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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

第六章 旧时代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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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格言,“不自由,毋宁死!”莫须有先生笑其无是处。世界的意义根本上等于地狱,大家都是来受罪的,你从那里去接受自由呢?谁又能给你以自由呢?唯有你觉悟到你是受罪,那时你才得到自由了。真理实是如此。而莫须有先生对于这个道理,最初是从小孩子受教育这件事情上面得到启示。莫须有先生每每想起他小时读书的那个学塾,那真是一座地狱了。做父母的送小孩子上学,要小孩子受教育,其为善意是绝对的,然而他们是把自己的小孩子送到黑暗的监狱里去,可是世上没有自由的地方。没有自由的地方,那我们永远是一个囚徒了,然而我们自己可以把枷锁去掉,人唯有自己可以解放,人类的圣哲正是自己解放者,自己解放然后有绝对的自由,自由正是从束缚来的,所以地狱又正是天国,人生的意义正是受罪了。唯有懂得受罪意义的人才是真正的教育家。这时才能有诚意,才能谦虚,生怕自己加罪于人,知道尊重对方,不拿自己的偏见与浅识去范围别人了。最有趣的,地狱并不一定是苦,而是乐,莫须有先生想起他小时读书的那个学塾,简直憧憬于那个黑暗的监狱了,如果要莫须有先生写一部小说,指定以这学塾的一切为题材,他可以写得一个“奇异的乐园”,世间没有那样的光明,因为世间是黑暗,而黑暗对于莫须有先生是光明了,世间没有另外的光明。所以教育并不能给小孩子以什么,教育本身便是罪行,而罪行是可以使人得到解脱的。莫须有先生最近有一篇文章,写他小时读四书的情形,是为江西一家报纸写的(不知为什么后来又在南京的一个杂志上转载起来了),因为那里距莫须有先生家乡甚近,他乃故意写这一篇有教育意义的文章,现在把牠抄在这里,足以证明教育本身确乎是罪行,学校是监狱:

我自己是能不受损害的,即是说教育加害于我,而我自己反能得到自由。但我决不原谅他。我们小时所受的教育确是等于有期徒刑。我想将我小时读《四书》的心理追记下来,算得儿童的狱中日记,难为他坐井观天到底还有他的阳光哩。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马〔焉〕廋哉!人焉廋哉!”我记得我读到这两句“人焉廋哉”,很喜悦,其喜悦的原因有二,一是两句书等于一句(即是一句抵两句的意思),我们讨了便宜;二是我们在书房里喜欢廋人家的东西,心想就是这个“廋”字罢?

读“大车无 ,小车无轨〔 〕”很喜悦,因为我们乡音车猪同音,大“猪”小“猪”很是热闹了。

…………

读子入太庙章见两个“入太庙每事问”并写着,觉得喜悦,而且有讨便宜之意。

读“赐也尔爱其羊”觉得喜悦,心里便在那里爱羊。

…………

先读“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后又读“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觉得喜悦,又是讨便宜之意。

读“暴虎冯河”觉得喜悦,因为有一个“冯”字,这是我的姓了。但偏不要我读“冯”,又觉得寂寞了。

读“子钓而不网”仿佛也懂得孔子钓鱼。

读“鸟之将死”觉得喜悦,因为我们捉着鸟总是死了。

读“乡人傩”喜悦,我已在别的文章里说过,联想到“打锣”,于是很是热闹。

读“山梁雌雉子路共之”觉得喜悦,仿佛有一种戏剧的动作,自己在那里默默地做子路。

读“小子鸣鼓而攻之”觉得喜悦,那时我们的学校是设在一个庙里,庙里常常打鼓。

读“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觉得喜悦,因为我们的学校面对着城墙,城外又是一大绿洲,城上有草,绿洲又是最好的草地,那上面又都最显得有风了,所以我读书时是在那里描画风景。

读“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在邦必达,在家必达”,觉得好玩,又讨便宜,一句抵两句。

读樊迟问仁“子曰,举直错诸枉”句,觉得喜悦,大约以前读上论时读过“举直错诸枉”句,故而觉得便宜了一句。底下一章有两句“不仁者远矣”,又便宜了一句。

…………

读“斗筲之人”觉得好玩,因为家里煮饭总用筲箕滤米。

读“子击磬于卫”觉得喜欢,因为家里祭祖总是“击磬”。又读“深则厉,浅则揭”喜欢,大约因为先生一时的高兴把意义讲给我听了,我常在城外看乡下人涉水进城,(城外有一条河)真是“深则厉,浅则揭”。

