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亲戚师友(上)
鲁同
一九〇一年
鲁同表兄大人足下:
南归十四年,音书梗阻。己亥夏,樊朗然姻伯回,带到手书并寄惠芽菜一坛,具悉种切。屡拟奉书,一道近状,迁延未果。转眼二年余,伏计姑母大人福体康宁,表兄昆玉近祺多豫,谅慰远怀。
弟遭多故,自癸巳九月先慈见背,频年家运备极颠连。先君数撄危疾,日就衰老,旋于庚子三月忽患中风,夏秋小愈,而家二姊竟以八月病故。九月,家大姊于归丁氏。先君病遂日笃,延至今年三月,百医罔效,竟于十四日卯初弃养。弟藐然一身,惨遭此变,頫仰擗踊,不如无生。幸附身附棺之具皆有备豫,寿圹亦于上年营就,今年山向尚利,大约在十一月举葬。弟撰有先君暨先慈及二姊行述,共为一卷,颇具梗概,附呈查览。年来家乡情形不得可道,舍间度支日绌,贸易迄少起色,大有不省支持之势。
未省表兄近就何业?光景裕否?有无授室?太亲母尚无恙否?书中未见提及,殊以为念!姑母自必佳胜,表姊已否出阁?一一在念。有便务望详示覼缕,以慰悬悬。信寄浙江绍兴府城大路一大参号,不误。
四姑母年已六十,人尚康健。家大姊嫁丁氏,姊夫名崇华,业儒,同邑世家,颇为浃洽,差以告慰。弟于己亥秋入学,先君已为婚娶,妇汤姓,山阴人。知姑母系注,特附及之。南岸先墓岁蒙姑母暨八姑父母等代为展视,感非可言。石缝略开,谅无大碍。匆促握管,不能具详。八姑父书可以取阅,较知委细也。敬请姑母大人福安,诸兄姊近祉,不尽千万。期表弟福田叩首。四姑母及家叔均附笔请姑母安并道念。
汤仪
一九〇一年
今当远行,留数语为别。陈之座右,用赖良箴,勿以为老生常谈也。
家道不幸,重遭大故,藐焉孤露,不如无生,所以勉延残息者,以此身受之吾亲,不容汶汶以生,泯泯以没耳。虎视在前,蝇喙在后。跬步未蹈,荆棘已生。思之痛心,言之哽喉,此为何如时乎!疢疾方深,忧患方剧,未始非磨厉德性、激发智识之资。诵《白圭》之诗,廪冰渊之操,正唯遭际之酷,乃见学养之真。卿不须悲其遇,但植其志耳。有五大要,在所必察。湔旧改良,是在术智。述之如下:
一、持大体。吾家夙禀礼法,内外肃然,阃教以成。体统之谓何?内外大防,不可有毫发渝越。凡处事过激切则生变,过缓顺则生侮。缓顺卿过之,吾但患卿缓顺,不患卿激切。以后须立志改革,坚定不易,随时随处,尽力弥缝。万勿一味委曲将顺,自取荼苦。盖吾在家时,有若许事碍于更张,今则凡事皆卿自为之。积重难返,要当以湔除,此不可失之机也。是为第一要。
一、慎宾祭。宾祭之职,中馈专司。吾去后,宾客当少。但遇祭祀,务须先期陈设(陈祖父母像,并陈父母像于旁),预备供品,碗盏肴馔,必洁必精。父亲几筵,常日供膳,夙兴夜寐,不可有失。既尽妇道,亦安姑母之心。前旨既行,为难自少。万勿置身事外,一任率行,自贻罪疚。是为第二要。
一、敦敬睦。遭命不幸,不得事二亲。二姐既卒,大姐又嫁,谊分之戚,惟有姑母。温凊之道行焉,晨兴省问,夕寝视安。居恒谈话,宜随时开陈大义,弥缝间隙。妇言亦居四德之一,苟能委曲详尽,切于事情,亦可儆悟一二,勿徒事墨墨已也。大姐处如遣人来,必详问起居,寄声请候,不可疏忽。如遣人往,务须慎选谆谕,以免謑误。是为第三要。
一、谨服物。无论何物,皆须谨密,以防盗窃。汗衣曝器,尤须审慎。巾簂中物,不但不得遗却,亦不得轻落人眼。盗窃事小,嫌疑事大,万勿忽视,以期缮固堤防。平时衣服,尤宜严整。不可晏起,致蹈疏懈之咎。是为第四要。
一、驭婢妪。卿之待人,恒虑太宽。有极小之事,却有绝大关系,岂可概予优容。以后随事宜稍加辞色,用示体制,而杜弊乱。是为第五要。
一、勤学问。不能识字,比于盲瞽;不能读书,比于冥行。近月以来,略涉书史,于古者女子立身之道,御变之方,当已稍加梗概。以后宜时时翻检,随处体察,事事置身其间,而权衡之,久久自有把握。陈文恭教女遗规,及历史中列女传,并小学古训纂等书,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奇女贤妇,皆基于此矣。诗能感发情性,植养伦理,所授各篇,勿可遗忘。其他卷帙,随时 阅,能解者识之,不能解者悟之,久之亦自能贯通。甘苦之语,勉旃勉旃。是为五要中之总要。
凡此诸要,皆上下、尊卑、长幼、内外、亲疏、贤否、得失之分界,卿之义务,略尽于是。务宜一日三复,奉为标准。能令事事契合,自然应付有余。堕地以来,行年二十,俯仰百感,周旋万难,所望者勉为贤哲,不负父母教育。天降闵凶,孝养不逮,所以仰慰二亲者,惟在斯耳。信能体此旨而行之,则虽不及事吾亲,亦可稍释疚恨。念哉慈训,毋负苦心。倚装匆匆,率书数行。庶几别后,永如晤语。言不尽意,行矣,勉之。
光绪辛丑十月下浣,耕余临行赠言。
再,家存先君手泽三簏,务宜敬谨庋藏,勿令鼠子窜入。若遇非常,他物可弃,此簏必力筹保全,万勿任令散佚,以重不孝。至属切属。耕余濒行再记。
袁思亮 馗公 蘉公
一 一九〇一年
馗公足下:
一昨见过,浮乃为俗客所嬲,弗得相与从容吐奇论,尽积极之怀。爰慊弥日。月顷从大马路,稍稍便于往来,恨不获相继见。浮复以事当还绍兴,有旬日之行役。尽日苦乱,念当一走别,竟不可得。稍须至月尽,复就公谈耳。
无与出,独居甚岑寂。公有暇,盍来视之?依棹写数字,不尽千万。浮和南。初十午。
二
浮白蘉公:
昨者伻来,直它出,未有以报。世界第二印刷退化,讹字若恒河沙,不可爬剔。弟之当改良,不复在广智印矣。仲清已先去,浮亦迫岁暮当归。此间由社员项伟臣、萨功实监其事。浮等以明正十五前即来此。单行本稿已约七八种,年内经济未充分,弗能印也。明正尚须会议定宪法。使内部组织稍稍完全,乃得希望外部之膨胀。请版权事,宜如何备文,尚希有以教之。明日便发黄浦,弗能诣前,徐俟正岁继相见。不尽万一。敬重侍奉安隐。浮顿首。二十。
三
蘉公足下:
昨者伻来,直他出,未即报。东文速成馆系友人林左髓所设。现一月卒业者已都散去。左髓亦归温州。章程无由得检奉。闻左髓言,明年尚当设特别科,十日速成。玆事乃可不学而能。识虚字数十字,一日便足。暇时见过,当以文法书相饷。世界第二已付印单行本,亦须腊月乃可出。以译员甚竭蹶也。蘉公颇能以暇隙为理董一二种否?能一枉谈,不胜大愿。无量、一浮敬白。廿六。
沈瓞民
一 一九〇二年
高山独立足下:
手教具悉。清议股票尚未到沪,已往广智查询,购五十分仅可八折,云俟彼中股票寄到,再行关白。《算学课艺》问之廉存,云销路不甚王,寄售处亦未可决算代价。东行之愿,苦不能遂,郁郁居此,绝少进步。培荪代购《哲学史》等书,讫未寄到,便中尚望代为询及。拙存尚无信来。杭地日文学堂颇切实否?家乡有友人欲往肄业,公暇希代往考察,一一示知,为祷。他容续详,敬问近好,不宣。小弟制马浮顿首。十八日。
廉存书刻已寄到数部。拙存已有信来,安抵东京。
二 一九四〇年四月十三日
流离日久,睽远日深。前奉来音,如闻乡语。所以阙然未答者,良以干戈羁旅,百无一安。本为避地而来,未有藏身之计。时人梦梦,难与为缘;长路迢迢,欲归不得。此情盖兄所未知。实恨无以慰远望之怀,何敢侈言讲学。缘起流布,妄有拟议之言,徒虚语耳。书院寒陋,无足齿数,弟子才如出鷇之雏,先生颇类丧家之狗。微特远惭湘绮,抑亦近愧余杭。不然者,晦翁之迎子静,好事能传;横渠之遇二程,皋比立撤。不待示谕之及,固早已行之恐后矣。肝肺之言,当蒙见察,不以为诞也。近刻二种,土梗之言,无足尘涴视听,聊奉为笑。唯履道贞吉,不宣。庚辰三月六日。
何稚逸
一 一九〇七年
甥生禀义方,夙嗜文史。弱岁孤露,沦泊江湖,性慕幽遁,肆志玄览,不名一艺。闇于当代之故,未娴人间之节。内自量省,惟当缮命岩谷,韬影丘园,橡梠自充,猿鹤为群。非有鲁连存赵之术,徒怀鲍焦抱木之操。材否异受,飞潜殊限。虽欲远谒,末由自致。
窃惟王迹中迈,九州云扰,群鹿竞逐,黔首愁苦,将欲雍容决策,咄嗟树义。却虎狼于西土,驱狐鼠于中原。使功高泰山,国重九鼎。斯非常之烈、魁桀之事,非介夫素士所能预。若乃贯缀前典,整齐百家,搜访文物,思弘道艺,次献哲之旧闻,俟来者之足征,则中材菲学,可勉而至也。
夫仲尼周流,晚综六艺;伯阳将隐,遂草五千。子长发愤于《史记》,扬雄默守于《太玄》;董生精思于天人,平子推象于灵宪;仲淹崛起于河汾,尧夫高步于百源;司马萃力于涑水,濂洛绍统于尼山。此皆名世之业,甥何敢望焉。若中垒《别录》、昭明《总集》,班、蔡通故考文,符、充抒论正俗,郑樵博洽,端临多识,辨物比类,述者为贤。虽非至道之契,抑亦著作之林也。今礼敝俗窳,邦献隳阙。士行回辟,贱义漓真。睢盱喭竞,罔克繇道。
甥虽不敏,窃有志于二宗。欲为儒宗,着秦汉以来学术之流派;李二曲欲作《儒鉴》未就,不详所□;万季野撰《儒林宗派》,但举名号;黄梨洲纂《宋元明学案》,全谢山修补二代,断自宋人,偏崇门户,滥收著籍,甥尝病之。念两汉迄唐,通儒大师千载相嬗,阙而未录,岂非学者之憾?因欲纂汉以来汔于近代诸儒学术,考其师承,别其流派,以补黄、全之阙。幸而成书,亦儒林之要典也。 为文宗,纪羲画以降文艺之盛衰。文章之道,历世递变,至于今日而敝极矣。斯直治道升降之所系,非细故也。甥尝历览前文,旁征异国,而知文字之运与时消息。因为七序、八史、五表、六论,发挥指趣,着其得失,以待后之君子择焉。别写《第目》一通附览,伏乞是正。 将以汇纳众流,昭苏群惑。悬艺海之北辰,示儒术之总龟,振斯道於陵夷,继危言于将绝。体制草创,篇帙未具,并力缀辑,皓首为期。贮以铁函,藏诸石匮。亦终甘樵苏之弃,未敢希国门之悬耳。在昔长卿乘传,文教敷鬯;德裕筹边,经纶焕烁。伏想通山馈饷,斥徼屯田,内抚百蛮,辑安诸道。政事之暇,载崇篇翰。岂若微之坐镇,但播声诗,升庵迁徙,世传《滇记》而已哉。泸南春树,照轸连荣,渭北浮云,萦魂 望。时伫音诲,俾有楷循。
甥所为《文宗》,论撰及半,智短力局,旷乎难成。今辄撮其大要,写为《第目》一通,以备省览,唯斥而正之。
二 一九〇七年
奉六月八日谕,敕甥进所译书,将加抉择,并以甥游学无方,远荷存念。
甥往岁留北美,稍习德意志文字,慕其学术之盛。尝欲西游柏林,因历欧土诸邦,揽其异书,归遗国人。落落縆载,斯愿竟虚。退而行遁江介,守龙蛇之训,毕志文艺,思有所比傅,以适于道,未有获也。见当世为西学者,猎其粗粕,矜尺寸之艺,大抵工师之事,商贩所习,而谓之学。稍贤者,记律令数条,遂自拟萧何;诵章句不敌孺子,已抗颜讲道,哆口议时政。心异其矜炫,而盈国方驰骛以干要路、营世利,甥实未知其可,故宁闇然远引,不欲以言自显。
甥所收彼土论著百余家,略识其流别。大概推本人生之诣,陈上治之要。玄思幽邈,出入道家。其平实者,亦与儒家为近。文章高者拟于周末诸子,下不失《吕览》、《淮南》之列。凡此皆国人所弃不道,甥独好之,以为符于圣人之术。知非当世所亟,未敢辄放论,取不知者疑怪。欲综会诸家国别、代次,导源竟委,为《西方学林》,辅吾儒宗,以俟来者。又欲草《西方艺文志》,着其类略,贫不能多得书,病掸绎未广,汔未可就。
时人盛慕欧制,曾不得其为治之迹,惊走相诧,徒以其器耳。上所以为政,下所以为教,谓能一变至道,甥不敢知也。夫上智远察,或乖一时之策,高议违俗,易触人上之忌,由来远矣。今独欲排众忤时,轻有所短长,不亦殆哉。此甥所以默守臧密,不露文章,灭景湛身,憺然遗虑者也。
若夫文学之运,甥以为《诗》流荡为剧曲,《春秋》穷为章回,中土之文至元而尽矣。元以后文章,其在欧洲乎?希腊古歌诗,洒然有《风》《骚》之遗,英法诸家篇什所祖。德最晚起,制作斐备,尔雅深厚,乃在先唐之上。尝欲纂《欧洲文学小史》《诗人传》,皆未竟。国人方睢睢,未遑文艺之事,折芳草以贻佣竖,坐毳幙而进咸池,知其不能入也。然甥卒当就之,用以自娱。
积简凌芜,未能远呈。明问所及,弗敢蔽匿,辄举一二以对,幸不荒辍。及于杀青,当谨写其稿,上之左右。甥愚不自量,妄有删述之志,所业浩博,白首莫殚。性好幽眇闳廓之思,知不为世资,冀垂空文以自见。私其所守而不化,安于困诎而不悔。任重道远,恻恻靡届,惟舅氏教之。谨因申君还,附数字。临书依恋,不具悉。
三 一九〇九年
伏读今月十二日京邸来谕,不虞有左迁之事。知将陈情阙下,明其曲直。夫薏苡明珠之谤,自古有之,是非久而自彰,此于舅氏曾不能有秋豪之损。然邪正消长之机,实系国家治忽升降之数。青蝇塞途而贤者日远,真天下之忧也。
来谕慨然唯欲自明侃侃之节,不以一官之得失为意,耿介之中弥见恬淡,此真古君子之量。惟西台之诉,若其未行,甥之愚騃,窃欲舅氏缓之。尝览古君子出任当世之事,盖鲜有得免于小人之嫉者。然槃根错节,卒得伸其道于天下,彼浮云之毁,曾何伤于日月乎?舅氏抱匡时之略,中外钜公,岂无一二好贤之人?但得一疏入告,则复用可期,贝锦之诗,不足为咏矣。甥刍荛之见,不知所裁,惟舅氏教之。
向以滇越路遥,未遂瞻谒。今近在辇下,舟车通利,数日可达。不胜依慕之私,拟于旬日内束装北上,暂趋京邸,一罄积年之愫。六月初旬当可亲奉启诲,谨先此以闻。
谢无量 无量 啬庵
一 一九〇八年
瘗影陋巷,忽荷赐诗。曜灵经天,九幽以烛。何期候虫之鸣,仰承河岳之应。其文则葩,其志则圣。曹刘有所未能,无论晋宋。向妄以三谢为比,吾知过矣。扬雄岂唯西道孔子,直是汉兴一人,非今日无量之谓而谁谓乎!若夫季长颓老,尚愧儒宗,阳明居夷,始阐性学。浮之区区,何足望之?来□酯溢宠盛,欲约之于道,弥见循循之怀,令浮悚汗,靡所自究。虽然,曷敢不勉?索居累载,望道如雾,思退就北面,讲问所业。奉令德之薰闻,窃余光以自照。吴越千里,舟楫所通而未能朝发,但增臞想,可若何?愿继今教之。寤寐如觌。
二 一九〇八年
赐命谨至,悼其寡闻。敕进所论,思将裁之于道,幸得比狂简之列。虚被明教,无术以自塞,惕然不知所据。至欲使共述《春秋》素王之业,伏读汗流。信嘉让之过隆,岂鄙野所敢窃哉。夫《春秋》广鲁于天下,司马迁综《史记》,监于百代。宵竖窃祀,乱政相嬗,饰征伐之号,矫一统之制,其悖久矣。瀛国竞长,禹域为隘,夷夏殊准而是非异贯,将正厥失,得求北辰之归,其事至博而难尽。唯无量躬服圣知,喟然宏制作之轨,秉天道,垂人纪,此万世之烈。浮愿得及身奉笔削、受大义,然后暝然赴清泠以终耳,敢有加乎?性乐文艺,陋不自掩。向者窃慕无量之绪言,妄意缀辑。既暌讲席,失所资仰,亦遂惰放不复为。丛惑齐于丘山,集精羞于雾露,必视北面,亲犹龙之仪,修严事之礼,乃更得论次所志。希奉朝闻,殚于白首,不敢有匿耳。
三 一九〇八年
向辱贶诗,见并耕之志。蒙致净土诸经论,内愧钝浊,未达斯恉,笺谢淹迟。将永断湍流,求闻一谛。伏荷嗣问,弥重悚叹。承栖神极乐,皭然不滓。敷大慈之弘誓,变阎浮于七宝。情符曩哲,感叶群灵。夫时浇众惑,经教沦废,西方圣人特留是宗,垂济行浅。浮之愚垢,猥奉启示,有瞻妙乘,以结愿眷干城而累息耳。令弟希安,君家子由,宿具慧解,笃意净业。前以杨居士在南都宣大乘法,招浮往参,悔沮此行,不接莲社诸贤之议。谛道人说经天童,蔑缘俱会。久绝人徒,并殊方外。经涂绵邈,虚愿见之怀。长报德音,茂以至道。
四 一九〇九年十二月六日
向流言称希安且为沙门,弗敢谓信。尝以书问于左右,宜蒙垂答。闻门下学者甚盛,未审近日所以为教之旨可得闻否?往无量在都下草蜀学会叙,当时叹美,都不觉有异。及今思之,疑其稍驳,颇非醇儒之务,窃望无量有以进于前也。无量圣贤之姿,兼总百家,必归于儒。浮私所期仰,君山之于子云,未足为拟。伏惟任道不惑,以礼正俗,永牖斯民。使蜀士彬彬,比于邹鲁,此真天下之幸耳。吾舅氏方居益中,乐交其贤士,谓无量蜀之颜子,不可以不见,将往造左右,就忘年之雅,令浮以书先焉,辄布其区区。浮顿首。无量足下。己酉十月二十四日。
五 一九一〇年十一月六日
窃闻无量新立精舍于成都,学者麇会,两汉之风复见。今日吾道安可久堙?是以天畀无量光缵斯文,浮之仰望夫岂有极?昨过沪上,有告以希安将袭浮屠之服者,初闻绝诫异,退而念之,有以知其不然也。夫佛之为教,古之圣人未尝得闻,希安诵其言而悦之,为其能仁也。至于去人伦以为道,是岂仁者之心乎?矧希安以无量为之兄,宁得有是?浮即愚騃,良不敢信告者之言以疑无量兄弟。虽然,人言曷为至于斯?是不可以不察也。圣往时剥,礼废不修,民志不能定于一,天下所以多患。诡服夷言,惟俗所适;髡首辫发,亦何以异?然求仁之方,其不系于是也明矣。浮诚拘瞀,域于所闻,幸贤兄弟昭其区区。伏候教来,不宣。十月五日。
六 一九一〇年
闲居守默,契阔日深。形阻江维,思极岷昊。远勤藻翰,眷问蓬蒿。永慰心魂,足忘悁邑。承下帷讲论,遐迩宗归。蹑卿云于汉京,拟成都于齐鲁。一时谈者咸谓无量天下工文,世之显学,邵矣,茂矣。浮少历益部,窃慕高密之乡;晚伏稽岩,恨远华阴之市。瞻言增慨,如何可喻。在昔独拜下床,谬称同贯,及玆屏处,遂叹寡闻。虽欲蠲遗尘累,掸究天人,隐几长嘘,拔山等诮。徒抱无涯之感,弥推绝伦之姿耳。近闻综括献典,剖判百家,播之谈林,着为艺轨,号曰古学,颇已刊行。文仪留荆,始传《谢释》;景君返蜀,《奥集》斯成。用今方古,夫岂殊科。刘之遴从刘孝标乞《类苑》,尝曰:足下擅此博物,宜令吾见异书。今吾子之书,高于《类苑》;区区之愿,渴于之遴。琼玖脱贻,酲忧能写,白日在天,苍波注海,戴盆惕夕,变燧惊时。常嗣音声,敬勖光采。不宣。
七 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三日
曩辱答诗,久不继问,实以惰废,无可言者。赤霞自苏州来书云,游于海陵黄翁之门,盛称其贤。赤霞新更字子起,今仍称其旧字,以相呼习久,亦不忘其朔耳。 浮因往书询其所以教人为学之方,而答书殊不能详,但云欲浮要左右同至苏州,可面相告语。浮期以异日,赤霞怪其濡滞,又病其不善问,遂有愠词。念既与之交旧,不欲径拂其意,欲遂一往视之。且未知黄翁之道果如何,亦可因见赤霞,一叩其说。不识左右亦能辱而与之偕否?如不厌往返劳涉,愿即惠答,便当先诣左右,然后相将如苏。伏俟来命,以决进止。不胜仰伫之至。与赤霞往复书数通,今并以附览。浮之所问,诚失之直率,而赤霞之言,亦不能无病。最后一书,张皇矜奋,气象尤似不佳。使其得近有德,为日稍久,则于出词气之道,将必有以易此。今其言未善,当为隐之。以其恳恳之意,亦不可没,故不当匿之于足下之前耳。
八 一九一七年九月
经时不通音问,都无可言。昨荷惠书寄示英译《康德论衡》,甚厚甚厚!平居虽多暇日,而艰于涉览,深恐负此佳书,未知何日乃能卒窥其旨也。宗伯华见过,为说叔本华唯意论,多可喜。闻将取希维格及鲍生书,撰次《欧洲哲学史》,得吾子之鸿笔,资宗生之善悟,必成完书。吾生多幸,将假薰习之力,沃其愚心,庶其犹有闻乎?向见所出《中国哲学史》及《佛学大纲》,理无不融,事无不摄。刘氏之叙九流,魏生之志释老,方之为陋。并世言学者,莫之能先也。
辱问何所致力,实惭无以对。虽尝有志于六艺,而疏于讲习。不敢幸其所乍获,而忽其所未闻。方将深之以玩索,通之以博喻,恒苦心智薄劣。义理无穷,俟之耆艾或能略得其统类,故当就问君子,以释所疑,今犹未敢言耳。
慧法师何乃无归意?属营草庵,谋之经年,犹不得当。饮峰故址,与山僧往复甚久而不肯署券,今姑置之。永福寺禅房,粗为涂葺,凿通户牖,安置几榻,聊可憩止。户外有老梅数株,方华。窗对岖嵚,松竹交映。虽颇荒陋,差有幽邈之致。时往登览,辄复兴怀。从者亦能一来视之否?赤霞在吴江,乃欲以其学施之于事,殊无意来杭州。彭逊之近在此,好以消息说爻象,亦时有自得之义。近复撰一书曰《观象稽年》,以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天地始终之数,以成周之盛,当乾卦,以孔子生当午会,今已在酉中。其术与邵子绝异,亦似毖纬之流裔也。方春时育,惟体道不息,常枉言教。临书不胜依驰。
九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承丹阳舟中还讯,期以旬后俱会湖上,其为庆慰,孰有逾斯。赤霞不欲独留杭州,云将迟吾子于沪,更与偕至,故遂以昨日行。浮未能从之俱前也。赤霞此来,语道质实,于法无碍,可谓好仁不倦,得而能舍。惜未获晤对,共相咨决。窃愿吾子不忘久要之言,赤霞亦践重来之约,联翩并集,辱而见教。山寺幽迥,聊可憩止,青松不凋,寒梅始发。将以贞观天地之美,畅论仁智之乐,通千载于朝夕,揽六合于襟抱,不亦善乎。夫以融契一理,宜或感致同心,虽复缘聚不常,故谓得暂为胜耳。何日言驾,跂予望之。临书悬驰,不一一。十一月十四。
一〇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四日
曩者相期集于永福,垂至而不果。是由其机之劣,未能感致仁贤。然相去密迩,经年不造,独望吾子来惠,其情亦有似于嫚。祇以恋此林岩,且为贤弟和尚守之。终冀得相携手于是间,遂不知有六合之大,曷敢高言相忘于道术邪?比日春还,惟乐道安仁,和顺弥积,曷胜远慕。赤霞来书,云尚未还九华,将以开岁至沪,或能追践昔日之言,则仰青云、睹白日,不觉为远矣。自违讲习,惟日其迈,窈然独望,无所用心。每见士友之间,或有缓于穷理而急于利物,恒惕以知惧,而徒滞虚玄,仍多旷失,不有吾子,孰为解蔽?是以不知其过,感已久于离群,辅仁不倦,犹印须于我友耳。彭逊之忽思绍佛种,遂将剃染。李居士叔同亦同修净业。不谓慧师之后,复有斯人。各求其志,在彼法可谓无有增减。他日吾子若来,或视此二僧于大慈山中,亦一段因缘。乡人有蒋再唐者,颇好义学,与共论儒佛异同,强之以笔札,因妄有戏论,至怪谬可笑。新岁多暇,聊复录去,藉资嗢噱。又有一诗赠扬州沙门沧崖者,亦并录以为笑。其人颇能修习禅观,兼明天台教义,绰有玄风,亦似方外之秀也。无可为言,拉杂及此,迟诲不具。戊午正月四日。
一 一九二〇年三月
辱诗绰有逍遥之致,庶几正始遗风。何图飏砾博此明珠,无异披云而睹丽日。夫随流妙尽于无住,体物莫神于会寂。无住则遗照,会寂则忘功。照遗则有无俱遣,功忘则物我齐丧。若此者,缘应万殊,湛合恒一,复何滞哉?吾子虽迹寄有为,岂以形劳为患?前言之戏,幸其无忤。情不遂已,复有继和。窃谓动静故非异趣,惑智良不并存。人亦有言,靡哲不愚,愍彼沄沄,益怀有觉。是以不辞渗漏,重纳败阙。敢希屡邀解颐,故当掩耳无憾。别奉禅语数帙,狐涎一斗,谬尘海慧,所冀通方,略其野逸,挹其玄奥。非遇上贤,未宜径出。若在所吐弃,可贻令弟和尚。言对难期,伏增叹想。不尽。
一二 一九二〇年五月三日
再辱答诗,如两镜相照,无不摄之光,便当从此辍笔。而结习未忘,不觉连犿随出,遂至十余首,犹不可止。不知是何等野干鸣,合是大德所诃。然虽粗言俚语,颇有衲僧气息。且以累年不详令弟万慧法师道况,忆之甚深,亦欲假此问讯,故不辞复呈丑拙。俟于湖还舟之日,聊一披览,或当破颜微笑。虽不敢望复有继和,若或犹未恶其近野,亦愿因此微志,重复感得甘露施也。临书曷胜驰想,不悉。三月望日。
一三 一九二〇年
自别经岁,都不相知,维以永怀,形于歌叹。既莫可将意,聊复致之,假为笑噱。语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虽复未尽瑕颣,贵且寄其幽廓。若不以鄙拙见遗,幸而贶答,亦将窥妙德于音前,接玄赏于词外耳。
一四 一九二六年三月
