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趼廛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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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苏

童时从蒙师冯竹昆先生读书,与同学潘若祖(此其名也,童子无字,后相失,亦不及知其字矣)甚相得,时过其家。其祖母年七十余矣,言其当五十余岁时,感疾卒,茫茫然不知所之,猝遇其亡姑。姑讶曰:“若何得到此?其速归,毋自误。”以失路对。则曰:“此无妨,吾当导若归也。”携之行,甚疾,初觉阴惨之气逼人。既抵一处,烈日当空,曝脑痛欲裂,光障目,睫不得开。姑折一巨荷叶以代盖,遂无所苦。抵家门,闻子妇辈哭甚哀,仓皇入视,迷惘无所睹。良久,豁然苏,则已陈尸三日矣。

趼人氏曰:世固多巫觋之辈,借地狱轮回之说以猎食者矣。此姥所言,乃绝不及此,知其必非谎言以惑人者。然则鬼神之事,不尽诬乎?若祖之父某公(忘其名字)谓余曰:“自闻家母此言,使人追远之念,不敢少懈,凡遇祭先,俨然如在其上矣。”是说也,则可以立教。

狐言

甲辰冬,游济南,识清远刘祖乾。言其在青岛时,有同乡某,自旅顺逋负而来者,助以资,使之返里。某悉刘与劳山某道士稔,窃其名刺,往见道士,言愿为弟子,乞得刘刺为介绍。道士留之,作书复刘。刘得书,颇致疑讶,自造劳山访之。道士言:“彼厌此间嚣杂,已独往前山习静矣。”刘至前山,惟破庙数橼,某作道装,挥尘默坐,意颇静穆。见刘,举手谢过,遂留与盘桓。同至庙前闲步,下视悬崖万丈,殊懔栗。误蹴一石,石坠崖下。适一狐过,石几中狐。狐跃而避,去数步,辄回顾视二人曰:“作甚么?”

趼人氏曰:祖乾亦讲新学,究新理者也,当语此时,且谓余曰:“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今之新学家耻言鬼魅,正与迂儒之持无鬼论,同一见解耳,未见其有所高尚也。天下事之类此者,正不知凡几,胡可以常理论哉?虽然,设非余之目见,余亦不信也。”语此时,余笑谓之曰:“谚叱言之不经者曰胡说,殆即狐说之误矣?”相与大笑。

失烟

童时,闻邻翁扑其孙甚厉,孙哭之哀,且呼冤。先君不忍闻,就问何故。翁曰:“吾予以一饼金,使购阿芙蓉,归,则得一空器。是非亡其金,即以烟与人矣。”问其孙,则曰:“吾固已购烟,且满一器,至于归而空,非我所知也。”先君曰:“是大易事,盍偕至烟肆一审乎?”翁诺。时已晡,笼灯而往。即至,肆主曰:“是儿与我一饼金,购烟去者,亡金,其冤也。或以烟与人,则不可知。”翁将复施扑责。肆主验其器,良久,忽咋曰:“翁勿扑,童子其冤。使彼以烟与人,虽尽,器必不净。彼以器来时,四周之余烟尚可滴也。今验此器,虽百涤不得如是之净,此中其有异乎?”翁验之,良然。而器底有翁自注之轻重数字,绝非以他器易者。遂相率谓为鬼所摄云。

或曰:此事恐不信。趼人氏曰:吾信之且笃。不观于有烟痼者乎,依时以进,俄顷不可延;量率以授,锱铢不能爽。苟不然,则涕唾涟如,面无人色矣。人即如是,为鬼可知,死且不能绝,何怪其攘之路人也?撄是痼而不戒者,其亦将沦为此鬼也欤!

神签

光绪壬午八月,得先君书,诏赴宁波省疾。时余年甫十七,家母恐年稚不习风涛,使卜于神。乡有灵应祠,祀玄武,载在祀典,云极灵验。往卜之,得一签,语曰:“天昏地暗雨来急,如此风波不可行。”大惧。念以此归,则母必阻不使行,而父病何可缓?商于庙祝,易一上吉签以归,乃成行。以十九日登舟展轮,出虎门,即遇大风雷雨,舟几覆,颠簸于海上者十日,至二十九日乃抵吴淞。不可谓非验也。

红痧

壬寅、癸卯间,上海盛行红痧之症。初起时,觉骨节酸痛,或微热。一二日间,遍身发红点,若疹然,遂名之曰“红痧”。此症初行于粤,粤人以芫荽煮荸荠啖之,良愈。然非险症,虽不药,亦自瘥,从无患以死者。沪人某甲,夙崇西法,举中国所旧有尽弃之,饮食器用,非西法不安不饱也。亦患此,急以叩西医。西医曰:“易耳。以凉水浸巾,绞起而覆之身,疾即已。”甲试之,死。

趼人氏曰:死有恶其不速者,如甲是已。西医非不可备一格,然遇难起之症,医者束手,姑以试之,可也;或夙知某症为彼族专长,就之,亦可也。乃不思其故,病即投之,岂中国遂无医者耶?西医之治伤寒,几曾见其愈一人也?更有狂悖之徒,就医学于彼族,犹未毕业,即狂呓而言曰:“中医将绝于世界。”信斯言也,是中医徒杀人,而不能救人者也;不然,曷至于是?然则公之祖若宗时,为无西医之时代,公之祖若宗,胡为不皆死于医,而犹得传种以逮于公也?此则大惑不解者也。

族叔至泉患目疾,就某西医求治,叩以:“吾中国医家有言:‘外表之五官,皆连于脏腑。’信耶?”西医曰:“外自外,内自内,何得相连?如君患目,斯患目矣,于脏腑乎何有?”乃为之发药,朝服者,夕服者,晨洗者,暮洗者,纷如也。而十诊不愈,且有甚焉。延一月矣,复就某中医叩之,曰:“肾水亏也。”投以药,两剂有效,五剂而瘥。

甲辰秋,余得虚怯之症,闻声则惊。叩诸医生,云:“服天王补心丹,至一年可愈。”厌其久,就诊于陈仲篪。仲篪,西医也,投以药,十四日愈矣。西医固未可尽诬,吾特恶夫挟西医以诬中医者耳。

扶鸾

扶鸾之戏,恒有所见,而究难测其理之所在。谓为术士之手法欤,则文人亦有能为之者,或亦有以童子为之者,其非手法可知;谓必符箓之灵,则世上乌有如许神仙,且任一人呼之使来,挥之使去也?儿时,诸长辈偶集家祠为此,群问休咎。戏谓余曰:“童子亦有所祷耶?”余曰:“欲叩终身事耳。”乩即盘旋动,作一古装人,长髯岸帻,当风植立,回首却顾,衣褶须眉,栩栩欲活。复判二语曰:“其中真妙处,尽在小桃源。”今四十余岁矣,一无所验,此又何耶?坛设祠中累月,忽一日,曾叔祖璞完公临坛,遍斥群从之不肖者。自是众惧,毁其坛。观于此,又不敢尽拟为子虚也。

射覆

甲午、乙未间,与楚雄何景唐比邻居,岑寂无事,学为卜筮。于是《易林》《易隐》等书,纵横满案。迄今思之,殊可笑也。然亦有偶验者。余游市上,购一日本蛋饼归。饼本圆式,而折作三角形。中藏色纸二事,刊有卦名及吉凶语判。盖亦备占验者之购求者也。袖使景唐射之。演卦成,曰:“异矣!是与我同类者:形尖,色黄,有文字,甘而能食。此何物也?”则不得谓之非验矣,特未演为繇词耳。

入土不死

罗浮山道侣,掘地得一裸尸,抚之,胸际尚微温,似有气息。舁之入观,试以清水哺之,尚能咽。数日,易以粥糜,久之,居然复苏。自言宋时人,金兀术下汴时,从汴梁避兵至此。问何以入地,亦不自知。言惟忆枯坐一处山头,渐无知觉而已。叩其姓名及当时事,都不省忆。问所习,曰:“运气。”此人至今尚存,且甚强健云。此为南海朱培初所言,培初曾亲见其人。

趼人氏曰:可以囊括天下之事而无遗者,曰理,曰数。大抵儒者言理,术家讲数,愚人亦多舍理而信数。若此事者,真理与数均无可归者矣。姑勿论入地千年不死,为理所必无;即以数而论,亘古以来,恐亦无此奇数也。持此以质之言理言数者,不知又将谓之何?

盗跖踞文庙

广州府学门斗某,本读书子,性鲠而数奇,困顿无所依,遂沦落为门斗。会仲秋丁祭,先期粪除学宫,某率役操作。及夜而倦,就庑下宿,矇眬间梦有人呼之曰:“起,起!神其来。”仓皇顾视,则一青衣人立身旁。起问何神,曰:“勿问,且与子暂避。”乃偕之至暗陬匿焉。俄闻有声窸窣,狗窦中一人匍伏入,继之者鱼贯也。既而皆就座,喧扰殊甚。一人貌极狰狞,踞中席。四兽环其旁,状在虎、豹、犀、象之外,不可识。百余人列两庑,喜舞跳跃,不解何故。以问青衣,青衣人曰:“踞中席者,盗跖也。旁列四兽,为浑敦、穷奇、梼杌、饕餮。两庑纷列者,为宋江以次百八人,及历年著名之窃贼也。”问:“宫墙重地,何以容若辈?”曰:“是何足异?彼踞此有年矣。”问:“先师何以容之?”曰:“凡祭祀之典,神非享其仪,享其心也。故与祭者,虽似致敬尽礼,而其心初以为神道设教,未必果有神焉者,神即不之享,祭如未祭也。天下之与祭者多矣,如此者百得一二焉。其或致敬尽礼,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者,则视其平日之所为矣。其平日有淫邪之行者,则淫邪之鬼享之;有贪鄙之行者,则贪鄙之鬼享之。所祭者不享也。若此庙自林少穆主祭之后,先师从未来享,盗跖乃从而踞之耳。”问:“踞之者何必盗跖?”曰:“祭者盗跖,享者自盗跖耳,又何足奇?”问:“先师何在?”曰:“伦常日用间,处之无愧者,先师即凭之。先师何不在,而亦何常在之有?”某正欲再问,忽闻殿后吼声大作,一人雄冠剑佩出,盗跖以次众鬼纷窜兽散。某亦惊悟。明日以告人,鲜有不嗤其妄者,而某颇自信。恒自悔曰:“惜乎!未叩青衣之为何人也。”常窃就庑下宿,冀再梦,终不可得。庚子返里,佩伯从兄为余言。

趼人氏曰:此为门斗之寓言欤?抑果有是事欤?未可知也,然其言则殊近理。祭者何人,斯享者何鬼,正如磁石之引针,琥珀之拾芥,物类相感,有不期然而然者,乌得谓之妄哉?呜呼!天下之文庙多矣,其不为盗跖所享者,盖寡矣。

宋江解填词

《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念奴娇》一阕云: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

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六六”“八九”,谓即指百有八人也。或云:“此为明代人附托者。”说近似之。

《水浒三十六人赞》

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人赞》,无公孙胜、林冲,而加入晁盖及病尉迟孙立二人。赤发鬼刘唐,则作尺八腿;双鞭呼延灼,则作铁鞭呼延绰;急先锋索超,删去急字;病关索杨雄,作赛关索;双枪将董平,作一直撞;没遮拦穆弘,作穆横;金枪手徐宁,作金枪班;扑天雕李应,作李英。按《水浒》演义,晁盖称托塔天王,在宋江前称首领,不在将列,而《赞》称为铁天王。病尉迟孙立,在七十二地煞内,《赞》乃及之。或《水浒》尚有别本欤?抑传误欤?《赞》载《癸辛杂识》。

