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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常识

第七章 唐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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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祚为唐所夺后,唐太宗李世民甚好文学,开文学馆,延当代文士。此后高宗、武后、玄宗继之,俱甚注意辞章,且以诗登用人才,是以当时朝士俱能为诗。诗人如云之突起,如浪之汹涌;《全唐诗》凡900卷,录者凡2200余人,得诗48900余首;此300年中所存之成绩,实较自《诗经》至隋的一千余年间为多过数倍。论者分唐全时代的诗歌为四时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初唐者,自唐初至于玄宗开元之初,凡100余年;盛唐者,自开元至于代宗大历之初,凡50余年;中唐者,自大历至于文宗太和九年,凡70余年;晚唐者,自文宗开成之初至于唐末,凡80余年。初唐的著名诗人为魏徵与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之四杰及陈子昂、沈佺期、宋之问、刘希夷、张若虚之流。盛唐的著名诗人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岑参之流。中唐的著名诗人为韦应物、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孟郊、贾岛之流。晚唐的著名诗人,为杜牧、李商隐、温庭筠、罗隐、司空图、陆龟蒙、杜荀鹤之流。

唐之诗人

女诗人亦时出,如上官婉儿、鱼玄机之流,亦可称为大作家。但这四个时期的区分,并没有什么划然的疆域,且每一个时期,亦不能见其独特的作风,譬如盛唐的一期,作家如李、杜、高、岑之流。各有其作风,绝难能有任何共同的情调与色彩。所以我们殊不必以这个区分。

自隋入唐的诗人,有虞世南、陈叔达、褚亮、李百药、王绩诸人。

虞世南字伯施,越州余姚人,初为徐陵所知。入隋为秘书郎,入唐为秘书监,有集30卷,又善书,为世所宝爱。

陈叔达字子聪,陈之宗室,入隋为绛郡通守,入唐为礼部尚书,有集15卷。

褚亮字希明,杭州钱塘人。入隋为太常博士,在唐为散骑常侍,有集20卷。

李百药字重规,为李德林子,隋时为学士,入唐为中书舍人。

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人,在隋为六合县丞,有文集5卷。

魏徴为唐之第一诗人。魏徴,字玄成,魏州曲城人,少有大志。隋乱,诡为道士,初从李密,后归李世民,拜谏议大夫,有文集20卷。他的诗存者虽不多,然刚隽慨慷,一洗六朝丽靡之习,其《述怀》 :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慨慷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

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一诗,足以开后来的作风。继之而起的诗人有来济、李义府、许敬宗及王、杨、卢、骆之四杰。

来济为扬州江都人,贞观时为庭州刺史。突厥入寇,济赴敌死。有文集30卷。

李义府为瀛州饶阳人,为中书舍人,后贬推州以死。当时与来济并有文名,号称“来李”。

许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为礼部尚书。许、李二人甚善逢迎谄媚,故为世所诟病。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人,生于公元648年(唐贞观二十二年)。幼极聪慧,6岁能文辞,9岁即知指摘颜师古《汉书注》之误。年未及冠,才名已扬闻于京邑。授为朝散郎,客于沛王府。上元二年,往交趾省父;渡南海,溺水而死,年仅二十九。勃著作甚富,有文集30卷。

杨炯,华阴人,幼亦敏慧,神童举,拜校书郎。后为盈川令。有文集30卷。

卢照邻,字升之,幽州范阳人。初为邓王府典签,王称他为“寡人之相如”。后拜新都尉。染风疾去官,居于太白山中。病益甚,不堪其苦,遂自投颖水而死。时年四十,有文集20卷。

骆宾王,婺州义乌人,善五言诗。少落魄不护细行,好与博徒游。高宗末为长安主簿,后又失官。徐敬业举兵讨武氏,宾王为他书记。敬业失败,宾王亦被杀,或传其遁去为僧,似为附会之辞。他有文集10卷。

这四个人同时飞扬于上元前后的文坛之上,时人因并称之为“四杰”。他们的诗颇袭六朝繁缛之遗习,未能有甚大的特创的成绩。唯卢照邻卧疾甚久,因之生厌世思想,其诗遂间有特异之情调。如《羁卧山中》 :

