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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列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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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友人来叫我给杂志写文章。近年来文章不大写,因为没有什么话想说,但也不是全不执笔。假如有朋友的关系,为刊物拉稿,那么有时也写一点聊以应酬,至于文章之写得没意思,那自然是难免的了。既然是友人来说,似乎不好不写,问是那一种刊物,答说大约是妇女杂志。杂志有特殊的性质,写文章便须得守住范围,选取题材大不容易,这又使我为难起来了,虽然我未始不曾做过些赋得的文章,在学堂里得到汉文老师的好些佳批,写倒也不难,只是这何苦来呢。可是我想了一回之后,终于答应了,关于妇女问题,并不如友人在电话里笑说,你还可以来得几句,实在因为以前曾经留心过,觉得值得考虑,这也是一个机会,可以借此发表一点意见,经过很久的思量,仍旧不能决定来说什么,结果还是写了一个“读列女传”的古老题目。

这题目定得不算好,一看就像是所谓赋得体,是其一。其次是,当初就有私意,前年秋天曾写过这样一篇小文,有窗稿可以利用。那篇稿只有二百多字,现在假如拉长了五倍,岂不够用了么。话虽如此,实际并不容易做,旧稿中可以抄来的细看只是一小半罢了,而且这题目到底是枯窘,要想舒展也大费力,题是赋得式的,文章却不想那么做,不喜欢说新奇的或是陈腐的两样假话,此其所以为难也。

寒斋所有《列女传》,计有下列几种:一,四部丛刊本影明板《古列女传》,王照圆的《列女传补注》,梁端的《列女传校注》,萧道管的《列女传集解》,本文相同,都是刘向所编撰的原本八卷。二,刘开所纂《广列女传》二十卷。我们平常所说的《列女传》大抵是指的第一种。我最早所有的是梁注本,以后得到王管二家注解本,到手的时候常连正文翻看一过,所以想起来看了也已有好几回了。普通的印象是,如王回所说,奥雅可喜。前年秋天题记中有别的看法,大意云:

“《列女传》自昔日为女教经典,至今读之亦无甚可厌处,不独贤明仁智诸人通晓事理,可为良妻贤母之规矩,即贞顺传中人亦确然有其个性,异于易损之货物。后世书中为人父者诏子女以孝,为人夫者教妻妾以节,无论措语如何工巧,他人见其肺肝,闻之但可发微笑耳,《列女传》尚少此感,良由古人文情质实,且亦态度不同也。”这个意见,在现今重录的时候,还是一样。《列女传》卷四贞顺传中,宋恭伯姬不肯避火,楚昭贞姜不肯下台,死于水与火,如颂所云,其一守礼一意,其一处约持信,之死不贰,此古侠士之风,及于闺阃,与匹妇被迫之寻短见者,区以别矣。我们不必发思古之幽情,以为上古定是乐土,但前人质朴,即或粗野较多,而卑劣分子故当较少,丈夫与女子虽气风不同,自宜各有其人格存在,非汉以后人之比也。后世男子自己的地位益落,其视女人亦自更低,如钱塘夏先生所言,盖已非复奴隶而是货物矣,上者才及金丝雀,下者如犬马而已,太平之时多畜置以为玩饰,及至乱世则唯歼绝之,可以轻身自保,并可易得令名,为家门之光,亦有利于前程者也。鄙人读史志文诗,见记妇女死兵死难者一族一邑有若干数,侈陈以为光荣,未尝不为作恶终日,邦国多乱,妇人不幸罹害为最,而男子或反因以为利,思之黯然。《广列女传》本以刘子政书为范,多收原文,卷十三至十六为烈妇类,乃有四卷,分量为全书冠,死者固可矜,男子读之更应知此正是生者之耻耳。《列女传》一类书,此时如能虚心读之,颇有好处,但须当作史料,不可奉为教训,古传中的守礼持信固佳,广传中的急迫死难,亦均可供男女两方的参考,促其反省也。

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四有谈莠书六则,其二曰“愚儒莠书”,后半云: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陈尧咨守荆南,宴集以弓矢为乐,母夫人曰,汝父教汝以忠孝辅国家,今汝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技,岂汝先人志耶,杖之,碎其金鱼。射为六艺之一,州将习射乃正业,忠孝之行也。受杖当解金鱼,杖碎金鱼,金坚且碎,人骨折矣。衰门贱妇亦不至此,尧咨母不当有此言此事。明方昕《集事诗鉴》引此为贤母,著书者含毫吮墨,摇头转目,愚鄙之状见于纸上也。”案《广列女传》卷七母仪类下即载此事,赘以颂曰:

“辅国有训,惟忠惟孝。小技自矜,何关政教。怒而惩之,进以大道。”对照读之,大可发笑,曰愚与莠,或未免太言重一点罢,但驳斥得不能说是不对。窃意如有此种见识,则去看古今一切书,无不如扬糠筛米,精粗立辨,随处得益,至可歆羡。俞君为嘉道间杰出的学者之一人,《书目答问》附录著述诸家姓名略中列在汉学专门经学家,史学家,经济家三项下,说明中有云,以经学史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此评语本亦不错,但我以为俞君之难及处,还在其见识之平实,如上文可见,其关于妇女问题者尤为独绝。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记阅《癸巳类稿》,有云:

“俞君颇好为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女,乃贤者未思之过,未同衾而同穴,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何必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直无男女之分。《妒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而妻不妒,是恝也,恝则家道坏矣,明代律例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此使妇女无可妒,法之最善者。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出于周姥者,一笑。”越缦俗儒,满腹都是男子中心的思想,其以俞君语为偏谲本不足异,唯比拟为出于周姥则极有意思,本是排调却转成赏誉矣。以周公制礼,而能得周姥之意,非忠恕一贯岂能至此,可不谓之大贤乎。有如此平正通达的见识,可以谈妇女问题,无有偏执,亦可以写新列女传,读之益人神智,惜乎未曾下笔,至今无能代者,可为嗟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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