晋简文云:“平叔巧,累于理;叔夜俊,伤其道。”此语题品嵇、何,或未称实。然玄德不可以事存,希声不可以言取。故知俊、巧与道远也。况乃采绘虚空,吟弄风月,托之名句,抑已末矣。今此区区,聊以从吾子之好,寄一时之思,岂曰敝帚而可享哉。丙寅二月。
一五
迁流之相,已历三时;问讯之书,乃无一字。顺俗情谓将为寥阔。然溪山虽异,云月是同;真照无边,曷尝云隔。亮得意玄微,名相斯寂;应迹周流,幻化不废。故知那伽在定,语默齐然矣。浮破有徒嗜,滞无成习;未绝言思,犹存觉观。以吾子临之,譬赤日之于霜雪也。宜不吝弹诃,示同依摄。自余世谛蔑复关怀外,奉《指月录》一部,当是久除之金屑,遗此杂毒,假以涂鼓耳。
一六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
缘会靡常,遂成间阔。然平生之契,终始不渝,以吾心之拳拳,知子之不予弃也。寇乱以来,人忧涂炭。闻凡百君子,俱集巴中。想匕鬯不惊,磐石可措。虽在草野,瞻望增怀。自南都不守,不旬日而杭州亦陷。浮先徙桐庐,旋因寇逼富阳,再奔开化。不图衰白之年,身更乱离之厄。困不失亨,徒成虚语,蹇而能济,将俟朋来。故里已墟,欲归不得,兵车载道,行路弥难。士友间或劝入蜀,浮以何必择地乃为首阳。傫然一身,无所复恤。但相从患难尚有一甥及及门数人,并其妇子凡十五口。若任转于沟壑,亦非义之所安。念今之邹鲁,唯在于蜀,弦诵未辍,犹为儒生所归。矧有吾子知我,不虞后生见距。或容有讲论之地,能以束修自给,则吾虽衰耄,犹可力为,尽此残年,甘于羁旅。当俟来命,以取进止。自非吾子,不发斯言,初不敢怀期必也。附五言三章,经乱所作,陋不自匿,亦欲吾子知其所怀。开化为浙边县,本衢州属,顷依故人叶左文以居。惠书可寄左文转授。如荷电复,尤所仰盼。临书不胜神驰。不尽万一。戊寅二月十四日。
一七 一九三九年八月四日
隔阔累年,继以丧乱,都不相闻。每念昔游,恍如昨梦。不图衰白之年,辗转流徙,遂至蜀中。逢人辄询尊兄所在,有杜思伯者,告以九龙寓址。及来嘉州,倏已数月,有小诗奉怀,未即寄。适有友人抄示见怀一律,乃知远荷存录,无改平生之契。复和一章,俱录在别纸。言虽拙劣,取足以粗述鄙怀,聊以奉正。又别寄《复性书院缘起》一文,尤卑不足道。事既从缘,义唯顺应,匪云摄物,庶以行权。亦知迂陋与时俗相乖,自非素心,未邀玄鉴。思比迹方外,曲引初机,或不失处蹇之义,实望君子有以教之。凌云山俗传为子云故居,何时返辙,得相从奉手于水边林下,寤寐以之。迟教,不具。己卯六月十九。
一八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无量尊兄足下:
六月曾寄书问讯,逾两月被邮局却还。旋为何毅吾持去,以必为寄达相要,未知其果达否也。七月杪得电,审体中未安,迄未致问。或竟以东坡海外故事,谬相传说,心疑其诳而怀不能已。托人驰书询之令弟,亦久未得复。顷见答敬仲书,喜跃之情可知也。即日秋清,想餐卫早复为慰。隤疝之疾,旧医似谓其治在肝,慎勿刳割。承有还蜀之意,浮与敬仲渴望久矣。世乱年衰,相念弥切,何期羁泊,遂来郑乡,近依礼门而不得一见,可乎?嘉州风物不殊江左,虽兵革之后,岩栖穴处有类峒蛮,然山川故自佳也。兄居夷已久,岂不怀归?傥一旦相聚于水边林下,亦可得意忘言。寤寐思之!不我遐弃,垂老之幸也。书院亦是不得已而后应,事至浅薄。且古调独弹,每为俗耳所诧。一廛乍寄,犹无力以诛茆;半菽才分,初何心于乞米?差欲比迹方外,暂此息阴;敢谓抗明素业,希风往哲?此其衷曲,唯吾子知之。既有违俗之嫌,亦深寡助之叹。每与敬仲从容谈议,实望兄惠然肯来,示我周行,救其阙失,或不以硁硁坐贻鄙叹。若夫敷畅玄言,闵斯沦溺,亦推不倦之怀,唯从仁者所好耳。小诗别呈。新愈,诸惟爱摄,不宣。浮再拜。己卯十月十五。
一九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八日
奉十一月十三日教,喜体中即安。兼荷赐答诸什,如饮醍醐。自流离以来,独谣寡和,未有斯乐也。比栖迟山寺,无异鹑居。霜风入林,江流转急,闵时念乱,益难为怀。幸依君子之邦,未睹仁贤之辙。譬之衲僧挂搭,不见主人,拨草瞻风,无从咨决。行将捐书绝学,窃比子桑,杜口藏身,尚惭摩朅,实有孤陋之叹耳。讲稿数篇,乃所以诒童蒙,义至浅薄,不敢自匿,辄以奉正。望纠其违失,示我周行,无以荒率见摈,幸甚。别附小诗博笑,敬颂餐卫万宜,不宣。敬仲兄属笔致候。己卯十二月十日。
二〇 一九四〇年三月十七日
向曾奉书述意,欲以近作小诗乞为题序。今遂写去一册,伏望赐览,并求俯为芟削,择其略可存者,加墨见返,使可付之剞劂,记此流离。匪以自扬其陋,聊慰朋旧隔阔之怀。虽感有浅深,言有粗妙,亦自胸襟流出,差同谷响泉声耳。想不吝裁诲,伫闻示答,不宣。弟浮再拜,谨呈无量尊兄座下。二十九年三月十七日。
二一 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四日
向辱赐《避寇集》序,独荷爱重,遂近过情。虽李绰之于元晖,微之之于少陵,不是过也。浮何敢望之,读之增悚。比承返辙巴中,病榻蹶起,亟以电问。得复,知命驾犹需,思立往就见;会新愈,又书院将届暑假,未容辍讲,是以不果前。
今有求于兄者:书院虽事至浅薄,以浮之固陋,未足以继先儒素业,徒为时人所訾,颇悔不遵括囊之训。渝中一二交旧,谬见諈诿,实不相知。故若存若亡,迄无所就。明知时蹇缘劣,不复可为。然任运支持,绵此一脉,亦似今日所不容已者。诸友方议组董事会,浮意欲浼兄加入。虽李耳与韩非同传,或非兄之所乐,然入佛入魔,智用无碍,以兄恢廓之度,能阅众甫以应无穷,于事必有所济。浮不以书院自私,兄所知也。为当来计,不能不望兄为法城堑,无令种智断绝,则浮虽横担榔栗,直入千峰,无所憾矣。又去年曾妄思援象山白鹿洞旧事,欲屈兄临讲,使诸生得就炉锤。其时兄留滞海南,尚亲药饵,未敢固以为请。今兄已还渝,喜占勿药,嘉州相望,近在咫尺,飞航迅疾,半日可达,又夙有见枉之约,窃不自揆,复敢申其鄙愿,冀蒙垂许。虽来学诸子根柢至浅,未有受教之资,此如父兄之于子弟,未遽弃其不才,终思有以益之。欲使亲炙耆贤,获承音旨,粗闻自淑之道。至于讲说之广略,晷刻之短长,一惟兄之所命。飞航往复,当使人专候,代执徒御之劳。下榻山寺,虽岩穴非邃,而林木翳如,空中之警,亦或暂可无虞。傥惠而见许,能在一月之内,翩然命驾,尤所忻盼。以夏至后暑热,诸生将散归也。若肯来山中逭暑,虽绳床草屋,不抵炎蒸,江月溪风,亦堪晤对。未识新归宾集,有此燕闲之晷否?老友相遇,了无俗情,故不觉言之直遂如此,兄必不以为渎也。旧识黄岩刘百闵、及门诸暨寿毅成,二人者皆书院董事,兹函嘱就近奉谒。俟其诣前,亦愿俯而接之。别附小诗博笑。渐燠,唯加意珍卫。敬迟惠答,不具。
二二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九日
得电继往一书,谅达。刘君百闵为吾乡夏灵峰先生高弟,寿君毅成亦尝从弟游。二君者皆有造于书院,其慕义久矣。闻兄还渝,思得奉谒,今遂为之介,唯兄进而与之语。兄何日莅嘉,已嘱毅成预为定航空坐券,俟行期决定,请随时告之。率尔附此,幸恕其冒渎,不宣。
二三 一九四〇年七月二十四日
得前月杪教并辱惠诗,诚余于词,但有叹仰,微兄吾不闻此言也。不胜渴伫之情,虽未敢敦促,然闻旧患未平,又日在警戒中,何以安处?刘、寿二君岂尚未诣邪?寇虐甚于汤镬,虽至人夷险憺忘,魔仗自远,不足以惊三昧,世情所怵,似亦以暂避山中为得。心之忧矣,曷云能来?辄附小诗申意,履道贞吉,亦幸有以见谕,释此悬情。临书神驰,不悉。
二四 一九四〇年七月二十七日
廿日寄航讯,并附短诗,深虑寇虐方炽,市中不可复居,请早为之计。顷刘百闵见告,张家花园寓屋竟毁,造访无由,未知徙居何所,闻之不胜忧念。料兄烛在几先,定已拔宅远举,未致惊及徒御,亟盼有以见示,慰其悬情。若能践山中之约,尤寤寐所求者也。率尔驰问,敬伫还答,临书神往,不宣。
二五 一九四〇年八月十日
啬庵道兄:
前月中旬闻渝中空袭甚烈,曾寄书张家花园。旋得刘百闵书,云往访不遇,知寓屋竟毁于寇,兄已别迁而未详所止。又寄书监察院问讯。至月杪始见报,知兄已至成都,此二书或竟未达左右。即日未知动定何似,想薪木之灾,未致惊及匕鬯,宾游无废,是否现已卜居成都?未晤之间,不胜驰系,所怀百端,难以言罄。亟思往就见,犹虞新归事集,未有燕闲之顷,不如且相俟于山中。日夕引领以待,幸先以数字见及,慰其悬情,不宣。弟浮顿首。庚辰七月七日。
二六 一九四〇年八月十二日
啬庵尊兄左右:
得电欢忻,至于起舞。弟与敬仲皆相望久矣,今幸良晤近在旦夕,何快如之!山中距车站颇遥,行期确定,犹盼先二三日以快函见示,俾可迎候。临书不胜翘跂之至。弟浮顿首。庚辰七月九日。
二七 一九四〇年八月二十七日
啬庵道兄:
迟兄久不至, 望曷已。顷晤唐君德安,获略闻起居。知命驾犹需□,益以增怀。《避寇集》方刻成,今先致数册。以有兄赐序,差掩其陋,恨刻工甚劣耳。既荷坚诺,故暂不趋前,日夕徙倚,以俟清光,想有以慰其悬伫也。临书神驰,不具。弟浮再拜。书方讫,获廿二日教,差慰想望。所患当易平,仍盼早日快晤。
二八 一九四〇年九月十五日
啬庵尊兄左右:
一昨敬仲兄寄简,弟适小病,未及附问,唯日盼巾车之至。乌君还,承动定轻安,宾从方盛,犹未获请闲,未知何日始能奉对。不胜悁望之情,辄写俚句别呈,藉以奉速。《避寇集》方脱手,今寄去二十册,未足以供覆瓿也。爱而不见,我劳如何。披云睹日,定不在远。临书神驰,不宣。弟浮顿首。庚辰八月十四日。
二九 一九四〇年十月五日
啬庵道兄左右:
奉前月卅日教,省体中未复,方近医药。慎调护,徐俟豁然,从容相即,固不为晚。山中寂寥,不胜怀念之切,遂屡形于言,亦自不能已耳。惠诗率尔更和,并前奉忆二绝及近作数首,别录写去,乞正。候虫自鸣,岂足以当竽籁,贵且遣意,微遇兄亦不发也。所怀无由倾尽,欲因披晤加以荡涤,更不留一元字脚,安复有真谛哉。来教喻以不二,辄漫及之。未晤间千万珍卫,仍旦晚仰伫,不悉。前寄呈《孝经大义》,并求赐教。敬仲兄附笔致意。弟浮顿首。庚辰九月五日。
三〇 一九四〇年十月二十五日
啬庵道兄:
初旬寄书谅达。比日秋清,唯尊候转胜。伏处岩穴,深以未能相即为憾。何日命驾,朝夕翘勤。寿君毅成夙愿趋谒,积久未果。今遂如成都,诣前请益,特附数字为通于左右,亦使代白鄙怀。幸赐从容之间,不胜仰荷。临书神驰,不宣。弟浮顿首。庚辰九月廿五日。
三一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八日
啬庵道兄座下:
被初三日教并贶答诸诗,兼荷写示近什,兴寄微妙,极水流云在之趣,山中寂寥,何幸得此!虽奉对犹虚,忻然若接光音矣。知兴居犹未康复,至深悬情。颇闻成都近日又告空袭,谅徒御不惊,安能无念。窃意傥无妨于药饵者,曷若且就岩穴暂憩。山舍虽仅容足,亦未过虑登陟之劳,或携一侍者来,便于伺应,似无不适。然未敢坚促,仍俟从容有间,想定不我弃耳。相去咫尺而未能一趋视,亦良以为疚。赐诗难为赓和,怀不能已,复缀二律,虽病其俚浅,仍以写呈,未足仰酬来旨也。秋高,唯超然恬养,及时动驾。临书不胜引领。弟浮顿首。庚辰十月九日。
三二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三日
啬庵道兄座下:
奉前月廿八日教并惠诗,叹其精绝。且喜气力转胜,许以月内见枉,不胜旦夕忻伫之情。比日霜清,山水泬寥,寇势亦似稍寂,宜若可以动驾矣,但宜敬须临贶,未应琐琐,更烦听览;怀不自已,复成短句,用答来篇,辄以写上。别附数首,兼博莞尔。未晤间仍希善葆由颐,及时降重。临颖神驰,不具。弟浮再拜。十一月十五日。
二二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一日
啬庵道长兄座下:
濠上旬日之聚,积年未有此乐。恨丘壑过小,未足仰留玄虑。别后奉电,知逾日始达成都,徒增道路之累。比想踵息安和,药物可舍,茹芝青城,定适所愿。何时拔宅,仍希见示。虽复暂违,犹如晤语。逮及春暄,更践重来之约。当徐登峨眉,用孙思邈法试求一椽地为避世计,兄或不吾弃耳。讲事区区,不谐于俗。既生灭从缘,亦不欲多所饶舌。自非上德,无以持世,旦暮间且暂羁泊,恭默以俟。若能转物,须藉龙天。诚得大智以神力摄受,举而廓之庄严末劫,未始不可留此一线光影于方外。此浮所终望于兄者,非浮所能堪任也。俗情不察,乃仅以学人粥饭为忧,斯已陋矣。微兄更谁可与语?因聊复及之。日绎余闻,稍复留意观象之法,殊未有得。岁宴,唯颐神养恬,益臻道妙。小诗别附博哂。敬迟继教,不宣。弟浮再拜。旧腊十二月几望。
三四 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七日
啬庵道兄左右:
十一日往一书,旋奉九日和诗,且喜神观超然,不觉疲顿。得此良足慰意,然弥恨其去之速耳。比闻复有小警,飞鸟遗音,谅无足患,但未知青城之计将遂行否?深息之余,当不废药饵,及春定可霍然。观象已疾之法,宜益备矣。敬仲自渝来书,索得董会章程送览。俗情自尔,令人少味,想不以应迹为浼。率附一诗,录在别纸。迫旧历岁除,景物萧索,寄心在雪峰瓦屋问,时仰惠音,以祛沙惑,不尽。弟浮顿首。一月十七日。
三五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日
啬庵道兄坐下:
开岁奉教并辱和二诗,浣慰无已。真如曾见枉,为道建议经过。并谓兄有一电致董会,嘱为代发,乃于途中亡其电稿。因语张立民致书毅成、百闵,具道所以。立民昔曾受学于真如。 真如诚热心相为,但或格于省吏,亦听其自然,不可强也。创议诸人前恭后倨,近乃置书院补助费于施行公库法之列,方电毅成辈争之,亦恐未必得遂。往者谬以讲贯之事欲使咨白于部员,今复以区区饩廪之资使受成于委吏,其为礼也如此,儒者之道将扫地无余。凡今之人,难与为缘,尤非麋鹿之性所安。弟以学人一时未能遣散,当勉维半年,过此更无留理。彼时当请董会推兄主持,变更规则,别选生徒。或迳专以刻书为事,亦可使不断绝。否则昙华一现,亦于天壤间无所增损。此事当俟兄体中轻安,徐就商略,今未宜琐琐渎听耳。青城林壑幽胜,居处便安,求药宜易得。入春木王,所患必自已,便可更理游事,日夕仰伫。率白,敬颂道履,不宣。弟浮再拜。辛巳人日。
三六 一九四一年三月十九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获书知尚未入青城,未审近日服饵何如。向医者言入春疾当已,是必可信,即不入山,想勿药亦宜不远也。见和岁除二律,微兄安得有此?山中寂寥,无所托意,偶以是自遣。每得兄诗则忻然以喜,然又未尝不自哂其拙。昨适写得五律数章,似未失比兴之旨,已别付邮。以并世唯兄为能知其志,是以数数呈似,不足为外人道也。
前书迳率,似拂兄意,来教责以息念,览之增悚。兄夷旷之度,又方养疴遗物,诚不宜以此事劳及神虑。弟之区区,非以己所不欲加之于兄,特念斯道衰熄,俗情闇蔽,初不自揆拙劣,妄思为后人作缘。既与俗多迕,不复可为,自宜杜口。然书院存废,系乎众缘,不关一身之去就。若能改弦更张,亦或有济。是必真俗变融,方可摄机利物。私心属望莫过于兄。且兄既俯居董事,不以为浼,此亦事之莫能外者,以与兄为忘形之交,故不觉言之迳易如此耳。真如年前一晤,弟绝罕入城,未获继见。后承抄示所议,乃舍事而言人,览之殊汗颜。此事或竟留中,初无足异,以见问故及之。
刻书在今日诚不易举,又非时人所好。其实沤生沤灭,二法本齐。道之显晦有时,人之语默无异。乐行忧违,古之常训。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亦儒者为世诟病之一端。今姑置之六合之外,且俟兄体中轻安,徐就山中更商游事,宜可洒然。入泥入草之谈,匪特累兄洗耳,弟亦不仅漱口三日已也。若到青城,彼中景物有可喜者,幸以见告。恨道路多阻,未得追随。面壁神游,跂望何及。因暇时枉玄诲。渐暄,唯餐卫恬适,不宣。弟浮顶礼。二月廿二日。
三七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日
啬庵道长兄座下:
向以一书寄成都,颇□其言之过。旋晤真如,知已入青城,比日暄和,山中定多奇趣,又宜于服食,所患必若失矣。玄游方适,未宜数数以俗事相娆,然书院一日犹存,弟即一日不容置而不问。今复有所渎陈,未知其可乎。平时谬为后生称说,每以孤陋为惧。往者欲屈兄临讲,冀豁蒙滞,未蒙垂许。以兄方近药饵,未敢继以为请也。去冬见枉萧寺,诸生得瞻丰采者,益思提诲,屡以为言。弟答以谢先生方摄养青城,宜俟春和,体中益安,得践重来之约,必力为劝请。今思得一法,随顺世谛,名号写在别柬,附函呈上,乞兄留之。凡当世名德,不以书院为外而不吝法施者,欲依此例迎之,初非为兄一人而设。如香宋翁及真如,皆各以一柬奉延。虽无当于礼意,似可少慰诸生之望,而见许者亦无克期讲说之劳,但以时一临莅,被以闻熏,为益已大。宪老乞言,亦犹行古之道。相知如兄,尤望略其鄙野,察其微悃,幸勿见屏。时人不察,固以儒术为可废。而弟之短昧,不足以振之。是以动而有悔,其道益孤,揆之事势,良不可为。故愿兄之加被,勿效攒眉,使后人以为口实。如兄而犹拒我,则将何以为心,吾固将去之唯恐不速矣。言之又不觉质率如此。安服余晷,亦幸有以见答。何日降重,并乞先示。临书神驰,不具。弟浮顶礼。三月六日。
三八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一日
啬庵道长兄座下:
辱望日教,知已还成都,并示青城二诗,读之神往,悠然若蹑丹丘、凌紫烟矣。体中当益胜,比尚服药邪?前此曾寄二书,一在二月廿二日,依来示寄成都邮局八十号信箱,别附小诗一帧。一在三月八日,用张真如言,寄青城天师洞彭当家转。以时考之,不容不至。今来教乃未见及,似竟未达者。然尘垢之言,未宜数数相溷,弃置良不足陈。然亦欲得兄一经眼,或可遣人询之邮局,是否已至,以一语置答足矣。
青城乃竟有雪,大峨亦不胜寒。乌尤培塿之垤,春来寒燠无定,一日乃备四时,住久亦若安之。但壁观神游,寂寥谁语。幸许相即,深望其在旦暮,无过淹也。学子来者益稀,讲说亦自厌其拙劣,岂足更挂唇吻?然终望兄不吝法施,有以振之。饥渴之怀,乃在此而不在彼,此或非世人所了耳。真如力任化缘,不择贫里,亦是古法。庵内人不知庵外事,真成衲僧风味矣。漫举以为戏,亦以来教及之。惠诗和如别纸,殊浅率不入律。敬问餐卫佳善。临颖神驰。弟浮再拜。三月廿五日。
前书恐遂失之,适院中诸子以所录底本来,因以附呈。
三九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四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向被教,兼损青城二诗,曾以一书寄甘家碾,匝月未蒙赐答。忽忽春尽,想颐神养恬,益臻和理,更不须调药矣。见与敬仲书,知有邛、雅之行,或前书犹未经览,否则必是恶其言之近野也。今姑置是事,但望重莅山中,更得从容奉对,于愿已足。弟不乐久羁此,将为打包行脚计,亦不可不一为别。然恨未能就见,故愿兄之见枉。此忘形之言,微兄吾何敢道。临书神驰,迟诲。不具。弟浮顿首。
四〇 一九四一年五月五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获四月廿日雅安来教,并惠寄《吴伯朅遗书》。求之累年,何幸一旦得之。且喜就罗道人论却病之术,其效益着,不日还成都,便可见枉。山居寂寥,忽忽春尽,仰伫久矣,恨未能立往相迓,徙倚瞻望,靡日不勤。想和理弥臻,消摇无碍,执手之期,当不在远也。今奉戋戋,聊为傔从豪末之资。此乃书院随俗通例,乞兄勿斥。命驾有日,仍盼先以电示。又前月迟书未至,偶成二绝,嫌其俚浅,未寄,今并附以博笑。临书不胜翘跂之至。弟浮再拜。
四一 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五日
啬庵道长坐下:
山中旬日之聚,足慰枯槁,然颇憾其行之遽,又未及相送登车,累日如有所失。羁此三年,索然寡欢,惟去冬及兹两荷存问,顿忘流离之感。乱离瘼矣,吾安适归?又不得相从岩穴,念之殊难为怀耳。入青城后,专气存神,必能已疾。动息仍时以相闻。嘉州江水顷涨,濠上已与岸平,过此将与鱼游。余事不足挂齿。贶诗依韵复和一首,聊以寄意。蒙山茶尚未至也。暑雨,想摄卫多宜,不宣。《地理辨证》一册,是兄临行时所遗,今并《知言》、《洪范约义》别寄。余刻未就,容续呈。敬仲患差已,知念附及。弟浮顿首。六月廿一日。
四二 一九四一年七月四日
旬前奉答一书,或已经览。比日溽暑,想入山恬愉,定可适志。昨因热逼,坐月不寐。讽味来篇,偶成短咏,但取趁韵,聊复写上,藉露鄙怀。补刻《避寇集》亦别往一本。逢暇时枉音教为幸。弟浮顿首。
四三 一九四一年八月五日
啬庵道长坐下:
自从者还成都后一惠书,未得继教者忽忽两月。想入山已久,踵息弥深,微恙定已尽却。静中光景,宜有可以见告者,念之不能去怀,何寂然也?有人谓兄有宅在少城,或为诸郎所居,闻最近寇袭成都,宜未至惊及仁里。比新秋已凉,兄或将下山矣。暑中苦热、苦潦、苦寂,无可遣日,偶得小诗,俱以写寄。依前示寄成都信箱八十号。 颇病其拙野。尘中无事不败人意,荆公诗云:“高论久为衰俗废。”良不虚耳。渴思得山中讯一豁愁抱,姑以此寄天师洞,敬问气力安隐,引领还答,不具。弟浮顿首。
四四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辱和《消夏》诗及前月廿七日教,均逾旬始至。兄诗冲夷隽远,乃觉前所进者犹为粘滞之音也。白露戒节,山中早凉,不审近日兴居何似。承谕屏药物、罢导引、废游涉,日唯少食多睡,以观树为适。虽已疾之道方便多端,窃疑是疾因于沉寒锢结,法宜养阳。秋后林壑萧森,薄寒中人,或未宜久居。宜转就高旷处,多得阳光,仍进温通之剂,较为有益。服食似不可阙,更择导引法之善者辅之。不期速效,必能祛之以渐矣。成都寇警过频,不若嘉定稍可,前月亦未灾及。岩野清秋,道路无虞,甚盼重来,留止稍久,宜若可行。弟羁滞此间,祇成空过,伐树操戈,见驱无日。方求引避而未知所适,当以岁暮为期,亦望于去蜀之前一申快晤耳。小诗奉怀,录在别纸。顺颂道履安和,不宣。弟浮百拜。新历三十年重九。
四五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奉九月廿六日教并贶答一律,欣若暂对。弟前此亦曾寄答五言一章,或已至邪?承将于重阳后下山,许以初冬见枉,益跃然以喜,唯恐白日之不速也。来书喻以去住随缘,诚哉是语。比山中猿鸟益复寥落,殊少拔俗之韵,令人索然。又橡栗俄空,遂将星散。人之视我,犹不得比方外,在缘固宜去耳。所恨胡尘暗天,豺虎塞路,未有以为行脚之计,此亦无足为言。若得更枉山中,一慰寥寂,虽无胜事,贵且清言,廓除尘芥,然后即路,无复憾矣。讲习既废,剞劂亦停,更百无可为。颓然杜门,时复以吟啸自适。独谣寡和,同之候虫。今聊写数篇,以资笑噱,续呈一律,俱在别纸。若还成都时,以动止见告为望。渐寒,唯充养益和。临书神驰,不一一。弟浮顿首。十月十六日。