卧壑迷时代,行歌任死生。红颜意气尽,白璧故交轻。涧户无人迹,山窗听鸟声。春色缘岩上,寒光入溜平。雪尽松帷暗,云开石路明。夜伴饥鼯宿,朝随驯雉行。度溪犹忆处,寻洞不知名。紫书常日阅,丹药几年成。扣钟鸣天鼓,烧香厌地精。倘遇浮丘鹤,飘飖凌太清。

可见他的欲勉以仙境自解脱的心情;然幻想上的乐园,究敌不过肉体上的痛苦,他最后遂不得不以自杀为免苦之唯一方法了。

继四杰之后,大启唐律之体格者,有宋之问、沈佺期二人,同时并有崔融、杜审言等助之。《唐书》本传谓:

魏建安后讫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

所谓“律诗”之体式逐至此而形成。后世受其影响者至深。此种影响自然是不见得好的;后来大诗人之不能有甚伟大之诗篇,如维琪尔之《埃尼特》、弥尔顿之《失乐园》、但丁之《神曲》之类者,其重要原因,未始非因律诗之格律过于严整之故;且即小诗亦颇受其害,“回忌声病,约句准篇”之末弊,必至于强截文情或虚增蛇足以求合诗律。所以沈、宋虽有大影响于后来的文学史,而其弊害亦极甚。

宋之问,字延清,一名少连,虢州弘农人(一作汾州人)。武后时,宋之问与杨炯分直习艺馆。他媚附张易之兄弟。及武氏败,被贬陇州。中宗时,他又被召为修文馆学士。睿宗即位,他再被配徙钦州,不久,被杀于徙所。有文集10卷。他的五言诗,当时无相比肩者。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长于七言诗,与宋之问齐名。初为给事中,后流獾州,又起为修文馆直学士,有文集10卷。

宋之问的作风可于《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 :

马上逢寒食,愁中属暮春。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见其一斑。

沈佺期的作风可于《古意呈补阙乔知之》 :

卢家少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见其一斑。

杜审言,字必简,襄州襄阳人,以恃才傲世见嫉于人,为修文馆直学士。有文集10卷。

崔融,齐州全节人,为国子司业,有文集60卷。

同时,并有李峤、苏味道、王无竞、阎朝隐诸人,也与沈、宋交往,而俱以能诗名于世。

不附庸于沈、宋之例而能独创一风格者有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家世富豪,少年时任侠使才,后苦志读书,遂成一大诗人。初入京师,未见知于人。有卖胡琴者,价称百万,豪贵侍视而不能辨。子昂排众突出,顾左右以千缗市之。众惊问。答曰:“余善此乐。”皆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集于某所。”众如期偕往。即具酒肴,而置胡琴于前,捧琴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至于京毂,碌碌于尘土而不见知于人。此乐贱工之役耳,岂宜留心哉!”举而碎之,以其文遍赠予在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于都门,遂被举进士,转右拾遗。武攸宜伐契丹,以子昂为书记。以父被贪吏所辱,还乡里,竟被贪吏囚死于狱中。时为公元698年(武后圣历元年),年四十三。当唐显庆龙翔间,“徐庾体”尚为诗人的准式,及陈子昂的《感遇诗》38首出,为当时第一出现的重要的五言古诗,始扫艳丽之旧习而趋于雅正劲练。王适见此诗,惊曰:“此子必为海内之文宗。”陈子昂尝自言曰:“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修竹篇序》)唐之诗歌虽因沈、宋而律诗以成立,然仍时时露清劲朴质之气氛者,子昂的独特的作风,实予以很大的影响。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令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感遇诗》第三十五)

这种诗在“沈宋派”盛行时,自然是极不易见到的。

与陈子昂约同时而亦不受沈、宋之影响者有刘希夷、张若虚。

刘希夷,一名庭芝,汝州人,为宋之问之甥。少落魄不拘常格,后为人所害。世传系之问因欲夺得其诗,以土囊压杀之,恐无此理。刘希夷之诗善为从军闺情,诗词悲苦。有集10卷。

