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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1]

《论语》社同人,鉴于世道日微,人心日危,发了悲天悯人之念,办一刊物,聊抒愚见,以贡献于社会国家。大概其缘起是这样的。我们几位朋友多半是世代书香,自幼子曰诗云弦诵不绝,守家法甚严,道学气也甚深。外客来访,总是给一个正襟危坐,客也都勃如战色;所谈无非仁义礼智,应对无非“岂敢”,“托福”。自揣未尝失礼,不知怎样,慢慢的门前车马稀了。我们无心隐居,迫成隐士,大家讨论,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谓“养晦”,名士所谓“藏晖”的了。经此几年的修养,料想晦气已经养的不少,晖光也已大有可观;静极思动,颇想在人世上建点事业。无奈泰半少不更事,手腕未灵,托友求事,总是羞答答难于出口;效忠党国,又嫌同志太多;入和尚院,听说僧多粥少;进尼姑庵,又恐尘缘未了。计议良久,都没出路,颇与失意官僚,情景相似。所幸朋友中有的得享祖宗余泽,效法圣人,冬天则狐貉之厚以居,夏天则絺绤必表而出之;至于美术观念,颜色配合,都还风雅,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红配红,绿配绿,应有尽有。谋事之心,因此也就不大起劲了。其间,也曾有过某大学系主任要来请我们一位执教鞭,那位便问该主任:“在此年头,教鞭是教员执的,还是学生执的?”那位主任便从此绝迹不再来了。也曾有过某政府机关来聘友中同志,同志问代表:“要不要赴纪念周?做纪念周,静默三分钟是否十足?有否折扣?”由是党代表也不来过问了。

这大概是去年秋间的事。谋事失败,大家不提。在此声明,我们朋友,思仰圣门,故多以洙泗问学之门人做绰号。虽然跡近轻浮,不过一时戏言,实也无伤大雅。例如有闻未之能行者自称“子路”,有乃父好吃羊枣者为“曾子”,居陋巷而不堪其忧者为“颜回”,说话好方人者为“子贡”。大家谋事不成,烟仍要吸。子贡好吃吕宋烟,曾子好吃淡巴菰,宰予昼寝之余,香烟不停口,子路虽不吸烟,烟气亦颇重,过屠门而大嚼故也。至于有子,推己及人,虽不吸烟,家中各种俱备,所以大家乐于奔走有子之门。有子常曰:“我虽不吸烟,烟已由我而吸。”由是大家都说有子知礼,并不因其不吸,斥为俗人。闲时大家齐集有子府上,有时相对吸烟,历一小时,不出一语,而大家神游意会,怡然而散。

一天,有子看见烟已由彼而吸的不少,喟然叹曰:“吸烟而不做事可乎?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颜渊呒然对曰:“尝闻之夫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难为了我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至三年之久!积三年所食,斐然成章,亦可以庶几也矣乎?”子路亦曰:“尝闻之夫子,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于是大家决定办报,以尽人道,而销烟账。

惜其时子路之岳母尚在,子路以办报请,岳母不从。事遂寝。

今年七月,子路的岳母死。于是大家齐立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三嗅而作,作《论语》。

大概办报的消息传出之第二天,就有友人来访。我们依例各序宾主让坐之余,大家端容正色肃肃穆穆的谈起来。友人便问:

“吾兄为什么要办报?敢问宣传什么主义?”

“没有!没有!”我连忙的拱手回答。

友人怕我未曾听懂,又进一步问:

“诸位办报,持什么主张?”

“岂敢!岂敢!”是我固谦的回答。

其时朋友有点慌张起来了。“诸位办报应该有个立场呵!敢问你们站在什么立场上?”

“请坐!请坐!”我仍旧很和气的答他。于是那位朋友,不知怎样,竟悻悻然扬袂而去了。

第三天,又有一位朋友投刺来访,也是听到办报的消息,也是来寻根究底的。“好吧,请见。一办报,此身已非己有的了。我已许身于社会与国家了。”我对听差的说。这位朋友,看来更加孟浪。寒暄之下,那位朋友很唐突的问:

“你们钱那里来的?是孙是胡?是汪公?是蒋公?”

“不知道。”我说。

“怎么不知道?”

“委实不知道。”我回答。

“未必然吧!”朋友摇头的说,“四者之中,必有其一。”言下颇有齐天大圣跳不出如来五老峰下之意。

“都不是。”

“怪事!怪事!”那位朋友说。

“我们很有钱,难道凡有钱便是怪事吗?”

“那末,钱那里来的?怎么不知道?”

“钱是由我们同人中一位高门鼎贵的友人来的。我们但知他豪爽,至于他这钱那里来的,我们怎知道?而且羊毛出在羊身上,将来这钱要看读者出的,读者这钱那里来的,我们更不敢穷究了。”

到此,那位虽然大失所望,悻悻然见于其面,遂无话可说了。

沉默良久,朋友又发问:

“你们为什么要办报?”

“不知道。”我说。

“又是一个不知道!怎么说?”

“我们同人,不知怎样,忽然高兴起来,想要办报,所以叫做不知道。”

“凡人做事,都应该有个理由。岂可做事,而自己莫名其妙?”

“凡人想做的事,都应有个理由。”我更正的说,“实做的事,都是本人莫名其妙。譬如某人成巨公,某人成名将,他们知其所以吗?世事类多如此,何必向天追究。比如青年择业,年少气盛,都抱有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之雄心。乳臭未干,便拿定主意,我要学矿学工程,我要做牙科博士。及至学成,也许牙医做有名知县,矿师成模范校长,报馆主笔忽然经理煤炭,回国领事改办公共卫生,当其呱呱堕地时,何尝敢做这种打算?凡事,其来也茫然,其去也兀突,我们阅历所见,无非类此。不但男子择业,我们办报,不甚了了,就是女子择婿,也是大多茫然。倘是花前月下,女子问天:‘我某女士呵,何以偏遇某先生?’有谁答得出?大概最后决定,都是看看自己年纪,算算自家前途,在几个无甚足取的青年中,择肥而噬,碰碰造化,托以终身罢了。若要过于认真,便遇痴汉,这也是你我所亲验得来的了。当今女子,从小就做起美满姻缘的梦,留下祸苗。须知世上那有这许多品德才貌兼全的人,可以供她称心满意?因此做起亲来,‘良人’不够分配;‘良人’不够分配,乃多半事与愿违;事与愿违,婚姻乃多破裂。这就是你们一班好讲理由,理想,主义,主张的人的罪。办报也是因缘际会,有人肯执笔,有人肯拿钱,由是这报就‘应运’而生了。”

“那末,你们办这报的因缘际会,际什么会呢?”

“你真要知道?”

“我真要知道!”

“因为我们同人中有一位的岳母死了。”我据实的奉告。

但是这回因为我太老实,由是又开罪了那位朋友。他便怏怏不乐,认为一无所获,废然而返了。

(《论语》第1期,1932年9月16日)

* * *

[1]此文载《论语》创刊号,无署名。从内容和格调看来,似可以断定出自林语堂之手,或由林语堂授意。

我们的态度

《论语》半月刊以提倡幽默文字为主要目标,很引起外间的误会,犹如幽默自身就常引起国人的误解。这种的误会,我们早就料到,而已由收到的外稿证明。有人认为这是专载游戏文字,启青年轻浮叫嚣之风,专作挖苦冷笑损人而不利己的文字。有人认为这是预备出新《笑林广记》供人家茶余酒后谈笑的资料。有人认为幽默即是滑稽,没有思想主张的寄托,无关弘旨,难登大雅之堂。有人比我们如胡椒粉,专做刺激性的文章。这些误会,都是不能免的,因为幽默文字,在中国实在很少前例,尤其是成篇的幽默文字。