挽联

余生平于诗文,喜性灵语,而恶雕饰,于联句亦然。生平所见寿联、挽联等,殊鲜当意者,意此道或非性灵所能为也。庚子夏,上海妓者陆素娟死,房县戢元丞为之开追悼会,有以挽联属者,为之句云:

此情与我何干?也来哭哭;只为怜卿薄命,同是惺惺。

壬寅游汉口,因吴县沈习之,识谢鑫生,仅一面。鑫生旋卒,讣至,挽以联曰:

与公仅一面缘,竟成千古;累我洒两行泪,望断九泉。

自视尚无雕饰痕。

地毛黑米

灾异之事,史不绝书。自今人之眼观之,鲜不斥为诞妄者矣。虽然朕兆之说所不敢知,而怪异之事,则时有所见矣。光绪甲午,上海地生毛。时余寓西门外,与城垣仅一壕之隔。城垣下为屠户,家人于门外采得毛至,视之,若猪鬃然,疑为隔壕之物,为风吹至也。不数日,而城内外哄传地生毛矣。制造局画图房旁一丛最盛,拔之,长可四五寸许。同人相约勿动,觇其变。乃不久即失所在,亦不见其萎瘁也。己亥,苏州、无锡等处乡人掘地,得黑米无数,煮之不成饭,焚之有烟焰,其非炭可知。余曾亲见之,凿然米也,第色黑如枯墨耳。

绍兴女

咸丰间,长发军陷绍兴,郡有王姓者,一家被虏。王有女二人,具殊色,皆已受同郡某氏之聘。酋得之,以长女赐其先锋将王某。女不从,触柱死。酋复以其少者赐之。少女从王入室,谓王曰:“身既俘矣,乌敢不从?第念祖、父、弱弟均在虏,子能为我出之,然后择吉为婚可也。”王大悦,曰:“吾当为卿图之。”长发军每虏人,辄置公馆中,供使役。王谓其酋曰:“公馆中老耄者众,不足驱策,徒耗米粮,奈何?”酋曰:“盍杀之?”曰:“杀之亦无益,不如纵之。”酋从其言,于是女之祖从而得释。越数日,又谓酋曰:“公馆中童子众多,既不能供使令,更相聚打骂哭泣,令人厌欲死。”酋曰:“杀之。”曰:“此不必杀,纵之,使扬于外,俾他郡人知我恩德,不亦可乎?”酋又从之,而女之弟亦得释矣。王语女曰:“卿祖及弟均释矣,所羁者,为卿父耳;卿父方壮盛,吾无以为词也。虽然,当缓图之,必有以报卿。”女闻之,曰:“弟得释,我王氏有后矣。”遂绝食,七日犹未死。王谓之曰:“卿父尚在,何自苦为?”曰:“仓卒之际,存祀为急;吾弟得释,祀可存矣。父之生死,惟子是命,不敢计也。”曰:“卿盍从我?必生卿父。”曰:“吾义不可生也:生而不从子为失信,从子为失节。且子姓王,我亦姓王,同姓不婚礼也。使吾生而何所适从耶?”王曰:“卿烈女子也,吾不敢强卿。卿其进食,当并卿父而释之,不敢以非礼相干。”女目曰:“子欲生我而陷我于不信耶?吾当报子于地耳。”卒不食死。王义之,言于酋,并释其父。

趼人氏曰:女其圣者欤?于呼吸存亡之顷,存祀、守身、循礼、就义,而不露一毫凌厉激烈之状,何其从容也!就义之言,婉而多礼,知其涵养功深矣。乃数十年来,湮没焉而不彰,谓非采风者之过欤?会稽林蓉圃知余有笔记之辑,乃举以告余,惜已佚其名矣。

记戊寅风灾

龙之为物,号称为神,然究未有目睹之者。尝谓禹治洪水,驱蛇龙而放之菹;能驱之使往者,其为物之无用可知。世人之不得而见,盖已亡种矣。顾何以数千年来,犹奉之为神物也?

光绪戊寅三月初九日,余从族老泛扁舟,至花县扫墓,舟子忽呼曰:“龙!龙!”推窗视之,见天际垂一白气,隐约莫辨。舟子谓飓风将至,急驶入一小港,为避风计。俄而烈风、迅雷、暴雨大至。视白气犹夭矫天际也。良久乃霁。明日,舟过珠江,见覆舟无算,浮尸塞流下,始知昨日之劫之巨也。知其事者,谓是日龙起于西樵山,初无雷雨,但见气从山腰起,拏空而上。某姓墓石,尽被揭去,不知落于何所。龙随风至省垣,所过处,坍倒房屋无算。是役也,爱育善堂备棺殓尸,至二万八千具,其他善堂犹不及计。省垣棺木,为之一空,至有以瓮殓者,巨劫哉!然亦有躬被其难而不死者。

某老妇,当风雨时,枯坐一室。及霁,启户出视,则景物都非,盖风摄其室至三十里外矣。此事终不可解。风摄其室,可也,然何以地亦随之而起?岂非一大怪事哉?甲乙二绳匠,相对作绳,风骤至,闭目不敢动。风止,启目,则已自城西被风卷堕城南,手中犹相对绞绳如故,毫末无所损。相传此数人,皆素有隐德者云。

是日天本晴明,省垣药肆所曝药丸,为风吹起,倒卷至西樵乃落下,一时又哗传天雨药也。

内子为余言,时甫八岁,居三界庙旁。是日兼雨雹,儿时好戏,持帚冒雨,至庙前旗杆下扫雹。忽觉火光夺目,霹雳骤起,大惊欲号,犹未出口,顾视旗杆,齑已粉矣。相去不过咫尺,而不及于难,亦一奇也。

事后,人竞传曰:“龙,龙……”,而卒无见龙之真相者。

龙鳞

李山农观察官山东时,忽一日,天大雷雨。既霁,仆人自外归,以一物呈观察,云龙趾也。适雷雨时,空际坠下一龙腿,市人争脔分之,仆亦攫得一趾。审之,粗如人臂,鳞甲满焉,灿烂作五彩色。乃取鳞数片,以为玩具。鳞方形,其纹亦方。时观察方办金矿,化学师数人在寓,命化而验之,云无原质。今观察已作古人,龙鳞或犹在也。观此,则龙之为物,不尽诬矣。甲辰游济南,惜忘以此事叩土人,片鳞碎甲,当犹有藏之者也。

昼晦

庚子三月初十日,天既明,云密布,有雨意,俄而雷声大作,时盖辰初也。迨辰正时,云间隐隐作绯红色,俄转黑色,俄转黄色,俄成焦黄色。顾视室内,昏若黑夜,伸手乃不见其掌,居人咸爇烛矣。巳初,雨大至,天复明。数日间,报载是日苏州、宁波及长江一带均昼晦。于是人咸谓为拳匪之朕兆也。然拳匪自乱于北地,何与南方事,乃劳苍苍者之示象耶?

蛇人

蛇人之捕蛇也,视其穴,即知蛇之大小,毒之浅深。涂药于手,探穴以求之,犹提鳝耳。新会某蛇人,误探一毒蛇穴,大窘,手不得出,痛欲死,顿失音,虽欲号救,不可得矣。适一童子过,见其状,讶曰:“若为蛇所苦耶?”颔之。“欲求救耶?”亦颔之。曰:“余苦无药,奈何?”蛇人以目顾田畔。童子视之,一笠在焉,曰:“此中有药耶?”又颔之。视其笠,无他物。反复视之,于破处得一纸包。发之,则蜰虫数枚,死且瘪矣。蜰虫,俗称臭虱者也。问:“此即药耶?”颔之,张其口。问:“可食耶?”颔之,乃纳其口中。蛇人嚼之,若有余味焉。咽下,良久,猛提其蛇出,曰:“孽畜几败我!”

蜈蚣毒

新会黄伯棠,役一童子,粪除不洁。梁间坠一蜈蚣,啮其趾,毒作而痛,号叫欲绝。黄固医家,投以败毒诸品,不效,且昏绝矣,惶急无措。或曰:“以表心纸烧烟熏之,即愈矣。”姑试之,烟至而痛止,一饭顷,已矍然起。

趼人氏曰:天下事有不可以理解者,此类是也。右二则皆伯棠亲为余言者,谓研究其理,终不可得也。西人药品,动考其原质,蜰虫或尚可化分而验之;至于烟,特化学家之所谓炭气耳,炭气重,人且不舒,何以能败毒止痛,其理又安在也?虽然,是必有其所以然之故,吾辈特不得其研究之法耳。

鬼求医

相传上海初辟商埠时,某医士名噪于时。吴淞某营官病,召使诊之,乃乘舆往,归已暮矣。时虹口一带犹为丛葬处。舆夫四人,以二人笼灯前导。途次,忽一老媪遮要之曰:“得非某先生耶?”曰:“然。”曰:“吾家娘子病殆,乞先生一临诊也。”问何处,曰:“前村不远。”诺之,媪为先导。抵一处,宏楼大厦,似显者居,而灯烛昏暗。降舆入,媪导至一室。医坐定,出烟壶嗅鼻烟。媪移几近榻前,医就几侧坐。纱帐中出一纤手,瘦削若春笋。诊之,辨为鬼脉。大惊,踉跄出户,登舆呼疾行。行数武,顿忆烟壶置案上,未携出,乃命一舆夫往取。舆夫至原处,则荒冢累累。举灯烛之,烟壶俨然置冢上也。医归,以惊悸死。初闻此事时,谓是张玉书事。后叩诸老人,言玉书卒于河豚,非惊悸也,当是别一人事。

猴酒

家母言:北地人之入山采宝石者,石产山巅,山高不可陟也;且其巅多巨猴,尤不敢近。乃挟弹往,自下弹之,虽不中猴,而弹之频。猴怒,辄拾山石掷人以为报,则宝石杂焉。因而取之,亦善法也。一日,忽掷下二罂,山下固沙地,罂不破。携归,发之,贮酒满罂。近村人闻之,皆以为异,争往乞取,冀尝异味。家母幼时,曾及尝之,云味甚甜美也,惜已忘其山名矣。外祖,直隶宣化人,居东八里,或即彼处就近之地乎?然猴何以能陶能酿?知其去人不远矣。欧人每言人乃猴类之进化,理或然欤?先君则曰:“是必非猴,或前代人避乱山居者。山无盐,淡食久则毛生,故传种至今耳。”盖旧有淡食生毛之说也,是又一解。

叶中堂乐府三章

叶名琛以大学士督两粤时,城陷,为英人虏去,此事诸家多所记载。扪虱谈虎客近辑《中国近世秘史》,亦据薛叔耘《庸庵文集》采入,并采其镇海楼题壁诗。诗与吾家所抄存者略异,而又以镇海楼为印度地,或不免微误耳。粤城自有镇海楼,印度何必与之吻合也?时叶狃于扶鸾之语,不为备,事既败,有撰为乐府以讥之者。为录于下。

其一云:

叶中堂,告官吏:“十五日,必无事,点兵调勇无庸议。”

十三夷炮来攻城,十四城破无炮声,十五无事灵不灵?

谶诗耶?乩笔耶?占卦耶?择日耶?

其二云:

夷炮攻城破,中堂书院坐。

忽然双泪垂:“广东人误我!”

广东人误诚有之,中堂此语无可疑。

请问广东之人千百万,贻误中堂是阿谁?

其三云:

夷船夷炮环珠江,乡绅翰林谒中堂。中堂口不道时事,但讲算学声琅琅。四元玉鉴精妙极,今时文士几人识?中堂本有学问人,不作学政真可惜。

此诗亦载吾家抄本,而不著作者姓名。

父老传言,近日外人侦知叶之迷信鬼神也,故以纸糊巨炮置桅盘上,任风吹落江中浮泛,又故放舢舨追捞之。间谍走报,叶大喜,谓有天助,故彼之铁炮且浮,必不足为害也,竟置酒相贺。真愚不可及哉!

