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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路以来,昂昂已经显得消瘦多了,睡眠既不能象在家那样舒适而充足,饮食更是不能如在家那样适合他的胃口。在家里,一切都有姥姥照料,只就饮食方面说,一天到晚总有种种变化,糯米稀饭,挂面,蒸蛋,都是些容易消化的东西。现在是跟同路人一块儿吃,一顿饭有时只吃一小口馒头就不再下咽,想出去给他买点甚么东西,伍其伟却总是不准,说出出进进难免“招风”,她真担心昂昂会闹起甚么病患来。好在昂昂已经同张家两个孩子相熟了,他们在一处玩耍,在那大院子里你捉我我捉你地作些游戏,也还热热闹闹,十分高兴。不过偶然想起姥姥,说要马上回去找姥姥,这却叫梦华非常作难。

由商丘至亳州,本来是通汽车的,只需一天多便可以到达。她们一直等了三天还没有汽车可乘,大家都感到非常焦急,因为长住下去不但耗费太多,而且在敌区耽搁太久了也有害而无益。洋车,马车固然也可以坐,但路上恐难免迟误,而最令人担心的还是路劫。据伍其伟说,前天还抢劫过一群布商。后来他一再打听的结果,有三辆运货的马车要去亳州,但只能带人,不能带行李,他劝她们说:“这年头行李是算不了甚么的,无论甚么贵重东西,只有带到了地点才能算自己的,最要紧的还是先走人!”他还一再地劝她们再化化妆,最好都穿上长裤短衣,拿手帕包起头来,而且她们都早已留长了头发,现在最好是梳成发髻。这提议又使她们暗笑起来,觉得怪不好意思。梦华就想起了她临行前因试衣而被崔宝璐吓了一跳的情形,她甚至想告诉大家,但终于未曾开口,也只是在心里暗暗地自笑罢了。伍其伟看她们对于化妆的事似乎并不认真,就更进一步说,从前在济南不肯化妆,是为了怕熟人遇到反而不方便,现在除了自己人,不会再遇到任何熟人了,不但没有不方便,反而是可以便于行路的。虽然大家还在笑着,但等伍其伟去后,她们就郑重其事地准备了起来,因此闹得心里七上八下,又是一夜不能安眠。吴采华的母亲说:“你们要多穿几条裤子啊,也要多穿几双袜子,外面穿好的,里面穿坏的,劫路的抢去了好的,还可以给她们留下坏的。”梦华听了这话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可怕。张太太又说:“我这个人才真是傻瓜,不但那天在火车上的事没有看出来,就是土匪劫路,我虽曾遇到过,当时却还不明白他们是干啥的。有一年,我和三妹打聊城上济南,迎面来了一群人先叫我们的汽车停下,然后又将乘客都撵下来,我问是干甚么的,三妹偷偷地碰了我一下说:‘二姐,别说话啦,一会你就会知道的!’果然,一会将我们的行李都拿了去,又抢去了我手上的两个金戒指,还有我腰里的百十块钱。”梦华听她们这样不断地谈着,只是在床上辗转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刚要出发的时候,公司里伙计忽然跑来说,九点钟有开往亳州的汽车,伍先生已经把一切都交涉妥当,她们马上就可以带着行李去上车了。

汽车到了亳州,她们住在伍其伟的朋友高月波家里。高月波是亳州商会的会长,是水陆码头的首领,喜欢交游,又爱帮助贫苦患难中人,以此来往过路的客商,多在他家里落脚,在这一路上如提到高月波,是没有不知道的。

