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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

第十三章 民国庚辰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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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这是庾信《小园赋》里面的两句文章,莫须有先生常常在人前称赞。但听之者每每不能同意,其开明者亦只能让步到这个地步:“经了你的解释确是很好,但庾信文章未必有这么好,恐怕是你的主观。”在他未让步以先,是说庾信的文章不行了,尽用的是典故。莫须有先生对此事十分寂寞。中国学文学者不懂得三百篇好不足以谈中国文学,不懂得庾信文章好亦不足以谈中国文学。这里头要有许多经验,许多修养,然后才能排除成见,摆脱习气,因为中国文学史完全为成见所包围,习气所沾染了。有成见,染习气,乃不能见文学的天真与文学的道德。庾信文章乃真能见文学的天真与文学的道德罢了。一天真便是道德。天真有什么难懂呢?因为你不天真你便不懂得。若说典故,并不是障碍,你只要稍稍加以训练好了。即如龟言寒,鹤讶雪,我们何必问典故呢?不是天下最好的风景吗?言此地之寒者应是龟,讶今年的雪大莫若鹤了,是天造地设的两个生物。一个在地面,在水底,沉潜得很,牠该如何的懂得此地,牠不说话则已,牠一说话我们便应该倾听了,牠说天气冷,是真个冷。不过这个岁寒并不会令我们想到没衣穿,因为文章写得有趣,比庄周文章里的龟还要显得不食人间烟火了,庄周的龟还有点爱谈政治。一个在树上,在空中,高明得很,牠该如何的配与雪比美,所谓白雪之白,白羽之白,所以鹤说:“呀,好大雪!”是真个茫茫大地皆白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常年读这两句文章时真是喜欢得很,他并不求甚解,即是不问典故,因为他已经懂得了。只是无心中他有一个很大的惊异,人决不能凭空地写出这样美丽的文章,因为眼前未必有此景,那么庾信何以有此美丽呢?莫须有先生说他说一句决不夸大的话,他可以编剧本与英国的莎士比亚争一日的短长,但决不能写庾信的两句文章。庾信文章是成熟的溢露,沙〔莎〕翁剧本则是由发展而达到成熟了。即此一事已是中西文化根本不同之点。因为是发展,故靠故事。因为是溢露,故恃典故。莫须有先生是中国人,他自然也属于溢露一派,即是不由发展而达到成熟。但他富有意境而不富有才情,故他的溢露仍必须靠情节,近乎莎翁的发展,他不会有许多典故的。若富有才情如庾信之流,他的典故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天才的海里头自然有许多典故之鱼了。这个鱼又正是中国文字的特产。因了这许多原故,莫须有先生最懂得庾信,最佩服庾信,可怜中国历史上很有诽谤庾信的人,那便叫做“多见其不自量也”了。莫须有先生有一回为得要讲《小园赋》,乃拿了注解翻阅,龟言句的典故是这样的,秦符〔苻〕坚时有人穿井得龟,大二尺六寸,背文负八卦古字,坚以石为池养之,十六年而死,取其骨以问吉凶,名为客龟。卜官梦龟言,“我将归江南,不遇,死于秦。”鹤讶的典故更有趣,出自刘敬叔《异苑》,晋太康二年冬大寒,南州人见二白鹤语于桥下曰,“今兹寒不减尧崩年也。”于是飞去。因为有这样的故事在意识之中,故诗人逢着要溢露的时候便溢露了,溢露出来乃是中国文章用典故。若外国文章乃是拿一个故事演成有头有尾的情节了。诗人的天才是海,典故是鱼,这话一点也不错的。海里头自然会有鱼,鱼也必然得水而活跃,此庾信所以信笔成文之故,他的文章不是像后人翻类书写的。莫须有先生是真真爱好别人的文章,自己是以谦虚为怀,德行才是自己的文章,决无一般文人的门户之见。而且莫须有先生总满怀有爱国的心肠,爱国总应该把国的可爱之点拿出来,文字是其一,文章是其一,庾信正表现中国文字中国文章之长,而且因为诗人天真的原故,正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你们奴隶的八股家也难怪不懂得他了!说至此莫须有先生悲愤填胸,中国人算是不肖子孙,对于前人的遗产不能给以应得的荣誉,在外国文学史上那一个作家没有定评呢?莫须有先生现在未免太有教育家的精神了,说话每每说得很长,很重复,而且作文不喜欢描写,今天其实是应该描写天下雪的,而他记起庾信的两句文章,又在这里做了一番国语教师了。读者记得,我们上回正讲到岁暮,黄梅大雪,二十八年的雪一直下到二十九年元旦不止。莫须有先生坐在他的蜗牛之舍里头,而且老牛舐犊,抚着纯新年看天下雪了。今天早晨是莫须有先生第一个开门,开门则外面是一厚张雪白的纸,他的柴门白屋仿佛是画上的扁舟了,那么一点小地位。人的思想则伟大得很,其活动正相当于生物,没有时间空间的限制,而有这两句古典,“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要说人生可留恋,便因为文章可留恋。然而莫须有先生爱人生而不留恋人生,知道风景之佳而视之若无睹,倒是喜欢讲道理,喜欢自己总有朝气,所谓日日新了。何况今天是新年,何况此刻“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孰知小孩子今天最不高兴,因为今天是新年,因为今天下雪,穿了新衣新鞋而足迹不能越家门一步。表现寂寞的是慈,表现烦闷的是纯,表现不能帮忙的心情的是妈妈,妈妈替他们做了新鞋新衣今天都穿上了而天不晴不能让他们出门。妈妈道:

