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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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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风是热的,它把青年人的血都吹沸了。她们,由于近来一种过度的苦闷,总在不安定中,她们总把嘴唇闭得紧紧的,仿佛那里就含满了火焰,随时都要爆发,都要烧掉甚么东西,毁掉甚么东西。她们不再细声细气的唱歌,更不再静坐在藤萝架下读古文了,她们在等待,等待一个日子,好把自己的苦闷尽兴倾吐。

“五三”,济南惨案纪念日,来到了,当年的炮声曾经惊吓过她们稚弱的灵魂,每年轮到这个日子,她们总听到父母伯叔们谈到那些可怕的事实,生长在受辱的城市中的她们,那屈辱也就一直在她们生命中生长。虽然当时那被大炮轰击过的城墙已经拆去了,改成了环城马路,可是那些古老的泥土下面却还有惨死者的碧血和骸骨,虽然那些墙头上一再地刷上了厚厚的白粉,但白粉却也遮不住人们的眼睛,糊不住人们的耳朵,如今,尤其在敌人统制着的现在,一切已经迷糊了的痕迹都重新复活了,已经腐朽了的白骨也在用了很大的声音向着自己的人民宣说仇恨,这正是所谓:新仇使旧恨复燃了。如今,凡她们行经的地方,都可以指点出来,说当一九二八年的五月三日,这地方曾经发生过甚么惨剧,而今天,这惨剧却演得更普遍,更可怕了,“五三”,那只是一阵暂时的恶劣风暴,而如今,祖国已破碎不堪,自己在敌人欺凌中苟生已经又这么久了。

“五三”过去了,接着就是“五四”,这是青年们自己的节日。

这天早晨,天还不曾亮,她们这一班就完全起床了,她们一齐到了北院的音乐教室里。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既没有人在那里住宿,除非上音乐课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她们关上门,闭上窗,在刻着五线谱的黑板上用粉笔画了国旗和国父遗像,于是在沉郁的琴声中开起会来。不等把国歌唱完,好多人已经伏在案上泣不成声。其中有一个人,——一直还不知这个人是谁,她站起来说道:“同学们,我们实在太苦闷了,我们受的凌辱太多了,我们知道我们这样作是很幼稚的,但我们愿意用这幼稚的举动来表明我们的心尚未全死,我们愿意用这简单的表示来证明我们不忘祖国,我们但愿大家不忘记‘五四’这个日子,我们但愿能继续‘五四’的精神,永远向前进。我们不敢说话,人家不准我们说话,我们就抱头痛哭吧,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我们用痛哭来代替言语!”其实她们早已哭得太痛了,连那个讲话的人也早已泣不成声。太阳出来了,人们醒来了,学校事务员——一个最老实最勤谨的人——照例到各处作一日之中的第一次巡视,他被这场面吓得颤抖起来,然而,他听了学生们的啜泣也流下了两行热泪。他悄悄地走开,不敢惊动她们,而且静静地替她们掩上了那院门,去报告了校长。

“五三”,“五四”这样两个难忘的日子,却被梦华在病中睡了过去。

梦华到校销假之后,首先就被校长请了去。

当校长向她报告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她不但感到惊讶,同时也感到问题严重,因为这样重大的事情她竟毫无所知,站在作级任的立场上,就觉得十分为难。那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校长还是那一贯的态度,不但对她毫无责难,毫无不快之感,反而惟恐她不安,惟恐她自己引咎。校长为了安慰她,开始就提出这事实的责任问题不在校内,而在校外,据说学生们实在是受了外人的鼓动,甚至说有外人参加到学生中来开会,更进而疑惑作主席讲话的就不是本校的学生。至于谈到教官们对于这事的态度,校长又躬下了腰,却仰起了脸,又舔一舔他的花嘴唇,象说一种最亲切最知己的话似地,说日本人的态度近来可能有点改变了,他们觉得从前的办法行不通,就想改用怀柔政策,尤其在教育界,在学校里,他们不愿过分刺激知识分子,更不愿轻易惹青年学生,其实他们也许是压迫与怀柔同时并用,只是看在甚么场合,而这也正是学校当局的态度。何况教官是只想向特务机关表功,也就不愿意受特务机关的责备,事情只要不闹得太大,他们也落得不问,因为学校无事才正是他们的功劳,一旦有事却正足以证明他们的手段不够高,他们监视得不够严密。“但是有一点必须注意,”校长挺起了腰肢,并用他的肥大手掌搔着他那光秃的脑袋,“过去的尽管过去,未来的却不能再来,以后如再有这类事,我们却要负一部分责任。”校长结束了他的谈话,而他的意思也就等于说:以后这一班学生如再有这类事情发生,梦华是要负其全责的,这一点梦华也听得明白。但她对于这话并未感到多大压力,因为她心里的反应则是:“未来?难道还有甚么未来吗?”