进得第一院,一列南房是五间大厅,有石榴树,梧桐树,又高高地搭了凉棚,小昂昂一进这个院子就拉着妈妈指指点点,显得非常稀罕。梦华第一眼先注意到了贴金的绿屏门上那四个红漆大字,“福禄祯祥”。第二院的西边是砖砌的花墙,上面盖满了爬山虎的绿叶,有一个圆门通入一个小院,圆门上有石刻的横额,是“晦园”两个字,旁边有一副对联,是“风到夜来频讯竹,鸟窥人静乱啼花”,这个院落实在幽静得很。她们住宿的地方是三间小楼,这小楼雕栏画栋,极其精致,楼上有一个小匾是“得月楼”,楼下藏书甚多,想见主人的风雅。楼前有一列荷花缸,正翠袖红裳,亭亭玉立地盛开着,楼角一丛翠竹,几棵美人蕉正开满了黄花,一树马缨,高与檐齐,红英委地,依在绿茸茸的苍苔上,沿着甬道还种了些鸡冠,凤仙,剪秋罗,茉莉之类,楼栏上又摆了几盆玉簪,时时有香气袭来。梦华在这里凝神多时,她觉得这地方很熟悉,很亲切,好象自己曾经到过这地方,好象自己也有这么个地方,原来她多少年来就梦想有这么一处园林,有这么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她在给孟坚的信里就不知提到过多少次,而此刻自己却是在长途的跋涉中,对于一个“家”的梦想是完全渺茫了。她又想,如果她将来也有这么一个住处,那一定又不尽相同,那大概是比较这里的一切还更朴素些,更清简些的。她站在楼前,凭栏四望,心想这楼东向,确乎正好玩月,可惜天不作美,她们到达以后不久,就下起蒙蒙的细雨来了。

一连落了两天雨,第三天雨止天晴,当晚找好了车子,她们决定第四天起程。

住在高家,为了严密,为了怕走露风声,伍其伟在高家的佣人中间都一再嘱咐过,并且多给了他们一些酒钱,其实他们也都明白,因为有多少从沦陷区跑出来的人都从这里经过,然后又到后方去。临行以前,伍其伟在守城门的军警那里也花了些钱,叫他们不要为难,他并且又从高家拿了商会的名片,派一个和军警相熟的佣人送她们出城。

那种手推小车都是单轮的,后面捆一点行李,人就坐在中间。她们连人带行李一共十六辆小车,吱吱呀呀地刚走到城门,鬼子兵就挡住了去路,于是所有的车都停下了,人自然也从车上下来。鬼子们用雪亮的刺刀指着她们,厉声地问道:“哪里去!”昂昂吓得躲到梦华的腋下,不敢抬起头来。伍其伟早已过去答话,高家的佣人也去和伪兵打了招呼,交了片子。负责检查的是中国人,说明白每一辆车上只打开一件行李。鬼子认为不满意,又另外打开梦华一个皮箱,将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件件都抖搂开,抖得乱七八糟,又一齐塞进了箱子,又拆开一床被子,把棉絮扯成零星的碎块,倒出了一个小枕头,里面的蒲绒飞起来,有如一天飞絮,又倒了一筒茶叶,卸了电筒。虽然也耽误了一些时间,她们又深幸闯过了一道关口,而且都在心里松一口气,叹道:“这是最后一关了!”

出城七八里,天又忽地阴合起来,接着是一阵大雨。她们都淋得象落汤鸡一般,头发上的水直向下流,衣服都紧紧地贴在身上。雨太大太急,路上的水简直流不开,梦华抱了昂昂,吴采华又搀了梦华,多少次她们的鞋子都被黏掉,她们就只好赤了脚在泥泞中蹒跚。幸亏道旁有一座关帝庙,她们就到里面暂避。庙的红墙已坍塌殆尽,神龛上罩满了蛛网,香案上堆满了灰尘和鸟粪。关帝的神像也剥落得不堪,只有周仓的白马却还相当完好。墙角里有用破砖砌成的炉灶,有破瓦罐,破水壶,一堆破棉絮里有一个老乞丐在那里打瞌睡。雨来得快,也晴得快,稍停了片刻,她们又继续赶路。临要动身时她们才又发现那庙旁的一棵大石榴树后还遮着一个人家,那是用破砖烂瓦盖成的两间小屋,那墙头上都是破盆片破瓦片,土墙上挖了一个洞,那洞里嵌入了一个小小的破水缸,一块破门板用树皮拧成的绳子拴在一根木柱上。梦华想道:“这真是所谓瓮牖绳枢的样子了。”见了这样的情景,梦华又想起了亳州高月波家的情形,她想:无论如何,这也总是一个“家”呀,可以长期安身,可以一家团聚,也自是一件乐事,再想想摆在自己面前的道路却是那么遥远,遥远得象永远不可企及似的,虽然希望也在前边,但梦华到底还难免感到了一些软弱。