我们只觉得中国做社论的人太多,随便那一种刊物拿来,都有很正当高深的理论。近见《时事新报》中学生征文的成绩,也都能切中时弊,负有经世大才。所以这种文字之多,一是由于小学作文的教学失策,十二三岁的学生起码就要做“救国策”,破题就是“今夫天下”的烂调;一是因为大学研究经济政治的人太多,书本上的学问既深,主义名词信手拈来就是一大套。两种之弊,都使中国学者尚空谈,失了独特的观察力。一方面政客军人,一发宣言通电,又篇篇言之成理,可诵可歌。结果文章经世的作者普天下,而蕞尔上海一市的改良,就没有办法,与租界相形见绌,永远留为中国的耻辱。遇有国事,大家喊口号,发宣言,拍通电,执笔不会乏人,此日人所以讥我们为“文字国”。在这文字国中,文章与思想已截然为二事,思想已为文章的附庸,装饰品,作为社论家挥毫濡墨的材料而已。此类的社论愈多,愈足养成文人重浮言不务实际的风尚。况且社论家都知道他们的空言无补,不会于武人主持下的外交内政,有丝毫影响,所谓尽言论之责,亦止于言论而已,稍有庸见的记者,都应自杀。

所以我们不想再在文字国说空言,高谈阔论,只睁开眼睛,叙述现实。若说我们一定有何使命,是使青年读者,注重观察现实罢了。人生是这样的舞台,中国社会,政治,教育,时俗,尤其是一场的把戏,不过扮演的人,正正经经,不觉其滑稽而已。只须旁观者对自己肯忠实,就会见出其矛盾,说来肯坦白,自会成其幽默。所以幽默文字必是写实主义的。我们抱这写实主义看这偌大国家扮春香闹学的把戏,难免好笑。我们不是攻击任何对象,只希望大家头脑清醒一点罢了。

(《论语》第3期,1932年10月16日)

奉旨不哭不笑

本年“九·一八”,政府严禁纪念国耻,集会游行,“双十”,又下令停止国庆。于是两大节日,都平静无事过去了。这可以说是政府叫人民“哭不得,笑不得”的两大政策,其目的在维持目前表面上之治安。论理,人之不能无哭笑,犹身之不能无饮食排泄。依心理学讲,哭和笑的作用,是在使胸中不平之气得以发泄,而恢复精神上之均衡。所以如中国妇女,平日生活太苦闷,到了清明哭墓,必让她们淋漓痛快哭一场,身子一舒服,回来治家,自然加倍起劲了。又如店里学徒,大半年头到年底,规规矩矩,辛苦营业,一点娱乐也没有,到了元旦,也应该痛痛快快豪赌痛饮五天,新年做事,才会安心,生意才会发达。此为节日在心理上之用处,治国者所不可不知。革命以来,诸节俱废,虽然中秋看月,尚未取缔,而端阳竞渡,元旦爆竹,已被指为迷信,不许举行。终年奉旨不哭不笑,人心惶惶,举国不安,这也有一点关系吧?况且仲尼与于蜡宾,始能发“天下为公”的一段大议论,然后党部始有四字匾额可挂,难说迷信是一定有害无利的。蜡,固然是迷信,竞渡爆竹,说他迷信也可以,甚至中秋看月也可派他迷信,或是老朽反革命。然果使国人相约中秋不看月,国便会兴起来吗?

还有一层,我们不看见天安门游行示威的雄壮景象,已有五六年了,思之能无慨然?并不是说一定要有怎样游行的目的,但是我们总喜欢看示威,如女人喜欢看出殡一样,谁死都没关系。我们觉得无目的的游行示威,乱嚷乱喊一阵,总比全无游行可看福气。今年国庆,不应庆祝,我们是赞成的。但是总希望政府诸公,能替我们想出一种不损威信的题目,使我们乱喊乱嚷一阵,以后缴纳苛捐杂税或是唱国歌,也可以踊跃一点。

(《论语》第3期,1932年10月16日)

十大宏愿

新年佳节,照例是大家检讨及发愿时期。检讨大概是不甚满意,所以宏愿之第一,便是愿以前种种事,譬如昨日死;于是又发第二宏愿,愿以后种种事,譬如今日生。但是人生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于是到了明年元旦,譬如今日生之种种,又应当愿他譬如昨日死。年年诅咒,年年发愿,岁月蹉跎,瞑目长逝,如此便了一生。

所以我们发愿,不应发得太大,如愿中国太平,愿民困复苏,愿中国海军击沉日本舰队,驶入长崎,愿中国空军飞到东京大坂示威,轰炸天皇皇宫,愿国联毅然为公理而奋斗,宣布与日绝交,愿中国武人交出政权,等等,都是大而无当。我们的愿是比较实在的。私人的愿是这样的。

(一)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因为现代有情人,有媒妁,也成眷属,无媒妁,也成眷属,毫无问题。

(二)愿大学学生考试皆及格,暑假皆升级,尤愿四年级生皆毕业。因为现在考试没有不及格,暑假没有不升级,四年级没有不毕业的学生。

(三)愿诛反革命。因为被诛者,皆有反革命罪名。

(四)愿吾国政府集中贤才。因为已经集中者,便是贤才(此句系偷投稿材料)。

(五)愿在野政客,皆主张扶植民权,武力抗日,在朝官僚,皆主张提倡党权,长期抵抗。

(六)愿学生会代表,皆反对摧残教育,校长皆主张整顿学风。

(七)愿革命成功者,皆主张拥蒋,革命失败者,皆主张反蒋。

(八)愿大减价者皆“不顾血本”。

(九)愿中国人参不“含电”。

(十)愿河水东流,如不决堤,亦愿无水灾。

(《论语》第8期,1933年1月1日)

变卖以后须搬场

不幸中国的古物,到了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初则变卖,继则搬场,好像做中国的古物连一个安稳托身之地也没有了。由此我已深深地感觉中国将亡的朕兆。现在所谓搬场,用最善意的解释,还不过是避难,然古物而至避难,且逃于日兵未到之时,于教部禁止学生“妄自惊扰”之际,其危也就可知了。因为是古物逃难,所以对于搬场以后的安顿地点,都未能妥为设法。逃至南京,安乎?不安。再搬到洛阳。洛阳安乎?不安。再搬到长安。若长安居亦大不易,恐怕只好搬入租界。这是今日中国古物搬场的情形,真正有点像梁惠王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待河东凶,再来移其民于河内,移其粟于河东。虽然用心未尝不善,实际上已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莩而不知发之境。这是第一项。搬场既然不能妥善安顿,将来或再搬回北平,或索性搬入租界。万一如《新闻报》某君所言,古物搬成新物,到了古物保存所卖后门货时候,我是决不买的。这种情景,犹如我在小时,看见人家变戏法,手里一只球,一刹那在右手,一刹那在左手,一刹那双手都没有,球不见了。所以后来有人要变戏法,我总不愿看,在球还在左手之时,我已经发生那只球必亡的悲哀了。这是第二项。古物不幸,一方被主张变卖之易培基认为“封建思想,无关文化”(十一月念一日《时事新报》),一方却又陪程砚秋去巴黎宣扬东方文化,于是巴黎市上发现中国古物(上期旁观“贪污史料”栏),而同时瑞士亦发现正在大演讲其“佛乘飞机”沟通东西文化的李石曾。这是第三项。总之,东陵地下的古物尚且不得安藏于九泉之下,地面上排在目前之古物当然更难免使人眼红。这是中国今日已经走到的地步。然而大家犹如痴人说梦,大谈不费钱不伤人的礼义廉耻,不肯实行法治,依法惩办盗贼,使坐监牢。所以结果必是盗贼相率而收藏古物,印行宋版《四书》,而中国遂亡。以上都是猪话。

(《论语》第11期,1933年2月16日)

军歌非文人做得

罗志希先生新近做了一首献给前线抗日将士的“军歌”,情词并茂。不过据我看来,描写前线作战情形,微有欠妥,特为纠正如下。不过自己也想不出好句子补上。凡事创作难,批评易,并非谓本人便能做军歌。志希先生可以原谅我吧?歌曰:

中华男儿血,

应当洒在边疆上。

不管雪花涌,

不怕朔风狂,

我有血热能抵挡。

炮衣褪下,

刺刀擦亮。

冲锋的号响!