“纯,同姐姐就在家里玩。”

“我要出去!”

“你出去——看你到那里去?你看大路上有一个人走路没有?”

这时小小的心儿真有趣,牠是一个野心,上面没有一条路可走,完全不是雪地的风景了,是烦闷的小天地。莫须有先生的宇宙观,人生观,过去与现在与未来,何以完全与牠不冲突呢?而且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呢?莫须有先生同纯道:

“我从前做小孩子的时候也是一样,巴不得过新年,过新年穿新衣,穿新鞋,但最不喜欢过新年下雪或者下雨,关在家里不能出去。”

纯对于爸爸的话不乐意听,他觉得爸爸的话不是同情于他,是取笑于他了。倒是妈妈同情于他。妈妈因为昨夜除夕“守岁”,没有睡眠,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栽瞌睡了,于是纯在他的烦闷的天地里越是没有倚傍,莫须有先生徒徒自己心地光明,同雪地一样明朗,同情于小孩子,但觉得烦闷有时也是一种天气,让他自己慢慢地晴好了。妈妈在寤寐之中也还是以小孩子的心事为心事的,忽然欲张开睡眼而睡眼无论如何非人力所张得开,闭着眼睛说梦话道:

“天还没有晴吗?”

这一来纯同慈大笑了,而且纯的天气忽然晴了,向着妈妈说话道:

“妈妈,天晴了,——刚才鸡啼了,你听见没有?”

“听见。”

“哈哈哈。”

“纯,你的新票子给我看看。”

纯同慈各有一元一张的新票子两张,是“压岁钱”,只可以留着玩,不可以花掉,要花掉须待新年过完之后由各人自己的意思了。莫须有先生叫纯把他的新票子拿出来看看。纯便拿出来看看。纯把自己的拿出来了,而且要慈把慈的也拿出来,说道:

“姐姐,你把你的压岁钱也拿出来。”

慈对于此事无自动的兴会,只是模仿纯的动作,而且助纯的兴会罢了。莫须有先生拿着纯的新票子同他说话道:

“这是什么东西?”

“钱。”

“有什么用处?”

“买东西。”

“你自己上街买过东西吗?”

“没有,我要什么东西爸爸给我买。”

“你为什么喜欢牠?”