那绳枢瓮牖人家的门前有一盘小磨,磨上放一个汲水的瓦罐,有一个褴褛的老妈妈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在那门里剥包谷。张家的小孩子嚷着要喝水,张太太刚把小磨上那瓦罐提起来,还不曾到水缸里去舀水,那老妈妈就厉声地嚷道:“放下!放下!”一面又到里面取出一把黑漆漆的泥茶壶递给张太太,那壶里是茶,味道是苦的,仔细看看,茶里泡的却不是茶叶。那老妈妈笑着说:“喝吧,是竹叶金银花,可以败火的。”昂昂望着那大石榴树只是不走,并拉了梦华去看那一树大石榴,那老妈妈看到了,就伸手摘一个石榴送昂昂,昂昂喜出望外,笑得很不好意思。

去亳州西行十八里,就入了中国军队的防地。远远地看见了中国军队的哨兵,她们心里想道:“这一次可好了,不但不受检查,而且也有了保障。”她们觉得只凭了“中国人”三个字,一定可以象走入自家的门坎似地走过去,然而她们却失望了,实在比失望还痛苦。老远地那哨兵就把她们喝住了,他去报告了队长,分明是请那队长来检查她们的。那队长第一句话就问她们是不是日本的女间谍,这一问简直使她们不知如何回答,就连伍其伟也沉下了脸色。等伍其伟和梦华她们说明了她们的去向以后,那队长却又一再追问她们带有甚么公文,有甚么证件,她们说即使有甚么证件也无法携带,日本人检查得那么可怕,这一点他也应该知道。那队长看看别无可问,因见梦华面黄肌瘦,就问她是不是吃海洛英或白面,经这一问,梦华简直气得浑身打起颤来,她历来连卷烟尚且不吸,怎么竟会说她吸海洛英或白面?她已经很久不照镜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甚么样子了,但经过一个暑天的焦急和忙碌,又加上一路的困顿和忧惧,当然脸色十分难看,不管怎样,在梦华觉得这真是最大的侮辱,她想那中国队长也许是存心敲诈,无奈这却是无法分辩的,她只好把这种委屈用力地吞咽下去。而当那位队长检查的时候她也看得明白,他所最注意的乃是那些小小的纸包,她为昂昂所带的暑药等都一一地打开,且一再地放在鼻端闻嗅,最后拿了两颗广育堂的保婴丹去,既问到治甚么病,又问到大人是否能吃。等检查完毕,她们又过这一关时,她们才冷冷地笑着说:原来前面那一关乃是敌人的最后一关,而这里的一关乃是中国的最初一关。梦华听了,并不言语,她脸上有一种忍禁的苦笑,那苦笑很快地就消逝了。

由于两次检查,又因为落了雨,一日之内她们只走了很少的路。到了晚上,她们住在一个小村子里,这里没有店,她们就住在一个人家的大场院里。当晚她们吃的是凉面,有炒蛋,有大蒜凉拌粉皮黄瓜,她们竟吃得非常满意。因为屋子里又湿又脏,简直不能睡,她们就睡在外面,把席子铺在麦垛上,微风吹着,既没有蚊子,又没有臭虫,软软地躺下来,仰望天空,远远地向边际垂去,一片澄碧,有繁星点缀,一钩新月,正从树隙间露了出来,这样的露宿在梦华真是新鲜极了,可惜总是不习惯,觉得四面太过空旷,颇难入睡。破晓时一阵驴鸣,竟把她们吓了一跳,蒙眬间又有一种在各处乱嗅的声音,原来有一群猪已经在麦垛附近哼哼地叫着觅食了。

早晨的晴朗使她们感到欣慰,她们庆幸这一日或不致再被雨淋。但到了下午一两点钟,天空连一片云影也不见,太阳好象一片火,炙得人皮肤发痛。为了不致遮住车夫的前路,坐在车上是不能打伞的,于是就只好直头直脑地让太阳晒着。

整个的平野上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车子从高粱地里穿过时,高粱叶子磨擦出一些的声音,算多少给人一点凉意。为了逗引孩子不致过于无聊,梦华就同昂昂讲些闲话。昂昂已知道回家无望,如今就只是盼着住店,他自己总也不住地哼着,说:“怎么还不住店啊,店里铺席铺被,吃豆腐吃鸡蛋。”仿佛在自己唱着歌安慰自己。昂昂说高粱是大扫帚,谷子是狗尾巴,他也认得甚么是白薯花了,有时就自己数说道:“一片大扫帚,一片小扫帚,一片白薯花,一片狗尾巴。”说着说着竟自己睡着了,等睡醒之后,睁眼一看,还是“一片大扫帚,一片小扫帚……”真是数不尽走不尽的路啊!