冲!冲过山海关,

雪我国耻在沈阳!

按:男儿作战,最好不洒自己的血,无所谓“洒血应当”。且冲锋时,非先褪下炮衣。擦亮刺刀,亦非冲锋时应有的举动。雪花亦不“涌”。

中华男儿,

义勇军无双。

为国流血国不亡!

抵抗!抵抗!

沙场凝碧血,

尽放宝石光,

照着民族生路上,

灿烂辉煌!

按:义勇军越多越佳。不得以“无双”祝之,使陷于孤立无援。且“沙场凝碧血,尽放宝石光”,疑非事实。

中华男儿血,

应当洒在边疆上。

飞机我不睬,

重炮我不慌。

我抱正义来抵抗!

枪口对好,

子弹进膛。

冲锋的号响!

冲!冲到鸭绿江,

雪我国耻在平壤!

按:中国军人以血肉与日本飞机重炮相搏,自是最可悲的事,然抱“正义”,以抵抗飞机,词近滑稽,不应入诗讽刺,使唱者心慑。再“枪口对好”,然后冲锋,亦非前线事实。

(《论语》第13期,1933年3月16日)

不要见怪李笠翁

文章易写做人难,自古已然。人言世风不古,实则世风本来如此,非欧风东渐所致。

人心险诈,何代非然?笠翁生当乱世,文字狱层出不穷,深恐失言媾祸,因有《曲部誓词》之作,其中竟谓“砚田糊口,原非发愤而著书,笔蕊生心,匪托微言以讽世,不过借三寸枯管,为圣天子粉饰太平……”读之可见当时文人苦处,不啻一字一泪。或骂笠翁无勇,不如方孝孺、杨继盛,此非善爱笠翁之道。中国有宪法保障人权,却无人来保障宪法。因此,在中国人权保障之最有效方法为“各人自扫门前雪”一句格言,载在黄帝宪法第十三条。只要谨守此条宪法,可保年高德劭,子孙盈门。骂笠翁不效方孝孺、杨继盛者,是劝笠翁伸首待斩。须知斩首在旁人虽好看,可以街巷为虚,而身历其境者,却甚觉得无谓。我们不能见怪李笠翁,只觉得笠翁聪明有竹林七贤遗风。《曲部誓词》曰:

窃闻诸子皆属寓言,稗官好为曲喻。齐谐志怪,岂必尽有其人?博望凿空,诡其名,焉得不诡其实?矧不肖砚田糊口,原非发愤而著书!笔蕊生心,匪托微言以讽世。不过借三寸枯管,为圣天子粉饰太平;揭一片婆心、效老道人木铎里巷。既有悲欢离合,难辞谑浪诙谐。加生旦以美名,既非市恩于有托;抹净丑以花面,亦属调笑于无心。凡以点缀剧场,使不岑寂而已。但虑七情以内,无境不生;六合之中,何所不有?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无基之楼阁,认为有样之葫芦?是用沥血鸣神,剖心告世。稍有一毫所指,甘无三世之喑。即漏显诛,难逋阴罚。作者自干于有赫,观者幸谅其无他。

(《论语》第20期,1933年7月1日)

一张字条的写法[1]

早晨为了向木匠讨一点油灰,费了半天工夫。原因是前日叫木匠做纱窗,现要写张字条去讨油灰来补窟隆。但一起稿,这“纱窗”二字,就含了不少问题,可见做现代人真不易也。北平的平屋,向用纱窗,今日在上海居家的人,已不复用矣。所谓“纱窗”,实只是铁丝织成以防苍蝇蚊子者,顾名思义,殊不合式。若用直译方法,名之为“铁丝障”,殊为不雅,将来不便入诗。因为字既生硬,又无从卷法,将来不但不能用“卷帘”字样,且亦不好易“隔帘花影”为“隔障花影”也。况且更有严重问题,就是:名之为“纱窗”,颇有文言复古意味,是罪不容诛。名之为“铁丝障”,虽似介绍西洋文化,俨然有站在时代前锋之概,而提倡复古者,又将斥为用夷变夏亡国灭种之兆。此中又生出更严重问题,就是“大众语”是近于复古呢?是近于新名词呢?众问题之上又有问题:是称之为“纱窗”者爱国?还是称之为“铁丝障”者爱国?因为在嗡嗡嗡的现代中国,任何蚊子苍蝇问题,亦有救国亡国之意义在焉。做人之苦,至此已极,真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之感。“纱窗”二字已引起这样严重问题,写一张字条与木匠,当然要几番易稿。初为天然写法,即“白话的文言”,后来恐人见到反对,乃复改为“文言的白话”,而又恐木匠不懂,殊失“大众语”意义。后来越改越昏,竟无意中作出一篇似通非通的四六,自觉不惬意,乃又学韩退之,起八代之衰,作三代古文,觉得“油灰”二字文不雅驯,乃复半途而废。这样四易稿,一个早晨就过去了。

原因是纱窗虽已做好,边沿却露了小缝(此话似是如此讲法,然不敢自信,或应作“窟隆”,须请老舍老向何容辈为我改正,自知蓝青官话极不像白话也),边沿露了小缝,苍蝇虽然进不来,蚊子却仍然爬得进。简单的办法,是向木匠要油灰补上他(“他”字疑误,中国文法,疑不如此讲法,此或是受时行译文影响,因国语凡指物,不言他(?),“把他”只曰“给”——“给盖上”,不曰“把他盖上”——大约“给补上”便合文法),要油灰给补上,惟因钱已付清,未知木匠肯不肯赔这点油灰,但从此亦可看出世情之敦厚与浇薄了。只因主意拿不定,所以拿起笔来,总想理由讲得充足一点,庶可动其天良,而得油灰到手。

向来我开字条,都是用文言的。用文言写字条,并不容易。我极希望中小学国文课本教人开字条。以前的秀才举人,开一张字条,亦常开得不通。如曰“君驱车入城否?如其然,则请为我购一匹夏布(夏布一匹?)一斤黑枣(黑枣一斤?)半斤龙井(龙井半斤?),物价多寡,当即奉赵,决不食言。若不进城,则休矣。”这种字条,当然不通。惟若用白话,也确有许多麻烦。如“示悉”改为“你的信接到了”,“文言的白话”又当作“你的芳翰接到了”。“快甚”,白话当作“我非常的快活啊”,“文言的白话”又当作“这是使我怎样地愉快啊!”(鬼话!)开字条,一句话要说便说,那里有这闲工夫噜哩噜苏。所以用文言开字条,只是无意中自然的趋势。只因近日,文言白话大众语闹得凶,时时提心吊胆,以为人或疑我有意反对白话,现在开一收条也彷徨终日,不知是应写“兹收到”而落伍呢,或是应写“现在收到”以讨好人家呢?因为据说“兹收到”颇近语录,而语录便是文言,代表有闲阶级,该杀,虽然我认为语录乃是白话,而时行白话乃是文言。

起初我开的语录式(白话的文言)的字条是这样的:

【文言的白话】

“××宝号。前日由汝装置纱窗,只因边沿有缝,蚊子遂得而入,来一只,捉一只,捉一只,又来一只,令人日间坐不得,夜间眠不得,苦甚。兹差人前来,请给予油灰少许,俾得修补,为荷。幸毋以油灰为重,信用为轻。是祷。××启。”

这字条好虽不好,总算达意。后来一转想,倘是有人见到此张字条,说我在反对白话,如何是好,乃复改作白话的文言一封。文曰:

【白话的文言】

“××宝号啊!你们岂不记得在不久的以前——似乎是十天以前吧——你们曾取得我的同意,把我们家里的铁丝障安装起来?这是不容疑惑的事实。现在边沿并不紧贴,发生空隙,竟然有半个生丁之距离,已比蚊子的高度多二倍了。现在满屋都是蚊子,嗡嗡嗡,其数量至不可思议之程度。在这懒洋洋的夏天,这是如何地压迫人啊!这铁丝障已然无疑的终于等于虚设了。倘若你们不相信,可以来参观,事实终必胜于雄辩的啊!事实告诉我们,你们有修补这些空隙的义务,而铁丝障又有被修补之必要。那末,我派人来给你们取点油灰补好它,料想不至于被拒绝吧?××启。”