张若虚,扬州人,为兖州兵曹。他的诗存于今者仅二首,其中《春江花月夜》一首: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红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为不朽的佳作。

李白

沈、宋及子昂之后,便入于开元天宝的时代,这个时代产生了不少伟大的诗人,其中自以李白、杜甫为最重要。白诗以飘逸清俊胜,如天马之行空,如怒涛之回浪,汗漫自适,无往不见其卓绝的天才;甫诗则以沉静庄肃胜,如笛师之作响,如明月之丽天,循规蹈矩,自守其天才于绳墨之中。二人固不能妄加以轩轾。唯后世诗人因白之俊逸的风神不易学,而甫之谨严的法度有可循,故所受于甫的影响较之白为深久,然以诗论诗,则李白纯为诗人之诗,杜甫则有时太以诗为他的感事伤时的工具,且其强求合于韵律之处,亦常有勉强牵合之病。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陇西成纪人,以出生于蜀,故或又以他为蜀人。他的生年为公元701年(唐长安元年)。少有逸才,志气宏放,任侠尚气,轻财重施,尝因事手刃数人。他的《与韩荆州书》 :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

这可算是他早半生的自传。他初年尝隐于岷山。州举不应。后出游于襄汉,南从于洞庭,东至于金陵扬州,更为客于汝梅,还至于云梦。此时娶故相许氏之孙女为妻。又识郭子仪于行伍之间,言于主帅,使脱其罪。既又去至齐鲁,客于任城。与孔巢父诸人交好,居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他之识杜甫,大约亦在此时,所以他的《鲁郡东石门送杜甫诗》说: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此两大诗人的交谊至深,且历时至久;李白长流夜郎时,杜甫有《天末怀李白》之作:

凉风起天来,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又有《梦李白》 :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二人交谊之深挚由此可见。天宝初,游于会稽,与道士吴筠共居郯中。筠被召至京师,因荐太白于朝,玄宗即下诏征之。白至京师,遇贺知章,知章一见叹曰:“子诚谪仙人也。”玄宗甚礼待之。白在长安三年,不见容于宫廷中的亲侍。乃请还山。这时他受道箓于齐州之紫极宫。他之受道篆,留意于神仙之事,似为欲以幻梦的、静美的仙境,寄顿他狂热的、不合于当世的心情。此后,他又浮游于四方,北至赵、魏、燕、晋,西涉邠歧,经洛阳、淮泗,再入会稽,最后至于金陵。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作乱,白避地在庐山。永王李磷辟他为府僚。后磷失败,白连坐当诛,赖郭子仪救护,得免死,长流夜郎,中道遇赦还。此后的生活便在寻阳、金陵、历阳、宣城等处度过,或乘扁舟而一日千里,或遇胜景则终年留居。最后,以族人李阳冰为当涂令,往依之,遂病卒于当涂,年六十六,时为公元762年,即唐肃宗宝应元年十一月。或传其欲探海中之月,遂踏水而死者,实非;大约乃后人欲以一种浪漫超奇的举动以结束此浪漫超奇的大诗人的最后而故为此说。李白的诗散佚者极多,李阳冰尝为之编纂成集,后来又经数人的继续增入,大约现在之《李太白集》,其中多少不免有误入之作。李白对于诗的见解,亦为不重琢丽之文句而欲以真朴之美与读者相见的。他的《古风》的一首: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可算为他的宣言。他的诗诚为具有最活跃的天才者。我们读之,无往不见其潇洒豪放之气,正如我们读陶渊明诗之见着陶氏的闲远淡泊的情态一般。如: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麹便筑糟丘台。(《襄阳歌》)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

纵逸飞劲的文辞与他的浪漫豪放的心情直相映于我们之前。他的《古乐府》如《远别离》《蜀道难》俱为不朽的杰作,其音调之锵亮,文辞之流顺,如明珠之转于玉盘,瀑布之倒于深潭,使人非一口气读完了不可。此外,如《梦游天姥吟留别》诸作,细画出他所幻见的乐园,亦使人惊骇于他的想象力之丰富。李阳冰称他:“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草堂集序》)韩愈诗言:“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调张籍》)绝非过分的赞词。