读“老而不死是为贼”喜欢。

…………

读“某在斯某在斯”觉得好玩。

读“割鸡焉用牛刀”觉得好玩。

读“子路拱而立”觉得喜欢,大约以前曾有“子路共之”那个戏剧动作。底下“杀鸡为黍”更是亲切,因为家里常常杀鸡。

上下论读完读《大学》《中庸》,读《大学》读到“秦誓曰,若有一个臣……”很是喜欢,仿佛好容易读了“一个”这两个字了,我们平常说话总是说一个两个。我还记得我读“若有一个臣”时把手指向同位的朋友一指,表示“一个”了。读《中庸》“鼋鼍蛟龍魚鱉生焉”,觉得这么多的难字。

读《孟子》,似乎无可记忆的,大家对于《孟子》的感情很不好,“孟子孟,打一头的洞!告子告,打一头的皰!”是一般读《孟子》的警告。我记得我读《孟子》时也有过讨便宜的欢喜,如“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那么一大段文章,有两次读到,到得第二次读时,大有胜任愉快之感了。

这里完全是写实,大家看了这个记载,能不相信人生是黑暗的话吗?小孩子本来有他的世界,而大人要把他拘在监狱里了。你如说那是黑暗时代的教育,社会进步了,教育也便趋向光明。我们当然希望如此。但事实是,谁都不承认自己是黑暗,谁都自居于光明,于是人生永远是黑暗,光明是解脱。儿童教育是黑暗的极端的例子,社会也确乎是进步的,以今观昔,这里的是非简单,大家都承认旧时代的教育是虐政了。