轻身法

《本草》所载各药,多有言久服轻身者,殊非贵品,而绝无人一试之,岂惧为古人所欺耶?汪讱庵辑《本草备要》,言川中有虐其婢者,婢遁入山深处,无所得食,乃拔草根啖之,甚美。久之,竟不复饥。一夜宿树下,见草动,疑为虎,猱升树上避之。及晓而下,凌若飞鸟。自是身轻于燕,腾跃如飞。家人入山采薪,见之,走告其主,张网求之,弗得。或曰:“是岂真有仙骨者?不过偶食灵药耳。诱使火食,必不能再遁矣。”如其言,设酒馔于路,婢果来食,食已擒之,果获。询其所食,导往验其草,则黄精也。观于此,则凡所谓久服轻身者,必皆不谷食而后可者矣,又何怪世人之不肯一试哉!罗浮山产黄精,道士云生服令人大泻。则此说又似未可尽信。

生魂

吾乡佛山书院,与海防同知署衡宇相望。肄业生偶于院中设坛扶鸾,乩动,画一皮匠担,一皮匠挟一破履盹其旁,地置破履一。抹去,再祷,仍作前画。如是者屡,送之不去,群致疑讶。庖人某自外至,见之曰:“何类补鞋阿三之甚也?”众诘其说,曰:“适于分府署前,见补鞋阿三盹焉,其布置神气,绝类此画。吾当呼之来,使自视其行乐图也。”言已经趋署前,视阿三,盹如故。蹴之醒,欠伸而起,仰视,见庖人,曰:“吾适梦至书院,诸相公饮我以酒,乐甚。汝呼我何为?”大骇,返告诸生,则仙已去而乩不动矣,知适所来者生魂也。然皮匠何以能作画?殊不可解。或曰:“是别一黠鬼引其生魂来,故画其像以侮之也。”是或然欤?

绿米

南海梁简卿孝廉,世居西樵,出馆于省垣。留妇乡居,主家政。一日,有来化米者,非僧非道。婢与以米,不受,曰:“须汝主妇授我也。”婢告主妇,主妇怒,诃婢。婢出,诃化米者。其人怒,举米撒门内,米顿成绿色。自是祟大作,举室不安。贻书促孝廉归,祟益甚:或火发于橱,启视,又无恙;或烟焰蔽室,大惊惶,呼水扑救,而烟焰已熄,绝无火灼痕;忽檐际火星迸射,若花炮然,移时始止。孝廉曰:“是幻术耳,无能为也。”嘱家人勿惶怖。俄而火发,毁其室两楹。或言:“某道士善治鬼魅,宜求之。”孝廉诺。道士应召至,言可祈禳。设坛作法,亦无他异。惟坛供鸡卵如干枚,禳毕剖之,皆失其黄。及夜,云送妖至社坛,戒仆人先至坛,爇香烛,即走避勿近,谓恐为妖伤也。有黠者窃匿坛后伺之。道士即席,禹步作法。良久,作追逐状,奔社坛下,喃喃若有所祷。人受其戒,多不敢近。黠者窥之,见其于坛置香炉内,检出绿米一撮,以纸裹之,袖藏而返云。然自是祟竟不作矣。或谓化米者与道士实相狼狈,以妖术诈人财者。说似近之。

周师傅

陈澄波言其旅人卓溪家,忽妖魅大作。诸妇女夜坐谈笑,中一人忽失其履,遍烛室内外无有,谓诸婢误蹴之去矣。至次日,忽见履置其祖宗神主头上,大致诧怪。及会食,围坐甫定,忽一砖自室外飞至,掷几上,碗盏尽碎。自是每食皆然,昼夜不宁。而尤侮其神主。窃迁之于别室,魅亦随往侮之。或煮饭熟,启其釜,则粪秽满中。卓溪愤恨不已,而无如之何。或言里有周师傅善治鬼。卓溪聘之至,祈禳一日,魅果息。周师傅者,善治鬼病,应手辄愈,而殊不自炫,求治者亦不较值,一方称长者。巫觋中乃有君子,吾于此有慨于士夫矣。

夙冤

同邑罗某,讳其名,作贾于上海。兄弟二人,各挟其妾,居平安坊某屋中。忽一日,佣妇涤溺器毕,置小院中。溺器突飞起,互相击撞,砰訇有声。会午餐,食馔毕具。所役一苏妇瞠目视良久,曰:“六鬼团坐食,主人不可近也。”问其状,曰:“一赤足童子,年可十三四,上身无衣者。其一黄瘦,颈有疤痕,侧其首,似不得正者。”余一一都能状之,今述者不可复记忆矣。罗详叩状貌,辨黄瘦者为其戚之故仆陈天保,余不可辨。自是室无宁时。所役二女仆:一粤妇,一苏妇。粤妇不能见。苏妇能见之,谓赤足童子最可厌,室中诸物之飞舞者,皆彼所为也。渐祟及人,每附于诸妾之体。鬼附时,则觉寒战不已。以桃柳枝击之,鬼亦不惧。被附者经一次,则数日不豫。苏妇曰:“鬼之附人,非附也,特持之有握其吭耳。”

罗大窘,召道士禳之,且告以陈天保之名,而诉其来历,曰:“天保本窭人子,沦落无所依。吾戚某商于沪时,怜而收养之,使执杂役。旋妻以婢,已生女矣。后随吾戚返里,遂卒于粤。吾于彼虽无恩,亦无怨,且为彼恩主之戚,胡为而亦祟我也?”罗语道士时,苏妇忽曰:“黄瘦鬼惭悔现于色矣。渠言为祟非己意,为众所挟耳。渠欲归广东,苦无路引。请代办之,彼当自去,不敢受禳也。”罗即使人至邑庙求得路引。路引者,谓为城隍神之牒,牒沿途鬼神,使无阻行者,若阳世之护照云。取至,焚之。苏妇曰:“黄瘦鬼欢谢而去矣,云附央思轮船以行也。”检日报,是日果央思出口。道士旋作法,苏妇曰:“法不验也,五鬼坐道士旁,嬉笑狎侮,殊不畏,亦不享其祀。”道士惭而去。自是祟益甚,罗不得已,拟迁居避之,又恐鬼随去。乃使诸妾乘舆,遍谒各庙,然后至所设肆中,于楼上居焉,果相安。故居则反扃之而已。

当诸妾之谒各庙也,至红庙,庙前有布铺,粤妓名带喜者,适于铺中购布。既归,忽迷惘,取所购布碎裂之,或剪作小衣。人大惊,问何故。鬼忽附其身曰:“吾五人同随罗氏妾,其所往,将永随之。讵若辈诈甚,遍至各庙,吾辈不得入,惟徘徊于外以俟之。吾于红庙外与同伴相失,故随之归耳。”带喜固粤妓之交西人者,俗谓之咸女妹者也。所交西人不信,云是病,延西医验之,无病状。罗友霍炎南闻其异,偕友数辈访带喜,叩其事。坐甫定,忽酒罂数事自室内飞出,几中其颅,踉跄遁去。后带喜亦先谒各庙,移居以避之,乃安云。

初,罗之迁诸妾以出也,未携一物,惟加键于户而已。而其家人被祟,则人尽知之。其旧役之某仆妇,一日将来起居,踵其故庐,望门而讶曰:“已迁去耶?殆即在肆中矣。”遂至其肆,见罗曰:“娘子辈已迁耶?”罗颔之,以手指楼上示意,一若恐为鬼闻也者,其为祟之烈可想矣。仆妇乃登楼,沿梯而呼曰:“娘子无恙耶?老身来起居,误踵故庐也。”苏妇出迎之,忽大惊,返奔曰:“娘子速避,四鬼随彼妇来矣!”群妾大惊,顿迷惘,较往时益厉。苏妇言,五鬼之中,独不见赤足童子。则知祟带喜者,为彼童子也。鬼至肆中,凌厉恣虐,祈禳厌胜,诸术都穷。顿忆陈天宝言,鬼无路引,不得他去,遂作避地计。然犹恐其或能往也,先附轮船至镇江,延数日,复上溯芜湖,附运米船归粤。自是无信。

年余,罗忽踉跄自粤来,言鬼随至粤,虐祟至不忍言。将至江西,控于天师也。遂买舟至龙虎山,控焉。天师命法官为之作法,三日,谓之曰:“此宿冤也,非法术所能禁制。吾特为若排解之,已导之使去。然冤终不可解,二十年后,彼将复来。惟多行善事,或可解脱耳。”又导之至一暗室,曰:“入此,可见冤之所在。”罗如言,入室,黑如漆。凝神久之,忽见壁间一镜,镜中现一物,毛茸茸然,全体皆狼,大亦如狼,惟手足具人形,迄今不知为何物也。然自是遂安。

趼人氏曰:此霍炎南为余言者也。炎南与罗共门户,其被祟时,正与共门户时也。谓鬼作祟时,竟能撼窗扇,格格作响。至其恶毒之状,有口不忍言,笔不忍述者,从知怨毒于人之甚矣。或谓:“罗于暗室中,实别有所见,以不能告人,故饰言一怪物耳。”是虽不可知,要亦不必深求矣。此事距今已近二十年,不知鬼果复至否?

董杏芬

上海董杏芬,名燧,以字行。甫能言,矢口决晴雨,无稍爽。康熙间,获异书二帙,读之,得仙术。馆钮星若家,会钮将聘妇,欲得金陵纻丝为礼。顾时已迫,杏芬请行,持金闭户,戒勿扰。越宿,挟纻丝出。其书秘不示人,或窃窥之,不可识。一日书忽自焚,乃曰:“吾将死矣!吾死三年后,可焚吾棺。”未几,果死。届三年,如其教,举棺焚之,棺中仅遗一舄。后里人有见之于吴门者,乃知其尸解以去矣。先是董族有贫者,杏芬教取杏核,去其仁,纳药于中,烧之成银,如仁大。曰:“恃此度日可耳,慎勿告人。”后其人死,遂无传。此则见《上海县志》,当不诬也。

神医

乔镇,字孟安,上海庠生,以医名。偶步郭外,见殡者,有血自棺缝中流出。询知为贫民妇,产三日不下而毙者。问:“殓几时矣?”曰:“未终日。”曰:“可活也。”就树下剖其棺,团艾灸其脐。儿骤产,呱呱而啼,验之,男也;灌妇以药,旋苏。时人神之。乔以医药世其家,居邑城绣鞋桥西,制药济人,无不治者。人号所居为“药局弄”。药局弄,今犹存也。事载乔重禧《柿泽堂文集》甚详,兹仅撮其略耳。

南海剧盗

陈某,谈者佚其名,乾隆时人,南海剧盗也。案山积,官吏悬巨赏,购之弗得。县令复饵其伙以巨金,求必获。伙乃饮陈于妓家,拟醉以酒而缚之。陈已有所闻,然亦不惧,赴之。既而佯醉,伙乃缚其手足,舁之至署。陈闭目,绝不少动。令乃下之于狱,严加桎梏。陈竟安之,酣睡竟夕。及曙,令提至案前,将研讯,陈植立不跪。呵之,陈笑曰:“吾膝岂为尔屈者耶?昨醉我以酒,我宁不知?所以伪醉以就缚者,以尔之诈力,竟能通我伙伴以图我,欲就观尔狡诈之状貌耳。虽然,尔之图我,不过为升官计而已,亦非仇我,故我亦不尔杀也。”言已,振臂一呼,声震屋瓦,桎梏尽脱。纵步至庭下,耸身登屋,过四牌楼,拟出西门,皆由屋上行也。至一酱园,误践屋上废缸,遂坠地,缸覆其首。默念:“吾初未见此缸也,胡为而践之,得毋我恶贯满盈,数不可逃耶?吾亦何爱此顽躯以与数争?不如仍自首。”因复循道至县署。吏役辈见其来,尽股栗,莫知所为。陈径登大堂,振臂呼曰:“为我呼县令来!”左右奔告。

初,陈之振臂以去也,令大惊怖,遁归内室,惊喘未已,闻其复来,益惶惧,不敢出。陈待之久,叱曰:“尔不敢出,乃谓我不能入耶?”径奔内室。令睹之,蜷伏不敢动。陈捉之出,捺坐大堂上,哂曰:“竖子何怯也?伸我欲杀尔,不俟复来矣。我正告尔:我已悟大数之不可逃,故返而就戮,第须从我三事。”令战栗问何事,曰:“一、以尔之公服被我,我坐堂上,尔拜伏堂下,行庭参礼。二、当以盛馔享我于大堂之上,纵百姓来观,使我尽醉。三、就刑时,吾仍被公服,以尔之执事肩舆,送我至天字码头。”天字码头者,粤中刑人处也。令闻之,嗫嚅曰:“当无不可。惟公服执事,朝廷名器,吾不敢专,当先白诸大府耳。”曰:“吾俟尔于此,速往请命。”令鞠躬曰:“某即往,惟公勿欺我。”怒斥曰:“吾岂若做官者之为反复小人耶?且欺尔竖子何益于我?”令乃往白大吏。大吏曰:“彼诚肯就刑,从之何害?”