又尊恙积年未已,兄虽不以为意,似未可遂置之。有人言成都有针医叶心清,住方正东街七号,本大邑人,颇善针法,能治宿疾。未知其术如何,还时似不妨问人,或有与之习者,当知其术之善否。善则试之,亦可以为药物导引之助。但道听之言,未必可信,姑以相告,兄必能择之也。弟浮再白。
四六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七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辱重阳日教兼贶答一律,蒙示山中杂题诸绝,益见闲中体物之妙,羚羊絓角,未足以喻其神境也。承即日还成都,更近医药,入冬阳和,必日向健,徐图相晤濠上,旦暮非远,恨未能往即于锦里耳。时危道阻,固未能即为归计,然俟间便行,其去必矣。荒率呻吟,意度局促,未足多呈,聊复写去数篇,冀不虚雅贶。奉和杂题,辄变为五绝,亦避重就轻。间入俚语,以当笑谑,俱在别纸。未晤间幸加意调摄,命驾有日,仍盼电示。临书神驰,不具。弟浮再拜。立冬前一日。
四七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
啬庵道长兄坐下:
得九月晦成都教,喜体中益和。辱重和五绝廿二章,何幸得此。虽尚迟瞻对,不啻已承謦欬,有如天乐之盈耳矣。率尔再酬六绝,聊寄仰伫之思,不以拙劣自掩。仍盼临发先期电示为幸。弟浮再拜。辛巳十月上弦。
四八 一九四二年一月一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辱十二月十四日教,知方用灸法治疾。期以月初见枉,今其时矣。料克效旬日,必可应手,旦暮间引领以俟巾车之至,恨无缩地之术也。昨得仰光友人来书,获详今弟慧法师近状。劫火已遍大千,彼处亦虑非福地。虽道人行处,魔不能娆,在俗情似当为徙避计。弟意欲劝请还蜀,而未得其道,亦欲就兄商之,以是尤渴盼早临。霜寒,道路良苦,愧未能相即于成都,乃以仰劳徒旅。何日言驾,幸乞迅示,以慰悬驰。不一一。弟浮再拜。
四九 一九四二年二月六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比荷远辱,暂亲光霁,颇恨其去之速。获一月卅一日成都来教,且喜动止如恒。慧法师若能遄归,敬当除舍以待。弟劝请徒勤,迎奉礼阙,弥觉欿然。颇闻缅境兵事益亟,深望其早发耳。廖君刻工如有消息,亦盼惠示。书院拙计,至少须写手一人,刻手四人,井研距乐山不过百里,其来尚易。工值当一视廖君之例,稍增亦可。但嘱其必来乐山,若在井研则不便也。琐渎想不谓过。别附小诗,亦是旧习未忘,不避笑斥。入春唯摄卫益和,不宣。弟浮顿首。
五〇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一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六日往一笺。顷奉八日惠教,具示刻工近值,似此良不易举。廖君赠书尚未至,晤时乞先为致谢。向误以廖君所招刻工为在井研,前书所言自可置之。唯有如来谕,先写底本,徐俟其可,暂且不拟另觅矣。昨晤真如,言有徐贤恭者,新从仰光来,曾见万慧,似有归意,但以路难为虑。弟亦更函所识吴生,冀助成其行,姑静以俟之耳。比想复用灸法,入春犹寒,伏唯颐神安道,频枉音诲为望。弟浮顿首。
嘉定文庙石刻朱子大字,不知所由来。审其笔势,或非赝鼎。偶从故纸中得墨拓二本,磨泐太甚,辄以一本奉寄,已别付邮,他日可留取抚五题跋耳。弟浮再顿首。
五一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四日
啬庵道长坐下:
昨往一笺,计已澈听。顷得吴敬生仰光来函,辄以附览。据其发书时为前月廿五日,匝月始至。揆之事势,今或已在撤退中。慧师既与吴有同行之约,成都汇款如能在其撤退以前到达,则益佳。以臆度之,当可成行。若吴到昆明,宜有信见告,慧师之还或不在远也。吴函即请不必寄还。比日稍暄,想未罢灸,体中益和,动息时以相示为望。弟浮顿首。
五二 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啬庵道长坐下:
除夕惠书,旬日始至。炎洲火发,佛地不宁,万慧法师尚无消息。昔邓峰以飞锡解兵,投子以悬屩却寇,道人行处,俗情难测,试从定中观之何如?刻书亦是无憀之思,世缘不具,芥子许事亦不能就。旧日刻工虽劣,视成都稍易蓄,方拟重招数人,未必可致,且随分俟之。便辍而不为,亦无增损。因垂念,故及之。别赓短章乞棒。雪晴,伏承尊候安隐,不宣。弟浮再拜。壬午上元。
五三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六日
啬庵道长坐下:
次君祖荫见枉,获闻起居。旋李生来,复辱书存问良厚。继又得赐和一律,叹其超绝,难为嗣音。仰光竟陷,慧法师料已先行。数日前曾电昆明询吴敬生踪迹,慧师若与偕发,日内当有确讯。弟处若得消息,即以奉闻。李生僦居坝上,时一过从。惜其读书尚少,未有以益之耳。别写俚句,并以为笑。比日暄和,唯充养益胜。不一一。弟浮顿首。
五四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八日
十四日往一笺,度已彻览,尚未得慧法师来讯,殊深悬情。料已在途中,当不致过久也。顷有细事奉渎,辄以迳白。曩欲刻《春秋胡氏传》,苦无佳本。弟仅有闵齐伋刊本,又亡其首卷。曾见商务印书馆所印《四部丛刊续编》目中,有宋本《胡传》,疑出常熟瞿氏藏本,遍求未得。念成都稍稍聚书者或有之,欲求兄为转借一本,俾得据以校录一过,即还之,未知可否。若无从代借,亦可置之,不亟也。曾函询成都商务分馆,据答已卖罄。妄意省立图书馆当有之。此系坊本石印,宜非所重,未知肯见借否。 刻工已募得数人,亦思就所能及者略出数册,聊以解嘲。附近作数律为笑,野狐伎俩,不敢望和耳。顺颂道履安和,不具。
书未发,适得吴敬生自渝来信,乃知法师竟不果行,殊失所望。原书迳以附呈,颇疑当敬生行时,兄书尚未到达也。道人云水,随缘无碍,不可以常情论之。向之区区,殊未能得物外之旨耳。
五五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一日
啬庵道长坐下:
昨往一笺,以吴敬生书附呈,计彻左右。慧法师以缘阻未行,在俗谛虽不能无惜,若以无差别智观之,良不足异。当日劝请,特游于方内者之情,亦似不可少耳。偶依前韵得一律,复以写呈,留此一段公案,非欲斗韵也。因暇更承音诲,不宣。弟浮再拜。
五六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日
啬庵道长坐下:
损书及见答诗,兼旬未报。承宿疾都已,将理游车,未知何适及以何日发轫?上巳偶作一小诗奉讯,今遂寄去乞教,聊当晤语。代假《胡传》,今尚未至,邮寄迟缓,初无足异。前蒙寄廖君书,亦经两月始达。廖君以五运六气说《诗》《易》,盖京房、翼奉以后所罕觏也。续得慧法师来讯否?兵灾遂及身毒,然沙门梵行自居,故当无碍耳。渐燠,唯动定胜常,时枉音教。不一一。弟浮顿首。
五七 一九四二年八月一日
啬庵道长坐下:
向辱贶答上巳日奉怀诗,讽咏不去手。以见谓将出游,遂未复致问,忽忽徂暑。顷获江油来教,写示窦圌山长篇,信是奇作。读之洒然如置身飞仙亭,尽睹云岩之胜,真足以忘世矣。及读哀独秀诗,又愀然以悲。以彼才士,天下之好,乃为众嫉,抑塞以亡其天年,岂独交旧之感而已。然使独秀有知,得此诗可以不憾。更不能属和,辄妄题短句于篇后,以志赞叹。别纸录俟绳削,亦不以浅率而匿之也。秋近,想不日还成都,道旅清胜,因暇频枉音诲,以慰拳拳,不具。弟浮再拜。壬午六月二十日。
比因逭暑,偶喜篆刻,既乏佳石,亦未娴刀法,唯取自适,亦不求工。为兄刻得小印二方,体势亦非时人所尚,聊复拓奉,以博一笑。其石则恐邮寄损坏,留俟他日面奉,且兄亦向不喜用此也。弟浮再白。
五八 一九四二年九月一日
伏中奉答一书,仍寄成都旧址,不审达未?比见八月廿六日新闻,知已还自窦圌,将就北郊白龙堰养鱼,恨道阻未能相即,聊寄小诗奉讯。渴伫音教,以慰茕寂。不具。
五九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五日
啬庵道长坐下:
向者书往而教适来,继蒙贶答之什,忻若暂对。且喜宿疾良已,燕处超然。鱼鸟之乐,亦古来嘉遁所尚,胡为不可?恨未能助诛茆引泉之役耳。比吴敬生来山,具道昔在仰光参承慧法师颇久,因得详慧师道风孤峻,胡乱不足为忧。向之区区,真俗情也。弟琐琐羁旅,与物少缘,书院益难为计,言之徒败人意,是以不欲有言。浙中全陷,欲归无日,秋气泬寥,郁陶弥积。每得来诗,辄为神往。复漫酬一律,以当晤语,匪欲斗韵,别纸请正。未获即面,伏唯随时宴息,罄无不宜,频枉音教为望。弟浮顿首。
六〇 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七日
再辱贶答前韵,兼蒙赐和《江村遣兴》十二章,叹其精妙,难为嗣响。率尔更呈二律,取博笑斥,以代晤谈。匪关好事,亦并忘其拙劣也。弟浮拜。啬庵道兄坐下。
六一 一九四二年十月
九日奉寄一诗,不省达未?比日霜晴,唯体中佳胜。向荷来教,念及山中盐酱,今偶忆此,戏作衲僧语奉酬,藉资诙笑,不足言诗。仍寄呈,冀发嗢噱。
六二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五日
再答近日贶酬之什,兼述怀仰,率尔不入律。过此亦欲暂止,盖屡呈鄙拙,亦自嫌其辞费也。仍乞莞教不尽。浮皇恐再拜。啬庵道长坐下。
六三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四日
曩蒙贶示《飞仙亭》诗,讽咏反复,使人泠然有御风之想,叹其难为嗣音。顷寒夜静处,穆然神游,忽思奉和。遂率尔下笔,唯取足韵,忘其芜拙,聊复写奉,以博一粲。浮拜呈。啬庵道长坐下。壬午十月晦夕。
六四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五日
啬庵道长坐下:
前书甫发而和诗适至。空山寂寥,无所托意,偶形篇什,以寄其思,重劳酬答。然微是益如槁木,莫使复阳矣。《飞仙亭》诗信是奇作,久之未能属和,顷亦和去一篇,写在别纸乞正,终为韵缚,无好语也。尚有俗事奉干:曩山中所招刻工,仅得四人,近去其二,每月刻字不及万,通常一人每月可刻五千字。 病其过少。虽苦乏绝,万一犹或可继,欲再招二三人赓续其事,而难其选。念成都当有之,但须令来山工作,供其膳宿,未审每万字需工价若干?山中近定每万字币四百圆,来年恐须酌加,如刻手不甚劣,工价不甚远,可否请因便托人为招致数人。由成都来此,亦可酌予路费。以旧俗须在阴历年内说定也。又需写工一人,现所刻皆旧时写成者,写工久缺矣。 字画端正可用者,每万字定工价百元。写工熟手者,约每日写千字,月可得三万字。 供膳宿及路费,俱照刻工例,亦未知可得人否?若能与刻工同时招致,尤善。琐事本不当奉渎,然舍此别无他道,幸兄谅之。若竟不可得或工价过高,亦希有以见答。临书不胜皇悚,弟浮顿首。
六五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四日
前辱示哀弘一法师诗,未有以报。顷有人寄示法师吉祥相,又睹其本行记,因再题二律,存此方外之契。辄复写呈,敬俟勘政。浮再拜。啬庵道长坐下。
六六 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
啬庵道长坐下:
前有书托询刻工,琐事本不宜上渎,比闻工价益高,山中旧有数人,亦已增价,而剞劂之费,来年是否可继,殊不敢必。因拟暂不续招,前书所陈,即请寝罢。此亦随时而异,不能不尔。但虚左右诹访之力,良以为愧耳。比日盛寒,唯顺时养藏,熙怡自适,因暇幸以数字见及。别附小诗博笑,不宣。弟浮皇恐再拜。壬午十一月廿五日。
六七 一九四三年一月六日
啬庵道长兄坐下:
月来数寄书,皆未获报,良念。山中奇寒,为往年所未有,未审起居如何。日月易得,李生先芳来山不觉及岁,深愧未有以益之。浮既辍讲,同舍又寥寥,无可熏习,恐成坐误。兼之苦乏学人之相依者,致无以供脱粟。李生自具膳食,亦病其费。今岁暮将归,因其道成都,辄附数字奉白,幸告其父兄,不如且令就家读书,兼可尽子弟之道,不烦仆仆相就,无所取义。先芳气质尚好,自能用力,可期有进,浮非能取而与之,是乃爱之,非距之也。夏间曾为兄刻小印二方,因石质过劣,又邮寄不便,阁置未奉,今遂付先芳持呈。又近刻二种,已别邮奉,并希诲斥。临书愧悚,敬颂道履休胜,不宣。弟浮顿首。腊月朔。
先芳未行而十一月廿二日教适至。刻工深劳咨问,前以惮于工价之昂,已于廿五日奉白,请停罢。山中旧工留数人,亦予增价,仅及廖君所示之半,后此亦恐难久耳。辱和《题弘一师本行记》诗,简旷非弟所及。近刻皆短书,至粗率无足道,乃荷比之辅嗣,益增汗颜矣。辄更附数字奉答,不尽。弟浮再拜。啬庵道长坐下。同日。
六八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啬庵道长坐下:
损大寒日教并蒙和诗,不唯相忆之殷,亦感同声之应,何厚如之。大化流行,周而复始,伏惟奉时安道,与物为春。晤对犹虚,但增怀仰。书院刻书未能断手,而势难为继,不得不思方便施设,因有鬻书之想。谬学江湖,事近游戏,良知不为时俗所喜,或免见斥于友朋。今遂以渎闻,别呈二诗,并附通启。如荷不鄙,幸择其可告者而告之,不敢谓其有当也。通启方刻成,俟刷就当再别寄。 临书皇恐,更求诲示,不具。弟浮再拜。
六九 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九日
别纸写呈近作七页,藉博一噱。语多近俳,虑乖雅正,伏求删削。如荷兴到俯和数章,尤慰岑寂,不敢望也。浮重复顶礼。
七〇 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
前以近体诸篇奉正,自病其陋。今复附歌行二首,未知稍有近于诗人之旨否?请间仍不吝指诲为幸。弟浮重复顶礼。
七一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八日
啬庵道长坐下:
比因多暇,时有讴吟。谬附同声,遂尘视听。匪云好事,唯以写忧。何敢上拟《风》《骚》,但可下侪谣俗。乃辱藻鉴,报以琼瑶。同忧乐于人天,进神明于礼乐。仰被诗人之旨,益惭劳者之歌。既靡言之不酬,亦有感而斯应。辄申鄙拙,更和来篇。媵以俳辞,将同谐笑。如承燕览,幸赐弹诃。物候初暄,伏想玄襟弥鬯。临书曷胜驰跂,不宣。浮再拜。春分前三日。
七二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九日
上巳惠诗精妙,思和而未属。顷承来教,感于时令之异,兼谓张君将来山。因成短律乞正,率易殊不入格。末由奉对,为憾。渐燠,唯调御万宜,不具。浮再拜。啬庵道长坐下。
七三 一九四三年六月六日
啬庵道长坐下:
顷由中央银行送来前月廿五日手教,并附刘自干书。捐赠刻赀二万元,已交书院收入刻书捐款项下。刘公雅意,固所当承,若非大德缘熏,亦末由致此也。书院刻书之计,比益艰困,然舍此则无义可言,不容遽辍耳。附答刘书,仍乞饬转为荷。入夏雨旸愆忒,兴居何似,亦有出游之思否?别附小诗十二绝博笑。因暇频枉音诲,不悉。弟浮再拜。
又,前承介张采芹,有书见及,云有人嘱书,已寄润来。而其纸久不至,或邮局迟误,已函告张君,俟纸到即书。若遇张,希为道及。琐琐奉闻,增悚。弟浮再启。
七四 一九四三年七月十四日
辱和《闲居》三首,叹其精绝。独处幽邈,无言可喻,兼旬未报,顷以江涨,几坏鹑居,偶涉吟咏,遂有小诗奉怀,不匿其陋,辄并近作数首写去,藉博轩渠,不足以言诗也。前寄《春秋胡传》,不悉已至否?方暑,唯调神养长,以道自娱,时枉音诲,以慰仰望。
七五 一九四三年八月一日
啬庵道长坐下:
前寄伏日诗,当已至。大热,比体中复何如?顷有细事奉白。书院俗谛也,向来不智,乃与俗汉为缘。一步不可行,一事不能举,深悔多此一来。又谬以兄居董事,真似李耳与韩非同传。今不唯不敢再言讲习,亦不敢再言刻书,决当从此罢手。已告渝上诸贤。诸贤玄远,每事阁置,未必以其言闻于左右。然在处俗之道,不可不使兄知之。今遂不嫌渎听,抄奉代电二通。暑中实不合以是相慁,故仍别写数诗去,以当羯鼓解秽,亦自讶其不类。沤生沤灭,事本从缘,了无加损,何关忻厌。但未能打包迳去,犹待蛇蚹蜩翼,殊恨其未洒然耳。弟浮顿首。癸未七月朔。
渝上诸贤向来不析人法,每陷误解,一若书院乃为浮而设者。兄实有助于书院,而诸贤乃独尸其名,空言相絷。浮愚,实不敢知。盖书院存废,不当与浮之去就同日而语,此系两事。浮既无能为役,义则当去。诸贤苟有善法,自可行之,不以浮去而异。今为兄一吐胸臆,如彼中犹有来告兄者,愿以此意喻之。幸甚,幸甚!弟浮悚然再拜。
七六 一九四三年八月三十日
啬庵道长坐下:
得廿四日教,并贶三诗。玄鉴莹然,雅音弥远,故当服膺无间。向之所呈,唯以存神松石,岂复流韵岩阿;何敢上拟希声,犹冀不违日损耳。敬再酬短句,并录近体二首奉正,仰答来恉,不宣。浮再拜和南谨呈。七月晦。
七七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日
啬庵道长坐下:
前辱和《杜若歌》,久而未答,以山中事多败人意,无可言者,诗亦废矣。比日霜寒,想动定胜常,但有驰仰。
兹有不容不渎闻者。李生先芳之来,实因左右,今不幸而有走失之事,不敢不告。书院学人去年即已星散,讲习之意无复存者,故于去腊李生之归,即劝其不必再来,以留此无益也。今春复至,亦不能却,仍予安置书院。平时读书虽勤,文义犹多捍格,况无朋友夹持,弟实无术以进之。不欲久误其学,秋冬间曾再劝其还家,无事客游。察其应对,似颇怏怏,初不虞其有疾也。久之,觉其言动稍异,乃审其有心疾。因致书其祖父,告之以实,谓宜谕令早归,使易于疗治。书院不便敦促其行,亦不能为营医药。其祖若父似未之省,亦姑俟之。不图昨日猝然病发,叫呼狂走,若见鬼神。弟亲往视之,为之诊脉,问其所苦,初若少安。拟遣人伴送至蓉,闻成都有精神病院,欲乞兄谋之珂里人与彼家相习者,或先送至医院就医,一面告其家遣人至蓉接取。渠意识忽明忽昧,闻言亦表示愿行。方为准备舟车,仍以温语慰藉,犹不敢遽以狂人目之。一时疏于防范,乃忽乘间走失。自昨午至今一昼夜,四出寻觅,竟不得其踪迹。以有心疾之人,孤身独迈,际此危时,深虞其有意外。若明后日仍无下落,诚恐一去不还。书院对此实无办法,今日已电告其家。渠犹有行箧留置院中,并有法币千余元交存会计处。行后察其室中,诸物咸在,并未携去一物。此其出走,纯属一时病态可知。万一竟至失踪,其所遗诸物,自应俟其家属来取。书院不能测其所至,即不能保其必还,只能请其家属自行设法寻觅。但对于其家,自不能不深致疚憾。设彼竟迳还乡里,自堪庆幸。继此或能得其踪迹,亦所祷祀以求。然事殊不可必耳。不幸而有此事,既不敢不告于左右,兼望转告其家,请予谅察。
临书仓卒,不胜悚歉。仍候赐教,不尽。弟浮顿首。十二月十日。
七八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四日
啬庵道长坐下:
十日因李生先芳患狂疾,忽然走失,具书奉告。当时深虑其不复返,百计寻觅,幸于十一日由其同里人蒋玉梁者伴送来山。但狂疾益甚,衣服悉已弃掷,见人瞪视骂詈,近之则乱殴。此间医院不肯留,亦无法送其还家,不得已送之军医院,以守卫人多,免其逸出也。昨已发急电告其祖父,速派人来嘉接取。察其病状虽恶,尚能食能睡,但不能识人,一时或无他变。所寄医院,人皆苦之,势不可久。务望促其家人速来接取,万勿延误。草草再渎,幸谅之,不具。弟浮顿首。十二月十四日。
七九 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四日
啬庵道长坐下:
辱教及惠诗,兼附沈尹默兄和作,岁晏华予,为贶已厚。又荷兄与尹默同损翰墨之资,合致六万元,以纾书院之困。自非相收相念之笃,何以及此?于义不可以辞。弟虽不问院事,不敢孤两兄雅意,已谨为致之书院,留作专刻经籍之用。属俟书成,敬识卷尾,以示弗谖。尹默兄处,亦即请兄转达鄙悃,不更另函。附一诗,分写两本,请以一本寄沈兄。辞虽陋,亦不敢自外也。来教述向君意甚殷,但弟既撤皋比,岂能再事讲说。来年尚淹留此间,如使道路可行,亦思一至成都,聊叙契阔,然不敢必耳。往者鬻字无补于刻书,近乃资以自活。其不欲仰食书院,亦以自惩其失,各行其志之所安,于人无尤也。又从前辱赐序《避寇集》,每读之,殊觉汗颜。追悔当时率尔之作,都无足存,有负题品。今欲取前后所为者稍事删削,什不存一。然实未遑写定,仅草自序一篇。其言亦恐近妄。如人疾疢,自言痛处,可使同病察其呻吟,医者易为药石,故不当有隐于知我。亦寄一通因以就正,另一通请为寄尹默,乞并教之。发春犹寒,唯乐道多豫。临书神驰,不具。旧历癸未除夕,弟浮再拜。
八〇 一九四四年一月三日
前以李生狂疾奉白,劳累书垂问。近得其父承开来此,舁之还家。其疾亦似差减,幸释重负。因念李生狂或可已,狂有甚于李生者,滔滔皆是,何时而可已乎?书院无复存理,渝中二三子卤莽灭裂,又不肯径废,遂使夷为吏属,从前宾接之意,扫地无余。弟唯自咎其不智,焉能咎人之不仁哉。凡今之人,难与为缘,始谅终鄙,天下事往往如此。然兄固董事也,若辈乃不以闻于左右,弟亦不欲言之。自今遂不更问,亦不食周粟,但犹借住濠上,直寄耳。道路难行,微特不能还乡里,亦不得一至成都。天地否塞,未有甚于此时者,而时人方文致太平,亦可异也。岁暮寒切,唯体道自娱,煦然如春,频枉音诲为望。
八一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八日
啬庵道长坐下:
辱和诸诗,所谓“玄圃积玉,无非夜光”;向之所呈,直土梗耳。新秋渐凉,唯履候清豫,罄无不宜。睽阙日久,倾怀曷极。偶效短吟,多为近体,兴寄益卑。聊写一首为笑,不敢望属和也。浮再拜。六月廿八日。
八二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八日
辱和《异鹊》二章,如鸾鹤唳天,然后知候虫之细也。吟叹累日,何幸得此。比秋霖积潦,独处寥廓,偶为绝句,聊复写二首为报。重荷不鄙,乞纠其声病。日损未能,犹托咏歌以自放,真无憀之思耳。
八三 一九四四年十月
