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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魔舞

第二十九章“鸟倦飞而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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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乐生凭了检查哨人员的压力,抢买到了两个司机台座位后,很得意的,从人丛中挤出,横过马路,走到车站对门一家茶铺里来找他太太。

但他却向着另一张茶桌上坐着的一个时髦女人打着招呼道:“啊!陈三小姐,……早啦!”

看见她同茶桌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还有三口小衣箱两个铺盖卷,“也到乐山去吗?……那我们同路了!买到了车票没有?……好!好!我先介绍下,这是内人,这就是陈三小姐。……”

两个女人早都感觉彼此眼熟熟的,朱太太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因要喂小孩的醪糟蛋花,便不再去寻思。而陈莉华倒已想起了,前年躲警报在桤木沟同陈登云开过玩笑的那回事,不就是拿她——这个满身苕气的女人,做过口实吗?她此刻虽在不怎高兴的时候,毕竟拗不过本能,不由抿着嘴唇做出种瞧不起人样的笑容,向朱太太点了点头。

朱乐生问道:“陈三小姐过乐山去吗?”

来不及问她过乐山去做什么,接着便自己表明他是奉调到乐山税局去服务的,接着便说到今天走的人真多,“车票不好买得很!”

他太太虽然全副心力都用在醪糟蛋花和那娃儿的嘴巴的联系上,但也掉过头来说道:“我不管,我是要坐司机台的。”

“有你的司机台,我早已弄好了,还等你吩咐!”

“我们的勤护兵呢?”

陈莉华连忙回过身去,向着王嫂的耳边叽咕道:“听见吗,勤护兵?凭再怎吗夸耀,还是满身苕气啦!”

朱乐生又在问:“陈三小姐,你们的车票买好了吗?”

“有人买去了,大概没问题。”

赵少清、周安二人一路说着话,从车站大门走过来。来乘车的旅客还陆续有到的,茶铺内、面馆内人坐满了,行李也堆满了。有些像是送行的,有些却在设法买黑市车票。朱乐生那桌上也来了好几个送行的朋友,男女都有,大声武气的谈着这,谈着那。

“车票买到了不曾?”王嫂赶着周安这样问。

“买到了,只是多花了万多元。”

“为啥呢?”

赵少清接口说:“今天只有三乘车到乐山,不多花钱买黑市票,那咋行呢?”

王嫂又问:“有座位没有?”

“没座位,又不多花钱了。第一排第六七两号靠着窗子的。……”

一个工役模样的人,拿着一只铜铃,从车站大门内直摇出来,一面大声吆喝道:“乐山一次车的客人上车啦!……”

周安忙说:“莫慌,你们是第三次车。”

朱乐生一伙人早站了起来。另一个年轻小伙子把娃儿抱在手上,朱太太只掉头向陈莉华似招呼不招呼地看了眼,便偕同众人走了。反是她的丈夫颇有礼貌地把右手一举道:“陈三小姐,我们乐山再会了……哦!我还没请问你到乐山住在哪里?”

她本要详详细细告诉他:因为庞兴国调到五通桥盐务局,曾有信来,要求她也到五通桥去;信上并且说,祝奶妈已经被她的丈夫领了回去,不会再破坏他们的家庭幸福;贞姑儿不再想她的奶妈,而随时思念,随时挂在口上的,倒是她亲生妈妈,她并且出了麻疹后,已长高了一头,也比以前乖得多;二和尚更其淘气了些,但已在自己家里读到初小三册,设若有他妈在身边照料着,不是更好些吗?大和尚哩,居然能提笔写信了,在父亲的信里附来了一张信笺,写着胡豆大的字,说了许多孩子气的话,使人看了怪好过的。她现在到五通桥,并不是为旁的事,只是回她的家,仍然去恢复她庞太太的名称。设若朱乐生不是较生疏的外人,她是乐于要把这一切去告诉他。

但是她回答朱乐生的,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还不能确定住哪里。”

及至朱乐生挟起那只“新置项下”的大黑皮公事包,兴兴头头赶向车站那面去后,她不禁回头向王嫂叹息道:“说是不要一个人晓得便偷偷跑了的,哪知道才出城就碰见了一个认得的人!”

王嫂很同情的点了点头道:“成都省城原本只有这们大点,真要碰不见一个熟人,那除非躲到深山老林里去!”

因为周安叫赵少清帮着拿箱子和铺盖卷去过磅,王嫂便站起来说:“等我来拿,他的手不得力。”

陈莉华叹了口气道:“就让他拿罢,东西也不算重!唉!你哪能帮他一辈子的忙!”