令返署,奉之以衣冠,使坐堂上,拜之。拜已,具盛筵旨酒。陈乃高坐堂皇,狂恣饮啖。署中重门洞辟,百姓来观者,踵趾相接也。既醉,传呼伺候。陈登舆,令从之,执事前导,锣声镗然。至天字码头,降舆,使颈受戮,仰天大笑。挥刀斩之,首已坠地,笑容犹可掬,笑声格格犹自腔中出也。

趼人氏曰:此盗豪矣,然何其呆也!身已就戮,而必欲一被仕宦之衣冠,何为哉?虽然,此盗而衣冠者,已就刑矣;彼衣冠而盗者,举世皆是,而独逃于显戮,其亦有愧于此盗也欤?

上海灾异记

前记《地毛》《昼晦》二则,余亲见之于上海者也。兹偶检《上海县志》,“祥异”一门自顺治元年,迄同治八年,已洋洋几及万言,然后知余前所记者,未免少所见而多所怪也。爰节取自通商后所见之尤异者,记数则于此,以质诸久居是地之老人。

道光二十五年乙巳六月二十九日,居民夜闻鬼声。二十六年丙午十月五日亥刻,地震,红光隐见半空,有声如雷。二十八年戊申三月一日,无云而雷;六月二十三日,雪。

咸丰元年辛亥六月七日,北门外民家地出血,是月见雪。二年壬子五月,地生白毛。三年癸丑五月,北门外地出血;十一月七日,河水沸。四年甲寅十月十六日,河水涌,高五六尺;十一月五日,黄浦水沸,有沸高至二三尺者,南至嘉定,北至苏州皆同。六年丙辰二月,天雨血;三月,有黑雨;六月,地生毛,有红白黑色,长者五六寸,臭微腥;八月十一日,潮日三至(九月十日、二十五日皆同)。七年丁巳六月十六日,小南门外民家涌泉如血。八年戊午,地生毛;七月十一日,潮日三至。九年己未六月四日,雪;九月十七日,空中有声。十年庚申闰三月,天雨血三日。十一年辛酉十二月二十六日,黄浦江冰,至明年正月十四日始解冻。

同治元年壬戌二月,东乡池水生五色蛇,有足,长约五六寸,触之则缩成寸许;七月三日夜半,天忽开朗如昼,旋复冥。五年丙寅八月八日,海啸二三时始息;冬,漕河泾赵姓伐古树为薪,树杈中生大菌,具人形者三,一破于斧,一为伐树者窃去,仅存其一,高尺许,眉目耳鼻如寺中弥陀像。(光绪庚寅冬,上海大雪五六尺,苏州河冰,西人之旅沪者亦载入日记。)

趼人氏曰:欧人不信灾祥之说,以科学发明,遇事能究其真理,穷其真相也。欧风东渐以来,中土人士偶得其矢橛,遂亦以一切怪异之事为妄,几谓史册所载之“五行志”,无一非附会者。试为平心论之,吉凶灾祥,姑置勿问,然此等怪异之事,载之志乘,自非虚构;且为日未久,父老犹有存者,尤不可诬。其所以致此之由,果安在也?此则不得不记之,以存吾疑矣。

卜地

某甲惑于堪舆家言,母死,久不葬,偕其兄跋涉求吉地。未几,兄亦死,地犹未得。又逾数年,乃卜得一大吉之地,谓葬之子孙富贵不可言,顾又不以葬其母。人问其故,曰:“以葬吾母,则将发及吾兄之后。故吾欲留为己用,则所发者惟吾子孙矣。”未几,甲病殆,其友某来省视,问疾已,忽称贺。甲曰:“吾病且死,何贺为?”友曰:“子不病不死,虽有吉地不得葬,子孙富贵,期于何日?今子将死,是子子孙孙之富贵且至矣,胡为不贺?”甲闻之,掩面自惭未几,竟以愧悔死。

趼人氏曰:右一则,为顺德李渭川所言。甲即李友,贺之者即李也。尝谓:“惑尽天下后世者,莫如形家之说。顾士大夫且津津而乐道之,江湖无赖之流,更从而蛊惑之,遂使沉痼至于不可收拾,任百喙之辩而不得白。”余故欲以不辩辩之曰:“天下之最尊无二上者,莫如专制国之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土地彼皆得而择之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人民彼皆得而役之也。‘富有四海’,是天下之财皆其财也。彼为皇帝者,胡为不遍征其国之堪舆家,遍历各行省,使所过之境之官吏供给之,务得一万年不败之地而后已,使其子子孙孙得实践乎万万年之说?胡为而数百年即一败至于不可收拾也?岂历代皇帝皆计不及此耶?借曰万年不败之地不可得也,则‘发祥达于数世’,为彼辈之熟语矣。每一皇帝死,必择一发祥数世之地以葬之,斯亦可臻于万年不败之境矣。”持此说也以往,吾知彼辈之词,必为吾所穷。

鼋食鸭

临桂倪云劬大令,诗才俊逸,风雅自喜。宦游于粤,粤中士大夫多喜与之游。任顺德马宁司时,以署中有园,园有池,颇雅洁,购绿头鸭数百翼,畜之池中,与芙蕖相掩映,颇似鸳鸯,日吟啸其中以为乐。顾所畜鸭,日有丧失,察之,殊无行窃之迹,疑或失群伏园陬取。临池有榭,嵌玻璃为窗,窗外为池。夏夜面窗读书,偶举首,见窗外立一人,状貌黧黑,而须发皤然,面窗内,吃吃作鹭鹚笑。俄伸一掌,穿玻璃而入,作乞物状。大令顿悟窗外即水,更无置足地,彼何以能立?玻璃何以能贯以掌?此殆妖也。抚几叱之,顿没。视玻璃,无恙也。明日,使人涸其池,索之,得一穴,穴有鼋,如车轮,重几百斤。乃杀而烹之,亦无少异,然自是怪绝而鸭亦不复失矣。或讽其忍,大令曰:“物非善类,已能幻人形,及其未能为患而烹之,正以绝其他日之患。吾之忍,正吾之不忍也。”

趼人氏曰:仅能幻形耳,犹未足以自卫,即以自炫于人,其取死也宜矣。吾观夫今之少年末学之流,偶得一知半解,即大言不惭者,正无以异于此鼋。观于此,或足以借鉴也夫。

猫妖

东莞陈印波军门官宁波时,其妾忽为妖所祟,日就惫困,医药既穷,延及方士,术亦无济。军门忿甚,商诸部下诸健儿,置妾于别室,伏火器于室外,而以斧钺伏室中佐焉。及夜伺之,星光下,见一兽窜至,火铳齐发。兽奔窗下,仓皇窜入。室中人刀斧并举,毙之。举火验视,猫也,而其巨已几等于狗矣。诸健儿乃烹而脔食之。剖其腹,中有草一穗,自喉际以达于尻,其直如矢,其葱可爱。宁人闻之,咸来乞取少许,顷刻已尽。云以佩小儿,足以镇惊也,抑亦妄矣。然自是怪虽绝,而妾竟不起,未几以瘵死。意者其受痼已深,妖虽诛而病仍难去乎?

星命

光绪初年,吴少澜挟星命之术游上海,名动士大夫间。曾推先叔母造,至二十七岁,批云:“寿元已尽,积德延之。”以后更不赘一语。至光绪九年癸未,叔母年二十七岁。既除夕,辞岁喧笑,殊无病状,迩时且较往岁丰腴。举家窃喜,谓术士之言妄矣。至新岁初六夕,陡得暴病,初七辰刻卒。检历书,则初八日立春也,可不谓神验乎?顾冯竹儒观察以其妻妾子妇之造使推,而内杂以佣妇之八字一纸,则仍推许为命妇。何有验有不验如是其霄渊也?彼道中人云:凡推一造,必有一造之用神。用神一误,则全局皆误云。岂推此佣妇之造,独误用神耶?是又不可知矣。

行尸

诸翟镇有童行五者,其妻养媳而未婚者也。以病死,已逾日,将殓矣,忽起立,操作如平日,取米赴河干淘沥。呼之不应。操作既竟,复至停尸所仰卧。抚之,僵矣。一时远近相传为怪。或曰:“是尸蹶也。”然理终不可解。

秦中令

吴某选授秦中令,会邑有富民犯法者,吴故重入其罪。其人百计营求,不得脱,卒杀而籍其家。遗一子,甫十余岁,并没为奴。后吴以赃罢官归,年已老矣。其戚某开府山东,吴辇金诣戚,为复官计。亲友咸谏止之曰:“子出仕数年,宦囊充牣,今年将古稀,其可以已矣。”不听。时富民之子已伟然丈夫,性驯谨,执役恭顺,吴极爱之。至是,使为前驱,中道忽亡去。众以为逋耳。及夕投逆旅,甫解鞍,富民子猝至,率壮士二三十辈,斩关入,摔吴使跪,数其杀父之罪。吴大惧,叩头乞命,诸仆咸罗拜求免,愿尽出所辇金为寿。不应,挥刃断其首,支解之,悬首马项下。复其腹,提其心出,大哭曰:“今而后,吾始得告慰亡父也!”上马,率其徒径去,毫末无所取。众仆首于官,来验,悬赏大索凶手,卒不可得。仆乃殓其零断肢体,将以持归,忽有黠者倡议瓜分其金,各散去。土人乃舁其棺至丛葬处掩之。久之,其家始得耗,寻至其地,则已不知棺之所在矣。

趼人氏曰:论者均举吴死后之惨,而归之于果报,持是说以励薄俗,吾固未敢非之。然而富民之子,何其智勇足备,坚忍不磨也!忍辱负重,屈身韬晦者,经若干年,而获雪此大仇,不可谓非坚忍也。得其机而始乘之,谓非智乎?斩关而入,杀仇而去,从容不迫,谓非勇乎?呜呼!富民子其神乎!吾亟欲得而崇拜之,惜乎其姓氏之湮没不彰也。吾中国含耻忍诟者久矣,近年来吾国民亦稍知以国耻为耻,而思自雪其耻。然有所举动,无非徒为取快一时之计,不顾重贻国家之忧者,胡不知取此富民子为之师也?