“是我的压岁钱。”

纯说着又从爸爸的手上把自己的新票子接过来了。纯的空气热闹了,而莫须有先生感着寂寞了。莫须有先生感着寂寞,是觉得“心”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而世人不懂得牠。不懂得牠,故不懂得真理。而真理总在那里,等待人发现。贪是最大的障碍。障碍并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你能说贪从什么时候起呢?就经验说,纯是不应该喜欢钱的,因为他没有用钱的经验,然而小小的心灵喜欢钱,正是贪。所以贪不是经验来的。要说经验,不是四五岁小孩子的经验。唯物的哲学家将说是父母的遗传。这话该是如何的不合理!说一句话等于没有说,无意义!父母不也做了小孩子吗?再追问下去呢,故话等于没有说。须知我们有不贪的心。不贪的心好比是光明,贪则是黑暗罢了。我们为什么不求光明,而争辨于黑暗的来源呢?试问黑暗有来源吗?只是障碍罢了。这便是佛教。这便是真正的唯心论。争辨于贪瞋痴的来源者正是贪瞋痴的心,正是唯物。心是没有时间空间的,心无所谓死与生,正如黑暗无所谓昨日与明日,光明亦无所谓昨日与明日,——你能说这个黑暗从什么时候起吗?光明从什么时候起吗?同样贪是从什么时候起,本来没有起点了。而世人则以“生”为起点,正如看见阳光,于是说今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太阳出来了!这话该是多么的不合事实。纯虽是小孩子,而喜欢钱,他对于一张新票子的欢喜,并不是对于一张纸画的欢喜了。你给一张画他看,他如果不喜欢这画他便不要的,你给一块钱他,无论是新的票子旧的票子,他无条件的接受了,而且认为己有了。这个贪心便是世界便是生死,不是区区小孩子四五年光阴之事了。这是真理,这是事实,但无法同世人说,“下士闻道大笑之”,故莫须有先生寂寞了。莫须有先生的寂寞又正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本来“不笑不足以为道”,否则我们大家都无须乎用功了。若不贵乎用功,则眼前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呢?眼前的世界便是叫人用功。莫须有先生总想训练自己的两个小孩子信道理,即使智不足以及之。信便是听圣贤的言语而能不笑之。这是天下治乱的大关键。今日天下大乱,人欲横流,一言以蔽之曰是不信圣人了。

慈附和着纯,把她的两张新票子也拿出来递给爸爸。莫须有先生拿了慈的票子却毫无感情,因为慈的这个作为本来无感情,她是模仿动作,她是为助纯的高兴。慈喜欢用钱,没有钱的时候亦可以不用,但用钱的时候决不舍不得;因为她喜欢用钱,她乃不以藏着钱为喜悦,故他〔她〕对于压岁钱无感情了。爸爸给压岁钱她的时候,她不像纯狂喜,她也不论是新票子是旧票子,新票子她也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同看一张画一样,若是旧票子她便拿着向口袋里一塞了。好比爸爸给钱她买教科书,毛钱票有时肮脏到极点,拿在手上真是满手的尘垢,慈拿着便向口袋里一塞,莫须有先生很是奇怪,好好的女孩子为什么不怕脏呢?若莫须有先生则另外用一张纸把脏票子包裹着了。莫须有先生固然不应该有洁癖,他最不喜欢脏票子同他亲近,慈也确乎不应该不怕脏了。掉过来说也对,莫须有先生有时又最不怕脏,如果是他煮饭,吃了饭他必定洗家伙,有时又在茅房里打扫,而慈又未免不喜欢工作,有点怕脏了。所以莫须有先生到处给慈过不去,总是施之以教训,有时剌剌不休,莫须有先生太太则曰,“你们爷儿俩又在那里吵架了!”于是慈大笑了。莫须有先生又很喜欢她的纯洁,她的不怕脏正是她的纯洁,她简直没有分别心,她写字连字都不记得,总是写白字,却是一篇好文章了。她在文章里常说云霞是太阳的足迹,草上新绿是雨的足迹。莫须有先生觉得学生当中很少有人及得上慈的纯洁的思想。她作事有时同做梦一样,用钱有时也同做梦一样了。纯则看得很清楚。他喜欢他的新票子,他要保存他的新票子,后来他的新票子,连祖父,外祖母,姑祖母,舅舅给的压岁钱一起,给妈妈借去用了,一年之后要爸爸清还,那时社会上已用大票子,有五十元一张的,有百元一张的,莫须有先生给他百元一张的了,他大喜。然而纯也并非悭吝人,只是他是一个经验派,他倒很喜欢听莫须有先生讲道理了。

“纯,你把你的压岁钱给我,你肯吗?”