杜甫

杜甫,字子美,号少陵,襄阳人,乃审言之孙,生于公元712年(唐先天元年)。少时贫不自振,开元间客游吴、越之间,又曾赴京兆应进士试,不第。以父闲为兖州司马,乃游于齐、赵之间,他与李白友,约即始于此时。天宝时,曾有《奉赠韦左丞丈》一诗: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当时之人,每喜以大言于贵官,李白、韩愈亦未能脱俗,甫此诗自不免亦染此习。然于此颇可使我们见出他早年生活的一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诸语,尤可见他的诗歌的功力之所在。此后,曾数上赋颂。玄宗奇之,使侍制于集贤院。后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常上书自称道,以扬雄、枚皋自况比。当时政治废弛,天下将乱,甫目见其危,心常抑抑,而一发其恳挚忧愤之情于诗篇之中,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一篇,可为一例: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这是他从心底吐出的忠恻不忍之情。至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诸句,则把当时社会的不平倾吐无遗。当时天下大乱之原因,亦可于此诗窥见其大半。不久,安禄山果反,长安陷,玄宗逃蜀。甫为贼所捕,陷居长安城中,伤时思家,

一一泄之于诗中,如《春望》 :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及《哀江头》中之数语: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颇可见他当时的情怀。自经此丧变,全盛时代之开元天宝的文化为之一扫无遗,回纥、吐蕃又相率侵扰。诸诗人俱深受其刺感,于是从前雍容流丽之诗篇不多见,而悲壮沉郁的歌声则为之大扬。杜甫即为受此种刺激最深,而他的歌声因变而成最悲郁的一个诗人。他在长安一年余,卒得逃出至凤翔见肃宗,拜为左拾遗。他的《述怀》 :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朝廷悯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

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完全叙出他那时的情况。后此,他曾回去省家一次。肃宗还西京,他自家赴京。后因救房琯之免相,被出为华州司功参军。不久,即弃官,客于秦州,又入蜀,流落于成都,在城西之浣花溪,营草堂居之。适严武为剑南东西川节度使至成都,他乃依武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后武死,蜀中大乱,他乃偕家属避居于夔州。此时他55岁。以后的诗,自己称赞为“老来渐于诗律细”,如《秋兴》8首即为当时之作。后此,他又飘游于四方,出瞿塘,下江陵,沂沅湘,登衡山,最后客于来阳,时大水猝至,旬日不得食。县令知之,送酒食给他。或传县令送他牛炙、白酒,他大醉,一夕而死。或又谓他并不是死于此。但他的卒年实在于公元770年,即唐代宗大历五年的秋冬之间,得年五十九。他的诗为最足以见他的性情及行为的,中国的诗人没有一个能够如他一样可于其诗中求其详细的生平及性格的。同时,社会上的状况及当时的史事亦多见于他的诗中,如《石壕吏》《新婚别》以及其他,都可见当时民间的疾苦。所以有的人称之为“诗史”。但因此,颇有些附会的杜诗解注家,把他所有的诗歌都认作“忧时怀君”之作,直埋没了不少好的抒情诗。我们欲看见杜甫的真价,对于此种解注自不能不加以扫除。

其他诗人

约与李白、杜甫同时的著名诗人甚多。略前于他们的有张九龄。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生于公元673年。他官至中书令,后贬为荆州长史,有文集20卷。他的诗《感遇》,甚为后来所称,论者比之于陈子昂的《感遇》,以为他们在以后诗坛同有大影响。张九龄之后,孟浩然、王维、王昌龄、高适、岑参诸诗人相继出现,与李、杜同时相映耀。

孟浩然,襄州襄阳人(689—740)。隐于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游京师,有声于诸文士间。尝集秘省联句,浩然吟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座嗟服。张九龄、王维,甚称许之。大约浩然之诗制句俱如明珠之清莹,而无繁缛之病。