因为天气太热,车夫们实在行不得多少路,走不过十里八里,就必须休息,午间太热时不能走,太阳落地以后又惟恐青纱帐里钻出劫路的来,所以每天都是早歇,这样,应当走三天的路,就非五六天不可。到了将近新黄河的一段路,因为泥泞太深,小车不易推,她们也就只好下来步行,梦华赤了脚,一手提了鞋子,一手抱了昂昂,在泥水中一直走了八里之遥,她的胳膊几乎痛得要断下来了。

八十里的新黄河!这在她们是早已有了深刻的印象,但到达之后,却出人意料的顺利。所谓河,也只是被黄水淹没了的一带地域,不过水面甚广,需要一天多的时间才能渡过。听车夫说,当初国军为了杜挡日本,便掘开了黄河,黄水改道,便成了新黄河,结果敌人并未挡住,倒是把老百姓淹苦了!在黄水淼淼之中,她们看见里面还有高大的树株,只露着树梢,有漂走的屋梁和破烂的桌凳,有些人家,还留恋着那墙倒屋塌的故巢,就好象生活在荒岛一样。水面上来往的是笨大的帆船,远远看去,只是缓缓地蠕动。并不曾费多少时间,伍其伟已经雇妥了一只大船,她们的行李也都放入了舱底,她们八九个人也同样横躺竖卧地休息在舱里。舱里闷热得象蒸笼一般,热得人大汗直流,简直喘不出气来。昂昂哭着要出来,梦华就抱着他坐在船尾上。

太阳将要落地时,水面上有如万道金蛇在跳动。这景象是梦华从所未见的。当她们的船行经一个小小村落时,有两个穿了军服的人在追着船喊,意思是要搭船,撑船的不但不理他们,反而更加速地撑船,急得那两个人直喊直骂,渐渐地两个人影越变越小,终于看不见了,那厉骂的声音却仿佛还在天水之间飘着,伍其伟说半路里是不允许搭船的,因为半路搭客时常遇到劫匪。到了昏黑的时候,她们又到了一个村庄,伍其伟说反正赶不到码头,与其深夜赶码头,倒不如就在船上宿在这小村子旁边。码头上歹人太多,看见这一船行李,说不定会发生意外,大家都同意了这个提议,船就在这荒村旁边下了锚。船家先到村子里去办来了晚餐,菜瓜,面片,面条,面疙瘩,合在一起煮来了两大盆,她们所用的那粗得象手杖一般的筷子,和大得象小盆一般的土碗,都使梦华感到稀奇。晚饭后梦华就抱了昂昂在船尾欣赏这水上的夜色,月亮照着白茫茫一片水,象无边无际一幅白练,远远的树影屋影,都隐约地罩在银雾里,很多萤火虫,带了耀耀的星光,从密密的树叶中穿了出来,在水面上闪烁着,触着了船舷,又陡地飞去了。夜静时天地岑寂,除了咯咯的蛙鸣,和远村的一两声犬吠外,甚么声音也没有。偶尔有一两只怪鸟,一面飞着,一面叫着,掠过了天空。