秋晨思积,空山泬寥,末由言展,每怀靡及。道之多阻,我劳如何。辄复写近作二篇奉正。此宋人之垩也,虽曰恶诗,不忘郢斫,但未可以示时人耳。浮顿首。啬庵道长。
八四 一九四四年十月
昨寄数诗,病其鄙野。倾得五言一章,称近庄语,因复请正。累烦听览,亦将废然就默也。
八五 一九四五年五月六日
啬庵道长坐下:
得上巳日教并辱和章,适小疾,疾已复偕敬仲游犍为清溪,遂稽答谢。拙稿零乱,多随手散佚,偶寄一时之思,实无足存。见示宜付剞劂,深荷爱厚,今犹未暇及此。当俟乱定能还浙中,或以余力删订,自合先事就正耳。书院谋传刻故书,在今日为艰困之业,亦或哂其弇陋。诸公既欲稍集资粮,视其力所能至,小小为之,未敢遽期其广。浮唯堪粗预校理,未能有稗微末。敬仲遂已还渝,答诸公书虑彼中或不以尽闻,兹录一通奉左右,虽琐琐,不敢有隐也。游犍为得二诗,辄并写呈一笑。入夏唯兴居安胜,频枉教诲,不具。弟浮顿首。立夏日。
八六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月初寄《秋涨》一律,旋得贶和奉怀之作,深慰仰望。比道路传闻,寇将自退。果豺虎无虞,便思早理归棹。何日即路,正未可知,感发于中,辄形咏叹。聊复写去数首,以当晤言。冀神理玄通,无间山岳,不斥其词之陋也。秋霖殢人,唯顺时观物,自得无碍,不具。弟浮顿首。啬庵道长坐下。七月望。
八七 一九四五年九月六日
啬庵道长坐下:
七月十九日曾寄数诗,旋获中元日教,并贶和《秋涨》一首,存录甚厚。廿五日洪水骤至,濠上草屋竟倾,不可复居。因移尔雅台避水,复作小诗数首,辄并录奉。虽幸免为鱼,又同栖鸟。世事无常,良无足异,唯旦夕渴望东归。有致渝中诸贤一电,姑妄言之,彼中或未及闻于左右,今别写附上。如有所教示,请以书告敬仲。弟初不为身谋,为相从避难诸子计,不容存而不论,非好事也。潦后新凉,唯履候多豫。伫望音诲,不具。弟浮顿首。
八八 一九四五年十月三日
啬庵道长坐下:
辱贶和诸篇,何期空谷得被云和,慰此幽独,为惠良渥。靡言不报,辄再奉一律为谢。又写近作数首,并乞赐正。古者友朋间篇什往复不厌其频,今或斥为好事。哲人玄嘿,亦病言语之烦,犹恨未能屏绝。然欲假此相见,聊寄其思,或不为过,固不欲以示涂人耳。比闻干戈未戢,舟楫难通,东归之计,尚为虚语,未知需至何时。濠上衡茅已坏,不堪复居,即暂寄山寺过冬。敬仲有来山之讯,亦尚未至,因荷存注,故及之。离索已久,真同槁木。霜寒,唯和豫胜常,不吝时诲。临书跂仰,不具。浮再拜。
八九 一九四六年九月十九日
远辱和章,欣若晤对。方卧荆棘,忽被璆琳。导以逍遥,慰其幽独,为幸厚矣。还杭所遇,多败人意。乱离斯瘼,吾安适归?假舍西泠,殆不可久。不欲枉道徇俗,苟以取容,以是处物益乖,拂人愈甚。比讲习既废,剞劂亦停,坐啸行吟,无所取义。虽暂犹寄迹,终当去之。不能避世,犹将避人。若邪、云门或堪投老,藏身杜口,以毕余年。行路悠悠,无可与语,聊为吾兄一吐之耳。奉酬小律,藉露鄙怀。近作数章,并求教削。秋凉,唯珍重,不宣。
九〇 一九五〇年七月二日
累月未奉来教,怀不能释。近假舍苏堤蒋氏别业。居停蒋苏盦,雅士也,性不谐俗而喜为诗,尤慕高谊,属为致拳拳。暮年得藉屋壁安置故书,犹胜委之道路。图书馆云者,亦为时俗所讪,一任马牛呼耳。孝怀及毅成辈颇见将谏,出启事一通,闻已达之左右,今亦附数纸,聊用为笑。后此若贶书,请迳寄定香桥,并希因便告真如。
九一 一九五一年七月十五日
辱五月晦日教,贶示《雨后》诸什,音旨所被,如履虚乘风,心神俱释。浮向以鄙近之辞进,真土梗矣。浙中阴雨连月,令人邑邑。湖居虽傍苏盦林亭,差适幽独,然目不窥园,足不出户,兴味顿尽,神明益衰,无足复言。来篇率和二首,亦恨少新意,今写在下方,乞正其失。盛夏唯顺时养恬,不吝玄诲,远慰驰情。相见无日,临书神往,不具。浮再拜。啬庵道长坐下。辛卯六月初伏日。
九二 一九五二年二月十一日
啬庵道长坐下:
损辛卯岁除日惠书,良慰怀仰。且喜伤指已愈,无妄之眚不足为患。来篇恢奇,难为嗣响,义无虚辱,亦勉和一首,聊资拊掌而已。年运而往,入此岁来,犬马之齿遂已七十。老而无闻,益深离索之感。故旧不遗,犹或见问,亦有小诗告谢。知我厚我,莫过于子,并以写呈,希切绳之。湖上景物凋弊,绝少过从,掩室杜口,泯然待尽。长言永叹,乃是留惑润生。然惧蹈非时之诫,亦不敢出也。方春犹寒,唯乐天养性,以道自娱。时枉音诲,为望。真如有书来,云将移居。比若晤及,并为道意。不宣。浮再拜。壬辰正月既望。
九三 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八日
啬庵道长坐下:
仲秋获惠诗,良慰怀仰。羸病,久废笔研,经月未有以报。比日霜清,伏惟履候无爽。昨偶得二律,聊复写呈,露其鄙拙,深望赐以绳削。目疾药此间乃不可得,老来诸根渐坏,理之必然,亦竟置之,不复求也。燕闲仍冀不倦音诲,不宣。浮再拜上。壬辰秋九月十日。
九四 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二日
蒙惠眼药,试之良效,欲为小诗奉谢,思久弗属。今勉缀一律,聊以写呈。辞理枯涩,益见衰耗,不复能达意也。岁暮寒盛,野处块然,弥感茕寂,时望音教,如阳光之被槁木耳。唯和神凝道,不尽。浮再拜。啬庵道长坐下。壬辰腊月八日。
九五 一九五三年六月六日
啬庵道长侍右:
昨蒙惠寄七十摄影,乍亲光相,喜溢心神。悟遍界之不藏,仰身云之无尽。长日瞻对,若在烟霄,非俗情所能喻也。循玩嘉篇,率尔复和一首,并录请正。夏物蕃秀,敬想成都风日和美。唯遵时养恬,神明益楙,不宣。浮再拜。癸巳四月廿五日。
九六 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七日
八月既望曾寄一简,并为苏盦乞书楹帖,当蒙省录。顷偶得小诗,辄更写奉。拙劣之语,屡渎听览,亦自哂其陋。炳烛余光,结习未舍,固知靡境不空,凡言皆戏,索居苦寂,假是以遣幽独耳。尚冀终教之为幸。又欲验目力,试作小字,下笔枯涩,益不成书。乃知天之所废,不可复振。然非赖针药,犹不能及此也。丹崖晤时并希致声。秋清,唯兴居休胜,餐卫咸宜,不具。癸巳九月十日。
九七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啬庵道长左右:
辱十月十日教,并赐和诸什,咏叹无斁。兼旬未有以报,今始率成一律,用答存注之厚属。偶游无锡,得二篇,亦并写奉。一时兴寄之言,蹇浅无足观采,取资嗢噱而已。苏盦亦有诗答谢,兹为附达。霜寒,墐户不出,唯日展来篇,有如瞻对。风物不异,日月其慆,瞬及春还,何时言驾?仰唯凝神安道,频枉音诲,以慰拳拳。丹崖均此致意,不宣。浮再拜。癸巳冬至后一日。
九八 一九五四年四月三日
啬庵道长左右:
辱花朝赐和诸什,叹其精绝,难为嗣响。浮炳烛余光,日就衰萧,行与草木同腐,敢自比于金石乎?重荷见勖之厚,读之增悚。道里悠远,山川间之,良不能已于怀,辄复率成短章,用当晤对。此事以恐终废,然暮年酬答,聊以寄其寂寥之思,自视亦渐觉少味矣。比春日载阳,唯纯气大和,神明益茂,临书不胜驰仰。拙句附后,并希绳削。浮再拜上。甲午三月朔。
九九 一九五五年七月十八日
啬庵道长左右:
获五月廿三日教,辱示《移居》诸什,见恬养冲夷,深慰积想。浮寂处寡忻,累月不着一字,今始率尔仰和。思理枯涩,乃类语体,趁韵而已,仍录以为笑。湖上潦后酷热,日唯少食多卧,收视返听,谬谓此中亦具三昧,徒戏论耳。暑中惟颐神自在,若见丹崖,并为道念,不宣。浮再拜上。乙未初伏日。
一〇〇 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一日
啬庵道长左右:
辱和《遣热》《暑寱》诸篇,叹为稀有。回视鄙作,爽然自失,如聆九皋鸣鹤而后知蛩吟之细也。法不孤起,仗境方生。老不歇心,徒增语业。继今将扫踪灭迹,韬声辍响。陋不自掩,辄复疣赘一上,但求发药,不敢望垂和耳。比日秋清,唯优游熙怡,益富自得之趣。临颖曷胜驰仰,不宣。浮再拜上。乙未秋分前三日。
一〇一 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二日
昨日奉酬短律,率尔下笔,结句粗劣,书已发而悔之。今追改,别写一通寄呈,并谢卤莽之咎。积习难忘,过此当自惩轻忽。不有钝根,何以发上哲之莞尔?或不嫌其烦数邪。乙未秋分前二日,浮再拜白。
一〇二 一九五五年十月二十五日
啬庵道长左右:
获寒露前三日教,并辱和章,如饮醇醪,顿忘疾疢。故知文字般若,应感即形,瓶泻云兴,靡不周浃,何施之厚也。浙中秋来亢旱,湖水尽涸,草木焦枯,令人意兴萧索。稍得近体数首,寄其无憀之思,辄复写呈,乞予绳削。弗敢求和,但冀有新篇不吝示及一二,于愿斯足。炳烛余光,理无久住,微言赠答,已是希声。唯此一事,足慰茕寂,矧各在暮年,弥复可贵。以是不嫌频数,屡献恶诗,所幸被以雅音,药其鄙近,过此更无余念耳。天寒道远,仰望增劳,唯深根宁极,神明益茂。临书不胜拳拳。浮再拜。乙未九月十日。
一〇三 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
啬庵道长左右:
燕中十日之聚,足慰隔阔。惜牵于酬酢,颇乏优游,非山野所乐。归车复劳远送,益增怅惘。别后未知以何日言旋?且喜御风而行,瞬息即至。春后游峨眉,当可从容相见于吴、会间,此寤寐所求也。浮偃息湖上,羸顿未复,仅成短诗,聊叙鄙怀,辄写奉一笑。春寒,唯珍重,不宣。令弟慧法师道影乞惠一帧,并以为请。浮再拜上。丙申正月十八日。
一〇四 一九五六年
啬庵道长侍右:
前月枉书并惠长律,欣已安抵北都,积想顿释。会暂至广州,得晤力子,获详近履,益慰远念。知都中并不苦寒,且有朋友之乐,料优游暇豫,定多怡适。湖上寂寥,妄思出游,苏其筋脉,然老年终不堪行旅,归后颇惫。得五言一章,聊述所感,辄写呈一笑,用代晤语,不敢望属和也。来春如得相即,颇思奉约一登泰岱,兼谒孔林。未知缘会如何,任运而已。岁暮愁予,但有神往。临书不胜仰企,不远及。弟浮顿首。
一〇五 一九五七年六月二日
别示王君利器□□一文,所谓郭序惜过断烂,然亦见考据之勤。其文附还,并乞致意。丁酉端午前一日。
一〇六 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日
累月未致一字,遂成疏阔。近惟目疾良已,神明益茂,深慰驰仰。浮日就昏耄,不出户庭,分绝游观,末由言面。怀不能已,聊复成吟。虽宿习可嗤,或未见摈于仁贤耳。戊戌二月朔,浮再拜。
一〇七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二日
啬庵道长坐下:
春暮辱和诗,叹其精绝,入夏遂酷热废笔砚。近得惠教,亦兼旬未能答。承示周医师论文,此间知友用罗马尼亚针药者颇多,转相索阅,遂不复能寄还。日内近海多风,转凉,餐卫当已复常。浮暑中亦少食多卧,尚可堪忍。自惟日近墟墓,戏为题辞豫书之,好事者劝付石刻,俗工不识隶势笔画,讹谬不成字,乃愈形其辞之陋。今往拓本一通,聊以为笑。又集十言篆刻一幅,亦并附览,或不以诞妄见斥,但不可以示时人耳。奎垣属书小幅,草草塞责。比唯颐神忘暑,益深夷旷之乐,不宣。浮再拜。
一〇八 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前月赐和《滤风行》,旷未报谢。每揽琼瑶,益惭土梗,久耽玄默,永断呻吟,不复再进恶诗。昨遇中秋,独对佳月,忽又破戒。陋不自掩,聊复写呈。词未协律,又嫌近俚,然坡乃怀邦,此则遗世,亦似不妨异撰也。蒋苏盦久钦大德,思一瞻仰,今遂造门,幸赐垂接。因付以此纸,藉为进见之资,可乎?
一〇九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啬庵道长坐下:
秋间承见和《水调歌头》,叹其超绝。适患目疾,久未报谢。顷读惠诗,益感相忆之厚。苏盦未还湖上,来篇已寄沪,冀其北归早得见之。星贤曾来杭相视,近或往谒,仅托其道意,亦未及致书。周医师论罗马尼亚针药治验,颇谓于目疾有益,经年置而未试,殊负指诲,今将求而试之。收视返听,盖是老年当然之则,但得免为左丘明足矣。比日霜寒,唯顺时养藏,神明益茂。临书不胜驰仰。浮再拜。戊戌小雪前二日。
一一〇 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辱大寒前一日教,并赐和之作。三复咏叹,不能自已,辄题篇后奉谢。拙作旋有更定,适于大寒日寄呈。寄出后复思于篇末“科学诗人”一联下,增“情忘始信风乘我,机发真同箭去弦”二句,似语意方足。旧时习气未易铲除如此,后生不复知有此事,老年舍此亦无以自娱,思之良复可笑。固不当自匿于知我,亦未欲迳示于途人。诗人托物起兴,不可为典要,不知者或按剑视之,故不如其已也。来教意厚,不容不答,故申其愚怀如此。湖上冱寒,近乃转燠,未知北地如何?仰唯煦神养愉,远慰悁望,不悉。浮再拜上。戊戌冬十二月十八日。
一一一 一九五九年三月八日
啬庵道长坐右:
立春前辱贶和《飞箭行》,后韵至矣,幸哉。向谓世间一切语言俱为戏论,诗乃戏之邮者。今科学虽进,思上游列星或尚早,计过门大嚼,贵且快意而已。来谕称许溢实,殆恒顺众生,所以示教。耄期之年无可自适,不古不今,非唐非宋,适成其为“解放诗”耳。春雨闬门,复成短律,聊奉一笑。发陈方始,益唯神用超然,安乐健行。临颖曷胜驰仰,不具。浮再拜。己亥正月上九。
一一二 一九五九年四月十二日
啬庵道长坐右:
前荷赐和人日诗,讫今未报。一春多雨,索居寡忻,并笔劄亦废矣。迩者龙华高会,海众云臻,浮以负痾绝游,遂虚良晤,念之增劳。苏盦近在湖上,颇慰岑寂,有《南湖禊饮图》卷子,欲乞公于引首题数字以为重。去岁北游奉谒,恨未携此卷自随。今因其嗣君锡夔于役还京,遂命赍呈左右。颇嫌其率渎,又方有小疾,未及作书修敬,属浮代为之请。锡夔亦佳士,望俯赐接见,并因暇一为题之。此虽近好事,其意甚诚,想必不拂其所欲也。仰望唯道履淳和,时望教敕,不尽。浮顿首。旧历己亥三月五日。
一一三 一九五九年八月四日
啬庵道长坐右:
前辱长至日和章,欣若暂对。幻躯不耐酷热,脉见结代,遂来莫干山养疴。此山小有丘壑,竹树交荫,颇堪忘暑。偃卧浃旬,罕出游陟。昨始稍事登览,偶得一诗,直抒所感。念不当匿于知我,辄以写呈,藉资嗢噱。日与木石为侣,益病枯槁。追念曩昔从游之乐,何可复得。月内当不下山,深望来教慰其岑寂。临颖曷胜怀仰之至。山中笔墨不具,倚石写此,幸恕其荒率。浮再拜。己亥七月朔。
一一四 一九五九年八月二十七日
啬庵道长坐右:
辱小汤山来教,赐和《逭暑诗》,叹其精绝。少陵云:“我独觉子神充实。”尤足慰离索之感,使疾疢遽忘矣。北都早凉,想已还精舍。浙中余暑犹炽。浮所患由壮火食气,心脉不振,故乐就幽阴,未敢用灸焫,目疾亦喜阴恶阳。近时药物奇乏,服食之道亦无所施,默存日损而已。便为谢撄宁,朽质不足念也。短诗附呈,益病俚拙,取呈以当晤语,幸不吝绳削,不敢望属和。将俟白露下山。唯道用轻安,和粹弥至,不宣。浮再拜。己亥七月下弦。
一一五 一九六〇年四月二十九日
啬庵道长坐下:
濒行辱书,喜眩疾差已。别又兼旬,想摄卫多适,定可除药。浮还杭惫极,复感温热,入屏风山疗养,顷始粗安。令弟法师塔铭,率尔下笔,不及百言,辞过简质,深恐未当。别纸写奉,幸正其谬失。如或可采,浴佛节前犹可寄缅。未知碑石尺寸,字尤拙劣,若用摄影法上石,似可随意申缩耳。山中笔砚不具,草草书此,临颖不胜神驰。浮再拜。庚子四月四日。
一一六 一九六〇年八月十五日
星贤来书,具道体中安和,神明转胜,闻之喜慰。辄兴短章,申其怀想。不欲多烦听览,更不敢望属和也。山中早凉,白露后还杭,并以附闻。浮再白。
一一七 一九六〇年八月二十五日
啬庵道长坐下:
辱闰月廿六日教,并赐答一律,喜葆光养和,流露行间,如亲睟然之容,浣慰不可言。唯好我过于知我,致有溢美之誉,伏读增悚。《庐山新谣》续得十二章,仍付星贤,请间呈览。率皆放恣之言,乏玄旷之趣。虽不敢自匿其鄙拙,实无当于风诗。老而不进,徒供笑噱而已。在山殊少游陟,近已辍咏,又苦薄寒,不日将还杭矣。秋深,仍望加意颐卫,不宣。浮再拜。庚子七月二日。
一一八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啬庵道长侍右:
前辱立冬日教,再和《高阳台》词,深荷累贶之厚。然高韵难酬,因而敛手,尚阙笺答。昨奉九月晦日继示,并附灵光上坐来书,嘱补作令弟慧大师塔铭序。谨依来旨写成后记数行,别纸寄呈。力求近俗,无取词费。虽于昔贤体制或有未符,然义在随时,如斯已足。以序在铭前,宜加润色,记系铭后,不嫌简质。若为刻石计,或刻之碑阴,或别立一石,俱可任便。如用铜制摄影上版,行款大小亦可随意申缩。但苦目疾,下笔惝恍,几不成书,无力更写,未知是否可用?伏望删正,傥尚无大谬,即请转寄灵光,恕不另复。渠惠寄塔影,已由庐山转到,无须更寄也。近日多雨转寒,伏唯顺时颐悦,远慰怀仰,不宣。浮再拜。庚子小雪后三日。
一一九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八日
啬庵道长坐前:
经时未通一字,每于星贤书中略闻起居,知去冬眩疾微作,旋已即安。比春深暄和,定占勿药,曷胜怀仰。浮目疾近瞽,益远笔砚,亦不欲数烦听览,故书问日疏。顷偶得小诗,聊复写呈一笑,弗敢劳属和也。如尚未亲笔札,愿得雪湄夫人赐答数行,不异亲闻謦欬。唯调神养气,益臻康愉,不宣。辛丑上巳后一日。浮再拜上。
一二〇 一九六二年二月
经岁未致一字,每从星贤书中知近体转胜,仍时有小眩,不宜亲笔札。恒思就问,又恐劳酬对,不如其已。然怀不能释,辄形于言,聊复写去,不敢望答。烦雪湄夫人略示数行,使得闻摄养之候足矣。
邵廉存
一 一九〇八年
穷居自晦,良友日疏,泊然以思,块然以叹。伏承近讯,实慰宿心,示我周行,惜其冥往。顾君子之嘉宠,悼予生之多愆。爱则镂膺,惭兼泚颡。足下铅椠在手,杀青可书,万言立就,千金不易。市人争买,不数东陵之瓜;朝士能读,何论柳州之集。穆伯长鬻《柳子厚集》于汴京报国寺,榜曰:“能句读者不索值。”朝士过问甚稀。今廉存之书,求者盈门,且出自撰,贤于伯长远矣。 盖文章之有神,亦期会之克相。浮智齐木雁,辩谢雕龙。子云成《玄》,徒覆瓿其奚恤;伊川治《易》,须盖棺而始传。坏简或以代薪,敝帚本非求醵。矧乏中郎之籍,岂贪涑水之名。所以偷存余息,实念朝闻;言凛深渊,敢忘三益。若乃晦庵壮学,未归刘氏之田;太冲暮年,犹仰虞山之粟。斯古人之所同悲,固今日以为甚病。恨早从避世,罔解徇人。屠沽并游,祢衡嗟其难入;伊优取合,赵壹所为兴刺。虽欲下侪卜祝,希业饼酿,翔而后集,其道蔑由。是以子舆有画墁之讥,仲尼有执御之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昔畀缥缃,未酬缣帛。逸少之换鹅不闻,元亮之索酤能免。岂云终避,冀幸稍宽。无寤寐之或谖,庶药石之常警。包荒有象,宜臆何辞。
二 一九〇九年
前辱三月二十九日教,知与无量饮酒甚欢,并觏王君育仁。酒间与计当世能文者,齿及鄙陋,猥欲令浮出其撰述,预邮铎之选,且谓浮宜有以应之。承命逡巡,旬日而不报。今复继书督责,浮于是不可以无言矣。浮山泽之人也,非能 知当世之务。然于古立言之君子,其书存者,未尝不求而读之,择焉而考其所归。取今时人之论与古所谓立言者较之,诧其不类甚矣。
夫今之有报纸,比缀国闻,傅以论议,日刊布以告邦之人,非皆自托于立言者邪?使其纪事核而有体,著论详而能择,明于是非得失之故,本乎学术,稽乎政事,准之于义理,介然不阿,好恶无所蔽,辨民志之所乡,使奸回者惮而弗敢恣其私,君子者确乎知正义之不亡而有所恃,则《诗》《春秋》之遗法而良史之材也,岂不信美哉。十年以来,从事于报者众矣,大都哗然用稗贩相标榜。义例则犹是猥杂,文辞则犹是芜秽。又其甚者,以莠言溺吾民。究其始志,欲以哄流俗人之耳,求市利而已,非真有所不得已也。及其馁败,则相随以籍没于官而斗讼于室。呜呼,立言者固如是邪?是故苟于义利之界辨之未明,是非之察讲之未素,而轻于自任,托舆论以售其欺者,非浮所敢知也。
凡今之为报者,既不入于官,则出于私。于兹有人焉,不肯为一二有力者奔走,毅然思尽力于邦人,呼天以自謈,将曰宣吾民之疾苦,正告以振拔之术,触不测之忌而无所避,此其志足尚矣。是报者出,天下且圆视而起,以谓吾民之气将由是而伸,士论之郁而未发者,皆将于是有所集,以竞纡其恉。民志可得而正,祸乱可得而拨矣。虽以浮之颓然自放于人外,亦曷尝不于诸君子望之?杭州密迩上海,而邮传甚滞。《民呼》之来者视他报独后,试求得数纸读之,峥峥有生气矣。然于所谓核而有体,详而能择者,疑若有未尽焉。浮以为报者,实具编年记注之体而兼表志之职者也。其为论说,当有义类。若能本《春秋》之意,惩诸史之失;据所见之世,考之行事;正褒贬,章大义,刺讥必当于经;显微阐幽,彰往察来,则可以备人伦之纪,示王道之归。所谓属辞比事、推见至隐者,此物此志也,诚不宜污损曲狭,自同于邸报,俯拾于野史。而今所以为报者,则视邸报为已进,跂野史犹未及。痤词俚语,纤碎已极,此浮所以为报馆诸君子惜者也。且今日之祸,不患在朝之多小人,而患在野之无君子;不患上之无政,而患下之无学。祸之灼然切肤一国所共见者,得豪杰之士,犹可弭也。独其中于无形发于隐微之地者,为学术人心之大忧。履霜坚冰,驯致其道,辨之不早辨,则人欲横流,天理将废。呜呼,吾为此惧矣。
夫天理终不可灭,人心终不可亡,此确然可信者。然其间必赖学术以维系之。不然者,几何不相率以渐而入于兽也?今之炫文者去经术,尚口者盭躬行,贪功者矜货利,骛名者贼廉耻,人人皆欲有所凭假以求逞。循此以往,人与人相食,不待异族之噬而吾属尽矣。诸君子果欲以济民物为己任,安可不于此加之意乎?古之君子,其立身有本末,其出言有物有序,夫而后可以行远而信。诸君子信能以道谊自任,其中纯然不杂以功利之私,使浮持三寸弱翰竭其所欲言,助诸君子张目,以尽匹夫之责,亦所固愿。若未然者,未同而言,君子所病。浮宁嘿然自噤于穷山,未能嗫嚅忸怩以从诸君子之后。且其所言亦来必有合于诸君子刊报之旨,恐非诸君子所乐闻也。浮读《易》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穷”,未尝不废书三叹。益将刊落声华,沉潜味道,不欲以文自显。且恐其学未至,言之不慎,或致害道以疑乱当世,重自绝于圣者之门。以此洗心,退藏于密,非仅守括囊之训也。率复不具。己酉四月十三日。
三 一九〇九年六月
辱初四日教,责浮前书所言,高而不切,不可施之某报。向作是书,特率意为之,其言至卑浅,无伦脊,不切诚有之,高则未也。至谓欲施之某报,则廉存误解吾意,浮曷尝谓将以施之某报邪?固谓廉存勿以示人,而廉存既以语毓仁,又将告之某君,抑若浮之言盖有为而发者,此岂浮之意哉。浮生平不敢薄待天下士,亦不敢轻信天下士。其为说不苟同,亦不强人以同我。知其学之未至,不敢轻有所短长以疑世骇俗。故宁闇然自晦,将以求其所志,何敢妄自矜许以口说求胜于人乎?