“不肯。”

“奇怪,人为什么这么舍不得?”

莫须有先生说着笑了。

“真的,人为什么这么舍不得?”

“我的我给你。”

“我不要你的。”

慈的新票子又拿在慈的手中,她递给纯,纯不要了。

“爸爸,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纯忽然望着门外空中正在飘着的雪问着这一句话。此话令莫须有先生大吃一惊,起初是不懂得话里的意义,连忙懂得了,懂得了纯的话,而且懂得道理是颠扑不破的,纯的话并不是童话,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了。莫须有先生且笑着答复他:

“雪是天晴的时候上去的。”

“天晴的时候那里看见雪呢?”

“雪是天气冷,雨水凝结成的,雨水是天晴的时候水蒸气上到天上去凝结成的。”

“不错。”

纯说爸爸的话说得不错了,他懂得了。

“慈,刚才纯问的话你懂得吗?”

“起初我不懂得他问的什么,后来听见爸爸的答话,纯再问爸爸的话,我才懂得他的意思,我觉得他问的很有意思。”

“他的话令我想起许多事情,我告诉你,人是有前生的,正如树种子,以前还是一棵树,现在又将由种子长成一棵树,前生的经验如树种子今生又要萌发了。生命非如一张白纸,以前什么也没有,现在才来写字。如果是一张白纸的话,纯今天便不会问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因为他应该只是接受经验,看见下雪便记着下雪的事实好了,那里有‘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事实呢?他问着这一句话,他仿佛毫不成问题的,雪有上去的时候,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去的罢了,这不是因为他有许多经验吗?经验告诉他什么东西都是先上去然后下来,如飞鸟,如风筝,如抛石坠石,……但这些经验未必是一个小孩子的经验,他不会对于许多事情用心,我认为是他前生的经验。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慈微笑着答,她确是相信爸爸的话了。

“所以小孩子喜欢钱,也是前生的贪,今生又萌发,若照小孩子说他确是不应该喜欢钱的。据我的观察,小孩子对于玩具的爱好,尚不及于对于钱的贪,你夺过他手上的钱他真是舍不得的。便是我现在,我还是很有舍不得的种子,确乎不是一生的事情,真要用功。”

莫须有先生只讲这一半的道理给慈听,还有一半的道理他认为小孩子不能懂得,要懂得必得是大乘佛教徒了,都是因为纯的一句问话。那便是理智问题。理智是神,世界便是这个神造的。佛教说,“譬工幻师,造种种幻,”便是这个意思。世界是“理”,不是“物”。因为是“理”,所以凡属世界上的事实无不可以理说得通。因为不是“物”,所以唯独世人执着的物乃于理说不通了。又因为执着物而有世界,所以世界是一场梦了,是幻,这又正是理智所能说得通的。并不是求其说得通,是自然皆通了。什么都是理智的化身,谁都是理智的化身。今天下雪,是理智的化身。纯问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小孩子是理智的化身。眼前何以有雪的事实,没有用理智说不清楚的,如果说不清楚是你不懂得事实,乡下人所说的超自然的神或力,便是迷信了。小孩子何以会推理?一切东西都是先上去然后下来,现在雪既从空中下来,必有上去的时候,这个推理是不错的,所以他的话并不如大人们认为可笑了,正是理智作用。唯物的哲人以为推理是从经验来的,他不知道他的“经验”的含义便不合乎推理,正是理智所说不通的。经验正是理智的表演罢了。换一句话说,世界是理。理不是空的理想,小孩子便是理的化身了,他会发光明的。故他对着眼前的世界起推理作用了。从此他天天用功,中人以下向“物”用功,也还是推理,还是理智,他不知道他是南辕而北辙了,可怜以理智为工具而走入迷途,而理智并没有离开他,所谓道不远人,人之违道而远人。中人以上向“己”用功,便是忠,而忠必能达到恕,即是由内必能合乎外,内外本分不开的,所谓致知在格物。到得用功既久,一旦成熟,便是物格知至,这时世界是理智。中国的话大约还不能完全这样讲,但趋向如此,即是合内外之道。印度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完全是这样讲了。这里理智是一切。一切都是理智假造的了。知道“理智假造”的意义,才真懂得宗教。纯大约还近乎一张白纸,范畴是他自己的,经验慢慢地填上去,故他看着雪问了一句大人不懂的话,莫须有先生暗地里惊异了。道理本是颠扑不破的。