水面的风特别寒凉,梦华觉得凉透了全身,但她没有进船舱去,因为舱里还是象白天一样的闷热。她拉了一条棉被给昂昂盖上,并顺便摸一下昂昂的前额,昂昂的头热得象火一般烫手,她这才知道昂昂真是病了。所余的一点药品,都已放在舱底的行李里,舱里睡满了人,此刻自然无法寻找,她无可如何,只好听其自然。昂昂本来是睡着的,忽然两手一扬又醒了,哭着喊道:“猴子!打啊,打啊,抓我的腿了!”梦华的心紧缩得象针刺一般,无可奈何地唤道:“昂昂,昂昂,不要怕,妈妈在这里。”一会昂昂又瞪大了眼睛要水喝,壶里的水早已被大家喝干了,梦华到灶间里去看,水坛子里一滴水也没有。昂昂渴得厉害,看见妈妈回来,就抓住妈妈的头发乱撕。梦华看孩子太痛苦了,便就船边臼了一碗河水,那黄泥汤浓浓的就象一碗粥,昂昂竟一气把它喝完了,他一连喝了三大碗,连一点泥渣也不剩,梦华心里想道:这真是没办法呀,既不能看着孩子渴坏,但喝了这么多黄泥汤也未免太冒险,万一孩子有个好歹,岂不令人悔煞!然而一切都出人意外,孩子喝了三碗泥水,在凉风中吹抚着,在梦华的怀抱中竟呼呼地熟睡了。第二天太阳出来,天气又是十分闷热,梦华再摸摸孩子的前额,昨夜的烧热竟完全消退。昂昂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要吃东西,可惜这时候甚么可吃的东西都没有,幸亏托伍老先生向推车的人借到了一个酸馒头,昂昂只吃到一半就放下了。

第六天她们到了界首。到这里为止,伍其伟的责任就算交代了。

进入镇市以后,看见大小商店都插了国旗,不知正在欢迎甚么人。她们看了这些旗帜,一时之间生命中完全被欢欣充满了。又仿佛在外面受尽了野孩子欺侮而回家看到了母亲的孩子一般,有些垂下来的旗子一直触到了她们的头上和肩上,那正如母亲的手所给与那受屈的孩子的抚慰,她们真感到有多少话要诉说,有多少泪要挥洒,几年来在沦陷区所受的凌辱,近些天来在路上所受的委屈和折磨,仿佛都是为了要看见这些旗子,也正为了这些旗子,她们所经受过的一切也仿佛都是值得的,都是无所谓的了,就连这最新的伤痕,那个中国队长所给与梦华的屈辱,也已得到了平复。梦华看看那些旗子,又看昂昂,昂昂也被那些灿烂的旗子所迷惑了,大大的眼睛里闪耀着新奇。梦华忽然想起游击队进攻济南的情形,那天早晨她曾经抱了昂昂攀登到高窗上去看城墙上新插的那面旗子,她又想起当南京伪政府成立的那一日大家所想象中的那旗子,就连在学校中学生们为了秘密开会而画在黑板上的旗子她也想起来了。她望着面前这些绚丽的颜色,只觉得太高尚,太美丽,她被照拂在这些好看的颜色中间,她的过分的喜悦简直使她不能相信,她还疑惑到也许是梦境,因为在梦里常有这样的情形,喜欢得莫知所以了,心里就想道:“这一次可不要再是一场梦吧!”醒来了却仍是一场空。她伸出手来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去握住一面旗子,她觉得那旗子的一角确乎是被她实实在在地捏在手中了,那布质是那么坚韧,而又那么柔滑,一阵风来,旗子被吹得虎虎地发出声音。她又闪开身体看一看自己的影子,又仰首看看天空,天空正映着日头,一点不错,一切都千真万确。她觉得她的胸中有一股喷泉在用力地向外涌,一直涌到她的眼里,她觉得有泪水在她脸上向下爬行,她又侧身看一看吴采华,吴采华却正在掏出了小手绢揩拭两个眼睛。她忽然辨不清自己是悲是喜,她本想对吴采华说:“看啊,我们的旗子!”而她的唇间几乎发出“孟坚”两个字的声音,她深幸自己并未说出,脸上带着泪,心里却偷偷地有一个微笑。多少年前一个小故事却突然回到了记忆中来:孟坚是一个最怕计算数目的人,有一次为学校同仁管理伙食账,到了一个月的结尾,差五毛钱,他无论如何也算不对头,一直算了半天还是差五毛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有同事问他:“孟坚,现在甚么时候?”他看一看自己的手表,截然地答道:“十二点不到,差五毛!”惹得大家都哄笑起来。她今天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她决定到达成都后见了孟坚也要告诉他这个小故事。

从界首到成都,如果路上并不怎么耽误,最少也还有二十天的行程,路途还是非常遥远的,困难也还正多,然而在梦华的心理上却觉得是朝发夕至的样子,所以她一面指着头上的国旗,一面笑着对昂昂说:

“昂昂,你看看这些旗子,我们就要找到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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