这篇虽然时行,却生怕“大众”的木匠不懂,于是不用。这时已费半点多钟工夫。大概早晨不用做别的事了。所以索性再起一稿,回到文言。一面也是避免人家称我普罗,一面自作遐想,倘是我要讨好“文选派”与“桐城派”,不知又当如何写法。乃先由“文选派”下手,只因未经训练,又向来骈四俪六,皆看不入眼,修养工夫甚浅,乃愈写愈不成话,而有以下的结果:

【文选派】

“××水木两作宝号大鉴。别来数日,又赋契阔,定卜起居兮而佳吉,履祉兮而迎祥。既札闼以鸿庥,又锲著而不尽。余路则忆定而盘,门则而立加五。前因蚊患,曾置金丝。方庆蝇蚋不入,将睹天下之升平,岂料异孽复生,更变本而加厉?边幅不修,逐臭之徒,岂有孔而不入?银缕无绽,寻羶之辈,自缩地以有方。吾非吴猛,不殴于蚊蚋,谁效子平,当避于清凉。兹当大夏,益肆咆哮,驱之不去,捉之不得,欲为补苴之计,当借丸泥之助。请赐一封,交与奚奴,拜赐实多,铭心无既。”

这种字条,太不成话了,乃尽弃骈俪,力追昌黎,又写一通。

【桐城派】

“××匠人斧石。余依忆定盘以为居,其号则而立又五焉,以甲为别。曩者曾雇吾子安置铜扉,俨然一新,和风晓日得以入而无碍焉,快甚。嗣见蚊蚋麇集如故,倘非窗沿有隙,蚊蝇乘间而入,曷克臻此?兹遣书僮前来,请与以……(油灰,未得雅驯古语)少许,聊作补苴之用。吾知吾子必不以此见吝,而吾亦不负吾子矣。若赐电话请拨立志知命之号,而益以三焉。惟吾子其实图之。”

稿已起了四次,仍不那个,而且翻尽《渊鉴类函》《艺文类聚》油灰二字仍旧无法使之“雅驯”。至是乃投笔而起,令阿经(即韩文中之“书僮”,却已三十三岁)口头传话取去。不半小时,阿经已经传情达意,手拿一包油灰工冬而来。我既喜又嗔,掷笔于地曰:“管城子不中用!我辈书生何不早自杀!”

吾前发愿曰:“散步时闻引车卖浆之流所说白话,正垂涎景仰不置。吾将从而学之,五年后或有短篇小说夹入真正白话以行世乎?引车卖浆之流岂但吾师,亦白话作家人人之师也。”(《论语》四十期)。实行此顾,请自阿经始。

(《论语》第45期,1934年7月16日)

* * *

[1] 注:按《论语》四十期,出版于今年五月一日,远在“大众语”三字出现之前。本人无意加入“大众语”的讨论。至于“文言”“白话”及“语录”问题,已见于四十期“语录体举例”,及第二十六期“论语录体之用”“可憎的白话四六”诸篇,大约“引车卖浆之白话可提倡,语录式文言亦可提倡”一语尽之。尚有些许意见,关于如何熔炼白话中之成语,使之入文,闲当另作一篇说说。

山居日记(一)

七月八日 昨日半夜舟抵九江,须待天明启行。因船靠岸,炽热不堪,乃半夜搬床上甲板安眠,仰天而卧。数位同船西洋女人亦几赤膊卧甲板上。溪风徐来,一阵阵凉气,亦觉受用。是晚饭后曾与小女如斯、无双数天上星,初三十几颗,数未完,又已发见十几颗,后愈出愈多,大家废然作罢。天初亮,即预备上山。到中国旅行社设法取行李,计挑夫每名八角,轿夫每名八角,实只得六角,又付某种捐四角,不知名义。庐山轿夫,向以老实著名,近乃刁钻,因轿上三瓶凉水与我争执,沿途念念有词,乃倒出一瓶于涧中,问他倘使此瓶水喝入肚里,一样要扛上山不?然轿夫上山半斤负担是半斤孽债,亦难怪也。且乡下人不论如何刁钻,亦比城里人忠厚,不要三言两语,便已唯唯。想将来城中旅客愈多,愈要刁钻无疑。将达岭上,一阵山风凉气迫人,乃若置身异地。下午在仙岩客舍前小涧同三小女洗足拣石,筑小瀑布。租定房屋。晚坐园中石砌,闻远山松风响如涛声。

九日 晨起凉气袭人,穿一夹袄不足,复加夹袍。小儿则皆着羊毛衣矣。昨日半轿半爬,腿微酸。心头未知何故兀不自在。客舍住不起,又数日来吃不到饭,急思搬出,乃于早晨迁入租屋。

十一日 今日相如生辰,一起便说今日我是主人。三日来,因为小儿在屋后小泉挖沙为井,手酸不能把笔,拇指发硬,屈不来也。门前土堆亦复兀突不平,行走维艰,然真不敢再把锄头矣。总之凡事惯则易,以笔为重于锄头者正不乏人。山中所见之云,已可写成一篇文章。山高飞云快,因近故也。近云飞得太快,则与高层之云作反走势,背道而驰,亦一奇观。西岭一角,云如过客络绎不断飞过。至所谓海绵则尚未之见,云之走势既快,则来去不定,忽出忽没,近则三丈不见人,窗前如悬白幔,伸手可掬,不三分钟,又对山明朗,毫无踪迹。

十二日 三数日来,心头仍不自在,不能写作,只看天目回来久未续看之《野叟曝言》。素臣到了末段,简直是天人,自九十余回以下,便多神异,总因作者极力描写,放手不得。现代中国人,是西欧十八世纪脾气,必斥为迷信。然吾非十八世纪百科全书派,且喜其神异。世上只有理智,世人真不知将如何过日子也。惟中国确非经过此阶段不可,听之可也。读得《牧庵日录》内一段论文甚好,录之:

十九,招曾尧臣饭,出余近文视之。尧臣云,今人为文,大约如屏幅,间架现成,但烦糊裱耳。此文迥出蹊径之外,然非深心人读之,觉平平也。余云,文家妙境,平淡最难。苏公云,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近乃能窥此耳。

此语先得我心。大概平淡小品文,须三十以上人始能识得佳处。萧公《辛未偶录》《春浮园别集》,皆如此写法,故得平淡轻清之妙。观其序文,深服欧公《于役志》,陆放翁《入蜀记》,随笔所到,如空中之雨,小大萧散,出于自然,便可知其意。欲萧散,须先摒弃章法,勿作意结密起应,而自然有心境为之联络也。

昨日陈石孚及其夫人来坐谈。晚坐松下观对山暮影,至全山尽黑,接天处轮廓分明,俨然一副黑白画。回观背后树,返照夕阳,萧萧白干两三枝,毛发悚然。山光之奇如此。

十三日 一星期来不看报,省气。吾居山上小屋,前后幽林羊肠小径,跋涉最难,然终日小贩络绎不断,做生意人,何怕吃苦。昨午有卖山东纺绸龙衣者。问之,谓由上海来,住岭上人家包月十元,包饭十元。此外须付管理局捐五元一角,商会捐五元,学堂捐一元二角,共捐去十一元三角。牯岭为新生活之地。上山路上即有白制服青年请我扣领扣,街上亦然,又路上不许抽烟,惟羊肠曲径仍然可抽也,跨入铺中亦可抽。总之,凡无巡警处皆可抽,而巡警并不遍山皆是,故不甚苦。

(《论语》第46期,1934年8月1日)

山居日记(二)