王维,字摩诘,太原祁人(699—759)。初为左拾遗。天宝末为给事中。长安被安禄山攻陷,维为他所获,迫授官职。肃宗克复京师,降禄山者多得罪,独维以“万户伤心生野烟”一诗得免。最后,为尚书右丞卒。他的诗神韵悠远,如: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村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昙兴上人院》)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独眠。(《田园乐》)

读之如见幽静的山中景色,给他的辋川以不朽的图画。他又善画。论者尝称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王昌龄,字少伯,太原人。举进士第,补秘书郎。后以不矜细行贬龙标尉。以世乱还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杀。他的诗绪密而思清,与高适、王之涣等齐名。如《斋心》诗:

女萝覆石壁,溪水幽濛笼。紫葛蔓黄花,娟娟寒露中。朝饮花上露,夜卧松下风。云英化为水,光彩与我同。日月荡精魄,寥寥天府空。

可为一例。

高适,字达夫,一字仲武,沧州渤海人。少落魄不治生涯。年过五十,始留意诗什,数年之间,声华已传。初为汴州封丘尉,后为淮南节度使,散骑常侍。有文集20卷,公元765年卒。他的诗多言胸臆事,且有骨气,音节甚悲壮,如《封丘作》云: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不羁之态,使人如见。

岑参,南阳人,官职方郎中兼侍御史,卒于蜀。他参佐戎幕,往来于鞍马烽尘之间,十余年备极征旅离别之情,故他的诗,情调高旷而悲壮,与高适相似,世因并称之曰“高岑”。他的《天山雪送萧沼归京》云:

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客中何以赠君别,唯有青青松树枝。

这里所叙写的天山大雪,以及其他各诗中所写的景物,皆为向来中国诗人的笔锋所未及的,此为他的特色。

与他们同时而较著名的诗人,尚有:

李颀,官新乡尉。

常建,开元十五年进士。

崔灏,官盱眙尉。

王之涣,并州人。

陶翰,润州人。

贾至,洛阳人,官散骑常侍。

崔曙,宗州人。

储光羲,官监察御史,等。

继于他们之后的大家有顾况、钱起、韦应物、刘长卿、孟郊、刘禹锡、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杜牧、李商隐、温庭筠、罗隐等,相继出现。至罗隐时,则五七言的古律诗已至落潮之候,而为一种新体的诗,所谓“词”的,大盛行的时代了。

顾况,字逋翁,苏州人,官著作郎,颇任性,好诙谐。后贬饶州司户,有文集20卷。

钱起,吴兴人,天宝进士,与卢纶、韩翃、司空曙、苗发、吉中孚、崔峒、耿、夏侯审、李端十人并称“大历十才子”,又与郎士元齐名,时谓之“钱郎”。

韦应物,初为洛阳丞,后由比部员外郎出刺滁州,改刺江州,贞元初,又刺苏州。他的诗淡远闲放,与柳宗元诗并类陶渊明,故时以“韦柳”同称。

刘长卿,字文房,以诗驰声上元。宝应间,官终随州刺史,时人甚重之。

孟郊,字东野,湖州人。年五十始得进士,为溧阳尉。后随郑余庆至兴元而卒。郊诗最为韩愈所称,然思苦奇涩。

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人,初与柳宗元同为王叔文所引用,后连遭贬逐。会昌中为检校礼部尚书。晚年与白居易相酬答,白居易称他为诗豪,以为“其锋森然,少敢当者”。时人并号之为“刘白”。

韩愈字退之,昌黎人。他提倡古文,力挽当时颓靡的文风,后来散文受其影响者至深。他的诗也严正古拙,颇有人以他为规法。初官四门博士,后贬为潮州刺史,最后为吏部侍郎以卒。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也以古文著称于文坛,他的诗也晶莹动人。初为王叔文所引用,后贬为永州司马,移为柳州刺史卒。当时,集于韩愈左右的诗人又有李贺、贾岛、刘叉等,以李、贾为最著称。又有卢仝,与孟郊齐名,于当时亦甚有诗名。

