写完。”

霍桑突然立起来。“唉,对不起,让我瞧瞧。”

他从陆樵竺手中拿过了一张只写了一行其余是空白的紫色信笺。笑上只有“瑞号如握今天接到你的十九日的来信”短短的一行,具名当然是没有的。字迹很瘦细,是用紫墨水写的。霍桑点点头,但他的眉毛仍紧簇着。我知道他的点头,一定是认为案中的那张信笺已有了佐证,但为什么还皱眉呢?他将信笺还给了陆樵竺,重新坐下来。陆樵竺拿起了另一张白色信纸,挥挥手向我们宣告。

他说:“现在我把这信念出来;你们听了,也可以有趣有趣。”他干咳了一声。眼光在我们三个人脸上打了一个转。那种洋洋自得的状态,又使我反映起昨夜他仓皇奔逃的情景。

他又朗声念道:“玉妹爱鉴:”他念了一句,忽又附加注解似地说:“你们想,这个‘爱’字多么情趣啊!现在我来念下去。……

“前天十五那天的唔谈,真使我永不能忘。你的花朵般的玉容,流营般的娇声,和你镇责我才的那种薄怒的媚态,至今还留在我的耳中眼中!这也可见我爱你的诚意真是不能言语形容的。你尽放心,我的个决不会变。外边的流言,说我在上海怎么怎么,无非嫉妒我们,你切不可轻信。你要的东西,我没有不道命照办的。不过我希望你‘唉,以下的句子写得更肉麻哩!我想就这几句也尽够了。霍先生,你想我的话对不对?”

霍桑交叉着双臂,定着目光,静听陆樵竺的朗诵,分明他对于这封倍果真非常重视。霍桑问道:“这两张信笺,你是在玉芙的书室中拿到的?”

陆樵竺说:“是的,在书桌抽屉里。”

“两张纸折在一起?”

“是。”

“你昨天夜里去拿的?”

“是。”他的眼珠一转,“这没有关系,你不用问。我请问你,这是不是一封情书?”

霍桑点点头,答道:“这当真是情书无疑。但写信的是什么人?信上有没有具名?”

陆樵竺得意洋洋地应道:“当然具名的。不过没有姓,他叫做:‘瑞书’。我想虽没有姓,有了这个名字,一定也可以找到这个人了。”

姚国英忽冷冷地插口道:“我怕你找不到罢!”

他坐在旁边,一直是静默着不发一言,这时候忽然发出一句冷话,自然要使大家都诧异起来。陆樵竺更觉得不高兴,正像满帆的顺风,突然间遭了逆袭的打头风一般。

他惊怒地问道:“怎见得找不到他?”

姚国英仍保持他的冷静态度,缓缓地说:“他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你到哪里去找呢?”

陆樵竺变了颜色,骨碌碌的黑眼也呆滞了。他发急道:“他死了吗?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这个人?”

他的一连串的问句,只换了姚国英的一句轻描淡写的答语。

姚国英说:“你不是也认识的吗?他就是傅祥鳞啊。”

陆樵竺脸颊上的紫色刹那间完全退尽,他的手不再挥动,大拇指当然更翘不起来。

他努力咬着嘴唇,似乎还想强制他的感情,不使在外面流露出来,但终于控驭不住。

他顾声说:“什么!”

姚国英反带着笑容说:“你还不明白?好,我来告诉你。‘瑞书’两个字,就是祥鳞的号,昨天我在他的家里查知的。这封信分明是祥鳞写给玉芙的。他们俩有情书来往,我们似乎用不着过分诧异罢。是不是了…晤,你还不相信?霍先生,请你把祥鳞的日记拿出来,将这封信的字迹比对一下,我想总有几个字对得出罢。”

霍桑果真从衣袋中取出那本日记来,又从陆樵竺的手中取过那封情书,细细地比对了一下。

他点头说:“当真不错。其实我们就从‘祥议’和‘瑞书’四字上着想,也可知道是一个人了。”

我不觉连连点头。这两个名号,分明就运用那“微吐玉书”的典故,一经说明,当真再不用怀疑。但陆樵竺费心费力所造成的第三个情人的空中楼阁,竟被姚国英轻轻一击,便整个儿烟消火灭。一个自信心极强的人,平时又有好胜的脾气,这样的失败,他的神经上的刺激的确是很难受的了。