她又接着向赵少清道:“记清楚,照料房子是你一个人的事啦!盗贼水火,你要全部负责任的。周安,他是暂时帮你的忙住在那里,要晓得,他一找着事就要走的。”

“我晓得,还要你三小姐吩咐么。”

“又是三小姐!”王嫂把眼睛一。

周安笑道:“莫怪他,他现在受伤之后记性还好,只是忘性大得点。……大家说过好多回了,太太姓庞,陈三小姐是太太娘屋里称呼,如今不用这称呼。大门口已贴上了庞宅条子。可是,他老记不得,真糟糕!”

王嫂道:“那吗,周安,我看,你还是不忙去找事,就住在丝棉街公馆里。你横顺有本钱做生意,也用不着再去拉车子。老爷太太说不定半年八个月要回来的,只要你安心帮他们,我想他们也不嫌多你这们一个人。……”

陈莉华道:“王王也是哟!他找得着好事,让他去多弄几个钱不好吗?留人家干啥子!”

“你放得下心,我却放不下心。说老实话,我倒安心老死在丝棉街房子里的。光留赵少清一个人看守,颠颠懂懂的,不说盗贼水火,就临时有个啥子事,比如派房捐啦,比如派壮丁啦,比如街坊打清蘸啦,比如有个啥子人来问这问那,说不定还有啥子信啦电啦,像他这样颠颠懂懂的,咋行呢?”

周安道:“我本不要出去找事的,陈五先生一走后,我就说过,还是来帮太太。倒是太太只答应我暂时住下子。其实,我说哩,我们只管是帮人的,并不是就没有天良。得太太帮忙,在八达号汪师爷他们那里搭点小股,到底不算吃亏,算来实在比出气力拉车,比放帐吃月息,都强多了。所以,我才说,与其再去卖气力,倒是拿着本钱做点靠得住的生意,将来若得太太再提拔一下,说不定居然解决了,像马经理他们样。所以,我并不一定再要去找事,只要太太答应我在公馆里住下去,我自然会尽心尽力帮着赵少清照管,再不劳你王大娘操心。将来太太回来,要用我,我住下去,不用,我再走。”

陈莉华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把箱子提走,并不说什么。

两个铺盖卷果不算重,赵少清把一只放在右肩上,把一只提在左手上,也跟着走了。

“你为啥不吩咐周安一句?你当真不要他帮忙照料房子吗?”王嫂定睛把她女主人瞅着,脸上神气很不自在的。

“唉!你光只顾着房子。房子有啥关系?空落落的一院,只一些不值钱的东西,着贼娃子偷了,着火烧了,也不过是那们回事!不过叫赵少清留点心,格外好些,……”

“唔!这不是你的意思。你不用说啦,你的真意,我是晓得的,不过因为周安是陈登云的车夫,开销了,免得后来看见了又心烦。其实哩,我倒要说……”

此刻,车站右侧的两扇大木板门霍的打开,一辆木炭客车——那千疤万补的木板车身,以及几乎不成形状的铁器,只能说是还像一辆走长途的汽车,也和抗战以来,一般被拉、被买去作卫国抗敌的壮丁样。——顶上顶着小丘似的行李,喘着气,像老牛样,蹒蹒跚跚从门内的车场上驶出。这就是行将负着重载,安排破费两天工夫、走一百六十二公里,到乐山县去的四川省公路局局有的第一次客车!

接着又一辆木炭车出来,顶上没有那么多行李,据说是成都到眉山的专车。

接着铜铃又在振摇,招呼去乐山的第二次客上车。

接着另一车站开往西康省雅安的客车也走了。那是不归四川省公路局管辖的,倒是一辆比较新色,而且是烧酒精的车。

接着是几辆花了相当买路钱方得通过车站检查哨而溜走的载客小汽车。

接着是不服什么机关管理的美军吉普车,和美军载运东西的大卡车,由城里开出,气昂昂越过车站检查哨,向大路上飞驰而去。它们肚里装的全是道地汽油,光看那走的样子,就比酒精车、木炭车雄多了。

接着便是那些跑短程的长途黄色车。车子只管破烂,而且打气的胶轮,两年以来,早都改换成用旧汽车外轮花破改造的实心牌皮带了,但拉车的倒都是一伙衣服穿得光生的精壮汉子。就是坐车的,也看得出比那般拼命朝木炭汽车上挤的,相当有钱,或相当有闲。

走了好多辆车子之后,茶铺里和好多家小食店里的客人也随之而减少了不少。在陈莉华这张茶桌的四周,全清静了,剩下一地的纸烟头、热鸡蛋壳和涎痰口水、甘蔗渣。

陈莉华接着又把一只银烟匣摸出,取了一支“菲利浦”,就着王嫂递过来的洋火咂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说道:“咋个的?车子都走得差不多了罢,周安他们,咋个还不来打招呼?”