李贺字长吉。每出游,常从一小奚奴,骑距驉,背一古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尝以诗谒韩愈。愈时为国子博士,已送客解带,门人呈卷,旋读之。死时年不过27岁。

贾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僧,名无本,后乃举进士,终普州司户。

刘叉行为亦诡僻。少放肆,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后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闻韩愈接天下士,步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出卢仝、孟郊右。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归齐、鲁,不知所终。

卢仝为济源人,尝居东都。韩愈为河南令,厚礼之,自号玉川子。

白居易与元稹齐名,时称“元白”。他们的诗俱平易明畅,为妇孺所共晓,所以当时流传极广。

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勅,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元稹《长庆集序》)

甚至流传于国外,诚为“自篇章以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

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太原人,生于公元772年(唐大历七年)。官左赞善大夫,因事贬江州司马,又为主客郎,知制诰,最后为太子少傅,公元846年(唐代宗会昌六年)卒。他的不朽之作为《长恨歌》《琵琶行》《新丰折臂翁》诸篇。中国诗人最少为长篇的叙事诗,独白居易作此类诗甚多,此亦为他的独特之点。他自分其诗为“讽谕”“闲适”数类,自言:“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与元九书》)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官左拾遗,因事出为通州司马,最后为武昌节度使,公元831年(唐文宗太和五年)卒。他与白居易的诗,当时少年拟仿者甚多,号为“元白体”。

杜牧字牧之,京兆万年人,生于公元803年。初为监察御史,喜论事,又出为黄、池、睦三州的刺史,最后为中书舍人。他性情豪迈,甚自负其经济才略,其诗亦慷慨悲凉,当时盛传之,如: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

之类,甚为论者所称。或以他与杜甫并举,号之为“小杜”,以别于甫。

李商隐字义山,怀州河内人,生于公元813年(唐元和八年)。初为弘农尉,后从王茂元、柳仲郢诸节镇,掌书记,最后为检校工部郎中。他的诗以华艳称,所及于后来的影响亦甚大。温庭筠与之齐名,时号“温李”。二人之情调颇相类,俱以艳词靡曲著称,后人称他们之诗为“西昆体”。

温庭筠,字飞卿,并州人,为方城尉。

他们的诗,可以温庭筠的《阳春曲》为一例:

云母空窗晓烟薄,香昏龙气凝辉阁。霏霏雾雨杏花天,帘外春寒著罗幕。曲阑伏槛金麒麟,沙苑芳郊连翠茵。厩马何能啮芳草,路人不敢随流尘。

又有段成式,也与他们齐名。

罗隐字昭谏,余杭人,长于咏史诗,因乱归乡里,钱缪辟之为从事。他在当时甚有诗名,为一个浪漫的人物,民间多以怪特的故事,集于他的名字之下。与他同时的诗人,尚有:

陆龟蒙字鲁望,居松江甫里,以善品茶著称。

司空图字表圣,河中虞乡人,著《诗品》,很有名,为人有节概,唐哀帝被杀,他也不食而死。

杜荀鹤号九华山人,朱温时为主客外郎,知制诰。

皮日休字袭美,襄阳人,为黄巢所杀。

郑谷字若愚,袁州人,为都官郎中。

许浑字仲晦,润州丹阳人,为郢州刺史,晚年隐居。

韩偓字致尧,唐末仕颇高达,后谪官入闽。

韦庄字端己,杜陵人,为王建之相国。

这个时代的女诗人以上官婉儿最著。婉儿,为唐中宗昭容,初佐武则天,对于当时文学颇有提倡的功绩,后来韦氏失败,婉儿亦被杀。

以后有鱼玄机、薛涛等。

鱼玄机,字幼微,为咸通中西京成宜观女道士。以笞杀女童绿翘下狱。其在狱中诗,有“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之句。

薛涛,为蜀中女子,相传系营妓。她与元稹同时,尝给稹诗,有: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朝题柳为欹垂。(《寄旧诗与元微之》)

