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表少爷,这是在葛公馆里的称呼,在他舅舅家,因为没有用下人,舅舅与舅母是老实不客气地叫他作吴鸿,只他那小表弟尊称他为吴表哥。
吴鸿把他葛表叔的言语一一告诉了他舅舅王中立之后,他舅母是个四十几岁、极爱耍舌头的妇人,先就开了口了:“进武学堂?那是吃粮当兵了,这咋使得?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你葛表叔咋个连这点儿见识也没有?”
王念玉直起腰来,弯着双黑白分明的豆角眼睛一笑道:“妈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不说这些,我跟你说,黄大哥明天要带我到青羊宫去看修马路,吃了早饭就走。我怕爹骂我又是整天不回来。妈,你向爹扯个诳,就叫我到草堂寺烧香,看浑圆师去了,不是有一天的耽搁吗?”
王念玉登时就活泼了,向着吴鸿笑道:“运气真不好,一进门,就碰见老头子,把我心都骇炸了!”
王奶奶骂了她儿子一句道:“你大表哥才进城十几天,咋个会晓得呢?……周秃子,就是周道台,警察局总办,现在省城里顶不好惹的一员官,随便啥子事他都要管,连屙屎屙尿他都管到了,你在街上不是看见那些刷了石灰浆的茅房吗?都是才兴的,每间茅房,要多花一套本钱,做门扇,做门帘,早晨要挑粪的打扫得干干净净,掩上石灰,要打整得没一点儿臭气。天天叫警察去看,若是脏了,挑粪的同开粪塘的,都要遭罚。好倒是好,再不像从前茅房,屎尿差不多流到街上来了,也没人管。就只太歪了,不准人乱屙屎屙尿,几岁的小娃娃,要屙屎也得站在茅板上,大人屙尿更规定要屙在尿坑里,若不听话,警察兵就把你抓来跪在茅房门外,任凭大家笑你。”
王奶奶道:“我们这里,以前还不是多随便的,自从周秃子办了警察,才弄成这样。水也不准向街上乱泼,渣滓也不准乱倒,警察兵处处来管你。就像前个月一天夜里,隔壁张家门道里一个病人,病得多轧实的,喊了几个端公打大保符,才打到三更过,法事做了一半,警察兵就走上门来,不许打,说是扰了人家的瞌睡。张家不答应,还把主人家抓了一个到局上,罚了五块钱,第二天才放回来,这个就不对……”
王奶奶还说了许多话,她唯一的理由,就是有了好亲戚,便不该再去受苦,所谓找事做者,只是拿现成钱,吃现成饭而已。
王奶奶还是不放松地说道:“你为啥子要说呢?都像你那屁股嘴,晓得的也说,不晓得的也说。说得不对,说过就是,像你那没骨头的人才这样哩!”
王奶奶还批评了他两句不对,才回头问吴鸿道:“你葛家表叔招呼你进去见过你表婶没有?”
王奶奶走到堂屋门口大声说道:“你又高兴了!儿子走了一天,饿到现在才回来,你等他吃饱了再骂,好不好?”
王奶奶肯定地道:“咋个不苦呢?武学堂自然要练武了,我从前看过我们哥哥练武,那是多苦的事,三更半夜爬起来,练把式,举石礅,打沙包!……”
王奶奶瞪起两眼道:“你晓得?你百门都晓得!我说的话,你总要驳我!你这样能干,咋个五十多岁了,还只在教私馆呢?老没出息的东西!”
王中立道:“进武学堂不见得是当兵,想必也和以前武科场一样,出来就有个武功名的。”
王中立还是无所事事地、悠悠然站了起来,把方桌上水烟袋抓到手上,走往堂屋外面阶檐边吃水烟去了。
王中立见了儿子,却也将面孔板起,翘着几根虾米胡须,严肃地唤着他道:“站住!我问你的话!……一天到晚,在外面胡闹些啥?饭也不回来吃?……简直看不见人影!”
王中立掉头把她看了一眼道:“我每回教训他,你总要来卫护。那么,我不说了,让他去鬼混!我看咋了哟!长了这么大,书也没读成,送去学生意哩,你又不肯!”
王中立只是摇头,翻身进来,把水烟袋仍放在桌上,叹道:“好好!你安心害他,我不管了,凭他去讨口叫化,没有我的相干!”
王中立却出乎他意料以外,依然是那么笑嘻嘻地、还带着安慰的口气说道:“你又生气了,说得不对,说过就是啦。”
父亲仍是那么严肃地说道:“年也快过完了,打啥子主意呢?还像去年一样,游手好闲地又混一年?……依我的主意……”
她的儿子回来了,是个十五六岁,面孔俊俏得很像一个女孩子的青年。从堂屋里射出的神灯光中,一见他父亲在堂屋外面,登时就把满脸的笑容收了;侧着身子,正想从他父亲背后的黑影里溜进来。
她儿子挥着他那又白又嫩的手道:“周秃子别的事我都不凑合,禁止端公、道士通夜念经,我是凑合的。还有,整招觉寺的方丈,搜出他偷的婆娘,罚他妈的千多亩田的那回事,我也凑合……”
她儿子哈哈大笑道:“妈一说起浑圆师,就满脸是笑,又爱朝草堂寺跑,就不怕人家说闲话吗?”
她儿上抢着说道:“这个,我倒说对。通夜的锣鼓家什吵得人硬睡不着!”