“没关系,早迟总要走的!……你听我说,周安,你还是留下他罢,虽然是陈登云雇用过的人,到底还可靠,并不像他主人家那们坏法!”

“你已经吩咐过了,还要我开腔做啥子!”

“你莫同我斗嘴。你到底是主人,你不开腔,怎么能作数呢?……其实哩,这有啥心烦的,不丢开已经丢开了,我倒说,陈登云到底还算对得住你,只是你自己的脾气太大了些!……”

“我的脾气大,是你说的吗?”陈莉华是平生不受人当面批评的。不过对王嫂却是例外,仅仅马起脸,反问了这一句。

“是我说的!……要说陈登云坏哩,也只是他同你相好后,就把你独自霸占了,不要你格外再交一个朋友,从前那些对你多们好的老朋友,全被你丢开了,你为啥要这们干?自然是听了他的甜言蜜语,只认为他一个人靠得住。……听我说,我顶不高兴他的,就是他把你迷得连自己的儿女都不要了。……莫挡我,等我说!你想想,要不是他把你迷住了,那一次贞姑儿出麻子,那们凶法,你为啥不就走呢?”

陈莉华好像真要生气了,一张嘴哆得像个荷包,鬓角上的青筋绷得有纸捻粗,不过眼睛却没有鼓得那么圆,牙齿却没有咬得吱吱的响。大概心里也明白,王嫂说的是真话,而且对她只是检讨而已,并不含什么恶意。

王嫂并不看她样子,依然说了下去:“当初,那小伙子到丝棉街家里来住时,我就不大看得上眼,第一,婆婆妈妈的,一点不像有出息的男子汉;第二,太嫩了,啥都不晓得,到底是他妈个中看不中吃的东西。不过,你既喜欢他,我还说啥?所以,后来你同老爷闹翻了,要上省来同他一块儿住,我也只好赞成。阿弥陀佛!幸而你还算有见识,一直没有听他的鬼话,同老爷真个离婚,把儿女们丢了。不然的话,现在才真下不了台哩!”

“有啥下不了台!我觉得倒是那们做了,或者还好些。看他敢不敢一下就飞走了!”

“你还要同我强!唉!我晓得你也是嘴硬罢咧!”

王嫂咳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说,他走得倒好!是不是他哥打电报来喊他去,我倒不管,只是能够设法把你帐上的钱全归了拢来才走,总算还有天良,我赞成他还对得住你的,就这一点儿。我觉得你们两个人能够这样分手,倒好得多。设若我是你的话,既然相好了一场,我乐得做个美满人情,高高兴兴的把他送走了不好?何必那们认真的弄到杀狗下场。他哩,骂你拖累了他,临到走,还含血喷天的哼声不绝。你哩,自然也恨到了心尖上,所以连他用过的车夫都容留不下,为啥呢?自然是为了以后回来时,眼不见心不烦啦!”

“你的话真多!王王,你倒猜准了,是他哥哥有信给他,要他去西康工作。他要我同他去,好家伙!他还想缠住我。我咋会去那山旮旯呢?说到帐上的钱,他怕我说穿他们的内幕,还敢不给我归拢吗?唉!再不要提他了,我不爱听得。你好不好到车站里去看一下。”

周安又来了,说第三次车是商车,车站上已打电话进城调去了,大概还有一会儿才能开来。据车站上人说,商车是酒精车,一点钟准可跑三十公里,比公路局的木炭车快得多,就在十点钟开,今天也准可到乐山的。

“我看太太还是在这里把早饭吃了的好,他们都说车子开晏了,路上就不停的。”

“王王去吃罢,我不饿。两个荷包蛋尽够当一顿早饭了。”