七月十六日 来山已一星期,尚未出游诸名胜,恐有游山志趣而亡游山脚腿故也。然庐居观云,松下看月,月似挂在树梢,探手可得,亦已享尽清闲。近日作日记,与前不同,因至少一部将在《论语》发表,失了日记优游自在之乐。每执笔即提心吊胆,背后如有道学方巾怒目相觑,怨我游山碍道,不知忧国忧民。然吾志益决,博得天下名,失却心中我,吾不为也。世人尽是利奴名奴,今又发现势奴(古人言名利二字,为迷人之端,实不足尽之,因吾观有人名利已经造极,尚争一时权势,至惹上全身恶名不顾也,是又与鸟为食亡何异?)。然则利欲可薰心,骛名可丧身,势欲(亦名领袖欲)亦可茧缚天下英才,苦死一生,奇哉奇哉!还一个我,岂是易事?决非相当傲慢不可。除名奴利奴势奴之外,世人又有古奴今奴之分。为文者摹仿古人而丧却我,今人知其痴,而今人独不知亦有因趋时逐俗而丧却我者,终日昏昏,顺口接屁,自己不知所云为何物,是谓之今奴。苏格拉底言“知我”,夫我岂易知哉!人为何种动物,有何需要,有谁知之?知之者便是圣人。

十七日 两日来赶完英文书《自诉》第六章,并看云亦不暇矣。桂生(胡妈之女儿)愈熟愈觉可爱,两眼看人而笑,恐城市间十四岁女儿已不能如此笑法。惜满口九江话不知说些什么,仅懂得“摸事”意为“什么事”,不能多谈。诸女儿亦与之极好。

十八日 寄出第六章。午后与三女到汉口峡洗浴。因泉高水凉不堪,洗一会,晒一会,然亦不大敢全身浸入。浴后上街,风势大作。明日拟僱轿游御碑亭黄龙寺神龙宫诸胜,庶不负牯岭。作完《英人古怪的脾气》寄交伯讦。并非得意之作。且此文似应用白话写,然吾正试验用文言作娓语式文,姑听之。在文言中尽量放入俚语,比白话中尽量放入文言高明也。

十九日 昨夜风势益猛,盖被不暖。晨起外望,一片苍白,除窗前二树外,复不知有山有世界矣。游行只好取消。雾厚,枝叶尽湿,并有点滴声。午后稍开,见得对山翠绿,不半小时复合矣。今日我作云中囚矣。

二十日 又作云中囚一日。倘如人言,庐山多雨,出门不得,有何趣味?窗前一片白茫茫,有何风景可言?一开门,风力猛,云雾穿户而入,只好屈服,“闭门”思过。读《甲行日注》,见初段辞别家人入山甚苦,尔时稍读书明理之女人,即知劝儿剃发为僧,不可剃头事虏,回想若钱谦益辈益不齿为人类矣。大人先生行径本来如此,可见书不可读得太多,否则读坏心胸也。曾见《天寥午梦堂集》,全书哭儿,哭女,祭文,哀文。每死一儿,则父哭子一篇,母哭子一篇,姊哭弟一篇,弟哭兄又一篇;死一女,妹哭姊一篇,兄哭妹又一篇,全集泪水耳。此家肺痨无疑,然全家能文,亦难得。时因见其信风水扶乩,鬼话连篇,颇鄙其俗,读此日记,又觉其志操可嘉矣。亢德来信言半农死于黄疸之病,惊噩不置,想半农杂文序尚在最近《人间世》发表。拟为文纪念,然半农虽故交,惟非晨昏共事过,性格深处,尚未窥到,不敢下笔,此今人志之所以难也。飞书请玄同作一文纪念,玄同每与半农抬杠,故知之颇稔也。得岂明函有文与《人间世》甚喜,系关于《文饭小品》。王思任以谑庵名,晚而悔其谑,然此人行文用字甚奇,甚有幽默,曾读其《庐山游记》,甚怪,甚嘉奖。又启无来信,允编《三袁尺牍》及文集二书,列入丛书,甚喜。日内有空当复。

二十一日 相如因伤寒病卧二日,今日愈。早晨隔房床上已学我欠呵声,我鼓掌称快,亦以贺之也。浓雾如旧。一事忘记记上。前日到体育场观少帅拍网球,身体壮健,烟确已改过无疑。球法亦精,在网前尤好,未曾失一球,惟发球时两足齐立,甚不得势,何不左前右后。然全场以六与零之比胜,球诚打得不错矣。又前日海戈来谈《庐山指南》之靠不住及庐山僧人之俗,真笑煞人。海戈问对面是何山,僧曰,是汪精卫之香炉峰。由商务买到《历代白话诗选》,教如斯抄读。商务分馆置书颇备,算为一种功德。今日雨更甚,置脸盆檐下,闻雨击盆声甚乐。兴到,托言买药与无双冒雨出行。无双问何为雾,我曰,远者为云,近者为雾,云即是雾,雾即是云。无双曰,既远为云,则不近为雾。既近为雾,则不远为云。

云是云,雾是雾。我无辞以对。

(《论语》第47期,1934年8月16日)

游杭再记

十一月下旬,英文书做完。当我一天十几个钟头正在赶此书之时,曾自许脱稿时必以一日喘息,一日吸烟,然后携一小皮箱,一盒雪茄,一本《粉妆楼》,一本《虞初新志》,独自赴杭,享“一日湖上游,一日湖上坐,一日湖上立,一日湖上卧”的清福。所以写一游记,亦必加此无谓的话头者,乃因“游山碍道”之说,近日甚见风行,写此略以减轻自己罪过,表示我并非如何清闲之人而已。我想周作人形容东洋人“努力的工作,尽情的欢乐”,此语得之。惟愈不能努力工作者,愈不能尽情欢乐,且不欲见人之尽情欢乐,乃从而之伪,专事粉饰,欲以“假严肃救国”,身行盗跖之行,口诵孔孟之言,而结果吝人一点清福也。这才有点近似亡国之音。但是此刻如有人说,游山是碍道,我亦不辩,因即使碍道,亦无过听自己的灵魂沉沦下去而已,无干他人。想将来难免有载道先生更进一步,作为游山亡国论,尔时再来作辩不迟。到那时候,我可替遗少做一篇《讨中国旅行社檄》,或用四六,或用欧化八股,决不食言。若嫌不够,还可以用贾谊《过秦论》笔调,为文声讨“浙江公路局提倡游山亡国之罪状”。大概开头是这样的:“夫游杭已足亡国,而况游天台雁荡乎,而况游天目乎。今者杭州公路局,以有用之资本,供无用之嬉游,将见士女载道,红绿满途,惟顾登临之乐,而忘外侮之忧,国不亡者几希矣。……且夫杭徽公路,意在便利交通,犹可说也,奈之何由藻溪开设支路,直达天目,岂非适足以纵国人闲散之志而益坚其逃世之心,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云云。遗少,遗少,读此必拍案惊奇,引我为同志。

这是以后的话,且表过不提。单说我因为工作很疲倦,想去杭州做湖上闲人两天,谅无大过。到杭之翌晨,即往访达夫,适达夫夫妇外出,快快出来,想今日只好孤游了。谁知一转弯乃是浙江图书馆,乃私心佩服映霞。我们多年居住上海的人一见那样雄壮的图书馆,真同乡下人入城市一般。一进去,左是阅报室,右是阅书室,杂志当有二三百种以上,中外类书,琳琅满目,又有卡片索引,比之西方大图书馆,固不足为奇,而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却未免胆战心惊呿口咋舌,暗羡杭州人之厚福。回想我们有时要借阅一二本难得的类书,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气不可遏,乃跑入大光明看电影解闷而已。