可是案情的发展,真像秋云变幻地一般难测。五分钟后,胡秋帆又带了消息回来。

许志公主仆二人,在昨天午后审过一次,当夜已给在市政厅里当工程师的他的哥哥许志新保了出去。他虽有嫌疑,却查不出有犯罪的行为,却像是什么人移尸图害。因为据那仆人徐德兴证明,二十二夜里志公没有出门,在十点半他送牛奶进去对,志公仍在书室中工作。但博样做和那不知谁人的约会却在九时。他分明是因着那约会而被害的,何见与许志公无关。并且从汽车的痕迹和足印上着想,更足证是外来的人干的。此外志公所供的因着模范教养院图样的急迫,不得不漏夜工作,也已经证实。故而他的保释,原已不成题。

这个消息还不算出人意外。许志公的行动既有证明,显然也是案中的被害人之一,只有那失欢的玉芙才忍心指控他。不料胡秋帆的消息刚才说完,忽而发生一种滑稽的景象,使我们都莫名其妙。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案子的主线党握在这个丑角手里!

一个便衣警士押送一个穿短衣的黑脸男子走进来。那人手里却提着几串长锭。这是旧社会中用丧的礼物。警所里没有死人,这人为什么送长锭来?但姚国英一看见,似乎已经会意。他先立起来问那押送的警士。

警士报告说:“深长,昨天你吩咐我们,如果有嫌疑的人,立即拘来。今天早晨,我和严幅仍守在傅家门口。半点忡现这个人送锭往傅家去。那傅家的老妈子恰在门口,立即指认他就是前天下午送信给祥鳞的人。因此我就把他拘得来了。”

姚国英连连点头,应道:“你办得很好。但这长锭怎么也一块儿带了来?”他的眉毛慢紧了警士发髻地道:“我叫他把这捞什子留下来,他偏偏死也不肯放手。”

那短衣人大声说:“我到傅家去用丧,你们为什么把我拘来?我犯了什么罪呀?”

霍桑喜出望外似地点点头,他的神气突然报作,向我丢了一个眼色,似告诉我这个人的发现实在非常重要。

他抢着向那被拘的人说:“你果真没有犯罪。我们叫你来问几句话罢了。你昨天不是送信给过傅祥鳞的吗?”

那人直认道:“是的,我给王先生送信去的。难道送错了?”

霍桑温婉和声问道:“这王先生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赛马场里的职员,是我们的老主顾。我是菜馆里的伙计,名叫俞阿土。我给他送信,昨天也不是第一次。”

“不错,我们知道的。但你可知昨天的信为着什么事?”

“那也不用瞒得。老实说罢,王先生向傅少爷借钱。”

“借多少?”

“八十元。”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那是一张便条,并没有信封,我也认得几个字。王先生也曾亲口向我说过。”

霍桑抬头向姚国英瞧瞧,姚国英也向他回瞧了一下。我觉得他们俩的眼光一交换之间,明明暗示这个线索又岔到别的路上去了。因为这个人的说话如果实在,所送的一定是另一封信,不是我们意想中的那张紫信笺了。

霍桑继续问道:“你当真瞧见那封信?”

俞阿土辩道:“我说过了。不是信,是一张白纸的字条。我还看见傅少爷瞧过以后立即撕碎的。”

霍桑又问:“那末,王先生向傅祥鳞借的八十块钱,可是你当场带回去的?”

俞阿土摇头道,“不是。他晚上自己带得去的。”这句话一出,室中的五个人都惊动出神。原来傅祥鳞在被害一夜的行踪有了着落哩!霍桑的眼球,虽也闪闪地乱转,但仍保持他的镇静。

他又问道,“唉,他自己带交王先生的?前夜里他在几点钟至你们那里的?”

俞阿土道,“在晚饭以前。他在我们聚乐园里吃夜饭的。”

霍桑乘机冒问道:“可是在赛马场附近的聚乐园?”

胡秋帆忽插嘴道,“是的,我知道。那是一爿卖酒菜而兼卖菜的铺子,就在铁路的北面。”

霍桑点点头,又向俞阿土道,“傅先生到聚乐园时,一定还在下雨以前。可不是?”