绛桃

绛桃者,济南妓也。居鹊华桥,有殊色,声华藉甚。鸨居为奇货,非十金不容问鼎,求见者贽一金。某老翁时至其妆阁,至则盘桓竟日,不言去,及夕乃行。殊朴愿,语不及亵。绛桃雅重之。一日,薄暮至,时值溽暑,解外衣挂壁间。俄延至掌灯时,忽有醉客汹汹至,喧嚷于外室。翁曰:“此酒鬼,吾当避之。”窬窗而遁,遗壁间衣。醉客入,扰攘良久,始各散去。绛桃顾见翁遗衣,将为拾袭之,举之而重。察之,泥质也,大骇而呼。婢媪坌集,相顾诧怪,阖院均谓妖魅。舁置院中,纷扰不宁者竟月。而翁自是亦不再至,迄不知为何怪也。

闲章

书画家例多作闲图章,以为起首押脚之用。其图章之文,或取古诗,或取成语,无一定也。画士李某,倩人作一闲章,文曰“自成一家”,见者哗然。细思之,实足发人狂噱也。

顾绣

江南称女红刺绣之件曰“顾绣”,初不知其何所取义也。后阅姜绍书《无声诗史》云:“上海顾会海之妾,刺绣人物,气运生动,字亦有法。”又阅《世编》云:“露香园顾氏,绣价最贵,盖所谓画绣也。今顾氏已不传其制。此外作者,虽间有之,著名者亦罕云。”然则“顾绣”之称,有由来矣。

说虎

徽人某甲,今忘其姓字矣。昔襄《字林沪报》时,恒以笔来求售,遂相稔。自言某岁返里,以一犬自随,日将暮,误入深山中,腥风猝起。方股栗间,一虎狂窜至,迎面作欲攫状,一惊而绝,自是昏不知人矣。不知历若干时,觉有人以冷水喷面,寒澈百窍,豁然顿醒。张目四顾,则身卧丛莽中,十余辈举火荷枪环之。默念:“既厄于虎,复厄于盗,吾其死矣!”而惫极不能起,因伏地哀曰:“乞生我,囊中物惟君等有之。”众笑曰:“吾等猎户,怜子而救之,胡乃目为盗也?”问:“虎去耶?”曰:“毙之矣。”强起环视,失其犬,呼之,无应者。众曰:“子失犬耶?得毋在是?”指一处,使验之,则死虎在焉,胯间累然悬一犬首。细察之,盖紧噬其茎,犹未放也。顿悟犬舍生以救己,不觉哭曰:“吾固无恙,苦汝矣!”语竟,犬首若有知焉。骤张其口,堕地,目睒睒若有所视。捧之而哭曰:“生我之恩,没齿不敢忘也。”诸猎户睹之,亦以为异。相与席地环坐,语以获虎之故。曰:“吾等于前山以枪击之,未之中也。虎惧而逸,吾等逐之,经此,见子僵卧,以逐虎急,不暇顾。逾此再经两山,则虎已死涧下,犹以为坠涧死也。见犬首,始知其毙于犬,犹不知犬为子物也。如子言,则犬以救主故,自忘其生,择其要害而噬之。其躯殆虎狂窜时,以后足抓去之矣。”甲闻言,益恸。即乞于猎户,暂主其家,备棺殓犬首,葬于道侧,题曰“义犬之墓”。自是往返,必纡道奠之。甲谈此事时,栗栗然,犹有余惧也。

趼人氏曰:当犬噬虎之时,甲已昏,而猎户未至,固不知其作何状也。而其贾勇直前之情,可悬拟而见之矣。虽然,使噬之而不得其要害,则犬非虎敌,徒殒其身,未必即脱主人于难。此犬宁独义勇,抑亦智矣。世传义犬报主之事,或见诸记载,或得诸传闻者,不可以偻指计。叔季之世,趋避之术日工。世有良史,为诸义犬撰为列传,别为一册,使与豪侠传并传,吾恐豪侠传不能及其什一也。

纪痛

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之入京也,显皇帝以八月初八日起跸幸热河。一时京师百姓,仓皇不知所措。时先祖以工部员外郎被议,居京邸。先君于事前嘱家母奉先祖父母,至宣化外祖家作避地计,而自留于京师。时两叔父亦随侍先祖去。及闻六飞出狩,知事不可收拾。将行,念生祖母灵柩犹寄某庙中。而一日间,火发者数处,海淀居民已无完土。故冒锋镝,扶柩出城,虑火及也。于途次遇西兵一队,要之,不使行。以手抚棺,钩辀作语,似叩此为何物者。苦于言语不通,虽告之,彼亦不解。相持良久,有汉产数人来,均衣彼族之服,荷枪行。盖即甘役于异族,而自戕其同类者也。西兵呼之来,使传语。而彼辈皆潮州人,语亦不通;且彼于西语,亦未必精。故反复良久,仍不得达。西兵忽大怒,举枪头刀,乱斫其棺。先君伏棺号,彼众愈疑,强拽去而毁之。棺剖而尸见,彼辈乃抚掌笑,声格格然也。先君痛绝,号哭且骂。忽一兵持刀来杀,先君惧而逃。兵追之,误蹴一石,蹶而复起,鸣枪四五响,幸不中。然犹不舍也,纵步狂追。先君走急,误堕沟中,污泥遍体,不复能动,自分死矣。而追者见之,遥立以望,吃吃笑不休。笑已,拽枪去,乃得狼狈以出。时城内铺户已关闭一空,无购棺处,雇人以绳捆合破棺。踉跄出城,走五十里,寄厝于沙河。九月,和议成。冬十一月,乃克备棺再殓。是役也,先君既惊且痛,驰抵宣化,即得痴病,惘惘如有所失者几一年。

童时即闻家母言是事,然甚略。及检先君手书日记,乃得其详,泚笔记之,于余心犹有余痛也。

趼人氏曰:闻诸西人,每自负其国为被教化之国,指吾国为半教化之国;被教化者谓之文明,反是则野蛮矣。右纪一则,吾家之私事耳,吾记之,当记之以心,不必记之以笔;其所以必记之者,正所以颂其文明也。愿与尊外族为神圣而崇拜之者共商之。

区仙

东莞石龙村之隔河,有黄家山焉。山有区仙院,面山而建,中供区仙,不知其何神。谓能治病,以疾来祷者,踵趾相接也。

先是自道光间,居民每于除夕,见有红光自山半起,屡岁不爽,异之,而以为灾祥之属耳。同治季年,黄家驹孝廉之封翁某疑之,谓是宝光,当俟其光起时,踪迹而掘之,思之而未发也。夜梦一老者告之曰:“吾区老人也,生于宋真宗元禧间,以医为业,至南宋时已百余岁矣。避乱居此,以木筏济人。时石龙仅成村落,黄家山及石湾均无人迹也。居石龙,尚可望罗浮,今已为涨滩所阻矣。余济人于此,又百余年,此间渐成邑聚。余始入罗浮朱云洞,遗一物于此。子欲掘取之亦大佳,第掘得时,当取以为人治病,不得自私也。”醒而异之。

及除夕,迹红光所起处发之,约七八尺,得一石,嵚巇可喜,高约五寸余。将濯去其污泥,入水,水若沸。审之,有泡自石中出,累累然不绝也。携至家,置水瓮中,亦如之。有病者,取其水煮饮之,辄愈。会有盲者,取其水洗之,顿能视。自是远近神之,求水者踵至。浸石于瓮,注水其中。求水者以罂来,取罂水,投百钱。瓮水竭,则再注。不数年,积成巨款,乃为之建庙,题曰“区仙院”。然仅知其姓,而不知其名,迄不知为何神也。

一文钱

川人某甲,贩白蜡至汉口求售,值蜡价大贬,不得脱。阴雨兼旬,益无聊赖,枯坐逆旅一小楼中,无可消遣。倚阑闲眺,见阶下一文钱,下楼拟拾取之,无所见,疑为人捡去矣。后登楼,及下视,则钱仍在阶下如故,窃以为异。下取之,又无所睹;登楼望之,钱固俨然在也。不觉大疑。凭阑注视,则“乾隆通宝”文,且历历在目。欲穷其变,伫立不去。俄,一挑水者来,拾以去。甲呼止,索而观之,固俨然钱也。默自计念:“我于此间,一文钱之福且无有;蜡价日贱,苟守而不去,正不知作何亏折。不如其行。”乃即日买舟,尽载所有,将赴沙市。上溯不及百里,汉口大火,延烧数千户。镇内白蜡,均付一炬,价顿昂。甲乃返,获利倍蓰于曩昔也。

趼人氏曰:自竞争之说起,黄老之学,久矣夫被斥无遗矣。然有时竞争之术既穷,虽有智力者,亦惟有束手待尽,此真无可如何之时也。苟无以调停之,则必沦于倾轧,一倾轧,则两败俱伤矣。右说为川中老贾所言,在今日闻之,鲜不嗤为妄者。余谓此或前人之寓言,亦未可知。要其为此寓言之用心,不过戒勿倾轧耳,初非借以灰竞争者之心也。读者倘不以辞害意乎?

伍绍荣

粤自林文忠公去后,海防洋务,一时糜烂,至于不可收拾。外兵之进省河也,奸商伍绍荣实导之,粤民知之怒之,而无如之何也。一日,风雨大作,雷震绍荣,死于市。粤民奔走相告,一时诵雷神普化天尊之声上达霄汉。凡供有雷神之庙,香火陡盛,往来膜拜颂神功德者,三月不绝。

趼人氏曰:雷击之为触电,此说久已昌明矣,然事之不可解有如右说者。今日洞辟门户之说兴,即不导之,外人且至;即导之,人且漠然不知怪矣。在当日之人,心中目中之思想见识,固犹未至如今人也,则其怒伍也固宜。而伍之触电,何以适当导外人入省河之后?触电又何以不于其家,不于僻处,而独于众目昭彰、肩摩毂击之市?市人亦多矣,何以电独触伍?借曰皆偶然也,天下何以有如许之偶然,而适集于一人一事者?不谓之有天,不可得也。

金龙四大王

辛卯入都,道出天津,访友于水师营。见营兵肃队奏军乐,乐止,寂然无哗。问何故,曰:“供金龙四大王也。大王昨日来,今供于演武厅。”问可观乎?曰:“可。第宜肃穆耳。”导至厅。厅外立披执者七八人,植立屏息,目不少瞬,若木偶然。登厅,则黄幔高悬,爇巨炬二,香焚炉中。掀幔以进,得方几一,上设漆盘,盘中一小蛇踞焉。审之,无异常蛇,惟其首方,如蕲州产。以其盘屈故,不辨其修短,细才如指耳。乘友不备,捉其尾,将提起之。方及半,友大惊,力掣余肘,乃置之。迨一脱手,而盘屈如故矣。时李文忠督直隶,委员来拈香,神辄附于营卒,数其无礼。文忠闻之,乃亲至谢过云。此真百索而不可解者。

趼人氏曰:“按[宋]谢绪,会稽人,居钱塘,谢太后侄也。伯颜入临安,三宫北狩。绪投苕溪死,门人收其尸,葬于金龙山。明太祖吕梁之捷,谓神灵显助,敕封为金龙四大王,立庙黄河上。自今人观之,直一无意识之举动耳。即曰果有神,则神自谢绪可也,何必自舍其人身,而自附于鳞介之属?谬妄无理,一至于此!公卿大夫,匪惟不禁,且亦从而附会之,复何怪有识者之窃笑于其侧也!

黄道婆祠

上海有黄道婆祠,初以为淫祠也。质之老人,考诸记载,始悉元初居民,以土田硗瘠,不宜黍麦,乃求得木棉种于闽粤之间,归而种之。及收获,初无踏车椎弓之制,惟以手剖去其子,伸弦竹弧间,置几上,振掉成剂,功极艰苦。会有黄媪从崖州来,自称黄道婆,教以造杆弹纺绩之具;至于错纱、配色、综线、絜花,各有其法。人既受教,竞相作为,转货他郡,居民骤殷。亡何,媪卒。人皆感恩涕泣而共奠之,且为之立祠,以志不忘云。一技之长,遂自元代血食,至今不朽矣;后乎此者,正未艾也。方今上下,孳孳考求工艺,人亦何乐而不为也哉!