感叹之余,乃雇车到孤山分馆。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转出湖滨。时游人尚少,路过白堤,湖光滟潋,里湖红紫悦目,倒也心旷神怡,从此看准了吾家孤山,想在吾家处士的故居,总可以盘桓一日。此时极目千里,放眼观山,观云,观水,观艇,青山眉黛,绿水浮光,尽入我眼帘攒我胸中,上海人家富第的五尺假山三尺鱼池,也就不放在心上了。若果一人必在五尺假山三尺鱼池旁边,沾沾自喜,呼卢喝雉,然后可以救国,则国之不救也可知。中国文明所以历三千年而不堕者,正在中国文学之归田主义,使人鄙恶城市,接近自然,保持一点淳朴境地,不至日久于浮华繁剧矫饰淫鄙之途而已。中国人的心灵,若不时得山川花木的滋润,不知将枯燥到如何?中国之文学,若没有一点豪放之情寄托之兴,只有载道,没有言志,又不知将乏味到如何?若登临可以亡国,则陶渊明可以诛,白香山可以劓,杜甫可以流,李白可以族,谢灵运可以烙,苏东坡可以腐刑,而《辋川集》亦可以付之一炬矣。实则载道派何尝不于呼卢喝雉揖让换帖拍马磕头之余,联盟赋诗,栽花种竹,看柳闻莺,以调剂其心灵上之苦闷。自然之有功于吾人如此之大,而吾人鄙夷自然何以如此之深。孔子曰,道不远人,远人非道,这一点道理,现代遗少已有点糊涂了。

到分馆看了几本四库全书,阅了几本善本;看到袁中郎的《狂言别集》,内有分娩歌咏,句句逼真,妙不可言,惜未得名师画出此般光景耳。《狂言》小修称为赝书,此案终须翻。恐是小修被当时道学方巾吓住,欲为中郎回护,故作此说,然此中有真中郎也。在缠足思想社会,一人敢放三分足便要逢人见笑,“一日湖上游”诗便是一例宜乎爱兄如小修者为之掩饰,然吾因此益发佩服中郎之勇气,及感叹解放之不易也。中国人名为解放,实则仍在孔庙院中翻觔斗,国子监中检牛毛,狂言一出,不知又有几许遗少将怒视之鞭挞之而效明时士大夫之所为乎?

出馆,到楼外楼独酌。饭后,问放鹤亭怎样去法。茶房曰,“由平湖秋月转上”,闻此甚觉风雅之至。此系中国诗文之赐。无论如何,我想总比“由高尔基路转上”一句好听,虽然在认高尔基为我们“文学遗产”而不认杜甫李白为我们“文学遗产”的中国人也许意见不同。这样一面想,一面走,乃过中山公园。时有园中赏菊大会,饭后无事,回顾无人,也就大胆信步走入。谁知这公园路线是一定的,一看乃知我系由“出”路进去,于是复走出,将由“进”路进去。正出大门,见有二青年,口里含一枝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于是防他们看见我“有闲”赏菊,又加一亡国罪状,乃假作无精打采,愁眉不展,忧国忧家似的只是走错路而并非在赏菊的样子走出来。谁知二青年竟阔步高谈毫无顾忌的跨进大门去了。我本对菊外行,遂亦不想依“进”路进去,即使进去,仍然不能因为有人同时做我所做的事而减轻我的罪状,或取消彼辈骂我之资格,因此类事甚多。且彼辈看菊系含有社会意识,而我则未读社会学,故亦无看菊资格也。即使弄弄小品,亦无过弄弄小品而已,何足道哉?大概时至今日,只有哈尔滨女人才是女人,而哈尔滨小品才是小品也。故此只在大门外踯躅彷徨,抬头一看,却是中山公园大门的对联,颇有“清谈亡国”之味,乃为抄下:

林园无俗情是处登临好风月

春秋多佳日长嫌钟鼓聒湖山

细想如此堕落意志足以亡国之对联,杭州市政府何以听之存在。再思三思不得要领,乃向平湖秋月走去也。

书至此,神已倦,不想写下去了。除了在吾家处士之鹤冢,趁工人休息时,代以沥青油漆“鹤”字之鸟旁(四点除外),别无足述。小青墓未见,倒是憾事,但光旦未同来,吊小青总欠热趣。翌日同达夫映霞秋原同游一日。此所谓游一日,倒不如说谈一日,盖游翁之意不在山也。我们同游城隍山紫阳峰,再由柳浪闻莺上艇,上西泠饮茗。在山上,在湖上,在王饭儿,在西泠四照阁,所谈真是无所不至,所包括的有福建美人,中国建筑,西溪芦苇。私相计议紫阳山上衿江带湖的小筑,西湖啖鸡饮酒的和尚,嘉兴昼唱《心经》夜唱小调的尼姑,苏小妹的恶谑,林黛玉的评诗,文学的遗产,达夫的藏书,人情世故,明哲保身,等等。到了傍晚,始出西泠,雇舟归来。在夕阳彩照云天映红之时,达夫感叹之下唱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原改为“映霞与孤鹜齐飞”,我和曰“秋原共长天一色”。于是大家放声狂笑,舟几覆。

(《论语》第55期,1934年12月16日)

思孔子

老子是中国幽默始祖。老子不娶——吾何以知之,不必深究——但有几位精神上的后人,如杨朱、庄周、列御寇,皆承其幽默遗绪,虽然意味各有不同。在儒家之著作中,惟孟子最雄辩,时见于其锋芒中发现冷隽的幽默。但孔子之言行中,亦时透露其幽默态度,尤合温柔忠厚之旨,惜世人不曾理会耳。要知孔子之幽默是自然由其德性流露出来,毫无油腔滑调,亦无矫揉造作之处,亦由其道理未曾陷于酸腐偏激,只是巍巍荡荡,随之自然,合乎人情;合乎人情,则无意幽默而幽默自见,其言也如此,其行也亦如此。我以为最能表出孔子之幽默态度者,在于《史记》“温温无所试”五字。颜习斋讲此五字甚好,谓“温温无所试甚佳,若穷居而慷慨悲歌,上者为屈贾,下者悲歌久则变节矣”。(《颜氏学记》卷七,页四)此语非深达人情者不能说。吾又赞曰,若慷慨悲歌便不幽默矣,惟其温温,故不卑不亢以终身。若屈原、贾谊不幽默亦不变节,若下焉者如今日之激昂派,则不幽默而变节矣。究孔子之所以温温无所试,而成其幽默这态度,乃因其理想与现实相离太远,不得用世,由是畏于匡,困于蔡,厄于陈,在适楚途中得一觉悟,乃自卫返鲁,删诗正乐作《春秋》以终世,此即所谓“温温无所试”之态度。孔子是一怀才不遇者,怀才不遇而不慷慨悲歌,此乃孔子幽默之最特别处及出发处。

当今世人只认孔子做圣人,不让孔子做人,不许有人之常情。然吾思孔子岂尝板板六十四寒酸道学若汝辈哉!儒家以近情自许,独不许孔子近情,是岂所以崇孔及所以认识孔子人格之道哉!夫孔子一多情人也。有笑,有怒,有喜,有憎,好乐,好歌,甚至好哭,皆是一位活灵活现之人的表记。其好乐至三月不知肉味且不说,听人家唱得好,必要“再来一次”once more,然后同他一齐唱(“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此非一活灵活现近情之人而何?且吾尝谓孔子好哭颇似卢梭,恸哭颜回且不说,《檀弓》曰:“孔子之卫,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脱骖而赙之曰:‘予乡者入而哭之,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孔子入吊,本不想哭,及遇一哀,竟尔出涕,至自愧出涕之无端,呜呼!非至情者能如此乎?及其憎也,亦不客气。孺悲欲见孔子,既托病不见,复不待人走远,稍留情面,竟尔取瑟而歌,使之闻之,令人难堪,其意若曰:“我非真病,我不高兴见你罢了。”故孔子者,能喜能怒能哀能乐之大丈夫,安在其为喜怒不形于色之伪君子乎?惟其能喜能怒能哀能乐,故七情备。惟其七情备,故足为万世师表,否则立一不喜不怒不哀不乐之圣人为师表,吾辈将何以学之。不能学之,亦何贵乎师表之有无乎?