俞阿土点了点头。

霍桑续问道:“他在几点钟离去的?”

“在大雨停后方才回去。几点钟却记不清楚。”

“当下雨的时候,他可曾中途出去过一次?”

“没有。”

“譬如在那夜九点钟时,他也不曾出去过吗?”

“也没有。他一直在我们那里。”

陆樵竺也似按耐不住的样子,问道:“他既然在大雨以前到的,雨停后方才回去,这里面有几个钟头。他在干些什么事?”

俞阿土向他斜乜了一下,答道:“他们只谈谈说说罢了。”

霍桑道:“这不用问他。我知道。他们在那里聚赌。”

那俞河上忽把空着的一只手乱摇着,似要回辩。

霍桑又道:“你不用赖。我知道每逢星期六和星期b,傅先生总要来赌的。还有那王先生,张先生,赵先生,也都是在一起的。我还知道他们的输赢很大,总是三千五千罗!”

俞阿土忽脱口辩道:“没有这么大!先生,没有!他们至多不过几百元上下。”

这句话是霍桑虚冒的效果,但霍桑似乎并不注意在钱的多寡问题上。

他又郑重地问道:“阿土,你倒很老实。我问你,前晚雨停了以后,傅先生从聚乐园回家,有几个人一同走的?”

俞阿土说:“我记得他是一个人回去的。因为他虽穿套鞋,没有带伞,怕再要下雨,故而雨点一停,他先自定了。”

“傅先生走了以后,别的人可也就散场吗?”

“不。他们住得近些,还继续赌下去。散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

霍桑问到这里,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已经得到了某种紧要关节。他立起身来,整一整他的那条蓝地白星的领带。

他向着秋帆国英樵竺三个人说:“好了,这条路你们去进行罢。我此刻要向另一方面进行,时机很急迫,不能够耽搁哩。”他点一点头,便急急地走出办公室去。

胡秋帆和陆樵竺都现着失望的神气,大家都迷惘地静默无语。我也很觉纳闷。因为霍桑临去时并不和我说明往哪里去,也不向我招呼。我当然很想跟他同去。但当着这几个人的面,又不便拉住了要求。

姚国英很凑趣,立起身来说:“聚乐园一方面,让我去调查罢。”他又回头瞧我。

“包先生,你如果有兴,请陪我一同去走走。”

我当然从命,就跟着他同往聚乐园去。

我们在那小菜馆里探听了一会,又到赛马场中去见那傅祥鳞的赌友王良才和朱元生,才知道每星期目的晚上,他们总在聚乐园里赌扑克。因为有几个在上海做事的朋友,星期六休假回来,便会集了吃吃赌赌,算是一种正当消遣。他们一起有七八个人,输赢并不算大,至多一二百元的出进;但因着怕有几个不守法的警士去要索陋规,故而都保守秘密。姚国英问起傅祥鳞被杀的事,他们全不知情;只说祥鳞的脾气不好,难免和人结怨。他们说傅祥鳞对于许志公的感情更坏。所以据王良才的意见,这次他既死在许志公的门前,说不定就是许志公谋杀的。我们问不出端倪,便把那聚赌几个人的姓名地址录了下来。重新回到警所里去。

我们在路上的时候,姚国英向我说道:“我起先还觉得因赌钱的输赢而出于谋害,也是可能的事。现在又难说了。因为这些赌友都是有职业的,木像有什么赌棍在内;并且他们的输赢又不大,也不致于闹出这种把戏。”

我答道:“输赢既然不大,死者的袋中,何必有那张三千元的期票?”

“这期票也许另有用途。因为他们说的赌金不大,这话一定可信。我们但瞧傅祥赋日记上记着的数目,至多不出百元,不是一个明证吗?”

“那末你想这期票他究竟做什么用的?”

“这个还解释不出,还待我们去努力发掘。”他顿了一下,又皱眉说:“这一来,我们先前的好几种谁想都已有些摇动了!”

我问道:“你的见解怎么样?”