来书谓其自处太高,頫视一切,尤非愚陋所敢承也。天下将亡,则民有市心。彼夫报者,固以市道为业者也。乃若浮所言,庶几不悖于著述之旨,而与市道舛驰,宜其乖迕不入。特以廉存为知言之君子,故为略论其粗迹,岂谓遽可执今之为报者尽人而与之争乎?《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夫浮之志,亦犹是而已。《易》曰:“言行者,君子之枢机。可不慎乎?”有文王之德而后可以演《易》,有孔子之志而后可以制《春秋》,有屈原之才而后可以作《离骚》。若夫今之君子,其忲然自许者,亦非浮所敢知也。不能终嘿,复有所云。虽近腐谈,亦足与贤者之意相发,非其性与人异也。己酉五月初六。
四 一九一一年二月三日
向廉存以岁莫还临浦,道杭州,宿于木场巷贾人肆,去吾门数百武而不入,然后知廉存重贿交而轻素友也。春之方至,君子居室,其乐融融。老夫垂尽之年,万物祖于前,百忧集于后虑,不复意人间尚有改岁事。他日重经陋巷,或枉高轩,则暂纵谈谐,亦足慰此茕独,然非所敢望耳。浮顿首。廉存老友足下。辛亥正月五日。
田程 君伟
一九〇八年
来教云:古载记后妃、列女,各以类从。总集若《全唐诗》《全唐文》,后妃、闺媛亦异部居。今以“名媛”颜书而录后妃之作,于义为乖。谨按,古者列女之称皆统后妃而言。刘向造《列女传》,自有虞二妃至三代贤后,并与匹妇杂举,写在一简,后世未闻以为非。永乐中,解缙等受诏纂《古今列女传》,亦用向法。班书沿太史公特书例,以高后入《本纪》,元后别为《列传》,自余后妃总为《外戚传》。范书始立《后纪》,而别出《列女传》。然其序曰:“如马、邓、梁后别见《前纪》,梁嫕、李姬各附《家传》,若斯之类,并不兼书。”由是观之,则其意侪后妃于列女甚明也。
《诗•鄘风•君子偕老》:“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诗序》谓刺卫夫人而作。则周之诗人尝称其君夫人曰媛矣。《毛传》:“美女为媛。”《郑笺》:“媛者,邦人所依倚以为媛助。”《许书》因之。 盖“媛”、“援”以叠韵为训,非假借字也。 皇甫规《女师箴》曰:“唐媛兴妫,文母盛周。”所谓唐媛者,舜之二妃也。然则后妃亦得称媛,于古有之。推魏制有淑媛,后周制有御媛,唐制有昭媛、修媛、充媛,位比于九嫔。名媛之称疑与数名相绲,然媛者,固妇人之美称。总集家有以“名贤”、“群英”名其书者,今曰“名媛”以别于男子,亦犹“名贤”“群英”云尔。名媛者,列女之殊称。列女得该后妃,则名媛亦得该后妃也。
古之总集皆以文为别,挽近变例乃有以人为别者。以人为别,则人为主,文系于人,故人各为类。而一人之文,又各以其文之体制为次,犹之别集也。以文为别,则文为主,人系于文,故文各为类。而一类之文,又以其人之时代流品为次,此一定之例也。萧《选》载帝王之作,不闻与诸文异简。今以后妃之制,与列女同录,似未为过也。凡斯所据,诚知偏漏驳杂,益彰其疏谬。然实未敢轻于畔古,故愿君伟更有以正之。
田毅侯
一九〇九年
伏读所为《宋遗民诗序》,有以见删述之义,其忧患深矣。且夫君子之为书,盖不得已而后作,岂若徒以格律、声偶、字句之末,取贵俗嗜者哉。毅侯为是书,将以出国之脆。夫偷人于滓浊而导之清泠之渊,此其志至盛。然必求其无悖《小雅》诗人之旨,则所录疑于少宽。
尝谓,谓唐以后诗不古若者,妄也。词则工而志则荒,虽古无取;苟其志正,虽词之未至,无病焉耳。由《三百》以至于今,凡为诗者,较其词则远矣,乃若其志考之,盖犹有合者焉。宋之遗民,其人大都憔悴悲思,呻吟痛苦,呼天以自舒,虽欲弗怨,其可得乎?后之人诵之,有以见亡国之酷如是,而知所以发愤自拔。此诚作者及今日撰述之微旨所寓。若必于字句焉察之,则泥矣。然而词之过激者,可以无废;其害义者,不可不去也。
统览集中,郑思肖诗收录特多。思肖为诗颇近怪怒,若《大宋地理图歌》云:“悖理汤武暂救时,谋篡莽操大生逆。”以汤、武下与莽、操比称,斯言实害义之尤。虽曰愤激所出,别有寄托,然足贼矣。浮以为必宜刊之。又《续洗兵马》云:“当知孔明杲卿辈,巍然三代古君子。吕尚磻溪钓文王,乃是汉唐人才耳。”杲卿与孔明人物不同,未可比论;以太公望为出孔明、杲卿下,即孔明、杲卿能安之乎?即曰寄托,其词亦甚病。又赵必王象《赠黄槐谷》一首,若以怼天为词,亦近违道之言。斯三诗者,愿毅侯削而去之。夫诗不以词害志。浮之为是,殆同高叟之固,然愚者之察,弗敢弗告,非欲诋訾古人也。他若俞德邻《游杭口号》末首:“倘有圣贤吾欲中”;方夔《清明》:“洒向南方飏后灰”;郑思肖《德祐元年岁旦歌》:“不变不变不不变”;周友德《钱唐怀古》:“人死海中沉玉玺”,皆于文为不词,然不过语病,不容绳之过严,则虽存之可也。
又唐玉潜亦与于冬青之役,程敏政《宋遗民录》载其《清明日》诗,其言婉以思,似可入录。今收林霁山而遗玉潜,窃所未安。收骨事不宜专属霁山,已别笺册中。 又鄂州梁栋隆吉,虽其祖父曾仕金,栋固身食宋禄,入元不仕,与其弟柱隐茅山以终。《遗民录》有其诗二十首、词二首,鲍廷博刊本复辑补诗三首。亦颇见黍离之哀,非《月洞》《梅岩》比。今集中亦遗之,窃谓宜加选补。又忆邓牧心亦有诗,然大都放言,不甚哀怨,想所不取。又周草窗宜亦可选。 外此郡县诸志中,宜若尚有可增辑者。异日更为续编以广之,则尤美矣。
集中间有讹字,已为卤莽校理,笺于册中,然惧其妄也。属为弁言,盖非敢僭,且于古一书不二序,谨避,为《书后》一篇。言词疏浅,不能赞于万一,心知其不当,惧虚明教。窃谓论遗民者,如是乃可以显其志。若必龂龂于一姓之故,独尊其节,犹之隘也。狂夫之见,幸贤者正其谬失。
许丹 季上
一 一九〇九年五月四日
接书,知奉太夫人居金陵,甚善。金陵才士所萃,且与杨居士为邻,宜益富讲论之乐。季上年甚少,才甚高,艺甚博,浮所仰望。自天下之为道者多歧,世用异论相胜,而道益以晦。学者往往忽于下学之旨,矜口说而不务躬行。斯世所由纷纷,惑于义理之正,不得尽其性,以日趋于槁亡,此人道之忧也。窃愿季上有以采群言之赜而必衷于儒,以圣人之道为归,斯诚今日吾党之任,岂独浮之私心所跂于季上者哉!他非所及。三月望日。
二 一九一〇年四月二十八日
季上足下:
枉书辞旨甚美。夫术之难齐,自古然矣。道之出于自然而不息者,不可以方,体无弗在也。言语所不载,文字所不形,思虑所不介,则其朕绝矣。水之行于地也,随所注而成川;道之散于百家也,因所见而为名。故百川之于水,如其量而止;百家之于道,如其术而止。《易》曰“天下何思何虑”,其斯之谓欤?吾儒之于二氏,其相非久矣。要贵度之吾心而确乎有以自得,斯可以无辨。浮之守其一曲而不化,亦犹足下之不返也。胡君书已别裁答,时伫音教,不宣。庚戌三月十九日。
刘雨山
一 一九〇九年九月二十九日
雨山先生坐前:
浮自放岩穴,远迹人间,偃息衡门,不求闻达。以家舅氏辱与明公雅故,遂致草野之名为左右所知。明公披榛采兰,不图并收蒿艾,猥加延揽。会送舅氏还蜀,道出江州,遽劳使命要之浔上,舅氏敦迫就道,遂不能辞。候谒豫章,谬蒙垂接。既荷握发之勤,复感悬榻之谊,虽古之名贤,劳谦下士,何以加玆?夫汲黯以长揖取重,诸葛以结毦见奇。浮之硁硁曾何足云?若乃祢生草札,疏密得宜,阮瑀典文,增损不易,亦复事殊曩哲,才谢斯选。顾惭顽薄,寔未敢自同宾末。仰惟明公延纳儒雅,言辞如云,时因休沐,得奉谈议。或能少出布衣之论,藉发江海之思。是则郗生入幕,匪可等伦;郭文居园,差堪引况者耳。分当暂违麋鹿之侣,以答明公好士之诚。自还杭州,复婴末疾,抱衅床蓐,不任舟车,虽渴于言侍,未能戒途。伏望明公昭其悬迟,宽以旬日,使积疢朝解,则屣履夕行。恐孤盛怀,兼虚惠伫,辄用陈白,匪敢有他。秋寒,惟为国素卫。不宣。浮顿首。八月既望。
二 一九〇九年
豫章旬日之留,甚荷高谊。还山抱疾,遂迟瞻谒,远劳手毕存问。攀援古昔,辞义谆笃。循览三复,积疢都忘。窃叹明公盛德,泛爱不遗;如浮岩野陋质,犹蒙过意。忘年折节,谦尊弥光。天下之士,有不闻声响臻,争欲输诚于明公之门哉?夫当代贤豪长者所以礼下布衣,为道存也。浮之疏拙,岂足以称?虽欲罄勖埃露,安能仰裨河岳之量乎?虚被明命,良不自安。高秋气肃,宿疟稍解,暂当涉江相诣,冀奉清诲。临书悬驰,伏维台候禔福。
三
寝疾多暇,辄忆旧书。记向从文澜阁得见前明刘忠愍公球《两溪文集》二十四卷,其书似少传本。忠愍,安福人,在明正德间以翰林侍讲数上封事,皆有体要。后以忤王振下诏狱,卒被害,大节凛然。其文章温雅有法度,颇近杨东里。明公望出安福,忠愍之事宜具载谱牒,不省家集是否流传?伏念忠愍为令族先献,而明公今复旬宣斯土,表章固所宜先,收藏更不可阙,未识丛架有无斯帙?若其未备,似可就文澜阁本借抄,于令族文献不无少裨,傥亦明公所乐闻乎?
四
数勤藻翰,眷问蓬蒿。邈矣心飞,翛然神远。承案罗秘籍,坐有佳宾,挥麈生风,不乏清谈之侣,倚筇落日,未忘物外之交,固长者之冲襟,真古人之高致也。浮匹虚自晦,学道无闻,虽复筠箨写书,芰荷为屋,未尝不极论空有,覃究天人,而呕凤难成,吞爻徒梦,只类苏门之仰啸,终齐南郭之长嘘。每欣藏牍之荣,实念投辖之雅。来禽小帖虽一字而堪珍,山居新赋讵尺缣所能写。盛夏唯宜奉时多豫,愿因休沐,常嗣音声。
微军禅师
昨偕友人叶君相访,承与明窗下安排。叶君以和尚尊候未安,未宜频奉酬对,拟别时再来,暂且不欲栖泊,有劳和尚神用,放过不少。望资福刹竿而便回,见德山招手而即悟,故不必定留一宿耳。谨代为肃谢。伏维珍重。不宣。
洪允祥 巢林
一 一九一〇年
辱书以方造《天铎》,征祝颂之词,猥及于浮。夫史失然后报兴,报也者,史家之流也。《传》曰:“《诗》亡然后《春秋》作。”使巢林之为报,能本诗人之旨,秉《春秋》之训,文远而义章,明乎是否得失之故,自足以风动天下。美称之归,犹水之赴壑,何有于野人之言。且未闻颂而可征者也。今之报必有祝,其为用乃近于上梁文、寿诗,至怪俚非体,岂特浮所不能为,亦宜巢林所弗取尔。若比太冲取重于士安,则浮固非其人,矧祝词者又非序之伦耶?诚固陋,未能曲徇足下之意,然甚望巢林之报有以殊异乎俗。嗟乎,巢林勉之矣,非巢林吾何敢道!惟日进醇酒,吐辞如春,自致百世之业。
二 一九一〇年
损十八日教,知夕饮百觚,日出万言,盛哉,洋洋乎!以巢林之才,区区治一报,此如黄河泻地,所注成川,何虑弗给?事方造始而谦让未遑,非其义也。承为称说冯君高义,良所慕悦。卿等翩举于海隅,老夫栖景于岩穴,殊无相见之道耳。来书见方于怀宝,实足发吾之莞尔。吾无仲尼之圣,世有阳虎,当不予讥,巢林何为忧之?
三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三日
来书引喻失义,非所施于老友。道无异同,亦无先后。以真谛言,公固不得异于我;以俗谛言,吾岂又得先于公乎?今夏奇热,此方之人,莫不病暑。乃知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徒为诞语。然镬汤炉炭亦正生忍初门,于中正好用力。来教云:“日日忧旱,得雨而喜。”此是诗人本怀。固知忧喜雨旸本非二物,此浮所谓诗以感为体也。人心有私系则失于感通,若虚中廓然,何所不格?雨旸寒暑即是变化云为,在《易》谓之贞,在禅谓之普。故曰“天下何思何虑”,言无私也。异由计起,涂虑万殊;贞乃本然,归致冥一。公能会此,则即诗见道,体物不遗,然后物我顿忘,言象可泯,何事区区与古人较短长乎?残暑犹虐,诸维珍重,不宣。丙寅七月十六日。
四 一九二六年十月九日
累书未报,良由事缘所间,亦是懒漫,欲省言语之繁,此世法所不许。然据公疑处,祇在文字边,如试官发策问,不关要眇。若是真正学道人,必无如许闲络索。大凡文士学佛,不能越教家圈绩,所谓虾蟆跳不出斗也。十年前若与公往复,亦当下笔不能自休。今日视之,只是秀才家活计,直须掷向他方世界始得。顷作得一短偈,奉酬如下:“文殊须按剑,弥勒祇求名。寄语洪居士,胡为止化城?圣贤如电拂,渊默是雷声。明镜非疲照,枯椿不可行。”祇此四十字,答来问已竟。直不敢孤负殷勤,非避繁就简,故作如是狡狯也。若公契此,乃可以本分相见。欲从义路入,熟看肇公《维摩注》尽佳。王弼、郭象有此玄言,无此正眼。
尚有一语答公:释迦、老子、文殊、普贤、观音、弥勒只是一群闲汉。公且理会洪巢林是有是无,是寓言,是表法?象山谓朱济道曰:“识得朱济道,便是文王。”此语是好个入处。今语公只须识得自己,更不用理会诸佛,此语决不相诳。教家亦云,如来智相之身非同色身,迭相见义。此非情识思量分别境界,待公自证。自然一见一切见,成则总成,坏则总坏,了无可疑也。亦无五阴可破,亦无五位可成。公到此时节,方信此言谛实。今日与公饶舌无益也。
来书云:“以躁竞意涉希静之途,苦其难入。”此正情识隔碍,故见有静躁二境,取着转深。法离二边,中亦无住,何有躁静,用人作么?公若契此语,亦是小歇场也。近月以家姊有疾,日读方书,故成阁笔。今稍宁帖,重出公书读之,伸纸率答,纸尽便止,亦无容心。若复有疑,更盼来教,不宣。丙寅九月三日。
五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
来书目愚论为拨教,虑其为王、何之续。巢林真吾诤友也。然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吾自为公说,亦是一期药病之言,不可为典要,岂以尽语途人哉。
夫教本心法,禅亦名言。心既不生,言何由立?心言既绝,则禅教双非。举心即差,言发成过。唯其有不生之生,是以有无说之说,此禅教之原也。今示有言,何谓拨教?但欲公悟即言玄契之教,不欲公学依他作解之禅。今乃距鱼兔而守筌蹄,仰化城而疑宝所,揆之教意,夫岂云然?
贤首云:“微言滞于心首,转为缘虑之场。实际居于目前,翻成名相之境。”执教之弊,斯言尽之。公既宗贤首,何为不信其言?五教特立顿教,以收达磨一宗。公今欲外曹溪,此岂贤首之旨耶?智者据《法华》立实教,从南岳亲证三昧,得旋陀罗尼。《法华玄义》一书,真同天地日月,从来无敢致疑。公乃有取于妄人龚自珍删订《法华》之说,直欲废其本经,则天台一宗根本扫地。又引近人悠谬奇诞之言,至疑马鸣、龙树为无其人。此乃真拨教耳。愿公速忏,无堕谤般若过。至以时人不悦学为忧,欲导之以教乘,此是正念。然世间有一等鄙夫,以妄想希求为本,亦谬袭学佛法之名。此如博徒掷枭,牙郎货绢,佛法虽弊不到此。人若此下劣,彼虽有目,不睹教乘。纵令仁者垂慈,亦不奈伊何。使吾遇之,但有合掌杜口而已。
来书云:“观世易空,观心尚窒。”浮愚,实所未喻。即曰权示偏小,亦殊未有斯义。夫所言世者,盖谓三世迁流之相耳。此是自心流注所现,离心岂有世邪?公既重义学,所言空、窒,宜有楷定。将何谓空,何故名窒?详公之意,似以无碍当空,碍故言窒。准斯以谈,世若空者,心已无碍;若心有碍,世岂得空?愿公先空其心,自亡世碍。今云心窒,知世故未遽空也。盖流注想断,心即常住,不迁之体,乃得现前。克实言之,于诸迁流相恒见不迁,故谓之空,非拨之令空,决非莽莽荡荡脱空谩语可得而托也。
公谓读书作诗,正须用情识,此实不然。读书到怡然理顺、涣然冰释时,作诗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时,已非情识境界。此事用力到极处,亦须智讫情枯忽然转身始得,直与参禅无异。否则爱憎取舍,终身劳扰,读书必失之穿凿,作诗亦堕入艰涩,岂有洒落自在分耶?公今日尚未到此田地,无怪处处打成两截。如谓诗与禅必不可合,只缘公胸中有此两物为碍,若双融互夺,二境俱忘,自觉此语为剩。徐俟数年后,公见处又自当别,今且存而不论可也。今日登高,却无诗兴,归来信笔书此,不敌湖上数刻之谈。知得此书时,亦如酒味之薄,不堪一醉。然甚望报以佳诗,消此禅病耳。丙寅九月九日。
六 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前日答公书,总为剩语。触忤高贤,罪过罪过!公今日尚未堪受此钳锤,是以大呼屈棒。今请痛筑三拳,亦足为公雪屈。所谓“诬人之罪,以罪加之”,老夫合吃此棒。此亦绝好科诨,公闻之当为破颜满引一杯否?若道湛翁学禅,真乃以儒为戏。吾禅久已掷向他方世界。“禅”之一字是甚乾矢橛?决不肯以此系缚公也。
谈禅已竟,今当说诗。“诗是吾家物”,少陵此语不是自私其祖,人人有分,故作湛翁亦得,作巢林亦得。同坑无异土,何事张乖?教家引经,每举“无二无二分,无别无断故”二语。《大般若经》偈也。 从前读此十字,真如西天人不会唐言,直得五年分疏不下,今日重拈,不觉哑然。若问仁者作么生会?答云:依旧分疏不下。《法华》偈云:“佛子住此地,即是佛三昧。经行及坐卧,常在于其中。”来书坐禅与修止观之问,请诵此语为答。总之,言谈辩 树说,悉皆无益。据公此言,即见公只说到禅与止观之义解,未尝一日实修其事也。若公已修是事,虽未得三昧,即见作诗、上讲堂、吃酒、闲话,总是止观,总是禅,“无二无二分,无别无断故”也。 巢林莫道者老汉又寱语,此教之所由衰也。姑置是事。
今有五言二篇,别纸录呈,奉求属和。其一法度稳密,其一深得比兴之旨,皆非苟作。公此事是当家,莫以此语为过否?以公恶闻禅语,故以是进,亦羯鼓解秽之道也。群儿方戏,未足败吾清兴。然公不肯和吾诗,何其吝也?临书辗然。丙寅九月十九日。
七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来书未会鄙意,因知公于教意皆影响之谈也。将谓仁者善能分疏,此语最毒。今不欲与公逞机锋,实告公,愈分疏愈不是。盖公有如许见解,蕴在胸中,皆足为病,何时得廓然去?昔人有问赵州谂:“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时人窠窟否?”谂云:“曾有人问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公若会得我语,则赵州语、如来语,一时顿彻,安用费此间气力?亟亟分疏,转见败阙。此语明知触忤不少,然吾不敢孤负公,所谓答在问处,亦是因公致得,吾未尝有言也。
解黏去缚,亦是家常,何足惊怖?公乃以李卓吾相诧,不知卓吾之病,正坐邪见炽然。不用求真,唯须息见。卓吾邪见若息,元是圣人。公之圣见不忘,亦骂卓吾不得。公学《华严》,岂不闻李长者云“见在即凡,情忘即佛”邪?吾诚不忍公坠在见网,故复不辞话堕,叨忒一上,犯手伤锋,乃非得已。公若不契,一任疑着,吾唯拱手谢过,岂有隐哉。濂洛诸贤莫不参悟,归而求之六经,其辟禅辟佛,乃是大机大用。龙象蹴踏,非驴所堪。公情见未忘,儒佛皆成过患,禅教并是疮疣。以药病喻,正乃大承气汤证候,固非尽人可与。
浮非开堂秉拂之人,亦无聚徒讲学之事,岂暇导人以禅?此公不须为我忧者。即或有人见问,亦且教伊先看《语》《孟》。此一事乃差与公同。前数年有答秀水金甸丞先生一书,颇足与公今日之意相发。因录一通附览。供状具在,请勘验便知。
又有一间事须料简者,来书见称以师,吾与巢林友也。礼:朋友相字。师之称安可滥施?有之,唯俗士尊沙门曰师。自晋以来,习此不察,忘其为如来十号之一。无其德者,滥膺是称,直类土龙刍狗耳。巢林而师我,岂欲沙门我邪?见者疑其为谑,世间名字不可矫乱,须令顺理。浮于巢林,以年则相后,以学则相等夷,何师之有?愿后此勿复以是见施,此亦蠲除戏论之一端也。霜寒,珍重,不宣。丙寅十月十四日。
八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
向答一书,其言直遂,有似不逊。经旬未得继教,巢林岂愠邪?切切偲偲,亦犹行古之道,非是葱岭带来。如其不契,亦望以直声报之。朋友道衰久矣,何幸得一巢林,吾言安敢不尽?禅是闲名,大可束阁;性是实德,必须亲证。来书多裁量他人之言,而少向内体究之意,此是功利之余习,亦非义学之家珍。欲断见惑,莫先于此。又不好伊洛诸贤,亦是任情取舍,曾不一考其言。浮愚,以为公于禅教二门涉猎已久,泛泛寻求,终无把鼻。曷若归而求之六经,取法宋贤,约而易入。欲请先看《二程遗书》,平心玩味,则旧来诸见渐可消融。如晋人闻乐彦辅谈义,自觉言语之烦矣。此是承气汤之后改进四君子,公莫谓彼自无疮,勿伤之邪?昨游西溪得一诗,气韵衰飒而格调未弱。聊复写奉,以博一粲。或邀俯和,亦足慰寂漠也。霜寒,珍重,不宣。丙寅十月。
王钟麒 毓仁 无生
一 一九一〇年
获扬州来教,喟然有意乎古者为己之学。忘其固陋,欲引与讲习,见虚己下问之盛。夫以毓仁之才之美,归而求之,将见圣贤可学而至。如浮焉者,安能有所增益于毓仁乎哉?