王嫂也不吃饭,只叫周安在面馆给她叫了一碗猪肝汤面。

陈莉华又抽燃一支纸烟,才缓缓的向周安说道:“周安,我原来的意思,本不一定要留你替我看房子的。一则,我那房子空落落的,并没有啥子值钱东西;二则,我们又不能定夺在啥时候回省,把你空留着,耽误了你发财事情,对不住你。不过,……唉!莫打岔我,听我说下去罢!刚才王大娘又向我说,你倒是很有良心的,并不定然只认得钱。又说是你愿意帮助赵少清,他受伤后,果然不像从前,多少事情摸头不知脑的。那吗,话就这们说定啦,你以后就留住在我房子里好了。工钱伙食照赵少清的额子开支。也不一定要你成天成晚老呆在房子里,只须你和赵少清两个不要一齐走开就得啦。你要兼做一点啥子生意也由你。有啥子信电,接到后就给我转来。……总之,事情说不完,你既帮了我这些时候,我的脾气你是晓得的。……那就是了,只要你诚心帮我,我不会对不住人的,王大娘就是榜样。……”

王嫂拿着筷子向车站门口一指道:“你看!……那不是马经理吗?”

果然,一乘私包车刚在车站门外停下,马为富从车上跨了下来。一件白狐肷皮袍上套了件蓝布衫子,是新的;头上一顶水獭皮帽也是新的;连同车上搭的一张艾叶豹皮垫,似乎也是才买的。

“马经理多半是来给你送行的。”

“他咋个晓得?我并没告诉一个人。”

马为富向车站里直走进去,车夫也只顾得拿毛巾揩汗,都没有向茶铺这面看一眼。

周安说:“我去招呼他到茶铺里来。”

呜!……呜!……啵啵!一辆比较新色的大客车已从大路上烟尘滚滚的飞驰了来,一转弯,就由车站左边的车门开了进去。

“车子来了,我去同赵少清招呼捆绑行李。太太同王大娘跟手进来好了。”

马为富的车夫也拉着空车向茶铺这面走来:“周大哥……啊!陈三小姐,你们也在这里?”

“你的老板是不是来给我们太太送行的?他的宝倒押端了,恰恰赶上!”

“送行?……我倒不晓得。我只听说老板是来找这里的检查哨。大概是讲啥子生意罢?”

陈莉华冷笑了声,向王嫂道:“你默倒人家都像你吗,还讲交情?却不晓得目前讲究的是有利害才有关系,没利害就翻脸不认人的。唉!照这样看起来,我真有点失悔了!”

王嫂一面走一面说道:“也莫怪人,你原本是讨厌了人家,才打算悄悄溜走,不叫一个人晓得。你说过与其再在这种世界中和他们鬼混,不如隐藏在自己家里,倒还心里安静。怎么才回了头又失起悔来?”

“你晓得我失悔的是些啥?陈登云就这样赌气走了,太便宜了他。我还是该把他抓在手里,我倒是有我的打算哩!王王,事情复杂得很,你这个人太简单了!”

车场里只寥寥站了三十几个最后的客人。大概因为第三次客车是商车,是酒精车,一百六十二公里准可一天跑到,而大家又是吃饱了肚子的,脸上都摆出一副从容愉快的样子,各自谈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车顶上正由车站站丁在给客人捆绑行李,有王嫂、有周安、有赵少清在那里动手动口,陈莉华是无所事事的,萧然的站在人丛中,倒反萧然的触到一种寂寞之感。她忽然寻思:“怪啦!我为什么因了陈登云一走,便改变了我的方向?我和他同居以来,本就没有打算能够白头偕老下去,那吗,他被他二哥叫走了,我便不犯着丧气!我还是应该一个人留住在‘归兮山庄’,不然,也该回到丝棉街,仍然过我原来那种生活!再活动几年,总要找个好下场。……我既不怎么爱陈登云,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另外再结交几个朋友?比如说,那个陆旅长,不是就很有意思的在追我吗?还有几个盟军小伙子,不是也给罗罗说过,要进一步同我好吗?只要我肯,还不又是一个爱娜?……那,我仍然是交际场中一个红人,谁能不捧我,谁又敢说我半句坏话?比起我以前的几次失败来,这回可就不算什么了!但是,真怪啦!为什么只由于老庞的一封信来,我就忽然想着我的儿女,忽然就讨厌起以前的生活,忽然就厌恶起眼前这伙人物,……唉!这是怎么搞起的?大概因为多了两岁年纪,老了,鼓不起劲来了!……”

她一直上了车,在头一排车窗边坐下,一面再向周安、赵少清嘱咐一切时,心里犹在这样自审自问。

马达发动,车轮已在转了时,她才忽然想起,连忙向周安叫着说道:“你们赶快回去,莫让马经理晓得呀!”

到底莫让马为富晓得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而且马为富又怎么会不晓得?晓得了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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