吾尝细读《论语》,精读《论语》而咀嚼之,觉得圣人无一句话不幽默。呜呼!世人岂知孔门师徒之中燕居闲谈雍容论道之乐乎?吾恨不曾为孔门弟子而与之谈天说地耳。《论语》孔子明言“前言戏之耳”(见“割鸡焉用牛刀”段),自己招供,再清楚没有,谁复敢言圣人无戏言,《论语》不幽默乎?

孔子言行中幽默事甚多,而吾最好者为《史记·孔子世家》所言一段。全抄于下:

孔子适卫,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然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累累然若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噫,孔子何其幽默哉!吾将拜倒其席下矣!今日大学学生谁敢据实以告其教授曰“人家说汝若丧家之狗”哉?而子贡竟敢以实告。今日大学教授谁甘承当此一句话,而孔子竟坦然承当之而无愠。此盖最上乘之幽默,毫无寒酸气味,笑得他人,亦笑得自己。吾观其容貌,蔼然可亲,温色可餐,若之何禁人不思恋乎?须知儒生伪,孔子却未尝伪;教授对学生摆架子,孔子却未尝对子贡摆架子。何以知之?孔子果摆架子,则子贡必不以实告矣。

再举一段: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夫“沽之哉”何?三代之叫卖声也,孔子学之,而曰我待出卖者。其笑的是自己,亦可知矣。吾为是文,除正经正史外不引,诚恐三家村老学究以吾为毁孔子。三家村学究能否认此语之出《论语》乎?然则孔子与门人燕居之时出以诙谐滑稽之辞,复奚容辩?汝若不信,我再引一段:

佛泬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闻夫子,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泬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此与“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同一路幽默。长此引下去,此篇非五千言不可,兹吾腕亦已酸矣。所欲说者,只是孔子亦有一特殊之幽默,即假痴假呆是也。夫子固常作“有是哉!”之呼声。夫“有是哉”何?今日美国语之“oh,youh?”也,其意亲,其色和,最得闲谈应有之神情,古人智足以笔录之,今人智不足以领会之。以今人笑古人,可乎,不可乎?阳货归孔子豚,时其亡(不在家)也而往拜孔子,孔子亦时其亡也而往拜阳货,此中一方透露圣人装糊涂敬远小人之意态,一方亦可见两个小孩子之把戏。及孔于归途不幸,与阳货碰头,躲又躲不得,时孔子心中之难为情当如何也!躲既不得,于是只好上前打招呼,而孔子遂不得不出假痴假呆之一途矣。

今抄全段于下: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孔子)曰:“不可。”(阳货)“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细味“诺,吾将仕矣”一语,系孔子被阳货迫得无可奈何而出之敷衍语也。观此二公问答,阳货大发议论,孔子却心厌其人,无一句好话可说,要理不理,只来一冷冷的“不可”“不可”,似不屑与言者。及阳货单刀直入,复欲大发议论下去,孔子已不耐烦,与其“与不可与言”之人言而作无谓之强辩,不如发出周作人之“唔!我要做官了”,以省麻烦,是所谓假痴假呆也。吾每读此段,必想起岂明老人,因彼甚有此假痴假呆之幽默,常发出绍兴人之“唔!”声也。

吾最好孔子与门人谈话之神情。尤好其受困陈蔡与门人问答一段,细嚼其味,甚有缠绵悽楚之意。此时之孔子,已非心雄万夫杀少正卯之孔子。其去卫也,与卫灵公说话,卫灵公只顾举头看天上的飞雁,“色不在孔子”,固与孔子以难堪矣。其之赵也,将过黄河,亦只能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由此二段事,已现出孔子当时落魄流浪之苦境。计前后去卫,返卫,再去卫,如陈,如蔡,如叶,如蒲,处处饱受虚惊,至此门人已有愠色,而孔子独无愠色,犹讲诵弦歌不衰。《史记》载孔子在陈蔡野上与门人谈话一段,真“温温无所试”之一副图画也。吾每读此而悽然,比耶稣在喀西马尼园与门人叙别一段一样动人而少儿女情态也。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智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穑,良工能巧而不能顺。君子修其道,网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呜呼,孔子穷矣而不滥。三弟子与一先生落魄至此,几如江湖流浪之辈,至以“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自比,至以吾道之非自疑,乃复一一召而问之,问之之辞又相同,而复能以操守互相勉励。子路欲其自省,子贡欲其行权,颜回欲其守节,而其爱夫子之情则一也,俱溢于言外也。颜回之言最呕心血,至重叠出之,其师徒亲爱之情可见,而其意亦缠绵悽楚矣。而孔子以“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即许为颜氏账房)幽默妙语了全局。未知有何画家能画出此匪兕匪虎非牛非马不三不四之师弟流浪于旷野之神情乎?呜呼!吾焉得不思孔子乎?呜呼!吾焉得不思孔子乎?

(《论语》第58期,1935年2月1日)

一篇没有听众的演讲

——婚礼致词

以前在那儿说过,假如有人仿安徒生做“无色之画”,做几篇无听众的演讲,可以做得十分出色。这种演讲的好处,在于因无听众,可以少忌讳,畅所欲言,似颇合“旁若无人”之义。以前我曾在中西女塾劝女子出嫁,当时凭一股傻气说话,过后思之,却有点不寒而慄。在我总算尽一掬愚诚,效野叟献曝,而在人家,却未必铭感五内。假如在无听众的女子学校演讲,那更可尽情发挥了。总之,无听众的演讲之好处,是在文章上少填上□□□及……一派话头,而把那些□□□及……可改为衷肠的真话。比如在这样一个幻想的大学毕业典礼演讲,我们可以不怕校长难为情,说些常时敢怒而不敢言的话,在一个幻想的小学教员暑期学校,也可以尽情吐露一点对小学教育不大客气的话……婚姻的致词向来也是许多客套,没人肯对新郎新娘说些老实结婚常识而不免有点不吉利的话。此婚礼致词之所以作也。是为序。

玛丽,奥哥,恭喜。今天兄弟想借这婚礼的盛会,同你们谈谈常人所不肯谈的关于结婚生活的一点常识。婚姻生活,如渡一大海,而你们俩一向都不是舵工,不曾有半点航海的经验。这一片汪洋,虽不定是苦海,但是颇似宦海欲海,有苦也有乐,风波是一定有的。如果你们还在做梦,只想一帆风顺,以为婚姻只有甜味,没有苦味,请你们快点打破这个迷梦。但是你们做梦,罪不在你们。世上老舵工航海的经验,向来是讳莫如深的。你们进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懂得天文地理的常识,但是没人教授过你们婚姻的常识。你们知道太阳与星球的关系,但是对于夫妇的关系,是有点糊里糊涂。假是我此刻来考你们,你们一定交白卷。这是现代的教育。玛丽,你懂得什么节育的道理,做妻的道理,驾驭丈夫的道理?奥哥,你懂得什么体谅温存的道理?女子哭时,你须揩她的眼泪,女子月经来时,你须特别体贴,你懂得吗?古人世界地理知识不如你们,但是夫道妇道比你们清楚。奥哥,现代教育教你做文,并没有教你做人。玛丽,现代教育教你弹钢琴,做新女子,并没有教你做贤妻。你说贤妻应该打倒。好,请你整个不要做妻,才是彻头彻底的办法,不然难道作不贤妻便可以完账了吗?补袜子固然无益于“世界文化之前锋”,但是丝袜穿一双,扔一双,也是无补于世界文化的。总而言之,天下男女未全赤足之时,袜子总要有人补的。假如你不能自己补袜子而替奥哥省一点钱,你就马上文明起来吗?单单为这丝袜问题,奥哥就要和你吵架。你说补袜子是奴隶,是顽腐,不文明,不平等。好,奥哥得替人家抄账簿,拿粉笔,甚至卖豆腐,何尝不是奴隶?现代社会是叫男子赚钱女子花钱的,若要反过来叫女子赚钱男子花钱,我也不反对。但是在制度未改之前,你不肯补袜子,替奥哥省一点钱,你就是一个不好的老婆,虽然是新文明的女子。钱是大家的,你们不肯合作,就得吵架。