儒家之言,至二程而极其醇,至晦庵而极其密,此百世之师也。学道不师程朱,是谓出不由户。遗书具在,世人忽焉不之读。读者或又挟其成心以测之,蔽惑所以日深。道之不明,岂非不善学之过与?天下无邦,民弃厥天,则日怵迫于利,以竞其生,不夺不餍。此孟子所谓“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之时至矣。吾党今日唯当反身修德,致命遂志,尽其在己,存天理,去人欲,而后患难夷狄之纷乘乃有以自主而不为所动。此非细事,所愿与毓仁共勉之者也。
《二程全书》奉去一部。《易传》最宜详玩。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伊川说之最切。“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伊川盖深有得于此者。尹和靖曰,伊川之学求之是书足矣,非过言也。来示欿然有求识门径之说,此固撝谦之过。然窃谓欲求门径,莫如先读《朱子文集》。晦翁与友朋论学书最多,其言为学功夫、次第、品节、条目,最深切详尽。于学者之弊,亦摘发无遗。但虚心平气以读之,自能时见己之病痛所在,因而用力。无以急迫之心求之,自有循循之效。此浮年来读朱子书所亲历之言。徒以质本昏懦,未能有得。若以毓仁之明而优柔餍饫于此,必斐然有成矣。今日求所以告毓仁者,似亦无逾于此,千万留意省察,斯道之幸也。
细玩来书,谓人生易尽,不可不早求安身立命之所。此言仍与彼教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而后学者相近,恐犹是旧时学佛病痛。儒者穷理尽性之学,须是于斯道认得端的,粹然循乎天性之自然,非有迫而为之也。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者也。圣人,人伦之至,不过能尽其性,不曾于性上加得毫末。所谓性者,亦非有浑然一物可以把捉,但随时体认,不令此心走作向外,则得之矣。程子教学者“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此言最为切要,不可忽也。卖文自给,似亦无伤,须令收敛枝叶,返诸义理。是非之间,慎以出之。此亦敬肆之别。凡此之言,鲜不谓腐。感毓仁好问之切,不敢不少尽其愚。病起不能多作字,草草奉此。时望教敕,不宣。
二 一九一〇年
得初四日教,知尊恙比已向安,私心庆慰何极。燕居休养,慎保有术,当日益清佳。焦山据江心水中,残暑环蒸,非秋爽未宜居。又饮食须过江取办,似不若就家为适也。读先儒书随时劄记,亦是蓄聚之功。
见示欲用意编纂月刊一册,志在流布。然此恐易入于急遽捃拾之弊,而少优柔餍饫之思,于人己皆未必有深益。区区窃愿尊兄爱惜心力、深自敛养,俟涵泳既久而后沛然出之,未为晚也。八子丛书,取类既有未安,称名亦觉未当。若以着学术流变,则当上起两汉,下际近代,虽约举亦未可卒尽。若欲示学者宗归,则百温与濂溪殊涂;陆王与程朱异撰。并资讲明固学者所有事,若合为一冶比而同之,则非笃论矣。刻书,须先聚善本而后议刻。即刻一家之书,先后校勘考订,所待讨论者已多。观朱子刻二程遗书,是何等勘酌。近人刻书日趋苟且,于此亦见人心之漓薄。君辈刻书不可不鉴此失。 较近刻书,非浮慕虚名,即私图市利。间有贤智之士,惄然有忧世之心,发愤著述,思易天下。然其有诸己者,未有居安资深之乐;其发乎言者,不胜偏陂掎摭之病。见理未莹,而主张太过,其流失亦非细,大抵皆好胜欲速之念有以误之。此足为深戒。现以自警,亦弗敢弗告也。泰州学术之病,观黎洲所记已见大概。《心斋语录》未见全书,其见龙之说、安心之说,皆甚害学者。 山农、心隐之徒,至今余风犹煽。此种气习,其所由来甚远,亦非面究,莫悉一也。
三 一九一二年
被教,知疾疢未安,深为县情。辛钘曰:“养神为上,养形为下。”伊川先生自言受气甚薄,三十而始盛,四十、五十而始完。尊兄虽清羸,年方壮盛,善自摄卫,可期日强,无事郁郁销损其气也。
时人议论称引,不出异域皮革之书,此灭学之征也。昔之论职官者,犹知考《周礼》;讲刑法者,犹知准《唐律》。今则抱日本法规以议百世之制度,执西方名学以御天下之事理。动色相矜,以为管、葛所不能窥,董、贾所不能谕。及察其研核是非,敷陈得失,则徒连犿缴绕,非真有幽妙闳阔之思、确乎不拔之理也。以此论道经邦,日以滋乱。
吾侪当世所名为腐儒,使不自量而为之敷经术,陈古训,违众迕时,轻有所短长,不亦殆哉?报之为文,贵其有益于时,下匡民志而上以讽示有位,仆诚不足以与于此。哀群言之芜秽,无术以易之,则宁嘿然以没世耳。穷而至于卖文,则苟而已矣。是以思之累日,不得其当,更无矜慎之可言。欲为《求野录》一书,推习俗之所由失,而稍稍傅之于《礼》,就根于人心之不可没者以为说,冀略存坊民正俗之意,庶几恍然于乱名改作之非。才得十余条,须略可成卷,当以写上。子桓极喻于享帚,亭林表质于采铜,亦非所贵也。
数年前曾为《西方艺文志要略》及《欧罗巴诗人传》《文艺复兴论》,并译述未竟,束置累载,今当稍稍出之。恨摆字多讹舛,思倩人缮清本,然后以寄也。
四 一九一二年
手教谨至,承欲造《独立周报》,获睹简章。某君邃于法理,足下长于史事,相与出其论议,必能折衷至当。末流有此,直道所由存矣。嘤鸣之求,下逮鄙拙,亦何敢过于自匿?特念今日欲移风易俗,盖非从容论古所能取效。仆既于当世之务未尝究心,强欲有言,无异对庙堂之士饷以黄冠,坐行阵之间忽陈俎豆。见之者非唯笑鄙说为不伦,亦将讥大报以无择。于简章所标帜志,所谓最新之学理者,不几显然相背耶?
西方艺文之属,鄙意以为辽东之豕白头,无足多异。译文凌乱,颇不耐整理。或适以导民志于非僻,意良不欲出之。至旧时文字,关于考古者亦非今报所取。盖报之职志不在是,羼入此类乃觉其芜而非体。诗则久不作,亦病未有以应也。无量五言力追大谢,近体亦逼少陵。今风雅荡然,出之可以振起颓俗。其存在仆处者,当举以见饷。闻无量且来沪,别后造述必更弘多,求其相助必能增大报之光焰。仆则志焚笔砚已久,今欲以代赁舂、牧豕,强所不能,虽犹幸未随厨俊之后尘,已觉稍失邯郸之故步。
每览顾宁人与潘次耕书云:自今以往,当思中才而涉末流之戒。孝标策事,无侈博闻;明远为文,常多累句。务令声名渐减,物缘渐疏,庶几可免。于今之世,未尝不叹其言之深切。《诗》曰:“不醉不臧,不醉反耻。”又曰:“民之讹言,亦莫之惩。”今足下之为是报,独立不倚,用心甚盛。虽谤伤之来,可置不问,而月旦之间裁量品核,必慎以出之。凤鸣于朝阳而枭音自戢,桐生于高岗则蚍蜉不上,于足下之报深望之矣。
陈独秀 仲甫
一 一九一一年
闻仗策渡江,戮力乡国,见义必为,邦人所仰。金陵新拔,敌已逾淮。虏运未终,经纶匪易,公等勉之。浮山泽之氓,蔑术济屯,分填沟壑,亦无所憾。惟灵隐之约,斯游竟虚,欲求向之摩挲虫篆,敷论《典》《坟》,良不可得,堪为永叹。瞻望靡及,我劳如何。不有遐心,时伫音敕。不宣。
二 一九一一年二月四日
日迟见枉,久而不来,诗人固若是其难致邪?有少浊醪,聊欲速足下共酌,诚即辱驾,以为极欢,否则期以来日,亦唯足下所择,毋使长兴少陵逼仄之叹,真成不可追攀耳。仲甫有咏鹤诗云:“偶然憩城郭,犹自绝追攀。”故以此调之也。 临书莞尔,伫候报决。浮顿首。陈隐居足下。
三
损教以皖中兴学,猥承过意,欲使备讲论,且以大儒之业期之,感相望之厚,弥愧鄙浅,未能庶几于此。邓公以耆德典学乡邦,吾兄淹贯经术,多士模楷,必能化民成俗。使今日复见邹鲁,相从朝夕,岂非至欢?顾自审所学,实不能以及人,恐伤左右之知,以乖皖士之望,是以不敢遽承。当世不乏德行道艺之士足当师儒之任者,若以浮之下学亦冒斯选,此愚心之所疑也。语出中诚,非为虚让,吾兄少能昭其悃愊,不以为隐耳。
越中儒雅,以浮所习,则有田子毅侯,蹈履醇实,长于诗书;叶子佐文博闻循礼,笃守洛闽。二子者,并有师儒之德。田则长住下泉,叶方深遁岩穴,嗟其不能致。既虚嘤鸣之求,亦见茝兰之寂也。闻无量远归,已别致讯,末由言面为叹。率尔奉答,不宣。
书来浮适如沪,所亲以寄沪,而浮又适以是时归,恨其不入怀袖。亟以书抵沪索返寄,遂淹多日,乃得发之。以是陈答稍迟,幸勿为过。
罗守之
一九一一年一月二十九日
还山来,不觉岁暮,竟未致一字为候,固由野性疏蕳,亦以忘言之契,不必托缣素而始申也。每忆寒夜围炉共话时情事,良不可忘,未知何时更得相聚耳。雨老处亦未致书,以托人写忠愍《两汉文集》,尚有数卷未讫。欲俟其写成寄之,省却一篇应酬文字。致劳笺问,亦大可笑也。桂林直无好消息。暮春湖上之约颇能践否?俱在念中。默观时变,全身为上,微名岂足多恋?把玩来书,颇恨其短,岂真苏黄尺牍不肯多着字邪?开春,惟凡百佳胜,临书莞尔。庚戌除夕。
刘雨老
一九一一年二月五日
往岁依左右奉谈仪者经月,明公立分与年,独见礼厚,真有古人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本与麋鹿相习,但思自遂岩穴,不乐久处庭囿,是以兴言夙迟,长辞还山,卒岁优游,旷于笺谢。比得罗守翁寄讯,谓燕见时颇垂询山中书状,在明公失一野客,何足为念?而惓惓至此,益以彰疏简之咎,无所逃也。中外嚣嚣,未知所届,审时进退,是在明哲。以公盛德,宜享大年,他日从容啸歌,傥得追随林墅,尤至愿矣。忠愍遗集旧托友人募人诣文澜阁转写,数月仅克蒇事。写手不得上选,又数易其人,故楷法殊劣,且全书不能一致。阁中书例不得携出,其典守者不为人佣书。阁峙湖上,所募写官则居城中,须每日携笔砚出城就阁中写之。能书者不肯应募,应者亦以仆仆为苦,未几辄辞去,复易他人,故费日甚多,而不能精写。浮往时尝借抄阁书,亦皆如此。 卷端犹冒署“四库全书”字样。盖阁中须本旧题如此,写官不谙私家传录体式,遂来去也。已写成,不可复易。卷中谓字,旧本所不能无,亦未暇校雠。兹装成八册寄呈,俟以属善书者更用佳纸写定方称藏本。原镌恐不易觏耳。外媵绢素横卷一幅,欲乞明公政事之暇,擩染大笔,用为宠畀。当装以玉轴,袭以文锦,永为镇山之宝。宜明公所不靳也。方春熙和,仰惟钧候禔福。伫望还教,不宣。辛亥正月七日。
叶左文渭清 俟庵
一 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夏末詹君允明来,辱致《述学》,并拜佳茗辛菜之贶,经时未能修答。每想进德之勤,望之弥远。自惟涉学多昧,用心既杂,益以惰废,惧遂不复有闻,或将见绝于君子。然向往之私,固不能以自已也。池州曹子赤霞,与浮为执友,其人多闻好学,笃厚爱人,窃慕尊兄高义,欲遣其子就学门下,以浮尝获交于左右,因使为之介。幸而见许,将以来春躬率其子千里造门,执贽以谒。若曹子之爱其子,岂不有异于常人哉。其尊德乐道,出于中心之诚,浮不敢不为之请,愿无过执谦冲,惠而许之。伏候还辱,将以报书曹子,慰其仰望。霜寒,惟居密养藏,侍奉多嘏,不一一。浮再拜。左文尊兄足下。十月十八日。
二 一九一七年一月三十日
秋初詹君允明来,辱手示,承以深衣之制,先儒考之未详,难可遵用。愧未能博证,以释所疑,因之久而未答。自违讲习,于今四年。虽不敢忘戒惧之意,每叹义理无穷,用力有间,体之于日用之间而知其所失多也。曩者惠书颇有轻许之词,读之实增悚汗。后此深望时加警策,乃为爱之。比日春还,伏维堂上起居多福,所以承顺亲心者,其道益得,和乐之效,必可臻至。尊兄求仁之事,岂复有切于此者乎?林君乐圃敦悦于学,远见诹访,甚愧无以益之。
今日所谓科学,大都艺成而下之事。求之异国,既勤苦难成,欲归而施之实用,又于道鲜适。即以英文言之,昔者浮亦尝问之鞮氏。知欲考其文章流别洎乎学术之变,非多蓄书而历年久殆不可得。且若不以经术为柢,则心无权衡、流于非僻者有之。
窃谓林君始冠之年,似不必以居夷留学为亟,且当研求义理,修之于家。矧与尊兄近在肺胕,相从咨受,其益无方,可以不愿乎其外也。质之林君,以为何如?允明见示,嘱求书目。近年省中坊肆,故书益乏,除局本外,皆颇不易觏。其曹元弼《礼经校释》一种,当托夷初为觅之都市耳。今因詹君还,聊奉旃褥一具, 袜二量,不敢进之老人,或可以颁近侍。詹君行促,率尔书此,不能宣尽。愿体道安仁,孝乎惟孝。临书曷胜怀仰。丁巳十二月十八。
三 一九一八年六月一日
向者允明至,辱书及所遗砚。君子之言,炳乎若白日之照幽谷也。离索日久,过不自省,所学不纯,以为朋友之忧。何幸犹得曲被明诲,其敢不敬拜?诚日兢兢,恐遂违远圣道,自绝于儒者之门。反之于心,求之于圣人之遗言,良不敢溺其所已习而忽其所未闻。每叹至道无方,研几不力,将谓归致是同,因忘涂虑之杂,耽虚玄而好名理,吾实有惭焉。若夫游履隐怪,滞情固必,虽不知择志,将谨之,放辟之患,犹或可止。不有吾子,孰救其失哉!
旧于释氏书不废涉览,以为此亦穷理之事。程子所谓大乱真者,庶由此可求而得之。及 绎稍广,乃知先儒所辟,或有似乎一往之谈,盖实有考之未晰者。彼其论心性之要,微妙玄通,校之濂洛诸师,所持未始有异,所不同者,化仪之迹耳。庄、列之书,特其近似者,未可比而齐之。要其本原,则《易》与礼乐之流裔也。此义堙郁,欲粗为敷陈,非一时可尽。又虑非尊兄今日所乐闻,故不敢以进。
尊兄壹志三《礼》,恪守程朱。虽终身不窥释氏书,何所欠缺?若浮者亦既读之而略闻其义,虽以尊兄好我之深,吾平日信尊兄之笃诚,恨未能仰徇来恉,一朝而屏之。且其可得而扃闭者,卷帙而已。其义之流衍于性道、冥符于六艺者,日接于心,又恶得而置诸?不敢自欺以欺尊兄,避其名而居其实,自陷于不诚之域,故坦然直酬,以俟异日之得间而毕其说。非敢巧自文饰,吝于改过,甘为君子之弃也。
藿食止是庶人之常。昔者朱子豆饭藜羹与学者共,非必比于饮酒不乐之训,意其或者未至甚乖于礼邪?至于礼经名数,诚概乎未究,异日若得相从,必当退就北面,请受其义。此志未尝一日去心。
今天下之患乃在功利,不在禅学。居恒与游者,良有一二翱翔方外之士,谓其犹能外息驰求,内安寂泊,视彼汲汲于利欲者,不犹愈乎?尊兄忧吾容接之广,吾方恨其人难遘耳。承属六圃远来相咨,自愧所学甚杂,不足为之导。以师则不敢居,以友则不敢外,姑出先儒雅言,聊共诵习。优而柔之,使自得之。若平日讲论所及,或有滥入于释氏者,如水既入海,其味无别。浮殊不能自知,是在六圃之善择,并须尊兄之勘验,亦不可以匿而不告也。
今因允明还里,托其携奉近刻《尚书单疏》一部,并果子糖四瓯,聊佐饴蜜之奉。盛夏惟和愉尽道,顺时养长,以间复承教敕。浮再拜。戊午五月廿三。
四 一九二〇年一月二十一日
每从伯敬获详起居,知微有癣疥之疾。想治之有宜,易就平复。又闻先公茔兆已得,未委卜于何日安厝。时物迁变,遂将及期。君子致隆思慕,其犹驷之过隙。然祥祔有时,宜頫循中制。夫惟践形尽性,为能达孝尊亲。尊兄居贤善俗,教思无穷,将以通于神明,俟乎百世,此其所以广孝之道,岂有涯极哉。伯敬相从累月,不忘过庭之训,时因就问,觇其悦学。窃谓治经一以反躬为主,义理所先,文章所后。但愧荒朽无以导之。每揽示谕勤勤,令修严事之礼,实增汗颜,非所敢蒙也。
外兄汤拙存有子侄迨冠,未知所以教之。欲令执赘门下而未之敢请。向者尝属浮为道其悃款,尊兄期以既祥之后,相即于杭。拙存欲敬除馆舍以待从者,使其诸子执侍左右,亲奉君子之末光,冀可牖启其心,化其习蔽,渐摩而至于善,其意甚诚。然深惧冒昧,不见收采,不敢径以书自通。浮亦以先公宅兆未安,未宜遽以为言。今闻既卜葬,且已及祥,故敢复为之请。伏望不以蒙稚废教,惠而许之。岂惟拙存之幸,浮亦得以时相从咨决,庶几得闻其过。仰望之切,良不可任。伫候还答,以为私慰。
六圃研悦义学,亦似有进于前。尊兄读《礼》之余,留神教观,当有豁然之契。林文笃意净业,尤所赞叹。以六圃等行促,未及奉书祗候,乞为代致歉私。书所不尽者,六圃与伯敬能言之。犹寒,惟顺时慎卫。己未十二月朔。
五 一九二〇年四月
向辱惠教,深执谦冲。爱人之德,薰然遐被。自非渊契笃久,何缘得附同声?徒以贞期愧于上贤,微言隔于愤悱,蕴叹辍笔,日月遂迁,窃望略其旷失而照其诚素也。先公葬日且届,义当夙造,请比执事。而揆诸宜俗,未有助相之效,转益宾客之累,便欲径已,又恶其近夷。赗赙之归,复在所却。念时人多尚挽词,盖本用之于葬。虽不当礼,犹比于野,敢以是进,疑亦可乎?拙存亦以不吊为嫌,辄具一联,属为转奉,皆别付邮。
伏念祥祔以后,未忍遽出,頫循礼意,根发至情,其敢有拂?然推广孝之义,又以振民育德乃为成亲,童蒙之求,非甚不可。是亦足弘先公教泽,不违孝思。况闻疮疡为苦,须从浴治。此于山居非适,杭医稍似易疗,往者伯敬已试之。若忧悴忘疾,惧非爱慎之道。故于畴昔之要,弥望其能早集也。拙存数来商榷,以今俗事师,咸先通尺柬名为关书,不知其所自起。此事似不可施于大贤,义当执贽往拜,无间千里。然既先许相就,而乃亟修远谒,亦嫌其非诚。愚谓恭敬者币之未将,斯义或可通准,近文无实,不如其已。俟从者之至,洁己以进,然后行束修之敬焉,犹似不失于僿。其在君子,本以游履所止,宜有假馆,因而垂接,亦无往教之嫌。若定不居师名,则贵邑小学生徒皆尝名师矣,他少年出于兄门者,亦颇有之。有教无类,似不可存别异也。诸凡委曲,当俟面析,今不更申尽。乃若愚心所蕴,略欲倾吐者,则以平生学道之契如兄,实为罕觏,既幸不疑其所学之异,而浮亦谬冀竭此尘露,归元海岳,庶几符应同然。事非常奉酬对,无由互通其志。每惧独守一往之谈,将或遗其本实,欲得亲承抉择,推见至隐,以尽穷理之效,非不可往从请益,而以兄之见就为同赴感应机。恒望先圣冥加,俾令頫提弱丧。故仰伫之情,如幽待日。所耿耿者,吾得日近善友,而使贵邑诸生旷于承事,斯实未能无疚。然讲肄不定一时,示教不局一处,将使覆荫遍天下,濡泽尽未来。回施之功,夫岂有极?亦愿同教诸君能相委悉,无以睽远为憾也。
承已游意大乘,探妙圆宗,日烁云开,信其在迩。此事如牟尼珠随方现色,如天帝释有百千名号,亦若“皇”、“王”、“后”、“辟”并是“君”之异称,“初”、“哉”、“首”、“基”俱为“始”之同诂。达其一义,斯于殊名无惑;了其一性,则尽异相该收。故必得意于言象之表,乃可与陈教典之博。
先儒之时,人根犹胜,随宜逗引,易契道真。故且久秘斯要,不务速说。今时惑障转深,非假称理极谈,无由破其情执。若论性本,古今不曾移易丝毫;若约教迹,兄弟不能同一形貌。故所欲与兄共由者,譬之行路,欲令廓然无壅,各得相见耳。岂敢辄倍先轨,别凿幽径以赚人哉。今滔滔之议,亦是暂时歧路。旧日知交,陷溺不少,然亦无往不复,触处会须有寤。所忧者乃在己惑未尽而欲为人解蔽去缚,无有是处。故且欲以般若互薰,发明心要,却来真实行履,然后逢缘遇境,自能得主有常,舍此更有何事邪?