她丈夫插嘴说道:“武学堂不见得像那样练武。”
吴鸿道:“武学堂苦吗?”
吴鸿道:“周秃子是哪个?”
吴鸿插嘴问道:“玉表弟你刚才说到青羊宫去看修马路。啥东西叫马路?我同路去看一看,好不好?”
吴鸿大为诧异道:“这样歪吗?”
吴鸿只在舅舅家来住了几天,想着自己家乡男女对待的状况,生恐他舅舅一巴掌向他舅母打去,必会累他来劝半天的了。
又奔到他母亲身边,把一个头埋在她怀里揉搓道:“妈,我不吃饭,今天在街上碰见黄大哥才进城,陪他耍了半天,在他店子里吃的饭……”
儿子名字叫念玉,因为自幼生得很白净,他父亲偶尔读到《韩文》,有这么一句:“玉雪可念。”才给了他这个佳名。当下就亸着手,低着头,呆立在那里。
他遂扬长而去,找朋友到茶铺里谈天消遣去了。
他表弟把一张薄薄的嘴唇向他一撇道:“不信,你去试试看!多少穿得很阔气的人,还跪过来哩!”
他的奶奶把手一拍道:“武功名,我也晓得啦,出来当武官。武官是啥高贵的?文官开个嘴,武官跑断腿。也有你那葛表叔啰,做着那么大的官,一个穷亲戚隔几百里远巴巴地跑来找他,求个事情吃饭。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又读过书的,哪里不好安个事,却把人支去进啥子武学堂受苦!”
他妈满脸是笑,一手摸着他那漆黑光滑的一条松三把发辫——这是他吴表哥顶欣羡的东西。——看着吴鸿道:“大表哥,你看,还这样离不得妈的一个娃儿,他老子总默倒他成了大人。前几年逼着他读书,造孽哟,从早读到打更,醒炮1一放就喊醒起来,就把他带进馆去,那时,已在顾家教书了。我又不得在身边,不晓得他咋个管法,书哩,没读几本,人却读得黄皮寡瘦的。大表哥,你想啦,我们只这个儿子,又是聪聪明明的,何犯着那样逼他读书。我们又不想他戴顶子做官,读些书来做啥子?就说做官找钱,也是命中注定,俗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没强求……”
1成都在辛亥革命以前,一般人的作息时间,犹然凭着总督衙门头门外的炮声为准则:黎明时一炮,谓之醒炮;擦黑时一炮,谓之头炮,又谓起更炮;二小时后再一炮,全城二更锣响,谓之二炮。二炮以后,醒炮以前,全城安息。没有急事,不打灯笼是不准在街上行走的。那时各街都有栅门,都有更棚,三更以后,栅门上锁,钥匙在更夫手中,要在街上行走,也很困难。自从一九〇五年开办警察,取消夜禁,全城栅子虽已不关闭上锁,而机器局已有上工下工的汽哨作为相当标准的报时,但总督衙门的炮,还一直在放。大概在争路风潮起来后,这旧制才完全取消了。
他妈也是笑嘻嘻地道:“你这娃儿自己就会扯诳了,还要我来帮忙?既到青羊宫,离草堂寺本来不远,去看看干爹倒是真的。你干爹只在拜年时看见过,快个半月了,没见他进城来,我也不得空去看他,他那病该没有犯呀。”
“这才不方便啦!我们乡下,哪个管你这些。”
“没有,两回都是在花厅上见的。”
“放你的屁!我护了他啥子?啊!是你的儿子,你该把他整死!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吗?你不说,那就好,不要你说。我喜欢他,我会说他,我会供养他。稀奇你这个老子!玉娃子进来!我做蛋炒饭你吃。造孽哟!跑了一天,是不是还没吃饭?”
“很好!明儿吃了早饭,我们一路去。马路是从南门外王爷庙一直修到百花潭,是马拉车走的路。今年青羊宫改成了劝业会,都说是周秃子开办的,很热闹,啥子玩意儿都有。他们说比以前皇会还办得热闹,并且要办一个多月。现在已经在修路,在搭篷,城里许多铺子都朝城外在搬,连卖彩票的铺子都搬去了,周秃子天天都要去。”
“噫!你连赫赫有名的周秃子都不晓得,真是苕果儿了!”
“啧啧啧!这真是官场里富贵眼睛,穷亲戚就是这样看待法,无怪要叫你去考武学堂!我想你妈守了十多年的寡,就只你这一根苗,何犯着去干那些没出息的苦事。你依我说,明早去见你葛表叔,就说,请他在别处给你找个小事,不要去进武学堂。你到底也是他一门亲戚,撩着他不丢手,怕他当真就不管你了?”
“你才怪哩!别人打保符做法事,是救命啦!你就连一点瞌睡都舍不得了!”
“你个婊子养的龟杂种!说起你妈的怪话来了!你妈要偷和尚,连你老子还管不着哩!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小的时候,不是得亏你干爹画的符水,你还活得起来吗?你干爹咋样个爱你,现在骨头长硬了,就翻脸不认人,连干爹也不喊了,连妈的怪话也要说了,真不是个好杂种!”
独院门一响,王中立咳着嗽跨了进来,他儿子登时就钻进下手那间房里去了。吴鸿也站起来要进去时——他与他表弟同床。——王中立悄悄向他说道:“你明早还是到北纱帽街去拿荐信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