我们从上面的记载看来,莫须有先生的儿童世界该是怎样的自由,整个的世界应该就是学校,而大人们却将小孩子与小孩子的世界隔离,不但隔离,且从而障蔽之,不但障蔽之,且从而残害之,而这颗自由种子一点没有受到损害,只是想逃脱,想躲避,我们看那读书讨便宜的心理,真不知感到怎样的同情。这颗种子,等到要发展时便发展起来了,莫须有先生是后来在大学里读了外国书因而发展起来,最初读的是英国一位女作家的水磨的故事,莫须有先生乃忽然自己进了小学了,自己学做文章,儿童生活原来都是文章,莫须有先生从此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了,从此黑暗的世界也都是光明的记忆,对于以前加害于他的,他只有伟大的同情了。莫须有先生曾经写了一篇短篇小说,题名“火神庙的和尚”,里面写一和尚同一塾师,这个塾师便是莫须有先生小时的塾师,和尚是学塾所在的那个庙里的和尚,莫须有先生与他们相处大约有四年之久,是整个的读了一部《四书》同一部《诗经》的光阴。那庙的真名字是“都天庙”,因都天庙不普遍,故换上较普遍的火神庙这个名字。莫须有先生之家,从曾祖以来,其祖,其父,其父之诸弟,莫须有先生之诸兄诸弟,都在都天庙上学。社会确是进步的,莫须有先生私自庆幸,现在小儿辈再也不入这个地狱了,名副其实的地狱。请大家读一读那篇《火神庙的和尚》,那塾师与和尚,两个鳏夫,该是怎样的变态人物,在莫须有先生的笔下则成为可怜的圣徒了。他们对于小孩子的影响不应等于世间的狱吏之于罪犯吗?然而对于莫须有先生只有光明,莫须有先生对于他们只有同情。人与人那里是有害的?人与人之间确乎是一个“仁”字。都天庙是半公半私的庙,香火不盛,除了“犯都天太岁”的人要来烧香而外,很少有人来烧香,所以学童们终年没有新鲜的接触,新鲜的接触是先生的儿子同先生家里的姑爷,而先生家里的姑爷同先生一样是一位塾师,而凡属塾师都是畸形人物。先生的儿子来了,学童们都非常之喜,因为看着先生同先生的儿子说话,仿佛先生也同平常人一样有口是说话的,并不专门是子曰诗云,也不专门是发号施令,开口便是叫小孩子们“读!”或者“背!”或者“回家吃饭去!”而先生同先生的儿子说话之际,学童们也可以稍为自由自由了,虽不敢大声交谈,却可以抓痒抓痒,一时各人都知道各人的痒处,身子活动活动起来了。读史书不知道皇太子的高贵,看了先生的儿子便知道皇太子的地位,应该受人的尊敬了,他没有布施而有恩惠,他不给人以喜悦而人人喜悦,他使得先生同平常的爸爸一样,大谈其家常话了,而平常总以为先生只有面孔,先生是免开尊口的。先生其实有三个儿子,幼儿是学童之一,他只是要同学巴结他,有时简直向同学勒索,同时却是替同学挨打,因为先生生气时便特别鞭打自己的儿子,头上打成了好些山峰,先生便也心痛,向大家说道:“看你们心痛不心痛!”大家虽是小孩子,却也很能体贴做父亲的伤心了。所以这位学童之一的先生的儿子最代表人生的黑暗方面。先生的第二个儿子,不常来,偶尔来,其人是一个矮子,大家认为不足重轻似的,即是不注意他,先生也不同他多谈。精神上居于皇太子的地位者,是先生的长子,那时他是在九江杂货店里做伙计,后来原来是一位酒癫,先生的三个儿子结局以他的境遇为最惨,其仲与其季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中,在沦陷于敌伪的区域里,都因经商而发财了,莫须有先生闻之也很为之喜悦,人生不仅仅是苦了,人生也有发财的欢喜了。再说先生家里的姑爷,在学童们的口中则是“先生的姑爷”,其实是先生的儿子的姑爷,此翁一来了,大家便欢喜若狂,交头接耳道:“先生的姑爷来了!先生的姑爷来了!”他一来则学童们大半天精神上可以自由,虽然身体不自由,仍得呆坐在位上。他家离县城大约有十里至二十里的路程,故他到学校里来,即是到先生的家里来(因为先生另外没有家),得吃一餐饭,有半天的逗留。莫须有先生记得他是一个驼背,但在乡间,驼背并不显得是畸形,中国的农村里无论男女老少本来都是畸形。他使得莫须有先生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好像是在一位前辈而又是一位画家的书案上看见的画谱上的人物,即是说驼背而不显得驼背,驼背而与其道貌调和。而奇怪,莫须有先生是留了他的一个赤背的印象,因为那时是在夏天。这是莫须有先生记得清清楚楚的。先生的教坛,亦即是学生的禁闭之室,本来是设在都天庙的客堂里,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向东,早半天有太阳,一到盛暑时则临时迁到都天庙的正殿里去,正殿的屋子大,正向着天井,向着天井有二丈长不立墙壁,这真等于一个转地疗养,其对于莫须有先生精神上的解放,非世间的言语所能形容,莫须有先生一年中的盼望便盼望这个搬家。搬家时各人端各人的椅子,两人抬一张桌子,其为快活快活的举动是不待说的,而搬进佛殿之后,寂寞时可以观观佛像,看看钟鼓,烧香的来了又可以与烧香人的精神集会在一起,否则隔了空间便好像隔了世界,你是在那里烧香我是在这里上学了,现在则聚首一堂,人生真是可喜。而下大雨时又可以看天井的雨滴。而天井洞开又等于在露天之下,可以望见大门以外,几几乎等于身体不拘在学校里了。而“先生的姑爷”来了,其为乐也,虽南面王不与易也,那天,这位驼背翁,赤背,忽然要代替莫须有先生(其时是一学童)“换印本”,莫须有先生平常颇不喜于先生替他换印本,因为先生的字写得不好,而莫须有先生的字也写不好,现在换一个手法,而且完全离开了先生与学生的形式,等于好事者为之,等于姑妄写之,天下那里有这样好玩的事!据莫须有先生凭良心的批评(良心对不对又是一问题),“先生的姑爷”写的“印本”比先生自己写的“印本”好得多,只是莫须有先生自己的字写得依然故我,即是写得不好,因此又未免自己寂寞了。莫须有先生字虽写得不好,却有一个绝大的发现,此是使得莫须有先生喜出望外,原来世间的字句都有意义,不仅仅是白纸黑字,大家不应都是白痴了,因为此驼背翁替莫须有先生写的“印本”是这几个字: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莫须有先生当下大大地换了一个读书的境界,懂得字中意义,懂得数字的有趣,正如后来在大学里读英国的莎士比亚懂得戏剧的意义了。这个换印本的故事后来在莫须有先生的一部小说里头改装了一下,给人翻译成英文。