六圃顷来,获闻余绪,犹憾未能尽举。念疮患犹剧,又方负土,仍未辍讲,心实忧其过劳。幸宜量力自爱,乃所以安先公,岂惟朋友之私区区所不能已?伯敬当能服劳。事有先于读书者,诵数乃在所缓,亦勿克定其日课也。葬后余哀未毕,不敢即望作答。可令伯敬为之,略慰忧悬。若仍遣相从,自可侍膝同来,无使先发。彼于行旅非习,滋令人可念耳。未叙之前,伏愿珍重,不一一。庚申三月既望。
六 一九二〇年六月
伯敬来,辱书,兼拜诸贶。君子之惠,服之无斁。承頫纳微诚,许其远应,扬帆顺水,今正是时。倾迟晖采,有逾饥渴,拙存怀仰之切,亦同斯情。披云睹日,当不在远,能无喜乎!犹望发桌之先,预班一信,俾可悬计水程,候于江涘。此间兰若随宜可憩,凭湖带郭,唯所择焉。六圃、伯敬止地藏庵,院宇闲敞,亦可税驾。别有西方禅院,近浮之舍。虽景物微逊湖壖,亦无牛鸣之扰。方欲往洒扫,俟从者之至,若弗厌其陋,便可挈二子同居也。又承研几《易》义,《易》之为书,信六艺之原,大哉至矣!窃尝诵习,如仰蝉喙而饮溟渤。拟而后言,私以《华严》为稍近之,非圆宗极证,末由可测。蓄疑思问,罕遇其人。今幸旦晚可以奉对,当令玄旨朗然,鄙蕴顿豁。此之为望,尤非世情所能喻耳。方暑,唯善为道路。临书不胜翘跂。庚申五月十八日。
七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曩者期而不至,爰逮岁寒,故知处必有与,亦愧诚之未格。六圃、伯敬今遂将归,所以告之,岂能有异?深惧杂越,负彼远来。如使圣贤路脉,体究无差,禅儒抑扬,将为虚号。譬诸登山见远,涉海知深。生寤其有涯,力穷于苦卓。实望绳墨之加,庶免膏肓之蔽,亦使二子之伦无惑于多歧也。拙存欲为尊兄敬除馆舍,遣子受学。其志怀之积年,未尝改易。傥及春而驾,惠此童蒙,匪惟示教无穷,亦慰饥渴之素。浮近为先外舅撰制墓铭,私念文词蹇陋,其失犹小,诚恐于义未协,不足俟后。欲以就正君子,疑而未敢,乃闻伯敬遂以达于听览,幸辱教之,摘其纰缪,因而改定,然后上石,亦令九原无憾,不惟使浮得免于过愆也。文竹本岷山产,今从海外移植,细柯密叶,置之几案,森若岩谷。聊致二本以寄淇奥之思。倾迟晖采,如望春日。诸所愿言,非书能究,六圃、伯敬当能道其概耳。庚申十一月既望。
八 一九三七年前
自从者之北,知方有应接之勤、典守之重,未敢以不亟之言进。昨以事至江干,晤令亲家子圭先生,谈次及伯敬就学事,谓尊兄尚未有所择。因言有书置邮,其间颇引鄙论,谓以伯敬弃旧业而就新学为非计。伯敬亦云有启白,直谓浮不然其入学。是二者皆失之甚远,益惩平日多言之过,而叹语经转述,每致乖其本意有如此。先儒不欲人记录言语,良有以也。然名理精微,一字出入,义即失准。此乃所言粗近,不关玄旨,而已有乌焉三写之讹。是不可不直陈其实,以释贤者之疑也。
浮虽愚蔽专锢,何心沮人入学,但平日于今之所以为教者,有所未喻,见闻所及,不敢以不安者为安,时或形于言,是则有之。若夫鼓箧之伦,各有其志,岂可执一概以相量哉。必欲舍彼之通,徇我之陋,抑人申己,非唯分所不可,亦乃事所未暇。曩者尊兄使伯敬学医于陆君,浮固赞之,亦以医之为术,非必限以方伎,苟精其业,亦可随分活人。玄晏、丹溪流风斯在,未始非儒者穷居之事。至馆之于舍,徒以陆君在杭,往从略便。既忝居交末,亦遂以子弟之礼待之,非谓其能教之也。今陆君既逝,事与昔殊。兄复远出,渠亦毕婚,宦学之谋又安能已?然以君子之诏其子,宜必有道,趣舍之途,当内断于心。若咨诹靡定,傍偟无择,是非所以示子弟,而亦友朋之惑也。今之设科以待学子者,事极于裨贩而志在于随人。此流俗之所歆炫,固不当望之贤子。然彼善于此者,盖有之矣。
尊兄持养有素,故当事至不惑。此不难辨,安有遣子就学而犹疑不能决者?不及而言,是亦鄙妄之过也。柱下也,亦贤者所可处,闻中秘多罕见古籍,想以暇流览,足可慰意,然穷理之功,殊不在是。相去日远,闻过日少,讲习之效,益不可期。故旧中多守其依似之见而溺于柔道之牵,以是自勘,弥复可惧耳。北地苦寒,诸惟珍重,不宣。九月二十八日。
九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日
前书谓兄偏重史实,末流不能无弊。空疏之言,有近于妄。虑将见斥,必谓不信人间有古今矣。今请略申其说,无以径直为嫌。
《语》曰:“文胜质则史。”故知史家主文,远于情实。事必有义,然后文之。若其事信美,于文何咎?苟乖于义,则事不足称,虽有良史,难乎为文,匪特传闻异辞,不为典要。过文则诬,漂杵乃施于至仁;近信则野,孝慈无救于幽厉。见礼知政,闻乐知德,明事之本在心也。故《尚书》为传心之典,《春秋》非比事之书。《通鉴》但齐于实录,而《纲目》可附于《春秋》,为其因事显义,推见至隐。见者其事,隐者其心。
窃谓尊兄治史,当识其大者。明乎失得之故,废兴所由,斯可以立举措之规模,见施行之次第。上之可绍于麟经,下之亦同于三《传》。若夫年月后先,官职除免,斯乃掌故之任,比于朝报。知人论世,无资履历之文;考德观仁,不假搢绅之录。似不必多留神虑。喻如谷量牛马,则数畜为贫;不识孙曾,则祖父为寿。此即考订稍疏,未足为病。过此以往,犹愿兄为渔仲、贵与,不愿兄为竹汀、瓯北也。平日好谈心性,知有蹈虚之失。虽不见契,犹望不废其言。斯实不从葱岭带来,乃是中心所发。度今日更无以斯言进者,犹辱齿在友朋,当不恶其逆耳也。
更有戏论,亦并陈之。神仙家立真灵位号,自谓膺箓受图,世皆嗤其虚诞。及鄙夫乘时窃位,妄以名器假人,非真有受命之符、定乱之略也。彼既居之不疑,人亦信之恐后。土龙刍狗,徒有其名;谷响泉声,岂堪把玩?犹之优伶爨演,冕服本所自加;里巷说书,君相皆由虚构。史家流裔未能远过于斯。于彼则以为诞,于此则以为实。此之取舍,何有优劣可言?故名字为倒惑之媒,爵号乃愚民之术。要识无言之旨,始悟正名之功。惠施去尊,为无尊也;老聃去智,为无智也。若其本有,安在其能去之耶?朱子诗云:“须知三绝韦编者,不是寻行数墨人。”哀人生之长勤,独悒郁其谁语?遂以驳杂之论,渎乱听闻,或将增其罪戾。冀有一旦廓然之时,亦或相视而笑。此詹詹者,真闲言剩语耳。渐燠珍重,不宣。
附:与张立民
昨致叶先生一书,虽是因病发药,亦不专为考据家说法,实是破名字执之要门。文辞舒缓恳挚,亦朋友讲论之道应尔。今以寄览,可别录一通存之,并与笑春、禹泽、星贤诸子同阅。然须善会,非直谓史册可捐、名字可废也。惠施去尊之尊,犹今言权威。老聃去智之智,犹今言知识。此皆习气,故可去,与本智无干。丁丑五月二十五日。
一〇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三日
左文尊兄足下:
辱五月六日教,以所呈《会语》辞气抑扬太过,就其言之病而推其心之失,谓入于鄙诈慢易而有邪心。责之甚严而诫之甚切。浮也何幸!得闻斯言。此固积年所求之于子而不得者,今乃得之。虽以平日为学之疏,不自知其陷于大过至于如此,而犹幸子之未遽绝我也,敢不敬拜?当张之座右,如临师保,不敢忘德。浮诚不自量,妄为后生称说。既蒙深斥,便当立时辍讲,以求寡过。然既贸然而来,忽又亟亟求去,亦无以自解于友朋。言之不臧,往者已不及救;动而有悔,来者犹或可追。今后益将辨之于微隐之中,致慎于独知之地,冀可以答忠告之盛怀,消坊民之远虑,不敢自文自遂以终为君子之弃也。
世固未有言妄而心不邪者。据浮今日见处,吾子所斥为邪妄,浮实未足以知之。盖浮所持以为正理者,自吾子视之则邪也;浮所见以为实理者,自吾子视之则妄也。夫人苟非甚不肖,必不肯自安于邪妄。平生所学在体认天理,消其妄心,乃不知其竟堕于邪妄也。若夫致乐以治心,致礼以治身,亦固尝用力焉而未能有进,不自知其不免于鄙诈慢易之入有如是也。旧时曾学禅,未尝自讳。谓吾今日所言有不期而入于禅者,浮自承之。其言之流于慢易,初不自觉,因吾子之言而方省其果不能免于慢易也。
若鄙诈之心,则自反而求其起处,实不可得,岂其气之昏蔽使然欤?然即自反而无鄙诈,苟或犹有一毫慢易之存,其失亦大矣。敢不外内知惧,庶几可免于大过。惧以终始,其要无咎。吾子“谨之又谨”之诫,固悚然受之而不疑。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其引用佛书,旁及俗学,诚不免庞杂。然兼听并观,欲以见道体之大,非为夸也。罕譬曲喻,欲以解流俗之蔽,非为戏也。子谓其意务欲致人,此言乃非知我。浮亦言其己心之所欲言者耳,未至于徇人也。且人亦岂吾言所能致?吾虽力求通俗,尚苦未能喻之。在吾子视之,则信乎鄙倍矣。然此非著述,乃是谈话。纳约自牖,亦姑就其所能喻者因而导之。若著述则自须简去此等言语。浮读书虽寡陋昧略,尚未至并文辞而不解也。慎其所感,此自不易之理。感之为体,乃在虚中无我而后能贞。若有一毫私系,则物我间隔,将何为感?程子《咸•九四》传曰:“以有系之私心,既主于一隅一事,岂能廓然无所不通乎?”以思虑之私心感物,所感狭矣。天下之理一也,涂虽殊而其归则同,虑虽百而其致则一。虽物有万殊,事有万变,统之以一,则无能违也。平日于此亦知吃紧用力,消其私系,故遇物而发,不能自已。无所盖藏,无所封执,而不知其非慎之之术也。
今于吾子之言,犹有疑者,不在其斥我而在称我。斥我之言即或未中吾病,自出于爱我之诚,吾苟稍知痛痒,决无距而不受之理。况吾言实有病痛,不有吾子,孰救其失?一念知非,因而知改,岂非大幸?尤愿继今以往,益痛绳之,直谅之道固如是也。来书称我曰:“是圣贤之用心也。”又曰:“当吾世而为圣贤之学者,舍尊兄而谁?故以圣贤之道绳之,以期至乎圣贤也。”夫既许我以“为圣贤之学”矣,有“圣贤之用心”矣,而斥之曰“此邪心也”,“此鄙诈慢易之心也”。有一于此,岂得复谓为圣贤之学乎?岂得复谓有圣贤之用心乎?言乎一人之身,而进退之不同如此,亦足使无德者惑,虑非尊兄之诚言也。又以臣事君之喻,亦非所施于朋友,如曰“君不必至于失德,而臣之痛哭流涕长太息若不能以自已者,诚惧其君之或有过失也”。朋友切切偲偲,将焉用此?即以事君言,謇謇谔谔,有犯而无隐,亦不必痛哭流涕长太息以要之也。此似引喻失义,亦非愚心之所安也。
自辱交于尊兄,每自病其言太多而憾尊兄之言太寡,今亦犹是。自知其有近于躁,然发于其中之不能已者,虽欲寡而不得,非将驰骋辩说以自掩其短,自益其过,而务以求申也。方作是书时,自省其心,实无有我之私,故坦然由之而不疑。所以仰答尊兄之厚我,其道应尔,幸勿以其言不善而又好尽,复疑其有胜心客气存乎其间也。见处不同,不足为碍。吾自不敢匿其诚于良友,遂忘其言之不作如此。伏望垂答,更赐鞭策。弟浮顿首。
又见与星贤书,垂问前次讲稿于“宗经论”、“释经论”名义有无改定。此在开化时闻兄诏我之言,亦自疑其不妥,然实未及改定。但于其中增得辨正实斋之说一段文字,亦嫌草草。拟稍修改,徐更录呈。又以手头无书,证据不足,故留以有待,非匿之也。所以未能从兄之言者,愚意以为“传记”之名未能远过于“论”。虽彼土以论属三藏之一,与吾异撰,今之所判,唯统于经。《礼记》诸篇,郑目录每云:此于《礼经》属通论,此于《礼经》属制度等,是康成已用之矣。今以“宗经”当郑目“通论”,以“释经”当郑目“制度”、“丧祭”诸义,似属可通。《礼经》如此,他经亦准之。定六艺为孔子之遗书,但有六经之目,无九经、十二经、十三经、十四经增益之滥。其本六经之旨而明其义趣者,分宗、释二门全可该收。若用传记名而加以宗释,亦无以异。但绍述则传记所同,显义则论名为胜。孔子系《易》本名“十翼”,弟子记言则题“论语”。《十翼》实六艺之根原,而《论语》则六艺之总汇也。“翼”以辅翼为义,“论语”则示思学之宗。今若以《论语》属传记,则于义为不协矣。当时祇称《诗》《书》《礼》《乐》《易》《春秋》,亦不名“经”。以修道言,宜谓之“教”,但后人以简策为称,故通名为“经”,治经者亦在明其道耳。“传记”与“论”之名,同于珠之有椟,又何争哉?皇侃《论语疏序》释《论语》题曰:“论者,伦也。伦有四义:一曰次也,言事义相生;二曰理也,言蕴含万理;三曰纶也,言经纶今古;四曰轮也,言义旨周备,圆转无穷。”其言同于沙门义学,然依声为训,乃是古法。彼土“三藏”之目,亦是袭用华言,并非梵语。兄不喜佛氏,乃并其所用中土名言而亦恶之,此似稍过矣。
浮今以六艺判群籍,实受义学影响,同于彼之判教,先儒之所未言。然寻究经传遗文,实有如是条理,非敢强为差排,私意造作。兄引朱子言,谓“道有定体,教有成法”。浮今所言,疑于变乱旧章。然判教实是义学家长处,世儒治经实不及其缜密。今虽用其判教之法,所言义理未敢悖于六艺。先儒复起,未必遂加恶绝。不敢自隐,故复陈之。言之喋喋,惧为知德者厌。如其过咎益深,更望明斥,勿以姑息为爱。字迹潦草,并望恕其不庄。弟浮再顿首。戊寅五月十六日。一一 一九三八年六月三十日
左文尊兄足下:
拜五月廿五日教,释前书之旨加详。浮幸得闻过,绎而改之斯可矣,于此不当更有所言。然反之愚心,犹有疑而未安者,非于兄儆戒之词有所违距也。兄之感我甚诚,吾心之应,亦其诚之不容已者,不当蓄其余疑而不尽其诚于吾友,是以略言之。但据来书,析其幽致。吾之粗失,亦既自承。今之所言,尽去人我,唯论其理,可乎?
夫修辞立诚,择言笃志。言是志发,诚以辞宣,体用明矣。词既违缪,体必有乖。故诐、邪、淫、遁乃名其言语之非,蔽、陷、离、穷是抉其心体之失。言之既出,诚不可掩,是则总是,非则全非。今曰“大体无非而词则邪妄”,是歧心与言而二之。知言之道,固如是乎?若曰大体亦就词言,是指文词体段,非谓心体,此亦可通。而来书固云“此之所见,正是大体。吾所见为正理、实理者,与兄所见初无不同”。既谓正理,安得有邪?既谓实理,岂复成妄?今谓“所见大体理唯正实,而言近夸戏,斯成邪妄”。此于愚心滋惑。且鄙诈慢易固指其心,非谓词说。心与所见,岂有二端?见者名心,所见是理。所见之理亦具吾心,鄙诈慢易斯成不见。今曰“所见正实,其心则有鄙慢”,夫以鄙诈慢易之心,安得复与正理、实理相应?此其所见,应唯邪妄。今曰“其心则有鄙慢,而所见之理不害为正实”,前既析心言为二,今乃复有二心,此何说邪?浮诚愚蒙,未晓斯旨。又谓“《记》言鄙诈慢易,细微难觉,不如今语之甚。如《大学》所言傲惰与亲爱、哀矜并举,不必即为恶德,犹异氏所言细惑”。此义迂曲,无乃失之?《大学》乃以与人好恶之偏为言,“之其所傲惰”与“之其所贱恶”一等,是施于人之称,非谓其心之所存也。 彼言细惑,即是邪妄。今若云“邪妄”字亦下得轻,不如今语之甚,其可邪?
若夫克念罔念之辨,惟微惟危之几;遏人欲于将萌,戒坚冰之未至;道惟慎于幽独,过有在于斯须。斯皆先圣大训,诵服所同,固当凛之言前,守以没齿。庶不远而可复,即知止而不迁。譬犹谈虎,因身历而色殊;比之见猎,悟余习之未尽。此之消息,惟在自心,不待他人勘辨而始明也。又诸惑不起,实有是事。未诣斯境,鲜不谓诞。不欺在己,岂以诳人?兄斥其言之易,不知其事之真。若如兄言,则知至、意诚永无此日。学至老大,将为何事?是不可以影响揣度卤莽承当,亦不可以不敢承当遂谓为是。如以称扬道大,遂目为夸;曲喻凡愚,遽斥其戏,然则孔之赞《易》弥纶天地,亦将为夸乎?孟之说性,譬及犬牛,亦将为戏乎?夫夸戏出口,鄙慢由心。信如兄之所非,此乃心志之贼,不徒言语之疵,宜为君子之所深绝。然针肓起废,固所赖于医人;载鬼负涂,亦有近于文致。譬之判堂下人曲直,贵得其情,不可逆亿四罪,而天下咸服,或不如是也。
“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此老氏之旨也。来书云:“吾亦言其固有之学术已耳,何必比短洁长与人较量?”谓:“是将迕众速咎,不保其身。”此见兄之虑远思深,益惩吾多言之失。然所贵乎讲论者,在以明是非,别同异,非求胜乎人也。殊方异译,正今日学子所揭竿以求者。原其得失之由,欲使同归于义理之正,非将援儒入墨也。此亦理之所固有,不为分外。此而不可以言,又何讲学之有?岂必钳口结舌而后为谨严哉。是非折衷于圣人,毁誉俟之于百世。悠悠之口,吾何恤焉?是无乃过为身谋而不免计较利害之私乎?夫辨章学术,非有出位之思;诱导群蒙,脱彼冥行之惑。未必遂触文网,遭人侧目。若其不契,无可强同,卷而怀之,径去则已。朱子不云乎:“语不能显,默不能藏。”兄前书引之。 此理自在天壤,自在人心。会者自得,非吾言所能增损也。
浮言语峻快,实少含蓄,此由平日持养未密。兄引东莱、南轩与朱子书,虽于朱子未曾道着,其言深中吾病。兄今所以诫我,则似未及吕、张,此何也?吾心无所盖藏,而兄语意前书似乎严刻,今来复见缴绕,此其故可思也。
兄穷年勤于考据史实,而以治史之法治经。此心之虚灵不免有时而窒,故其说义理,滞在闻见,未能出自胸襟,不见亲切。依兄之说,恐扶圣教不起,亦救圣人不得。凡朋友讲习,贵在互通其志。救人之过,如救病然。识病既真,斯发药不谬。若辨证未的,虽广引经方,胪陈上药,无益于病,不为良医。兄今引书多矣,古圣法言,先儒正论,药则不可胜用,虑非攻病所先。吾方求医,岂复讳病?兄今投我之药,未能使吾霍然,无乃于病者之情尚有未察者乎?如谓:“以六艺统群籍,理则是也,行之实难。但为学者示流别,举宗趣,吾无间然;若欲以志艺文,其难逾于章氏。”吾之为是说者,将以明六艺之道要,非欲改《七略》之旧文。目录之学,乃是笾豆之事,仍其旧贯,无关闳旨。兄谓其“变乱旧章,何事纷扰”,是由习熟于目录之故而未欲深探六艺之原也。浮愚,亦甚为兄惜之。
浮实从义学、禅学中转身来,归而求之六经,此不须掩讳。故考据之疏,吾不以自病。所病者见虽端的,养之未熟,言语不免渗漏。若人我之私,邪妄之见,平日体验克治用力处,或视尊兄不为过少。若尊兄以异学目我,则吾从此可以不言。故旧之情,未之有改。若犹以为于圣贤之道未至离畔,则愿尊兄继今教之。见处不同,不必回护,不须宽假,直斥其非。果有以服我之心,吾自退就北面。否则不惮往复,在犹未见屏之前,虽复其言不善,容有可以商兑之地。纵无益于尊兄,必将有益于我。
世方危乱,友朋难得。吾二人者年已逾艾,形体俱各就衰,生有尽而知无涯,于此而犹沉没于文字之末,未明心性之本,朝闻夕死之谓何?吾与兄相识二十余年,至今垂老,犹未见信。今此而犹不痛相提持,辜负先圣,辜负自己,其间更不容有优游坐废之时矣。吾苟有一毫自私之心,不肯服善而但欲遂非,则拱手逊谢,其事便已,何为如是之不惮烦言,以自重其咎邪?兄试廓其旧见而少垂察焉,其亦有所动于中乎?寇患日深,死丧无日。即此书札亦恐将有不达之时,安容更以闲言语相渎?其言径遂,有似不逊,望兄恕其狂直,更赐针劄为幸。弟浮顿首。戊寅六月三日。
一二 一九三九年
叶左文先生鉴:
书院草创,求师为急,拟请兄任三《礼》专门讲座。望不惮艰阻,共明素业。如蒙俯允,即盼电复,当立汇舟车费助行。幸勿见弃。弟浮叩。庚。
一三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二日
转徙经年,遂成旷阙。每于允明兄处询知近履,未尝不神往也。自来嘉州,因有书院之议,事既从缘,义惟顺应。平生所学,未敢徇人。巽以行权,非同好事。简章陋略,已别邮呈,实望仁贤加以勘正。窃谓讲习之道,无间古今,时有安危,道无变易。本非执涂而语,贵在同气相求。朋来盍簪,庶几无咎。不揆僭妄,庚日曾驰一电,以三《礼》讲座为请,今交航空补奉关聘一函。愿兄不以冒昧见斥,俯念未来学子之可矜,经术垂绝之可惧,毅然以弘道自任,而于向来持论之微有不同者,亦可因讲论之益,使得终就绳墨而无失,此愚心之所望,知兄之必不吾弃也。
书院方草创,一切苟简,规制自无足言,想兄亦或不致深责。至是否能为持久之计,或竟不免中辍之虞,此皆未可逆睹。既不得已而后应,亦尽其在己所当为者而已。讲座目前仅请三人,拟请赵尧生先生讲诗教,熊十力先生讲哲学,至三《礼》专门,实为今日学子最亟之务,非兄莫属,幸勿以道远为辞。前姜君心白过渝,曾致书托其先为道意,且询以道路所经有无间阻。心白答书云:由浙至衡阳仍取道赣中,虽南昌至长沙一段,铁道不通,仍可由吉安取汽车道经茶陵、耒阳而至衡阳附火车达桂林,但至桂林,则乘飞机、附汽车俱可入蜀。虽道里悠远,行者不绝。心白并云:还浙时当至开化劝驾。傥兄行计已定,可告心白,当能助兄料量行事。俟电复至,即当汇寄膏秣。草草不尽意,敬颂禫祉,立候赐答。临书不胜神驰。
一四 一九四一年五月十五日
左文尊兄左右:
积年未通笺候,属在流离,无可为言。方以珂里豺虎无虞,著述不辍,足以忘世。每怀曩昔依止之情,自恨不当转徙,以至于此。乃昨见伯敬与允明书,知寇虐竟及开化城邑,潭居亦付焚如,而尊兄平日纂录诸书,亦与之俱尽。嗟乎,何图为厄之至于斯邪!方今战祸之烈,古所未有。虽曰吉凶与民同患,贤人君子遭乱世而不得免于忧者,自古而然。尊兄体道醇熟,必能以义命自安,不以为戚。然在友朋闻之,将何为心邪?幸喜老幼俱安,令弟伤臂,不日平复,村居尚可宁帖。兄家世行谊,为乡里所敬,伯敬又才贤,堂构无忧,旧业必可徐复。兄年虽艾,精力犹强,但使山岩屋壁间犹可得书,《宋史注》不难重辑。此非故为宽慰之辞,事理固当尔。夷狄之难,亦终有解时。弟久羁蜀中,百无好怀,傥残年幸在,得还乡里,必更就兄欢然道故,舍此更无余愿。附小诗聊以写忧,亦病其少理。别托允明汇币两百,略佐杯酌。又星贤、立民亦致区区,为诸孙市饼饵。此亦出于中之不能已者,千祈勿斥。毅侯夫人及舍甥妇辈,俱坚请附笔,敬问阖第均安,并希鉴及,不宣。弟浮顿首。仲植兄均此不另。旧历四月二十日。
陶吉生
一 一九一六年
向者足下任通志局征访,搜扬耆献,及于寒宗。承教裒集先世事状以备采录,既重之以面命,复申之以手书。反覆丁宁,爱厚甚至,而下怀犹疑,累月不报。揆之恒情,能无诧怪?然私衷所存,亦自有故。今当稍白其愚,以释贤者之惑。夫为人子孙不能记述先德,使之湮没不闻于后,此君子之所哀也。浮虽不肖,其敢忽焉?窃以尊亲之道,始于修身;令名之贻,贵其不辱。义苟少有所疑,诚不敢以轻出耳。
先世自明初以来,被服儒素,世有行谊。九世祖仲霖,天启间以明经任国子监博士,见几隐遁。明亡,子孙三世不仕。及嘉庆间,世曾王父始通籍于蕺山刘子之学,能有所明。先王父辱在下位,见危授命。世父纯孝,抗贼以殉。先考继志述事,以吏才见称。孝友醇备,潜德弗耀。强仕投簪,履道安素。忠能尽恕,介能尽和。生顺没宁,庶几有焉。推其志行,不欲以声称耀俗。
浮幼禀庭训,不愿乎外。将求学而至于圣贤之道,以缵先人之绪。虽惇史不书其名,典录不详其事,盖无憾焉,非敢隐也。每谓非皇甫士安不可以作《高士传》,非朱子不可以作《伊洛渊源录》。何也?非其人也。故王通之名不见于《隋书》而不为病,以其人自有足传也;马迁之叙自著于《史记》而不为嫌,以其文可信于后也。后之史家为人立传,乃有逞爱憎为抑扬、责钱米为去取者,其诬秽甚矣。
若夫方志之才,亦须如常璩、贺玚,乃堪秉笔。近世修志之举,多由长吏假以安置游士,博好文之名,故其成书可观者鲜。今亦岂能有异?志局诸贤虽不尽识,其中数人亦尝与有一日之雅。观其标榜有余,而所托靡择,衡以古人之义,不知其可,心实非之。且始议之日,当事者谬采虚声,尝以浮名侪之分纂。浮不自意亦被游士之目,力辞而免。己身则不欲入,而于祖、父之名乃以得邀编录为重,是于义为乖。故不敢终徇足下之教,而守其硁硁之鄙也。
足下身任征访,恐其或遗。勤事爱人,道固应尔。然载笔之人,未能若是诚也。虽复缀进,犹当见削,故区区以为不如其已。此或非所当言,特念足下夙见爱重,其告之之意甚诚,不可以不答,又不当匿其情,故遂直言之。幸有以察其愚而恕其肆,并不堪为时人道也。霜寒,惟道履贞吉,不宣。
二 一九二二年