在今天说到“吵架”两字,是有点不吉利的。是。但我并不后悔。早晚你们是要吵架的。世上没有不吵架的夫妇。假定你们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请你们先别结婚,长大几年见识再来不迟。你们还不知道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婚姻是叫两个个性不同、性别不同,志趣不同,本来过两种生活的人去共过一种生活。假定你们不吵架,一点人味都没有了。你们此去要一同吃,一同住,一同睡,一同起床,一同玩。世上那有习惯口味性欲嗜好志趣若合符节的两个人。向来情人都很易相处的,一结婚就吵起架来。这是因为在追求时代,大家尊重各人食寝行动的自由,一结婚后必来互相干涉。你的时间不能自己做主了,出入不能自己做主了,金钱也不是你一人的了,你自己的房间书桌也不是你一人的了,连你的身体也不是你自己的了。有人有与你共享这一切的权利。奥哥,有人将要有权利叫你剪头发,叫你换手绢。换一句话,你又要进你自以为早已毕业的小学校了。玛丽,有人要对你说不大客气的话,如同他对自己的姊妹一样。他不能永远向你唱恋爱之歌,永远叫你“达尔铃”“安琪儿”,像他追求你时一样。一天到晚这样也未免单调。这种的表示,要来得天然才好。你要一定坚持奥哥行这义务,也未尝不可,不过奥哥一天三餐照例叫你三声“小天使”,于你也没什么好处,反而呆板而失诚。夫妇之间,“义务”“本分”两字最忌讳的。你若受了西洋人的影响,叫奥哥出门必定亲吻一下,也未尝不可,不过奥哥奉旨亲吻总有点不妙,你自己也太觉无趣了。亲吻须如文人妙笔,应机天成才好。比方你话说得巧,他来亲你一吻,表示赞叹,这一吻是非常好的。或者两人携手游园,他突然亲你的颈,这一吻也是好的。你若因为奥哥出门不亲吻而同他吵,那只令奥哥苦恼而已。你吵时,也许奥哥非常温存,拍拍肩背抚慰你,心里却在怪女子太麻烦了,为什么有这么许多泪水。

我诚实告诉你,结婚生活不是完全蜜做的,一半也是米做的。玛丽,你脊梁须要竖起来,一天靠吃蜜养活是不成的。你得早打破迷梦,越早排弃你髫龄小女学生的桃色的痴梦,而决心做一活泼可爱可亲的良伴越好。因为罗曼司不久要变成现实,情人的互相恭维捧扬,须变成夫妇相爱相敬的伴侣生活。假定你不能叫奥哥把你看做一位可敬可亲的女人,也别梦想他要捧你做一个绝代的小天使。

你们那些情书,大可以焚掉了。除非你们是亚伯拉与哀卢伊,别人不要看的。过了些时候,你们自己也不要看,若非那情书中除了你们俩互相捧场的话以外,还有别种意味。假如这情书中表示着是两人的一段奋斗,交换两人对人生对时事的意见,那是要保存的。但是书信中只有你叫我心肝我叫你肉,你称我才郎我称你佳人这一套痴话,过了十年,你自己看看,才要伤心。奥哥,你别哄自己。玛丽并不是安琪儿小天使。她只是很可爱很活泼的一个女子,她有的是幽默,是通见,是毅力,能帮你经过人生的种种磨练。她也算漂亮,但是你不久就要发现别人的太太更加漂亮。但是如果她单是漂亮,别无所长,那你须替她祷告。

你不久对那一副漂亮面孔,就会生厌,尤其是不擦粉打呵欠的时候。我明明知道有漂亮太太的男人,每每怪异人家何以把他太太看像神仙似的。他们都是说:“不懂你们怎么看法?”《论语》“雨花”不是曾经载过一段故事吗?有青年在霞飞路上看见前面一个艳若神仙的女子同一男人走路,就低声发一感慨说:“讨了这样一个丽人做太太,不知要怎样快活的像神仙似的!”碰巧那位男子听到这一句话,回头来向青年说:“那个女人并不是丽人,她是我的太太。我已经讨了她十年,但现在此刻仍旧在人间世上,并没有成仙。”

不,奥哥,女人的美不是在脸孔上,是在姿态上。姿态是活的,脸孔是死的。姿态犹不足,姿态只是心灵的表现。美是在心灵上的。有那样慧心,必有那样姿态,擦粉打扮是打不来的,玛丽是美的,但是她的美,你一时还看不到。过几年,等到你失败了,而她还鼓励你,你遭诬陷了,而她还相信你,那时她的笑是真正美的。不但她的笑,连她的怒也是美的。当她双眉倒竖,杏眼圆睁,把那一群平素往来此刻轻信他人诬陷你的朋友一起赶出门去。是的,那时你才知道她的美。再过几年,等她替你养一两个小孩,看她抱着小孩喂奶,娩后的容辉焕发,在处女的脸上,又添几笔母爱的温柔,那时你才知道处女之美是不成熟的,不丰富的,欠内容的。再等几年,你看她教养督责儿女,看到她的牺牲,温柔,谅解,操持,忍耐,头上已露了几丝白发。那时,你要称她为安琪儿,是可以的。

我已经说一大堆话,浪费你们宝贵欢乐的时间。但是对你,玛丽,我还要说一句话,就是把你当我的女儿,也是要这样说的。你以为嫁了奥哥,奥哥整个的是属于你了;你可以整个的占有他了。你试试看吧。假如奥哥是个好男子,有作为,有能干,有自重心,——这是成功必要的条件——他必不会全盘为你所占有。有的女人是要这样一个完全服从完全听话的丈夫。比方在座那位朱太太。你看她把朱先生弄成什么样儿。老朱还有一点人味儿么?他小时服从母亲,出来服从老板,在家服从太太。他老跟人家抄账,但是你想他除了抄账以外,还能有所作为么?玛丽,你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丈夫么?我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该图占丈夫整个十成的身体。假定奥哥十成有七成属于你,三成属于他的朋友,他的志趣,他的书籍,他的事业,你就得谢天谢地了。有一种人一结婚,连朋友都不敢来往了,这还成个人么?你或者以为你非常有趣,你的丈夫一天到晚看你看不厌,然而至少他心灵中也有一部分需要不是你所能满足,而只有朋友书籍能满足的。你一定要十成十足把他占有,结果他变成你的监犯,而你变成他的狱卒,而你要明白监犯没有恋爱狱卒之理;于是他越看你越恨,而越恨越非看你不可,感情破裂,乃意中事。那时你才照镜自怜,号啕大哭,自怨自艾叹着“他不爱我了”,也是无用。不,你也得明理些,这样驾驭丈夫是驾驭不来的。你也不可太看轻奥哥,以为他还得拉着你的裙带走路。他若真这样无用,这样靠不住,一刻不可放松,你简直不必嫁给他好了。假定因你的拘束而他果然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这种外来的拘束,也算不得有什么伦理的价值。你不能嫁一个男子来当你的小学生,自己做起女塾师。你知道塾师都是讨厌的,而你决不愿意奥哥讨厌你。你今天想起要烫头发,奥哥何必陪你去剃头?你自己不吸烟,奥哥为什么不可大吸其烟?婚姻之破裂,都是从这种极琐碎的事而来的。夫妇之结合必建筑于互相了解互相敬重的基础之上。玛丽,我知道你很明理,很有通见,而你也不要看轻自己,要知你不一定要做奥哥的塾师狱卒,仍旧有可吸引他的力量,有可得他敬重的人格。你也可以给人一点自由,一点人格。他对你这样的了解信重,比对你的过分的关防,还要因此更爱你。到了那个时候,他真要宝贵你如同一颗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之宝,好像没有你这样一位彻底了解他的夫人,他就活不下去。世上这样稀世之宝本来不多,所以玛丽,我劝你做这样一颗稀世之宝。

(《论语》第53期,1934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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