下午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便从应该出来的地方出来了,而人们因为多日不见他的原故,乍见他在西方露面出来,大家共同有一个感觉,“太阳在那里!”仿佛太阳不在那里也可以了。其实天下那里有那样不合规则的事情呢?太阳出来是从应该出来的地方出来,他并不是代表世间的时间,他是代表世间的规则,他不会早睡或晏起的,他总是清醒的,只是我们对他有时有障碍罢了。天晴了纯便要出门,但出门便非常之湿,地下都是雪,而今天出门又非穿新鞋不可,事情便很为难,然而纯无论如何是室外的心,室内则是不可遏制的烦闷了。他同妈妈吵,同姐姐吵,甚至于同莫须有先生吵。他一旦同莫须有先生吵时,则理智完全失了作用,同时也还是理智,因为他知道他的不是了,但要胡闹了。于是莫须有先生想法子替他解决困难,问他道:

“你要到那里去玩呢?”

“我到顺哥家里去。”

“好的,我来替你扫雪,把门口扫一条路出来。”

莫须有先生说。

“今天不能随便到人家家里去,要正午以前先去拜年,人家还给糖粑你吃,拜了年以后再随便去可以,——现在天晚了,顺哥家里也不能去!”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

“我是小孩子。”

“小孩子也要讲礼。”

莫须有先生太太坚决地说。但顺在那边都听见了,他赶忙拿了扫帚出来扫门外的雪,表示他欢迎纯到他家里去玩。顺没有料到他一出门竟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见了面,莫须有先生太太正在那里倚门而望,于是见了面连忙又低头了,低头而面红耳赤,因为明明看见了而佯不见了。是礼也。新年见面要正式见面的,要特为来拜年的,不能遇诸涂的。莫须有先生太太心知其意,而且谚云,“人熟礼不熟”,也便不招呼顺了,只是年纪大的人诸事老练些,便是渐(近)自然,非若顺之面红耳赤了。而纯也连忙站到门口来,喊顺道:

“顺哥!”

他不是新年见面,是平常见面便招呼了。于是顺无论如何不抬头,只是低头扫雪,但也答应纯:

“你来玩。”

这样说话是同小孩子说话了,非正式说话了,等于今年还没有开口同世人说话了。至于莫须有先生太太,始终站在门口,笑而不言心自闲。莫须有先生从室内把光景都窥见了,他没有料到乡人竟这样不肯从权。他爱其天真。

顺把两家之间扫出了一条路径,而且照着小孩子的脚步的距离铺以石头,于是纯一跃过去了,其心头的欢喜不知到底唯心能解释,唯物能解释,若唯物能解释则关系便在室内与室外,跨过门槛便是欢喜了。陶渊明亦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那么樊笼与自然非同样是物乎?何以有两个心乎?

纯出去了,慈也要出去,于是又不知道是唯心能解释,唯物能解释,若唯物能解释,此刻的物与此刻之前之物有什么不同,何以慈忽然心猿意马起来?若唯心则心本来是瞬息万变了,樊笼与自然同样是心了。慈要出去,征求妈妈的同意道:

“妈妈,我也去,好吗?”

“你去,去照顾纯,——过新年不要乱说话,要说吉祥话。”

妈妈叫慈去了。刚才纯去的时候,妈妈也嘱咐他“过新年不要乱说话,要说吉祥话”了。

慈走进顺的家里,看见纯手中拿了好几块大大的糖粑,一双小手把握不住,便上前去照顾他道:

“小心,别丢了!”

因了慈这一命令,纯便反抗,因之他顿时得了语言的自由了,刚才他完全处于拘束之中,不知怎么好了,——人家给我东西我怎么办呢?要呢?不要呢?怎么能要得许多呢?不要许多,你为什么给我许多呢?慈搀着他的手叫他小心别把糖粑丢到地下去了,他大声反抗道:

“妈妈叫你不要乱说话,你乱说话!”