伥鬼

清远某翁率其子,荷虎骨全具,贩于佛山。既得售主,交易毕,翁抚所获金而悲。怪致究诘,翁泫然曰:“难言之矣!此虎已伤吾家三口,几灭门,幸而有今日,是以悲耳。”叩其故,曰:“吾长子死于虎。长子妇馌于田,亦死于虎。吾妻入山樵,久之而不归,越日,邻人以其遗衣来,云得自山陬,血犹涔涔也,计亦葬虎口矣。”指其子曰:“此吾少子也,夜梦其母来,谓之曰:‘某山某树下有窖金,掘而取之,一生吃着不尽矣。’醒以告吾,妖梦置之而已。越宿,复梦曰:‘母命也,而以为妖耶?且吾亦何必诓汝?明日以晡往,吾阴魂当佐汝也。’醒而异之。明日,既晡,携楮帛往,将祭山神及其母,而后取之。将抵其处,可望而见矣,一老者遮要之,曰:‘日且晡矣,山行多虎狼,子何冒昧也?’颇怪其预他人事,不答,复前行。老者牵之还,曰:‘必不可往,往则祸作。’子曰:‘吾奉母命而往者,曷由得祸?’曰:‘若母非死于虎者耶?’骤念近村无是人,彼何由知之?转诘之曰:‘翁何以知我?’曰:‘宁独知此,子将取窖金,吾且知之。窖金不可必得,而先蹈危机,非智也。’子大惊,问:‘翁岂神耶?’曰:‘神则不敢知。’指一树曰:‘子盍登此以望?将有所见。’从其言,猱升一古榕树上,俯视老者,已失所在,四顾了望,都无踪迹,益窃疑讶。日既暝,忽闻虎啸声,木叶簌簌下。大惧,藏叶浓深处,窃窥之。见其母引虎至彼树下,彷徨四望,如有所觅;引虎与语,相去远,不知其云何矣。语未竟,虎咆哮怒吼。母抚虎项,若慰藉之者,虎少驯。母复徘徊瞻眺,啾啾作鬼声,虎又咆哮。如是竟夕。闻村鸡远唱,始相率去。既曙,战栗而下。疑老者为山神而感之也,焚所携楮帛以谢之。踉跄归,备述始末,相戒不复入山。讵是夕,虎竟入村,来撼我家门,格格作响。父子大惧,计无所逃。院有巨瓮二,所以贮水者。至是,去其水,覆以自蔽。俄而虎竟毁门入,鬼声啾啾,若为之导,求人弗得,啸而去。掀瓮而出,则室中多所毁坏。及明,村人咸来慰问,具以前事告。虑其后来也,设阱以俟之;遥设酒馔,以祀伥鬼。虎果以夜至,陷于阱,铳弩并发,乃获之。村人怜吾损失多,而以虎归吾。故思之犹有余悲也。”

趼人氏曰:谚有之:“虎毒不食子。”伥其毒于虎哉!虽然,彼伥而既鬼矣,失其本性,又何足怪?吾独怪夫今之伥而人者,引虎入境,脔割其膏腴,吮食其血肉,恬不为怪,且忻忻然自以为得计。若是者,殆人其面目,而鬼其肺肠者矣!

假祟

佛山某机坊,忽祟作,夜闻机房窸窣有声。烛之,无所见;灭烛,复然。渐而果饵之属,每有所失;渐而播弄其刀梭,甚或断其经纬丝。以人守之,明烛达旦,则寂无所有;稍懈,则祟又作矣。咸以为鬼,驯至无敢守夜者。延僧道禳之,不验。不胜其扰,颇苦之,乃悬赏百金,募捉鬼者。

里有孝子某,夙孝敬其母,顾家贫不足以备甘旨,犹竭力为之,而自甘糟粕。会薪水将缺,无可为继。闻是事,默计:“应其募,果能获鬼,得其百金,可谋生计,甘旨当不致缺乏矣;纵其不能,不过博一笑耳。”计划既定,乃挺身往,云能捉鬼。问何须,曰:“无所须也,为我设烟具于机房,当先察鬼之状况,然后为法以擒之。”众诺。是夜孝子往,卧榻上,伪为吸烟也者而伺之。良久,无所睹。复伪睡,不稍转侧。俄而窸窣声作,窗间一物跳跃而下。睨之,猴也,蹀躞机杼间,学织人所为,略一转动,复窜窗去。明日,告织人曰:“夜,请以蔬果之属至,鬼可成擒矣。”众疑其妄,姑为之备。及夕,以蔬果布榻畔,手布囊以俟之。夜深,猴又至,顾见蔬果,登榻,蹲而啖之。睨其状,若甚驯者。突起,以布囊覆之,复纳果囊中,猴竟驯伏囊内。侵晨,乘众未起,提囊归,出猴缚之,果甚驯,属母饲之。返谓众曰:“昨已获鬼而杀之矣,请如约酬我。”众未之信,请试之。过数夜,果宁靖,酬以百金,孝子携金归。念近地某翁畜一猴,颇极爱好,数月前脱锁逸去,曾悬十金赏以求之,未得,或即是物也。挈以诣翁,果翁物,复获十金归。从此作小经营,堂上甘旨丰于曩昔,一家亦无冻馁忧矣。

趼人氏曰:猴何以无端而脱锁?既脱锁矣,何以不远逸,独骚扰此机坊而不去?机坊之人何以又皆不见,必俟孝子见之?此皆事之不必有者也,而竟如是,此殆天所以为孝子谋甘旨者欤!

虎媪

粤中虎患,以清远为多。邑有某甲者,性宽厚,处人和易,而家贫甚,以故壮犹未有室也。一日自外归,日将暮矣,见一少妇负布囊,哭于道左而哀。问何哀也,曰:“不幸早失怙恃,兄嫂不良,鬻为人妾,又不容于大妇,被逐而出,无家可归,是以哀耳。”甲怜之,曰:“日且暮矣,吾家虽屋宇无多,犹不少卿一榻地,盍姑就吾家宿,俟明日再图他适,如何?”妇谢而起,遂与偕归,处妇于别室。及旦,将遣妇,妇曰:“子,君子也。子鳏而妾寡,陌路相遇,留我而不犯,求于今世,千百中不可得一。妾请不他适,即留以事君子矣。”甲曰:“其如无媒妁何?”曰:“告于亲友,然后合卺焉,不可谓非正也,何必媒?”甲虑后患。曰:“兄嫂既鬻我,恩义绝矣,请无虑。”甲从之。妇仅中人姿,而操作甚力,善治家,家渐裕。数年间,连举三子。及子成立,为之娶妇,且抱孙。至是,甲翁而妇媪矣。翁先卒,媪率子妇辈,哀毁尽礼。

又数年,孙又成立,乃顾谓子孙曰:“数十年未归宁,明当一行矣。”诸子曰:“久闻翁言,姥向不宁母氏,今何去也?”曰:“彼时之权词耳,我宁无母族者?”明日遂行,行则负其囊。子孙辈送之至村外,媪行渐疾,步履如飞,追之不及,见其隐隐入林中去,怅望而返。是日,乡人有樵于林中者,归云:“见媪入林,解囊,出虎皮,被于身,伏地化为虎,衔空囊,振尾以去。”其子孙闻之,莫不怒其妄言也。乡人亦无以自白。逾数月,媪又负囊返,各致存问,相处如初。诸子渐疑乡人言,拟私窥其囊为何物。媪似微觉之,扃锁甚固,无由见也。又数年,媪又言归宁。诸子乃使人预伏林中,然后送之,去如前。伏林中者归云:“媪入林,果衣虎皮,化虎以去也。”遗其囊,将以归,自是不复返矣。

久之,子孙辈为主祀之。以媪有庙而无墓,终不安,乃检其所遗簪铒衣舄,招魂以葬焉。其孙有入邑庠者,屡为人言之,毋少讳。

趼人氏曰:虎,祸人者也,此乃独能福人。虎岂果能福人者哉?殆甲之行有以致之耳。是故同一兆也,小人见之乃得殃,君子见之乃得祥。或曰:“子何亦为此腐语?”曰:“非腐也,兆若风雨然:一雨至,旱农得之而喜,曝衣者得之斯怨矣;一风至,舟之顺行者畅,逆行者苦矣。兆之为物,何以异是?”

西湖主

番禺黄仰文言:某岁偕同乡数辈泛舟西湖,游兴既倦,自茅家埠返。经苏堤,忽闻湖中金鼓声,舟子大骇,急转舵,入苏堤桥下系焉。众怪问故,则摇手戒勿语。俄而声愈大,若万马奔腾者然。而天气晴朗,湖光山色,都无变动。遥眺湖心,忽有水冒出,拿空而起,矗立无欹,若中流之砥柱然,其高不知几何寻丈也。水至高处,复散而下,纷纷如雨。俄而此水移动,若风之驶帆,渐去渐远,渐远渐低,以至于灭,而奔腾之声亦与之偕息。始解维荡桨。舟子云:“此西湖主过也。”问:“亦恒遇耶?”曰:“军马之声,则恒有之,第闻声即走避。今日之水,则前此未尝睹之。”问:“不避得乎?”曰:“不知也。吾辈操舟湖上,相戒闻声则避,从无敢犯之者云,迄不知其为神为怪也。”

西湖水

光绪初,某方伯开藩两浙,俸满,将入都陛见。某邸忽以电信至,嘱代汲西湖水,以供煮茗。方伯厌其琐,曰:“吾居浙数年,初不知西湖水之有别于他处也。”行抵上海,始涤洋油罐,盛自来水,携入都以塞责。意盖谓自来水为水中之至洁者,当较湖水为愈也。抵都,某邸受之而不报。后数月,杭守某擢观察使,循例入都,乃灌湖水百桶,至京献焉。某邸尝之,大喜曰:“前某公以余为无眼目口鼻者,不知以何物搪塞我。讵知西湖之水,不独甜味不同凡水,即其色黄而不浑,亦非他水所及也。”某被召后,未履观察任,即擢山东盐运使。人为之语云:“某都转以百桶甜水,换得一个咸官也。”

趼人氏曰:操大权居大位者,其夙昔之留心乃在此,乃在此,且借此以贵贱人焉。国政之谓何矣,岂不哀哉!