诸句。

论文与史书

在这个“第一诗人时代”里,重要的论文家与历史家并不多见。所有的文学者的功力俱集中于诗歌的一方面。故这里对于论文与史书仅叙一二。史书大都承袭迁、固的体裁,而无特创的杰作,较重要者为:

沈约的《宋书》,凡100卷;

萧子显的《南齐书》,凡59卷;

魏收的《后魏书》,凡112卷;

又《晋书》,凡130卷,为唐太宗时诸文臣所撰;

《周书》,凡50卷,为令狐德棻等所撰;

《梁书》,凡56卷,《陈书》,凡36卷,俱为姚思廉所撰;

《北齐书》,凡50卷,为李百药所撰;

《南史》,凡80卷,《北史》,凡100卷,俱为李延寿所撰;

《隋书》,凡85卷,为魏徵等所撰。

又有萧衍,曾集合文臣,仿司马迁《史记》之体作《通史》,自上古直叙至当代,打破传统的断代为史之习惯,但此书后即散佚不传。

当这时代之中末,又有刘知几,字子玄,著《史通》,叙史书的义例及方法甚详尽,可称为一部不朽的大著。

初期的论文家有萧绎,作《金楼子》;

其后有王通号文中子,作《中说》,为模拟《论语》之著作;

又有《刘子》者,或谓系梁之刘勰作,或谓系北齐之刘画作。

颜之推,亦为北齐人,曾作《颜氏家训》。

此后更有苏环,封许国公;张说,封燕国公,俱能以俊丽之散文,论叙时事,时称“燕许大手笔”。

颜真卿,论事亦以忠恳明切著称。

陆贽,字敬舆,苏州人,尤善以封偶之表谕的文体,表达最深挚的自己的情感。当他在唐德宗奉天中执笔为制诰时,所下制书,虽武人悍卒,无不感动流涕,可谓一个大作家。

与贽同时者,有独孤及、李华、萧颖士、权德舆并著称于世;又有令狐楚者,以著作偶俪的章表著名,如李义山之流,俱受其影响。所谓“古文”的大作家韩愈亦出现于此时,柳宗元、刘禹锡、张籍、李翱等,俱属于他的一派。

张籍字文昌,乌江人,并能诗。

李翱字习之,赵郡人,为韩之侄婿。

同时,有李观,字元宾;皇甫湜,字持正,亦皆为这一派的作家。

皇甫湜之弟子,为来无择。

无择之后为孙樵,字可之。

然这个“古文派”,流派虽长,当时却仅有一部分的势力,直至10世纪之末,再度为欧阳修、苏轼所提倡,才在文坛上占了很大的威权。

再后,在这时代的末年,有罗隐,作《谗书》,亦很有名。

文学评论在此时代略露曙光,即有《文心雕龙》与《诗品》两部大著出现;此二大著俱为初期的产品。

《文心雕龙》为刘勰所撰。刘勰为萧衍时人;后剃度为和尚,专力于佛典。《文心雕龙》似为他早年的著作;凡分上、下二部。上部25篇,都为论文学体裁之别的;下部24篇,则论文学的工拙之由,有类于修辞学。他以最难达意的当代文体,创作如此伟大的一部文学评论的专著,且甚严密有条理,其魄力之大与天才之高,越殊令人惊异。

《诗品》为钟嵘所作。钟嵘亦是刘勰的同时代者。但《诗品》却没有《文心雕龙》之伟大,凡分三卷,将汉以来的诗人归纳于上、中、下三品之中,且每人叙其诗的渊源之所在,并略评之,偶然有些很好的见解,但错谬之处亦不为少。此后,则此类著作又隐没不见。末叶的司空图,亦曾作《诗品》的一篇,然性质与钟嵘的完全不同,不能算为文学评论。

文学的选本,重要者在初期也产生了不少,如萧统有《文选》30卷,又有《诗苑英华》20卷;徐陵也撰集《玉台新咏》10卷。到了中期,更有一部很大的总集,名为《文馆词林》的,为初唐诸文臣所编成。此后,则此类的书没有人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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