姚国英低着头说:“傅祥鳞明明是从赌场里出来以后才被杀的。他从家里出来,一直到聚乐园,直到雨停后回家;可见从七点到十一点,他始终在聚乐园里。霍先生所怀疑的他的寄顿地点。此刻也已有了着落。那末,我们先前假定他是被那封紫色的信引出去的,这推想岂非落空?还有那张约会的紫色信笺又怎么样解释?他可是接信以后不曾去践约吗?或者这张信笺的来历,还有其他隐藏的秘密呢?”

对,这问题果真很困脑筋!上夜里霍桑急于要解释紫信笺的疑问,可见这信笺的调关系全案的枢纽。他此刻出去,也就是从这一条路进行罢?我自然没法解答姚国英的疑问,只有等霍桑回来以后,这个闷葫芦才有打破的希望工我们回到警所以后,霍桑仍没有回来。陆樵竺经历了一次滑稽的失败,心中还不干休,他怂恿着胡秋帆立即凭嫌疑的名义将汪玉芙拘来,同时再在伊的家里切实地搜查一下,似乎依旧想贯彻他的推想。胡秋帆却并不赞同。

他推托着道:“我们且等霍桑先生回来了再说。假使伊确有嫌疑,我们自然可以把伊拘来。”

这几个人对于案子的进行,都已无形地停顿,全案的重量已集中在霍桑的一身。可是等到中饭时分,霍桑还不见回来,我不禁疑讶起来。他假使真个去见玉芙,要证明那一张紫色信笺,也用不到这许多时候。他莫非到上海方面去进行了吗?

到了十二点一刻,上海的杨宝兴寄来了一封快信,那是给霍桑的。我记得霍桑昨天打电报去托他侦查,这是他的回信,说不定有重要的消息。此刻霍桑既然不在,我就代替他拆了开来。果真不出所料,确是杨宝兴的侦查的报告。这报告非常详细,足见宝兴办事的机敏。他亲自到九亩地五十号去调查过,遇见一个姓金的女子。他利用了种种的方法,探明了一段小小的恋史。

这女子今年十九岁,两年前在上海和傅祥鳞认识,发生过关系,并且彼此曾有过婚约。那女子看不透祥鳞的本性,以为祥鳞真心爱伊,耐着性等待。因为祥鳞推托着他的婶母的阻难,故而一时不能正式订婚,那女子也深信不疑。直到伊听得他和汪玉芙定婚的消息,方才觉得受了他的欺骗。伊起先曾写信给他,责问他的薄幸毁约,祥鳞都置之不理。因此到了本月十八的那天,伊曾亲自赶到江湾和他交涉。交涉的结果,祥鳞又利用着甜言蜜语把伊软化了。他允许给伊三千元的意资,以便了结这一重公案。他还约定下星期二,亲自把款子送到上海去。

我们瞧完了这一封信。姚国英便说:“现在那一张三千元的期票也有了着落哩。那是祥鳞准备用它了却一件风流公案的。”

陆樵竺的眼珠转了一转,仿佛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他接口退:“不错。不过你的推想却破坏了。这姓金女子的说话如果完全实在,可见伊和祥鳞的纠葛已经和平了结。那末你先前的假定不是也不能成立了吗?”

姚国英也负气似地答道:“是的。但我现在希望你的推想到底能够实现!”

当这舌辩的空气又将开始紧张的当儿,忽又来了一个解围的救星。我偶一回头,陡见霍桑大踏步地从外面进来。他的两眼闪闪有光,额角上也缀着几点汗珠;他的那件青黑呢外衣的肩部,染了不少从墙壁上擦下来的石灰;青灰呢帽的边缘上面也冒着几缕蜘网的丝儿。他到过什么地方去,才会有这种景象?他的腋下还挨着一个新闻纸的纸包,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先向胡秋帆说道:“胡区长,你快去再拍一个电报,叫汪镇武不要回来了。现在军事的工作进行得非常紧急。假使白白地叫他来回,不但耽误了他的革命工作,你也许还要受处分哩!”

我们四个人的神情,都到了最高度的紧张。大家都眼睁睁瞧着霍桑,却没有一个开口。室中静默了一会,胡秋帆才首先发问。

“这样说,这案子的真相你已经完全查明了?是吗?”

霍桑点了点头,便把他腋下的纸包放在湖秋机的写字桌上,接着他又缓缓地把纸包打开。他一边答道:“正是。凶手在这里了!你们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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