伥鬼王

鹤山某生,偶下乡催逋租,误入丛莽中,猝遇虎,大惊,遂仆,魂离舍,怅怅无所之。忽一青衣人来,导之行,曰:“且见大王挂籍去。”姑随之,至一处,殿阙巍峨,类王者居。青衣人导至庑下,生殿上,一老者据案中坐,衣古王者衮袍,而戴本朝冠,紫宝石顶,三眼翎。案下跪囚累累,若听发落者然。方疑讶间,忽红光自天降。诸隶牵囚纷纷走避,老者亦避席下。俄一古代王者自天降,仪从甚盛,入殿高坐。老者免冠俯伏。王者叱左右行刑。左右噭应,褫老者衣,杖一百。杖已,王者率仪从升天去。老者起,仍被衮袍,复冠,据高座,殊无惭色。发落各囚毕,青衣人导生至案前请命。老者审视再四曰:“此非在数者,可呼山神来,送之归。”

俄一白髯翁扶杖佝偻至,领生出。略一回顾,则殿宇都非,不觉疑讶,问:“翁即山神耶?”曰:“然。”问:“老者为谁?胡为着两代衣冠也?”曰:“此吴三桂也。三桂死,见阎王,阎王不知所以处之,请命于天帝。天帝曰:‘此人既不忠于明,又不忠于清,宠惑于妖姬,而敝屣其所生。卒之欲窃大位而不可得,终身怅怅,无所适从。虽归幽冥,无可位置。可别以一席处之,封之为怅鬼王,使领天下怅惘之鬼。’阎王得旨,即言于判官。适判官为略识之无之辈,误书‘怅’字之心旁为人旁,不得已,即改为伥鬼王,掌领天下伥鬼。以子非此数,故遣余送子归耳。”问:“自天而下,呼杖杖之者谁也?”曰:“桂王也。桂王殉社稷之后,上诉于天帝,白三桂恶状。天帝判令王日杖三百,俟满三万六千万杖,乃使之转世为獍。”生尚欲有问,翁辄蹴之,仆,仓皇顾视,则身仍卧丛莽中。

孝女墓

吾粤人之旅沪者,有“江湾照宝塔”之说,妇女辈酷信之。丙申春,家人辈相率往,嬲与同行,姑随之。至,则一庙供观音大士,庙后垒砖作一矮塔。塔前一门,高不径尺,谓从此中窥之,必有所见,则吉凶寓焉。妇女辈咸膜拜,余窃笑之。复至庙前,见壁嵌一碑,碑叙某孝女事。言女矢志不嫁,奉父母终身,父母卒,长斋奉佛以终,殁后,即葬于庙左云云。碑似蒋剑盟或蒋剑人撰,今忆之殊仿佛矣。于是始知所谓宝塔者,实即孝女墓也。复入,敬其孝,长揖拜之。家人辈方俯而窥,一戴发尼抚墓而祝曰:“姑姑请现像。”窥者或言见金甲神,或言见冠带者,见牛者,见马者,不一其说也。余亦俯而窥之,则其中空,断砖零瓦在焉。尼曰:“盍注视?”再视之,忽见白壁甚广,一衣冠人据中坐,未及辨其貌,倏已不见。不知其主何休咎也,亦半疑为目眩耳。

秋七月,家季父以电信来,诏赴宜昌省疾,途次即得讣。抵宜昌,踉跄入公馆,则堂张孝幔,遗像中悬,俨然孝女墓中所见也。谓神非前知耶,何以能示此未来影响于半岁之前?谓神果前知耶,何以吉凶悔吝,又不明以示人,而故作此迷离之状况?借曰吉凶悔吝,不可预泄也,则神又何必作此狡狯以自炫?此真不可解者矣。虽然,其孝不可泯也。他日复至江湾,当求其碑,实我笔记。

烈女亭

前明上海烈女苏氏,名香,许字盛万年。万年有膂力,工骑射,为乔一琦前锋,战死滴水崖。讣至,烈女泫然曰:“若能殉忠,我虽未婚,独不能殉烈乎?”遂雉经死。三日,面如生。事闻,诏建坊旌之。坊在斜桥东(按:上海俗称斜桥有二,此西门外通制造局之斜桥也。)。张所敬、董其昌诸人有挽诗成帙。余初到沪时,犹及见其亭,高不及三尺,广才一尺余耳。大约以筑徐家汇马路,嫌其阻碍,改为之者也。然亭尚留一门,可望见亭中石碣。近不知何人何故,竟以砖灰堵塞亭门矣。

上海自互市以来,五方杂处,流娼遍里闾,几不复知廉耻为何物,遑有于节烈?客俗如此,主俗亦将为之转移,从前淳厚风俗,几不可复睹。综计《上海县志》所载,自元代迄同治初年,节孝贞烈传盈三厚帙,无虑万人,有遗迹可考者,寥寥无几,此其一也。地方有司、缙绅先生不为之重新而表彰之,以励薄俗,斯亦已耳,奈之何听其湮没而不一存问之也?岂果以新学昌明,此等国粹遂可视为琐屑而不足讲耶?呜呼!吾为烈女冤,吾为风俗恸矣!

例哭

吾国俗,凡女子之出嫁者必哭,盖不忍别其父母之意也。而粤俗尤甚,虽登彩舆犹哭,将抵夫家,从者止之乃已。某粤人旅上海,嫁女,女例哭于舆中。途次遇一西捕之初自欧洲来者,闻舆中人哭,谓为有冤,就拘之。舁者惧,弃舆欲遁。会有解西语者至,告以此系华俗,哭,其例也。捕大讶曰:“哭也而有例耶?汝肯保其非冤,盍书券与我?”其人诺,出名纸,画诺与之,彩舆始得行。捕呆立,目送彩舆去,犹摇首称奇不置。

改籍

自戊戌政变之后,禁中恶闻“南海”二字。会诏举经济特科,曾慕涛京卿举十余人,中一人为南海籍,京卿踌躇久之,竟代改为“香山”。诏报可,乃行文礼部,为之更正。辗转避忌,可发一大噱也!

制煤油

石油,或谓之“洋油”,亦谓之“煤油”。某观察出身清贵,以识时务名于时,当道多交章荐之。某年,忽于重庆广收煤斤,积如山而不用,煤价为之陡涨,人皆不知其意。某国驻渝领事疑之,就地方官叩何意,官以问观察。观察曰:“将以制煤油也。”官据以转告领事。领事诧为未闻,问:“此法出何国?用何机器?”官又以问观察,则曰:“吾闻诸某耳,未审其详也。”问:“某何在?”曰:“在沪。”“盍电询之?”观察诺。已而回电至,曰:“吾亦闻诸人言耳。”

科场大果报

八股取士时,全国士子醉心科第,至有演为科场果报之说者:谓一科第,亦必如何积德而后可获;或命中有科第者,偶为恶,亦必夺之。废科举之诏已下,趼人氏笑而叹曰:“中国士习不端,于此可见矣!”或叩其故,曰:“非全国士习不端,何以罚得他一个也不许中,做一次科场大果报?”

谣言二则

汪穰卿,名康年,庚子岁在沪,约一友同游金焦。友扬州人,以事先返扬,订于汪曰:“子至镇江,以电来,吾即至也。”汪诺。友去未几,汪至镇江,发电扬州,而电信署名处,押一“康”字,盖其名也。一时哗传,谓南海先生已至镇江矣,不数日,谣遍长江上下游。

扬州人某甲,富室之中落者也。至甲而逾甚,田产既尽,货及衣物,物亦尽,乃并货其居室。室久无长物,惟余先人木主数事,不得不携之出,又无安置处。以布裹之,携至田间,置一电线杆下。就烟馆宿,将俟明旦,觅一寺庙而寄之也。及晨,有佃者出,见电杆下遗布袱,意为银物,发之而木主见。一时扬城哗传,谓某甲货木主于电局,电局亦专购木主,役其鬼使守电杆也。

趼人氏曰:前一则士夫之谣,后一则愚民之谣也,汇记之,以见国中上下流社会之见识不过如此。犹记某年,有人密告某督之中军曰:“吾闻有人将于某日,由某门掷炸药于督署,以图制军,子,制军之信人也,敢告。”中军闻之,大惊,连夜走白。制军亦惊,严为之备,调兵围督署数匝,自上房以达辕门,戈甲灿然,无昼夜,不敢少息。中军严装以待。至期,寂然。中军驰书问其人,其人以书报之曰:“吾故戏子耳。自某门达督署,相距且三里余,炸药何自以掷?掷亦何由达督署?此明是伪语,子何轻信之而不察也?”中军时已惫甚,乃持以白制军,冀解严。制军见书,面为之赤。夫生死祸福之间,苟非达者,必为之神乱,而不及他察。读者毋持此以为制军病也。

果报

果报之说,儒者不谈。然有时相值之巧,虽欲谓之非果报而不得者。使非余亲见之,犹未敢以为信也。临桂某甲,讳其姓名,本宦家子。与其弟同寓上海,瞰其弟之私蓄,欲分之,弟不可。甲父宦天津,甲惑于妇言,密达书于父,诬其弟以秽事。父得书,大怒,驰书促其少子死。甲得父书,持以迫其弟,弟泣求免,不可,遂仰药。甲即谋鬻其弟妇。弟妇惧,奔余求救,余许以明日往责甲。及明日往,其弟妇已在妓院矣。即走妓院,威其鸨,迫令退还,为之择配,谓事已了矣。不数日,有人走告余,谓甲妇为人拐逃,甲已悔恨而为僧。以甲之非人也,一笑置之。阅数月,又有以异事来告者,谓某乙利甲妇之储藏,诱拐之,既尽所有,狂恣凌虐,妇不堪其苦,已奔某妓院,俨然娼矣。某妓院,即甲鬻弟妇处也。初不信,访之,果然,妇且笑语承迎,略不自愧。呜呼!请君入瓮,其报何酷且速哉!此事余引入所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而变易其姓名,彰其恶而讳其人,存厚道也。

某太史

某太史居京邸,风流自喜,恃才豪纵。一日,独饮于酒楼,闻隔座有引吭而歌者,音节悠扬,殊可听,不觉喝彩。京师俗例:凡歌童歌者,客得扬声奖之;若客歌,则奖之为亵嫚也。隔座歌者,亦一独饮客,携一仆,侍于侧。仆闻呼好声,即反唇相讥。时太史已被酒,将行矣,抗声曰:“吾无暇与汝较,吾翰林某,汝欲评理,造吾寓可也。”遂行。他日,掌院召与密语,太史大惶恐,匆匆请假出都。同寅都不知何故,迄不知其获罪何人也。此同治末年事。

又一则

道光间,某太史,潘文恭门下士也。文恭深器之,期以远到,恒诣文恭讨论经史之学。出入既稔,来去自如,毋庸阍人传报,阍人亦不之阻矣。一日,又造文恭宅,径入书室,文恭适他出。见案头一巨函,题“付潘世恩”。默念:“此谁氏手笔,而嫚吾师若此?”启视之,初无书牍,仅一诗。读之又不浃意,举笔批抹之,大恣雌黄。俄,文恭至,见之大惊,顿足曰:“死矣!死矣!此御制诗,而赐余以命和者,子何轻率若是?”太史亦大惊,求计。文恭曰:“吾且恐不免申饬,遑及为子计?听命可也。”太史跼蹐不安,如芒在背者竟日,夜至不能寐。及明,文恭退朝,太史急问何如耳。文恭言:“天幸,上仅笑置之,继有‘年少恃才,终非大器’之谕。为子计,不如请假也。”太史无奈,请假回籍,以翰苑终。

五海

古有“四海”之说,今计之,乃可得五:俄国北境有白海,地中海之北有黑海,亚洲、非洲之间有红海,中国海面称黄海,合以前藏北境之青海,可谓“五海”,且青、黄、红、白、黑五色咸备。或曰:“青海非海,仍四海耳。”录之以供一笑。

记李某复仇事

吾粤各乡民,多聚族而居,恒历十余世不他徙。传愈久,人愈众,而拓地愈广,本团结之良俗也。而其中有一恶习焉,则一族之中,强弱相凌是也。强者既得凌人,于是而血气相尚。浸假而好勇斗狠,有流而为盗者矣。此粤中盗风之所由炽也。地方有司之治盗也,穷于捕,惟有访盗之姓名、乡里,责令其族绅献诸官。南面者方以此为捕盗之善法矣,不知冤狱即由是而出。

新会某乡,李氏之族也。族甲,著名之剧盗也,案山积。官捕之弗得,例责之族绅。绅以其勇武,故莫之敢撄。族乙,弱支也,适与甲同名,乃缚送于官。官以绅之所献,必不诬矣,坐杀之。乙有弟某,痛兄之冤,而力不足与绅敌。叹曰:“虎狼之窟,其不可居矣!”尽室偕行,至肇庆,受廛为氓,作小负贩,聊以自给。暇则学为超踊之技:裹铅于足,掘地为堑,入,跃而出。久之,铅加重,堑加深,以此自课焉。更学走,以故负贩以出,铅未尝去其足也。如是四年,去其铅以自验,一跃可登寻丈,日行达七八百里。喜曰:“仇可复矣!”俟月晦之日,日既暝,怀刃以去。夜半,抵新会,入其乡,跃入族绅家,叩其卧室之门。绅闻声大疑,披衣出视,即出刃直贯其胸,死。弃刃,跃而出,径返奔,遇险峻跃而过,逮返肇庆,天才黎明耳。急负所贩至某庙前坐待,高要令将来拈香。盖是日,月朔也。即起冲其卤簿,倾覆所贩,扭从者索赔。高要令怒,命执之返署,囚之。