顺夫妇都笑了,喜纯之善于解脱自己。其实他总是反抗慈,慈也总是命令他,尤其是慈持〔恃〕着姐姐的地位爱发命令,莫须有先生常常笑她的命令每每无效了。真的,人一有地位便爱发命令,而反抗多少要有点反抗精神了。

纯兜着糖粑跑回家去了,他给妈妈看,交给妈妈,“凤姐给我许多糖粑!”纯只有今年才真正的有了受拜年礼物的经验,去年正在敌人打游击中过年,更以前便不记得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把凤制的糖粑搯〔掐〕了些许放在口中试一试,说道:

“大倒大,也甜,炒米不脆。”

纯的味觉完全不用事,只是占有心,欢喜心,把人家给他的东西都交给妈妈,他又跑到顺的家里去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把纯赚来的凤制的糖粑搯〔掐〕一片给莫须有先生尝尝,而且笑道:

“青年人,把糖块做得这么大,五块糖粑可以做得十块,要给人那里有许多给的!”

“是的,所以青年人天真可爱,同时青年人也决不能办事。”

“她大约也只给纯,其余的便是她一个人吃,连顺也未必给。”

是的,懒人便必贪吃,贪吃便必舍不得给人,凤除了给纯五块糖粑而外,其余的便没有确切的账目了。事隔数月之后,莫须有先生太太尚同莫须有先生谈及此事,说道,“过年我们打了十斤糖,我们该做了多少人情!还有你吃,你有纯吃的多!她也打了三斤,除了给了纯五块而外,她的糖都到那里去了呢?不都是她一个人吃了吗?”所谓“打了十斤糖”的糖便是饧,饧结成坚固的块儿,卖之者挑一担,一担便是两大块,谁买便从两大块上面敲打下来,故买糖曰打糖。打了糖再拿回家去加火熔化,和着炒米搓为糖粑。莫须有先生太太向莫须有先生说此一番话时,是有感慨于顺的媳妇儿即懒凤姐之贪吃,初无意于讽刺莫须有先生,而无意之间把她自己制的糖粑的报销说出来了,莫须有先生同纯吃的一般多,弄得莫须有先生很难为情,于是莫须有先生太太大笑了,而且找补一句道:

“你真同纯吃的一般多。”

说这话时,莫须有先生太太倒很有一点痴情,仿佛“我自己名下的都让你吃好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太太为妻之情远不及母爱的伟大,因为她自己完全没有吃糖的心了,她简直没有这个感觉,事实上莫须有先生太太除了吃饭而外她自己做的一切东西有沧海之多而自己吃的渺不及一粟。她所做的人情有泰山之重了。莫须有先生起初听了太太的话,“你有纯吃的多!”确实有点羞色,转瞬之间毫无惭愧之意,他不以他喜欢吃糖为可耻,确实觉得自己是孟夫子说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个贪字很容易去,不比贪肉食。他简直因为喜欢吃糖的原故,他觉得他可以学伯夷叔齐,不贪而食固然有趣,不食而饿于首阳之下也很有趣,莫须有先生却是没有饿死的意思,只是仿佛可以使得百世之下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了。他本是佛教徒,喜欢投身饲饿虎的故事,但因为是中国人,中国人都喜欢鬼混,故他常常觉得何日天下大乱他便来学一学伯夷叔齐了。

纯再到顺家去的时候,他感得冷落,因为顺同凤都在那里招待慈了,不再同他打招呼了。凤今天戴了一顶新帽子,丝绒的,是莫须有先生太太送给她过新年的,所以她新年戴上了。她以前不但没有戴新帽子,简直从来不戴帽子,即是说她连旧帽子也没有了。慈同戴了新帽子的凤姐在那里享受宾主的光荣,真是光荣之至,慈从来没有人把她当宾,凤从来也没有人把她当主了。平常上凤家来的人,来便来,去便去,简直不理会她,可见她,虽是主妇,完全是小孩子的地位了。也很少有人到她家来,除了一二妯娌,新年更绝对没有人来了。她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乡下妇人都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不过凤连顺也不知为不知,即是说她连夫也不知有了。好比他们两人公用的粪桶,(顺家没有茅司,不知是没有地皮的原故,是懒的原故?据莫须有先生的观察是懒的原故)总是顺倾倒,便是她有己无人的反证。今天她确是有做主人的意思,不知是戴了新帽子的原故,还是今天新年家里来了客的原故?乡里人则这样说:“自从有莫须有先生到这里来住,这个地方热闹起来了,连凤也变了!”以前的凤是个什么样儿,虽然不知其详,总之她没有做过主人了,她家里没有来过客人了。现在慈来了,她拿了吃饭的碗倒给慈一碗茶,慈因为没有做过客人的原故,非常之不惯,其不惯之原故又可以有二,一是吃饭的碗大,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大的碗喝茶;二是今天做客。于是主宾二人相视而努力不笑。因为努力的原故,不成功,便大笑而特笑不能自休。慈说明原故:

“向来没有人同我讲礼倒茶我喝。”

“向来也没有人同我讲礼,倒茶我喝。”

凤这一说倒无意之间把慈的笑止住了,因为慈接着不知道怎么办,她还是把凤倒给她的茶还送给凤算是她同凤讲礼不呢?她觉得此中礼有不足,但不能说原故明〔明原故〕。总之主客之间只有一个杯子,虽说是讲礼,小孩子也有无所措手足之感了。出乎他们两人的不意,顺倒了一碗茶送给凤道:

“我同你讲礼,倒茶你喝。”

顺这一动作,可算是一部杰作,不但凤高兴。连慈也高兴了,屋子里的空气大为热闹了。然而纯在那里寂寞了,他把顺看了一眼,看顺对于他将如何。顺会意,连忙又拿一个吃饭的碗倒一碗茶,端在桌上,请纯道:

“小客人,我家的碗太大了,——这里喝茶。”

纯非常之得意,连忙上前去,守着他的地位,谢道:

“顺哥,谢谢你。”

顺自己也端了一碗茶在那里陪客了。

“纯,乡下有一句话,‘礼多人不怪。’你今天几乎怪了我,是不是?”

纯知道顺这话是笑他了,但他还是高兴得很。

凤也拿出了慈的一份糖粑,不过慈的一份儿不是拿回家去,是摆在桌上当茶点。慈也不喝茶,也不吃点心,两样都是形式了。而她的精神上十分快乐,因为人家对于她讲礼了。

纯慢慢地自己在那里玩,他已忘记了新年了,把顺家地下堆着的芋头摆来摆去,顺家除了一堆芋头而外别无长物了。

纯又自己唱歌,他到乡下来常常学乡下小孩子唱的歌,歌辞是这样两句:

渡河桥,鬼烧窑;

土桥铺,鬼开铺。

纯则总是唱一句,即“土桥铺,鬼开铺。”莫须有先生平日听纯唱此歌,颇感寂寞,他不会同儿童讲故事,说笑话,唱歌,纯所唱的歌未免贫乏了。同时莫须有先生又忆起自己小时也正是喜欢唱这歌,“渡河桥,鬼烧窑;土桥铺,鬼开铺。”他的儿童生活却丰富已极。纯现在又正在那里开口唱,他唱出“土桥铺”三个字,使得慈呆若木鸡,因为纯将唱出不吉祥的话了,新年到人家家里最忌说“鬼”的,而驷不及舌纯更正得非常之快,是他自己自觉的更正,他这样唱了一句:

“土桥铺,桂久昌。”

因为他知道土桥铺有“桂久昌”的铺子,所以他由“鬼开铺”的“鬼”字连忙转到“桂久昌”了。顺对于此事欢喜得不得了,他佩服纯得很,他逢人称赞纯会说话了。

这天晚上莫须有先生太太睡得很早,因为昨夜除夕她通宵未眠。莫须有先生关门睡觉时,他一个人站在门口望了一望,满天的星,满地的雪,满身的寒了。开了门又是满室的灯光。他相信真善美三个字都是神。世界原不是虚空的。懂得神是因为你不贪,一切是道理了。我们凡夫尚且有一个身子,道理岂可以没有身子吗?这个身子便是神。真善美是当然的。凡夫有时也发现得着了。如果只相信凡夫,不相信道理,便是唯物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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