她刚从校长室回到自己的房间,石川那边的工友却也来告诉,说石川教官请她去吃茶。她这一次却真正不耐烦了,她想:我这样被人牵来牵去,难道我是一条狗吗?或者我是一个罪人,被推来推去地审问?然而既在学校,又不在上课时间,也就不能有所推诿。

当她即将走近石川的房间时,就听到她的房间里有咿哩哇啦的谈话声,完全是日文,而且有放肆的哗笑,再向前走,和她正碰了个对面的乃是犬养,他急急匆匆地从石川房内走出来,并没有顾得同梦华打招呼。在屋里等候她的是石川和日文教员,很显然地,日文教员是为作谈话的翻译而来的,犬养之来也一定有甚么商量或嘱咐,她感到这里有甚么阴谋在进行。

石川的客气一如往昔,甚至比从前还更客气些。牛奶,可可,红茶,糖果,糕点,都已摆了出来,但一直并未动用,明明是只为了招待梦华而设的,等梦华也落了坐,石川才让客人动用茶点,当然连那个作翻译的日文教员也在内。在这种场合,梦华的思想却格外的清醒,她面对着茶点,居然心里暗记起了那个学生的周记:红茶呀,羊羹呀,可怜的人们,不要吃糊涂了,连梦里的话都说出来!她当然不是那样的人,但那学生的几句话却着实有力量,她就感到如同站在一处悬崖上一样,有一失足即坠落下去的危险。

石川的谈话开始了,那显然是预先想定了的。她并不先提及学生们的事,却先问及梦华的病况,问到睡眠,问到饮食,问到医药,并说了种种应当注意的事项,显得非常关切,非常系念。问完了梦华的病况,她又一再地向梦华致谢,说二年级的级任工作,完全由梦华偏劳,她非常感激,又极端惭愧,又说学生们如何敬重梦华,说她的教课如何为学生所欢迎,所以能领导学生,管理学生。她这些话都象背书似地一句句说出来,又由日文教员转译给梦华,但在梦华听来,这些话都正是语意双关,那捧场的地方正是骂她,那感谢的地方正是责备,上一次胡倩涂抹牌示的事,石川自然不提,而今次学生纪念“五四”的事又一字不提,这不提正是暗提,说明了她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梦华更应当知道,而且应当负责。石川这一番话叫梦华颇难回答,她既不能完全沉默,就只好含糊其词,结果却苦了那个作翻译的日文教员,他时时因为不明白梦华的真意而不知如何翻译,于是又一再向梦华追问,其情形有如追问一个罪人的口供,她觉得很窘。

最后,石川谈到了学生,说学生很可爱,但难免有幼稚的行动,这是应当注意的。她说她愿意帮同梦华共同负责,纳学生于正轨,以免发生甚么不便的事故。说到这里,算是入了正题,于是那个日文教员,就故意重复石川的话,仿佛惟恐梦华听不明白似的。正经的事情谈完了,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当梦华正要辞退的时候,石川却又在那敷了一层厚粉的面皮上做出了微笑,说以后希望她保重身体,说以后还要到梦华府上去拜望老太太,去看小弟弟,去谈谈家常。当梦华正走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时心里想道:“见鬼呀,你要侦察我的,你要看看我有甚么秘密,你尽管来吧!”她自然是想到了孟坚,她想石川他们该是一切都明白了的。

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她疲乏极了。她是多么愿意躺下去啊,即便是在她面前的地上,但隔了不多久,上课铃响了,她必须到二年级去上课。

她将对学生说些甚么呢?她是否可以装作不知道?然而校长的意思,石川的意思,总是讽示她,应当劝告学生,以后再不可发生同样的事件,她想,这一点她必须做到,因为这不但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学生们,她担心学生们会吃大亏的,虽然石川一字不提,虽然犬养并无表示,但一切都须有一个限度,到无可如何时,这些阴险的刽子手是不会把人家放过的。为了学生,诚然,然而要叫学生怎么样呢?凭了自己良心,自然是愿青年们的心还活着,但愿她们虽然在死的空气里还不至于麻木不仁,那么,她们那虽说幼稚的举动不正是不死的表现吗?她又想起了前任级任先生的结局,又想起了前一次为胡倩擦掉石川名字的一段经过,想起了她上一次对学生们所说的话,难道今次她还要讲那么一段话吗?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何在?它的效用是甚么?她不但怀疑了她自己的话,她也怀疑了她自己的地位,她觉得她是一种模糊的存在,她存在于两种力量之间,一种是敌伪的黑暗势力,阴险,诡诈,残暴而无餍足;一种是学生们的力量,纯洁,驯良,热烈而有希望。但是她个人呢?为了生活,或为了其它,而来作这种职业,她的心是向着学生的,然而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岂不又站在了敌人一方面!这时候她又想起孟坚的来信,想起了他的含含糊糊的议论,但她此刻已觉得并不含糊了。她在自己矛盾,自己怀疑,自己责备的心情中登上了讲台,学生们看见她进来了,个个脸上带着微笑,那明明是庆幸她的康复,但看了她的衰弱而仓皇的神色,大家却又慢慢地俯下了头。她于稍稍沉默之后,说道:

“同学们,我们相处已经不为不久了,我们在各方面都已十分熟悉。记得我初到这个学校时,我们虽然互不认识,但我看见了你们,我的感情就一直向着你们,我的心很快地就溶化在你们中间了。我们行了开学礼,我既庆幸你们有了求学的机会,又不能不担心着你们未来的命运。而现在你们的命运究竟是怎样的呢?我苦于找不到适当的言词向你们吐诉,我只能打一个比喻以便说明:我曾经在泰山下住过几年,我看到那山上的松树而受了很深的感动。那山石荒瘠干枯,抛一粒种子在那里,很难望它能够发芽生长,可是那些松树,它们把根柢插在石罅中,而一直在生长,我不禁暗暗地叹服它们生命的强韧,无论甚么遇到了它,都会失去作用。你们看啊,满山怪石林立,巉崖峥嵘,仿佛整个山岳都是一种力量,这力量一直向那松树挤压而来,而它们是怎样地来对付这个环境呢?它们只是深深地扎根在石块里,它们长啊,长啊,你越压,我越长,以致把石头都长裂了,石头变成了碎粉,变成了尘土,而它们却不声不响,昂了头,睥睨地向着天空……”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一阵晕眩,她不能自主地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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