越数日,新会令牒至,言某族绅于晦日午夜被刺,凶手遗凶刀而遁,验刀柄有李某名,审得李向隶治下,请代捕云。令即签票以命役,役奉票曰:“李固已在狱矣。”令讶问谓何,曰:“朔日闯导被执者非耶?”令提讯之,俯首伏罪。问:“若何至新会杀人?”则大惊曰:“民素安分,恶有是事?”以牒示之,则曰:“杀人者在晦夜之半,小人于朔日之晨得罪;新会达此且三百余里,小人所贩各物,多有晦日于某铺取之者,可按也,往返几七百里,小人无五遁术,胡足以达?公其鉴之。”令笑曰:“幸哉!汝之得罪也。羁数日,足以偿汝罪矣。”释之,谢而去。令乃牒复新会,谓李某方在此间狱中,何能至新会杀人?杀人者当别一李某也。

趼人氏曰:吾记杀秦中令之富人子及李某,而后知吾黄人种族中,犹有坚忍不磨之人也。今而后,深愿以坚忍不磨勉吾黄人,来日方长,未必不足有为也。

刘华东

嘉道间,广东卢商入祀乡贤祠一案,举人刘华东实破坏之。

时广东潘、卢、伍、叶四姓,以巨富闻于天下;其奢侈亦冠绝一时,享用过于王侯,思天下之物,有不备于室者,引以为耻。会元旦,卢之西席某,造卢贺岁,例颂吉词。某思卢氏富贵已极,无可为颂,乃忽作奇想,颂之入祀乡贤祠。卢本市侩,不解乡贤祠为何物。他日以问人,人曰:“祀乡贤,则血食千古,其荣过于王公远矣。且事皆可以赀求,此独不能,故尤为可贵也。”问:“必如之何而后可?”曰:“必其德行足为一方矜式,著作有裨于圣学,而后可。”卢乃广聘名流,代为著书。书成,托之于其父。又伪为其父行谊,遍贿粤中大吏,奏请以其父附祀乡贤祠,竟得诏报可。盖其贿已达都中矣。然其父实无行驵侩也,以贩洋货起家。少壮时曾为米贩,以争米故,与其兄互殴,拉堕其兄之发辫,遂涉讼。谳成,以辫贮库,通详立案。至是,遍贿上下,尽销灭其案卷。官吏无大小,缙绅无贫富,贿无有弗及者。

刘华东至其家,坐索千金。卢靳之,仅与以百金。卢妾某氏谏曰:“刘非善类,君今不惜数十万巨金以营一事,何独至于刘而千金是吝,毋乃不可乎?”卢不听,曰:“彼一举人耳,其如我何?”刘微闻之,忿甚,返其百金。以蒙蔽官吏,浑渎乡贤,遍控诸官。均以无证据,不得直。刘几无策。忽念:“卢父殴兄一案,事涉粮米,粮道署当有案,而彼等徒视为刑名,或未念及。盍往求之?”乃至粮道署,访某书吏。吏适他出,遗其八岁小孙于家。刘拟留一说帖以达意,适案头无纸,觅于屉中,则此案卷在焉。大喜,出二金,授其孙,曰:“以此与汝,吾借此纸去,即当送还也。吾访汝祖,正为此耳。”孙得金喜,刘遂携去。

初,卢之销案,果遗粮道署,吏得之,将以挟卢巨万,以刘方讼,姑徐徐云尔。是日归,其孙以告。吏骤失此物,怒极而狂,飞足蹴其孙,仆阶下死。

刘得其据,将入都部控,而苦无资。乃设一大扑满于市,为文暴卢之罪,言将京控而求助焉。不终日,扑满充牣,至不能容。剖之,得金盈千,怀以入都。事闻,诏以法官为使者,莅粤谳其狱。

使者衔命至,卢又厚贿之。使者曰:“据已达部,奈何?”曰:“苟令彼亦得罪,吾虽被撤以出也,亦无憾矣。”刘之入都也,扬言于众曰:“余之此行,当令卢之木主亦被斩刑。”使者以贿故,欲入刘以罪,而苦无词,商诸门客,得一法。某日黄昏后始传讯。刘衣冠至,使者故反复诘问,皆无谓之词,延至二鼓,辕门下键矣,使者退座休息。三鼓后,复升座,改衣素褂。刘亦于袖中出素褂,从容被之。使者为之摇首咋舌。盖翌日为国恤,故事:三鼓为子刻,即以明日论。盖故传之来,闭门以俟三鼓,升座复讯,将指其于国恤日衣天青,而坐以大不敬,固不虞其早为之备也。

卢父卒以殴兄之证,撤出乡贤祠。至日,卢氏捧主出,刘遮要之曰:“当其入也,人以为贤,故得自正门入;今不肖矣,胡复可以由此?”曰:“祠无旁门,奈何?”曰:“窦可出也。”无奈,将自窦中出。刘复要之曰:“止!止!卢氏可窦,国朝不可窦也。”问如何,曰:“苟以‘皇清’二字出于窦,将以大不敬论矣。”“然则如之何而可?”曰:“解去之可也。”不得已,呼锯至,解去二字。刘抚掌号于众曰:“卢氏木主被斩刑矣!”

卢衔刘刺骨,后使人嘱之为文,以讥朝政,题为《草茅坐论》。得其稿,复贿大吏,持以入告,革其举人。刘乃自榜其门曰“奏革举人刘华东”。夜或肩舆出,笼灯前导,亦标此七字。或以为狂,不顾也。

讼棍斗法

粤中讼棍,每独霸一方,一方之有讼者,皆造之,若专利然,他人不能业其业也。苟有来者,必设法以驱之。其驱之法,必令作一极难事,能达,则以所业与共之。否则号于众曰:“彼固某事且不能为者,胡足恃?”则来者不足以自存,必去矣。

某甲,以善词讼,雄于省垣有年矣。一日,某乙来,亦以精词讼自豪,将为他人作刀笔。甲闻之,与之约曰:“制军之冠,吾能致之。于能为我返之而得其收据乎?”曰:“能。”甲使人伪为中丞之戈什哈,持中丞刺至督署,请见制军,呈刺而白曰:“适有货珠宝者,以猫儿眼来求售,中丞谓必如大人之帽准者乃佳。故使某来,假去一较,即当归赵也。”制军诺,并帽笼与之,其人得帽归。甲谓乙曰:“三日后,若送还之,必得收据而后可。”乙诺而去。制军以假帽者久不归,使人索于中丞。中丞大骇曰:“无是事也!”制军大怒,立传首县,随即日破获。两邑令奉命惶遽,传地甲,比差役,四出索帽,合城骚然。百姓哗传曰:“骗子胆似斗大,竟骗及制军矣!”

至三日,乙造甲,悄然以帽去。至城外,易葛布箭袍,冠缀砗磲石顶,负帽笼,赁马,策之而驰,汗遍体。乃入城,疾驰督署,下马径入,喘息而呼曰:“帽至矣。”巡捕、家人围而询之,曰:“必见制军而后可白。”众导之入见,乙屈一膝半跪,启曰:“某,城北某营哨弁也。统带某,知大人失冠,通饬密查,今日于某汛获之,敬以呈验。”制军启视,果己冠也。乙复启曰:“诳冠贼尚羁汛地,请示当解送入城否?”曰:“速将来,交首县,吾将亲视其为何许人,而竟敢诈及我也?”乙诺,又请曰:“乞赐数行字,俾弁可销差。”制军出名刺,署押与之。乙持以示甲曰:“收据至矣。”

趼人氏曰:取督抚大吏,置于股掌之上而玩之,甲、乙亦奇士哉!虽然,此非尽甲、乙之智也,使大吏而非颟顸之辈,未必即足以售其奸。己则不慎堕人术中,而乃严责僚属,今之方面,大抵然矣。如此者,朝廷乃望之以整饬吏治!

戴隔壁帽

某乡出一命案,邑令临验,例传邻右问话。邻皆乡愚,慑于官威,不敢前,求人以代,亦无敢往者。已而得一老儒愿往,众喜。老儒戴大帽,饰以蓝顶珠,昂然至,长揖不拜。令疑之,问:“若邻耶?”曰:“然。”问:“若何功名?”曰:“无也。”“然则何为而御四品冠?”曰:“吾邻有捐道衔者,聊借以自娱耳。”令怒曰:“邻人职衔,何预汝事?”儒急去其冠,跪而伏罪。问:“此命案汝知其由耶?”则昂首曰:“邻人职衔,既无预我事,邻人命案,又何预我事而问我?”

趼人氏曰:此为戏言耶?为实事耶?未之考也。然此老儒微微一言,已道破一切无谓之举动矣。

玉臂金莲

明季,湖广汉阳诸府奢靡成风,宴客必以鹅掌为胾,非此则不敬,且不足以示豪奢也。其炙法:庖人煅地极红,驱鹅履其上,须臾掌肿,厚逾倍;复饮鹅以醯酱。乃断其足以进,目为上品。未几,张献忠陷襄阳,捉男子断其手,女子断其足,分积如阜,号积手处曰“玉臂峰”,积足处曰“金莲峰”。人以为食鹅掌之报也。后人为之咏曰:

楚人鹅掌宴嘉宾,惨报须臾便及身:玉臂金莲两峰峙,只今说着尚惊人。

相传为王梦楼作。

外族侵凌

宋仁宗朝贺契丹正旦书,称“伯大宋皇帝致书于侄大契丹圣文神武睿孝皇帝”。英宗朝贺契丹正旦书,称“兄大宋皇帝致书于弟大契丹圣文神武睿孝皇帝”;贺契丹皇太后正旦,称“侄大宋皇帝谨致书于婶大契丹慈懿仁和文惠纯孝广爱宗天皇太后”。神宗朝贺辽正旦,称“侄大宋皇帝致书于叔大辽圣神文武全功大略聪仁睿孝天佑皇帝”;贺辽皇太后正旦,称“侄孙大宋皇帝致书于叔祖母大辽慈懿仁和文惠纯孝显圣昭德广爱宗天皇太后”。外族侵凌,以渐而至,卒至宗社沦亡,庶支南渡,可哀也!然古人之思想,有非今人所知者。两国交涉,优胜劣败,理之常耳。顾何以彼此相称,伯之、叔之、兄之、弟之?一则何以甘奉以此称?一则何乐而受此称?岂古人竟以此为荣辱者哉?是不可解者。若当今日弱肉强食之际,吾恐虽尊之为父为祖,彼且不屑子孙之矣。

虞美人诗

史迁记项王垓下之歌云:“歌数阙,美人和之。”而不载所和之词。方子严《蕉窗随录》载虞美人和歌云: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词旨虽极悲惋,然五言诗实起于汉以后,尔时当无此体,恐不免出于附会耳。

广陵蒋生

广陵蒋生,既死而尸犹温,妻与女不敢殓,守之,至十四年之久而温如故。邻里谓将成僵尸,至不敢与通水火,且惧尸出为害,鸣于官。官莅验,见尸温软,面无死色,不能强其殓也。后有友人自远方来者,出一家书,云是蒋生嘱递,反复验视,确为生手迹。于是邻里又哄传蒋生仙去矣。妻女始买棺殓之,犹时时启棺省视,温尚如故也。妻女亡后,始无顾之者,正不知其何时始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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