莫须有先生常常想,他做大学生时乃是真正的做小学生,有丰富的儿童生活,学做文章,然而真正的做小学生的生活则略如上述,其不加迫害于儿童者几希,而奇怪,莫须有先生丝毫未受其迫害,倘若那时有一位高明的教师,能懂得儿童心理,好好地栽培之启发之,莫须有先生长大成人是不是比现在更高明呢?莫须有先生连忙肯定这是一个无意义的假设,须知一切是事实,世间是地狱,而地狱正是天堂,一是结缚,一是解脱。没有离开黑暗的光明。而从光明说没有黑暗的存在。世界是如此。莫须有先生还想补充几句话,他是中国人,他的最大的长处,同时也是最大的短处,是他做不了八股,他作文总要有意思才作得下去,而他也总有意思,故他也总有文章,而八股则是没有意思而有文章。而上面的老师第一次教莫须有先生作文便是作八股,出的题目是“雍也可使南面义”,莫须有先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奉得这个题目,摊开一张纸,自己不晓得写什么,而这件事,此刻总可以断定地说,人生在世等于没有这一回事了。莫须有先生的绝对的自由是谁给的呢?世间岂不是一个觉悟吗?一旦觉悟之后,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而世人还不相信圣人,是世人之愚终不可救。

莫须有先生今天说了上面的话,简直自居于全知全能的地位,觉得世间无所用其谦让,本来只有觉与不觉,谦让有何意义呢?也无所用其勇猛,你对于黑暗不能拔牠一根毫毛了。说来说去莫须有先生倒是充满了人情。他打算明天到金家寨小学去做教师,而今天早晨,他听得他的屋后,转一个土坡,在那里有一群小孩子的诵读声,正是他当年在都天庙的那个冤声,他顿时心里很沉重,知道那里有一个私塾,同时又愤怒,简直是一个革命的情绪,革命不应该从这里革起吗?连忙他想到那个私塾里去参观,这时心情完全和平了,是一个诗人的心情,一个人可以从别人的生活里拾得自己逝去的光阴似的,于是他把那个学塾的功课,时间都估计了一番,早餐之后,忖着学童们正在伏案无事了,是闯学的好时间,携了纯,同去拜访那个学塾。莫须有先生所以携纯同去者,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好像让纯去读一篇小说,可喜中国的一部分的儿童将不再有受这样教育的经验,同时正不妨有这一篇写实了。莫须有先生将入门,尚在这个学塾的门外,不觉记起一章书,读起来便是: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于是他真正在这个门外叹息,人生为什么那么黑暗,那么不讲道理,各自要筑起一道墙来,把人关在里面,而不知这公共应走的路正是自由之路必由之路呢?莫须有先生深深爱好孔夫子的言语,而其抒情则等于杨朱泣路了,而其勇往直前的精神则是墨翟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而其人尚在塾师的户前裹足不进。塾师则已离了塾师之席向莫须有先生行迎客之礼了,其心情则是一个职业的威胁之感,因为此间五里之内已盛传有莫须有先生,从前是大学教员,现在来金家寨小学教书,住在他本家的家里,此刻门前的不速之客非此人而谁,乡间鲜有此盛德之人也,此人如报告乡公所,报告县政府,要将这个私塾撤消,则私塾除关门,学童除星散,塾师除失业,此外还有什么办法?听说金家寨小学虽已成立,各年级学生,尤其是低年级,尚不足法定人数远矣,不将私塾关门,又从那里去拉人来足数?所以莫须有先生一进门,这位塾师便已恐慌了。而莫须有先生一看,此人是一位青年,年不及三十,莫须有先生大失所望,因为他完全不能算是理想中的塾师人物,莫须有先生理想中的塾师人物,以为应如小说上所描写的,美洲独立本不算是怎样久远的事情,伊尔文笔记里面的塾师,坐在茶馆里,戴着眼镜,捧着明日黄花的报纸一字一句地诵读,尚不失为近代史上的美谈,总之莫须有先生今日所拜访的塾师,如果一位老头儿,一位近视眼,莫须有先生以为恰如其分,莫须有先生很想在那里逗留几分钟,现实则是一位青年,而青年卑躬折节,莫须有先生啼笑皆非,国事真不足以有为矣,想逃出门而已身入重围,可谓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一群小人儿的注意都集中在莫须有先生的身上了。莫须有先生当然能解救他们,绝对的能解救他们,而莫须有先生不能解救他们,绝对的不能解救他们!那么谁能解救他们呢?他们的父兄吗?政府吗?都有相对的可能。只有莫须有先生有绝对的可能而绝对不可能。因为莫须有先生是先知先觉,故有绝对的可能。一个人不能解救别人,故解救是绝对的不可能。莫须有先生决不承认自己是懦弱,因为懦弱故不自承为社会改革者。相反的,莫须有先生是勇者,勇于解救自己,因为勇于解救自己,故知解救别人为不可能了。莫须有先生现在的年岁,是精神的力量大而官能的效率小,老年花似雾中看,他分不清这一群小人儿的面目,但是小孩子的一群,正如我们初次见西洋人,仿佛西洋人个个的面孔都相似似的。认识这位塾师,仿佛认识中国的青年。认识站在自己身边的纯,而是认识自己的孩子的感情。他真真地为这个小孩子庆幸,深深地替他感得幸福,这个小孩子已经得救了,他的爸爸决不让他走进监狱了。连忙是一个黯然,那么这个小孩子的自由国土在那里呢?莫须有先生觉得他完全不能为力了。他可以尽做爸爸的良心,但他不能代表社会,代表国家,代表教师,甚至不能代表纯,即是一个人不能代表另一个人。连忙又很得安慰,从圣人的言语里头得之,“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于是深深地懂得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是真理的示现了。当莫须有先生在这个学塾里起一个大大的心理作用时,纯也有一个小小的纳闷,他不知道这些小朋友们都坐在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位以极小极小的声音问他姓什么,做什么,他以其自然的态度回答道:

“我是冯思纯,家在城里,到乡下来避难的。”

小朋友们听了这个声音,一齐大为惊异而且喜悦,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于这样大声说话了,其实是说话的自然的声音,正如水里自然有鱼,以钓者不自然的眼光去看鱼,看见鱼乃惊奇了,而且喜悦了。塾师听了这个声音,惭愧无地,他觉得他不能同这个小孩子一样清清朗朗地说话了,他衷心赞美这个小孩子,他简直自暴自弃,自己认自己完全不行,除了教蒙学而外。他不知道他正是教蒙学不行了。莫须有先生听了纯的声音,也是惊异,也是喜悦,惊异者因为莫须有先生也是不自然惯了,小时也是私塾出身,没有听见过这样自然的声音,故听了而惊异,等于见猎心喜是一颗种子心;喜悦者,喜纯之善于对答,而且善于学习,他从爸爸的口中学得“避难”一字,此时乃知应用了。其实平常说话总是说“跑反”,有时爸爸说“避难”,纯简直知道选择,他今时说的完全是国语了。而那些小朋友们完全不懂得这句国语的意义,只是懂得说话的声音大,一鸣惊人了。莫须有先生连忙喝道:

“纯,不要大声说话。”

仿佛进了这个门户儿童们便应该唧唧哝哝。莫须有先生连忙又觉得自己可笑,革命决不会成功,人生都是习惯的势力了。莫须有先生进了私塾之门便默守私塾的成规了。

有一位小朋友离席走向塾师面前向塾师说一声道:

“屙尿!”

莫须有先生从旁费了好大的思索,简直是非礼而听,因为他窃听这两个字的意义了,简直是自己的昨日之事了,是学童向先生请示的口气,其完全的意义是:“先生,许不许我出去屙尿呢?”塾师照例是“去!”或者点头,或者不答等于点头。

又有一位小朋友离席走向塾师面前向塾师说一声:

“屙尿!”

塾师有一点儿愁眉莫展,但点头。其所以眉愁之故,是说小儿辈多事,此刻有一位高宾在座,即大学教员资格的莫须有先生,你们要小便便各去小便可也,何须请示。

又有一位小朋友离席走向塾师面前向塾师说一声“屙尿!”于是者四,于是者五,慢慢地童子六七人都不告而去了,连纯也跟着去了,屋子里只剩有那位塾师同莫须有先生两人。莫须有先生乃清清楚楚地看得每人位上都摊着一本书,正是中国儿童的冤状,莫须有先生于是很有韩文公的愤怒,要“火其书!”革命便要从这里革起!然而莫须有先生一言不发,他简直狼狈得很,他觉得是役也,非公非私,不知所以处之,结果大败而逃了。

出门时,他四处找纯,在学塾东墙外茅房门口找着了。而学童们也都在茅房门口,老师送莫须有先生出门,一阵又都挤到茅房里去了。

于是莫须有先生同纯两人在归途之中,纯同爸爸说道:

“这许多孩子都是屙假尿,——他们是做什么的呢?”

莫须有先生很难回答纯的问话,他觉得他将来要写一篇小说,描写乡村蒙学的黑暗,那时便等于答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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