秋末得书,阙然未报。承以《重修文庙记》见属,此是极有关系文字,县中不乏耆德而使鄙浅为之,亦有似于不逊。然正学陵夷,尽人有责。诚不敢苟辞,亦不敢苟作。会方营冢皋亭,志有所专,未遑下笔。及前月少梅兄还自里中,始知近有西河之痛。想顺命抑情,不致过戚,亦竟未能趋慰也。月杪甫自山中归,旋奉手教,再申前命。濡缓无所逃咎,不可更以空言相答。昨日始克属草,既竭鄙思,粗具篇幅,未暇以修饰文辞为事。但准之义理,庶免乖失,冀可上告先圣,下俟知言。别纸录奉,乞赐勘定。其间抉擿俗学之害,颇极痛切。虽未必遽能警发于否塞之余,然吃紧关头不得放过。若县中诸贤或以不合时论为病,则斯文亦可以无作也。又关于建置、改徙、修作之迹,叙次从略。考先儒撰记,亦多如此。文章各有体制,此宜详于志乘,非作记之本意也。
辱询皋亭新兆征验,极荷关注。其地出脉不甚秀,但穴形显然,得土颇宽,适容六椁。土色丹黄相间,中有白理,坚细而润,相墓书所谓穴土者,意或近似。浮初无他求,但蕲免于水蚁,斯亦足矣。赖友朋之助,仅乃得之。然圹虽已具,尚以力不能徙葬为忧。又志在傍墓结茆,益病未逮。来春如莅杭有日,当更烦筇屐一为审其作法。地去拱宸桥十五里,往返尚便。近山人家多植梅,亦有野寺可憩。一邱一壑,颇足慰意。若得相从游瞩,且可畅奉清言,幸益厚矣。岁寒,诸惟珍护。不宣。
汤寿潜
一九一六年五月七日
比闻太翁起居未安,阙于候问,因得见陆君无病,告以诊察之状。咸谓太翁仁人,天赐纯嘏,宜臻期颐,必协勿药之占,可无忧也。丈人患脾泄有年,习久不觉为疾。近岁以来,窃见神明筋力俱逊于前时。每因进谒,退与拙存兄弟言之,未尝不私以为忧。闻近亦略患足肿,尝以询之陆君。陆君曰:“此治在脾胃。《内经》有之:‘土不及曰卑监。’陆君校定,监,当作‘滥’。 体肥硕者恒多。湿脾已困而思虑复伤之,又为肝所乘,弱而失运,故常泄。胃火炽,上干心络,故令多昏倦。土既衰不制水,故水气下注而为肿。胃脉络于面,火盛,故令颜色转如渥丹。今弗治,或致蕴而生风。足肿不已,将成胀满,其患盖非一端。”陆君良医也,其察病甚精。婿略涉医经,深信其言,是以不敢不告。伏愿体圣人慎疾之道,量进药饵,治于未然,使形神安和,疾疢不侵。所以上遂尊亲,推极慈爱,其必有在于斯。又尝闻与宾客燕谈,欲屏医药,自同范文之使祝宗,是或丈人之戏言。夫文子身为晋卿,鄢陵之胜,忧其及难,故有云尔。今不在其位,义无取焉。矧太翁康强逢吉,其不当引喻明矣。丈人名德既高,今方退隐,优游林壑,谓宜以恬愉为务,不复以天下事关怀,何暇忧人之忧哉。婿之愚情,诚不胜仰望。谨因左右陈其款款,不宣。
为外舅汤蛰先先生代草诫子书
一九一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吾顷感疾,虑遂奄忽。年逾六十,顺其正命,何莫非幸。所憾者,将不逮终事吾父,先以即化,斯有余戚耳。今吾之责将贻汝躬,其善体吾意,勿之有悔。吾生平行事,人能道之,若其处心,知者或寡。今略叙吾志,用示汝曹,亦使后人识其梗概。
吾家世力农,以孝弟行谊见称。吾父授徒乡里,隐居好善,易直慈谅,性之自天,吾实秉之。吾少习勤苦,粗能属文。长游四方,以代力养。乃留心经济,推之世务,慨然有革易时敝之志。尝私有论列,归于强本节用。时犹在光绪中叶,变法之说未兴。吾虽言近功利而不为仕进,视后之谈富强、心利禄者有别也。及辞官归养二十余年,奔走求供,不敢暇逸,而违远晨昏,未尝逾岁。征命除授,皆谢不赴,非以抗节标异,诚不忍徇禄以忘亲也。
当清之季,海内多故,朝野士庶,谬见推扬。吾聏调上下,禁攻寝兵,时有微效。而辨斥奸佞,失之过严,吐茹不节,出位蒙谴。洎革政之初,人怀种族之见,衅猜未泯,将祸及无辜。吾以邦人驱迫,假号纡难。被发缨冠,亦犹初志。故新邦既立,洁身去之。此皆别宥之术,因时适变,不欲令后人法之也。吾尝因众委赀,从事铁路,此合方所掌国政之一端,营之自下,亦何足尚。人之称之,每以其末。吾受役乡井,力疲津梁,中间与执政争废英人草约,卒不得伸。及国体既更,众议协同,谓宜归之于部,吾不能异也。吾生平谨于辞受之节,晚蒙国赉,乃非所期。时执政以吾尝持正议,于国计所系,弭患未然,因考论路绩,劝以常经。然居德施劳,吾所弗欲,故陈词累让,不见听纳,然后受之。辞者其志,受者其权。秽迹损名,假以自免,非易介也。
吾生平恒以自苦为极,虽为人不多,自为实少,吾仲、吾季亦善得吾心。家本俭素,不求给足,而服轭累年,代耕计绌,数有称贷,若痏在身。故命汝曹亲农贾之业,冀塞其亏,而曾莫能济。国赉方下,遂用为偿。引注分流,崇朝而竭。揆之本怀,便成乖负。吾今垂尽,不复可追。所望汝曹,自安菲约,勤苦积累,务达此算。终继吾愿,公之乡邦,助兴学校,广教化之事,明吾之不有斯赉也。
吾终之后,敛用野服,勿称故官,毋赴于在位,毋受赙赠。在位者苟以追饰之礼见加,勿受也。丧事惟质,务同齐民,毋令逾侈,以彰吾之不德。吾生无过人之行,欲劳身以利物而未能也。独不肯苟徇众人之好恶,虽遭时屡迁,守之不改。人以为固,则有之矣,然与其流也宁固,汝曹其念之。吾虽不德,庶遵慈父之训,不贻后人之羞。
呜呼!性无有不善,成德实难。毋亏其所受,其必由学,汝曹识之,吾其寡恨矣夫。岁在丙辰六月下浣,述于病榻。
外舅蛰先先生示疾,浮敬造问。先生命之曰:“吾所患寖深,欲为 书诫佶等,汝为秉笔,毋讳。”浮谨对曰:“舅疾幸少间,何遽及此?愿自安养,勿劳神虑。”先生笑曰:“汝何不达邪?今吾手不能书,犹可宣之于口,虑旦暮苍卒,或不及申其怀抱之言。且吾即无恙,豫制之何害?”浮唯唯不敢违。先生因从容自述,顾谓浮记之以进。于其词意未达者,复诏之更定,曰:“可矣。吾意明白不谬,尔为跋之,使后有征。” 浮因记其实如此。丙辰六月晦日,婿马浮谨识。
陆辅平 无病
一 一九一六年十二月
曩承以盛君先德碑文见属,逾年而不能报。久遏盛君仁孝之思,并负先生申喻之笃。实病不文,又不敢以率应。属稿累易,仍惧未当。顷乃复竭鄙思,略加刊定。终嫌拙笔未能润色。然考之行状亦既熟,复不敢有遗善,词虽简朴,庶几无苟。别纸录上,请寄盛君览之。如有未惬,不妨抉示,因而改之,期于尽慎。若不可用,宜别求能文者更撰之,并乞恕其濡缓之愆。古者镌石表德,或出子孙追慕,或因故旧叹述,皆不书撰文人名,所以昭其质实,示不欺也。唐以后文人乃以为人作碑传、操人伦之柄,汰然自任,轻重在手,诽誉出心。世亦徒贵其文,不复考其事实。乃若一有佳文,便足传世。不知论德之事,不可以一人之言为信。君子之泽自足垂后,岂假词笔之丽,然后见称。德之隆降,存乎其人,撰文者不过据实而书之,不能有所增损也。盛君仁孝,志彰先德,不求之当世名高之人,乃猥以属之鄙陋,或以其言为不诬。若必以书名为重,则世之耆硕多矣,浮固非其任也。盛君既名族儒雅,详所撰次先德治行,诚哉可钦。又重以足下之命,故秉笔之役所不能辞,而书名之典则不敢附。亦犹行古之道也。此意并希达之盛君。原状及其先德手稿一卷,谨以奉缴,不宣。
二 一九二〇年
伏闻仁室仙游,俗情嗟悼。然以先生高世之德,夫人林下之致,芝兰玉树,绕膝能欢。楼阁华池,举念即现。是盖如入三昧,不隔毫端。固当斥宗炳之已陋,卑庄生为未达。奚俟申譬,然后遣怀?既未能修驰唁之敬,恶其近野。辄奉诗一篇,聊申慰问。虽无当于礼,庶犹不失西来之恉耳。雪寒,惟珍重,不悉。
附 诗
长者家风比律谐,况闻法喜助清斋。团圞久共无生话,安养先齐不退阶。
三界定知非去住,同心何处有张乖。遮提一语留般若,庄缶莱耕岂足怀。
三
比日奉教,庆快良深,所愧钻研不力,虽知所示之切,未能窥其堂奥耳。友人子彭去疾患若瘢疹,恐系风热在表,校医投以西药未效。今遣诣前乞诊,愿赐以方剂。医王门下,病者轃凑,想不咎其渎也。浮再拜。无病先生左右。廿二日。
蔡元培孑民 鹤卿
一九一七年一月十七日
承欲以浮备讲太学,窃揽手书申喻之笃,良不敢以虚词逊谢。其所以不至者,盖为平日所学,颇与时贤异撰。今学官所立,昭在令甲。师儒之守,当务适时,不贵遗世之德、虚玄之辩。若浮者,固不宜取焉。甚愧不能徇教,孤远伫之勤。幸值自由之世,人皆获求其志。委巷穷居,或免刑僇。亦将罄其愚虑,幽赞微言,稽之群伦,敬俟来哲。研悦方始,统类犹乏,以云博喻,实病未能。若使敷席而讲,则不及终篇而诟诤至矣。谢无量淹贯众学,理无不融,浮不能及。先生若为诸生择师,此其人也。化民成俗,固将望诸师友;穷理尽性,亦当敕之在躬。道并行而不悖,以先生之弘达,傥不疾其固邪?方春时育,惟慎徽令典,多士向风,克隆肇新之化。不具。浮再拜。丙辰十二月二十四日。
沈上道
一九一七年一月二十九日
去秋累辱惠问,并见示与刘子通论学书。经时不报,固由惰慢之失,亦以来书辨章诸教,其义甚博,非固陋所敢议,故惭而不能答也。子通原书,亦蒙见寄,不能不服其志愿之弘,然至今无以答之。窃谓学以穷理尽性为归,务在反躬自得,然后前圣立教之旨可以默契,不必以喻人为急,尤不可以相绌为高。子通勇于化物而机感未至,足下贵于明道而执碍随生。是皆未免于贤智之过。《易传》曰:“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天下何思何虑?今且当从容玩索,尽求仁之方,未可遽饰成德之言,坐致诤论,于人己皆似无所益也。夙荷谬信,故僭妄及之。子通近在何处?若与通问,亦幸为浮道其阙怀。无量去年频返芜湖,想必见之。其论学详而有条,融而无滞,士友之间莫之能先也。承欲得浮书补壁,谨为书《太极图说》《西铭》各一通以奉。方春,惟德门多祜,辉光日新,不远及。丁巳人日。
马叙伦夷初
一 一九一一年
家居泊然废人事。开岁,猥荷先辱,亦迟而不答,阔略甚矣。承雅集孤山,招预清宴,所至欣愿。会是日当渡江看叔父,不获往从。负此胜游,更虚延伫,深歉于怀。盛柬例返,少迟诣谢,尚乞捡谅为幸。方春,惟道履休和,不宣。
二 一九一七年一月二十日
向承见语,欲使浮为诸郎傅,诚愧不敏,未敢奉教。顷见逊之,谓足下将以明日见招,闻之滋惑。浮既谬荷爱重,曷敢有隐?良以蒙正之始,世俗重之,须求名德著闻足为后生矜式者,浮固不足以当斯选。矧诸郎尚幼,唯俞之教,端之于免怀饮食之让,谨之于即席,犹不必有傅也。朝夕请肄,疑若有先时之过。古者易子而教,若浮幸不为友朋所弃,至于耆艾之年,学行粗立,尔时诸郎方少,或以足下之命而来学,浮苟有可告,亦当当仁不让,然非所论于今日也。故愿足下罢之。北发尚需,更迟言晤,不悉。
三 一九一七年一月二十日
既荷报书,复承先简。愚妄之论,非谬为撝谦,实以内省所学,不足以为童蒙轨范。矧诸郎岐疑,孩提之教,禀之于贤父,画爻陈俎,不藉师资。故谓讲习亲师,可以俟诸异日。今再辱来命,浮忝为父执,亦有奉手之义,明日当自至,请勿以傅礼见,可也。迟面,不具。
四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久谢人徒,遂成疏逖。迩者陈君百年以讲学见招,亦既电辞。未蒙省察,乃劳手书申譬,殊愧无以堪任。夫学有诸己,岂不欲转喻诸人?然义在应机,亦非一概。故道逢尹喜,始出五千;退老西河,乃传六艺。感然后应,信然后从。是知教化所由兴,不必尽在明堂辟雍也。今儒术方见绌于时,玄言亦非世所亟。乃欲与之扬邹鲁之风,析夷夏之致。面规改错,则教不由诚;称性而谈,则闻者恐卧。以是犹疑,未敢遽应。虽荷敦勉之切,虑难仰称所期。与其不能解蔽于一时,吾宁俟悬解于千载耳。希为善谢陈君,别求浚哲,无以师儒责之固陋。不宣。己巳九月廿三日。
曹赤霞子起
一 一九一七年二月八日
来教推论天地始终之数,极于万物各有定命,其旨深博,诚有非鄙陋所能卒窥者。浮愚,以为命者盖圣人所罕言。凡经籍中“命”字,有纯以理言者,有但以气数言者,有兼理与气数合言者,其分齐良不易析。邵子曰:“主宰者理,对待者数,流行者气。”命之义盖包是三者,偏言之则不备。
来教以《诗》“有物有则”当今科学所谓公例,意亦甚善。此诗下句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似纯以理言。 当仍是以理为主而气、数在其中。然窃窥贤者耽玩所存,每流于气、数之着,而稍略于义理之微。循是以说,恐后之学者不明其用心,遂将执气、数为理。乃悟孔子罕言之旨意或在是。
窃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所言命者,乾道变化以后之事。惟形于变,乃有气、数之可言;当其未形,理固常在;及其既变,理亦不息。今谓气、数之有定者,乃正其变化之率耳。以是而语其变则可,以是而语其不变似尚非极至之论也。愚妄之见,未知贤者以为何如?
彭君所为《易象稽年》一书,亦是一时兴到之作,不可为典要。浮特谓此亦纬候之遗耳。邵子之书体大,彭君之书道小,二者固不可同年而语。彭君亦自谓此书无当于经,以足下故好毖纬,聊举以相告。浮亲见其着此书,未尝具草。立例推算,随即笔之,不过旬日而毕。其人之敏,诚有不可及者。 今以其书奉寄左右,亦直一览。此君所长不在此,其人天性好《易》,初无多书,而致思发义迥不犹人。五年前,浮见而异之。寻以兵乱别去,流离穷困,无暇读书。去冬始复来此,其困弥甚而所见转进于前。时人无好之者,虽与素识亦不知重也。浮虽未能学《易》,闻其说消息与爻之情,盖时有自得之义,实由玩索先天圆图而来。持以通之卦爻诸辞,无复滞碍,疑亦或有可补先儒之阙者,意颇善之。彭君言其治《易》有“八要”:一曰材;二曰位;三曰德;四曰时;五曰情;(《传》曰:“变动以利言,吉凶以情迁。是故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即情之谓也。)六曰象;七曰变;八曰消息。 又观其不以饥渴害志而著书不辍,亦时人之所难。善《易》者既未得遇,士友之间亦鲜有论及此者,故以告足下。意或乐见其人,可引与讲论,因而辅成其学,然亦初无期必之心。盖虽相见,持论亦恐不尽合也。彼旧尝注《易》未成而遭乱,今以前书所见为小,因复别撰。自今年正月起,日课一卦,今已得二十余卦,自云二月尽可以成书。其书但直径写出,未尝具草,故文词颇少修饰。今以其所注干、坤、屯、蒙四卦奉寄,治事之暇,试一览之。如有可与商订之处,可别纸书示。此彭君之所甚望。彼固持此就商于浮,浮不足以知其得失,愧无以助之也。览后望仍挂号寄还。逆计足下若以春深来杭,当可睹其全书矣。此君自信于经义能有所明,颇欲以其书印行于世。浮无资力,不能为之助。彼有致浮书一通,即言此事,今亦以附览。凡人自信所学则恐其遂湮,此亦人之情也。足下若以其书为尚可观,亦能言之于士友间,容有好事者乐为印行,亦君子成人之美也。以夙相爱厚,无所不言,故遂及之。此亦泛爱之事,不可期必,待缘而成者也。
慧和尚草庵尚未得其地。今所营者,特就故寺中禅房略为葺治,所费无多。无量寄资,用之尚未及半,故不需多赀也。昔郗嘉宾为支道林买山营立馆宇,当世美之。今足下所处,未能如郗生之丰而有其愿。此其用心之厚,非郗生好名者所能及也。左文尚无来讯,俟其至,当驰书相告。无量近亦与通信否?近看得《通书》《正蒙》皆宗《易》与《中庸》而作,《西铭》宗《孝经》而作,此儒家宗经论中之大者。《易》《中庸》为圆教,《孝经》亦为圆教。俟足下之至,当略举其说以就正也。余不远及,时盼教示。浮顿首。丁巳正月十七。
二 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六日
惠片与无量答书同时俱至。无量云,将有芜湖之行,未及赴教。今足下复有书往要,冀或尚可迂道一诣。意其得尊书,或更有以见谕,故将俟之。盖浮初意本欲先至沪上,要与俱前也。别来两年,荒失滋大。辱蒙警策,其敢后期?逆计相见近在数日之间,想不更责其濡缓。感足下犹齿之于故友之列,不以其言不善而遂摈之,并荷悬榻之谊,殷勤良厚,此去固当留止二三日,敬承箴诲。惟黄先生处尚不敢造次请见,鄙贱之名不足以闻于师门。将俟见足下而退,修诚洁志然后敢请。前书谓日侍先生,不离左右,不省亦有燕居之暇,从容以展故旧之私否?晤对有日,恐劳惠伫,辄更布达。临楮不胜神驰。丁巳四月六日。
三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八日
前以六月祖暑,泛舟富春,羁泊钓台,兼旬忘返。积书未答,乃耽游衍。求道不力,何说之辞。足下讲习师门,所闻弥进。向乃称其权说,玆已择乎中庸。固资善诱之功,益见为仁之切。惟来书简要,引而不发。既莫接于微言,实有惭于思绎。虽欲从之,将何由乎?无量亦久无书至,及秋相造,浮乃未审其期。如使河内之聚,命驾有时,则圯上之谈,执鞭敢后?特恐智相之身,端由业感,法薰之被,犹愧当机耳。仍迟惠教,不悉。丁巳七月十一日。
四 一九一七年十月八日
浮平居不戒慎,伤于暑湿,秋来卧病经月,今始差起,尚不堪行旅。虚辱见招,乃未能赴,滋以为歉。无量久无书至,或云为北京大学聘主讲席,未知然否。承所得益深,不见鄙弃,欲面相告语,甚厚甚厚!浮虽慕朝闻之美,但愧力不能问,又恐未之能行,故守其旧闻,犹恨不足以发,惟日兢兢求免于过咎而已。窃谓文王圣人,望道如未见;颜氏殆庶,致喟于末由,穷理尽性若是之难言也。愚智异量,故亦存乎其人。若夫凝道安仁,则亦行其所无事。每见当仁之勇,自任之重,辄愧鄙浅所难逮及,故闻命震惊,若仰云汉。以浮所闻,《中庸》之教,人皆得与。单传密付之说,孔孟无之。足下诚见爱厚,欲进之于道,可以宣之口义者,曷为不可见之笔札?来书简略,盖欲俟之面论。浮既羸顿,未能即前。若蒙以书示其概要,使得凭以思绎,固所愿耳。追惟交旧,故僭妄及此,不一一。丁巳八月廿三日。
五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二日
比以人事频至富春,每一往复,恒历月涉旬,故久不致问。顷还杭州,读今月四日惠书,书至已逾旬日,始得见之,非敢稽于答也。来书诱进甚殷,勤恳之意溢于行墨,浮何幸得闻是言!乃复欿然自引,谓前者示教,有近于夸,益浮之惑。此实未然。足下尊信师说,以道自任。浮既钦其勇,又服其诚。但以言绝筌蹄,智穷思绎,故于来书称述之恉有所未喻耳,曷尝拟君子于骄吝,析大道为支离哉。若夫亲师取友,固其益无方,穷理尽性,亦为仁由己。成己成物,本非二事,闻知见知,其至则一。详来书,似乎圣贤之道,必假外求;经籍之文,无资淑艾。此浮所以仰重仞而咨嗟,望中衢而却步者也。至若宪老乞言,其敢忘于古训?朋友讲习,尤中心之所愿。人事间之,予行久沮,乖负夙期,深滋歉仄。亦思相从朝夕,冀遂请益之私。玆复乡闾小警,戈甲竟道,不可以行。傥衡泌无虞,庶几卒岁,比及初春,会当相即。达人齐千载于旦暮,通万里于接席。然则言晤虽远,不碍神交。但惧昏惰自安,所望时加警策。辅仁不倦,是贤者弘道之怀;服膺勿失,亦愚心求勉之志。书不宣意,更迟来诲。丁巳十月十八日。
六 一九一八年二月六日
仲冬旬日之聚,数年以来未有此乐。别后得书,谓将挈眷还青阳,故未致问。及奉苏州来教,乃知归尚需时。比日春还,想和神养气,为道益晬,曷胜怀仰。开岁过沪,能偕无量更践重来之约,尤所旦夕忻望者也。刘君仁航先有书至,约于腊月二十左右来杭取经,即时具答,已整齐卷帙,敬俟辇取,而至今未来。或者行化正忙,尚未暇及耳。法轮和尚记忆宿命之说,系闻之李君叔同。前曾亲往叩之,但云故乡历历,恍若有省,亦不肯明言。浮以此事盖不必深问,亦遂置之。刘君仁以为己任,可谓能发大心。若以佛法言之,一切有为功德虽不可坏,当知自性不生,亦不可取我人众生等相。若生心取境,便成有漏。自儒者言之,则虽圣神功化之极,不过日用常行之理。故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老子曰:“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今刘君盖欲多所施设,而词气之间不免抑扬少过。其来书附览。如曰“不见有发大悲心者”,及“权摄方便化生之位”、“奋发弘法护国大任”等语,似不能无病。 疑若于实际理地微有未莹。虽然,得见善人者斯可矣。若刘君者,岂不诚善人哉。吾诚爱之重之。今此所云,亦犹向日与吾子共论“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不住于相”之意,绝非有所不足于刘君也。
前者来教,有伊尹、柳下惠、伯夷三子之比,读之深觉悚然不安。此虽前言之戏,然言固不可若是其易。君子之心,无时不敬。愿共相警惕,讱而后发,不以其细而忽之,斯亦切偲之道也。因暇更望箴诲,不悉。丁巳十二月二十五日。
七 一九一八年二月二十二日
昨以彭逊之剃染于虎跑寺,因往视之,三日而后返。读初八日来讯,约以既望俱会于沪,其何敢后?惟往岁曾请一游永福,缘阙未果。吾子固有重来之约,无量亦有偕至之言。方春熙和,云物变丽,山梅始华,岩篠舒翠。若得集于是间,似较胜于沪上。盖车马谊咽,惟尘冥冥,不如林壑幽寂,可以助发玄致。吾子与无量远迩一观,傥不谓近慢,惠然肯来,何幸如之。刘君灵华前者见枉,相语甚洽,《藏经》即以付之。其人强毅果锐,可与立事,难与入微;可与进趋,难与谦下:岂庄生所谓才士邪?临书翘跂,敬迟还答,不具。戊午正月十二日。
八 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来问乃是以轮回心生轮回见,疑寂灭为断无,执缘起为实有,双堕外道断常二过。请熟读《圆觉》,当有省发处,则所疑自释矣。尊兄薰习大乘教义在吾之先,又常亲近善知识,何意尚有此疑?不可被人换却眼睛,闻之良为愍叹。
万物一体,本肇公之说。然肇公则是,兄则不是。盖兄祇认得识神边事。兄所说之唯心,正是幻垢,何可认贼为子?前来数书犹是泛泛寻求之说,难讨入处。今捉得吾兄的实病根,正要顶门一劄。望急急救取自己,不是等闲。清净心中都无如许生死苦乐、人我众生等见,非公境界。如公所谓生死是幻,苦乐本空,只是硬差排,不曾相应。命根不断,人我未空,心意识炽然,如何便能离一切受?且道现前苦乐还空得也无?现前实是见有生死,不过强说是幻,不可便道已是悟也。实是太远在。望猛着精采,勿可便休,非是细事。
向来叨辱交厚,且曾蒙贻以教典,浮常因此得缘薰之力。不敢以今日兄在海陵门下,与吾所学不同,坐视良友堕坑落堑。故言之不觉剀切,亦所以仰酬昔日之高谊也。前寄二诗,想已得达。今复奉一篇,具答来问之意,勿作世间文字会。言多去道转远,若缘务稍闲,幸默自体究。大乘经论、古德机语,时时玩复,冷灰当有爆时。切勿建立知见,更增系缚,到头祇成自谩也。此语乃是真实相为。夙信兄笃挚,能受直言,故敢倾吐愚诚,无少回隐,幸垂察焉。诗录后。戊午三月望日。
九 一九二〇年四月二十五日
累承惠问,经时不报。固由惰废,致斯旷阙;亦以来论深旨,难为酬对。故令韬翰结舌,遂忘日月之久。夫惟亡受而后能尽惑,尽惑而后能证智。智证非言思之境,惑尽空执取之相。故圣谛应于旋湛,凡情蔽于有立。若谓至道可以形名得,法性可以数量知,斯愚心所未喻也。今滔滔之议,张皇筹度,如泥入胶。此皆遍计所摄,用惑为本,不谓仁者而亦示同斯过。“道在迩而求诸远”,此言或是正为今设耳。每憾所怀不获宣究,冀以微言相感,聊复寄之咏歌。词虽陋拙,略尽鄙蕴,聊闻举似,亦可解颐。比及豁然,直须哕弃,将安用此碗鸣声邪?无量居沪,优游如昔。左文期以初夏至杭,近亦深慕圆宗,不存封畛。玄言之契,玆实罕觏。言念吾子,维以永叹。缘会不常,合并难必,云如之何。庚申三月七日。
一〇 一九二一年三月十七日
屡辱来书,久而未报。实缘高问难酬,故令愚资杜口。亦且欲以嘿然为答,徐俟仁者自得之耳。然竟废笔札,诚恐有负虚衷。今不辞话堕,聊复葛藤一上。
此事决定在己,不从人得。古来达者应机垂示,早已太煞分明。祇为情识未亡,被他舌头瞒过。寻常拾得一言半句,蕴在八识田中,逢人拈出,将谓为得。不知总是上他闲机境,学他闲说话,出一窠窟,入一窠窟,忽遇明眼人前,直是丝毫用不着也。今不与兄说禅说道,且举儒门旧话。昔陈贵一问伊川曰:据某甲所见,盈天地皆我之性,更不复知我身之为我。伊川笑曰:他人食饱,公无馁乎?兄前来诸书所说许多道理,莫出得贵一此言否?且道贵一之言为是为不是?若不是,何处不与教理相合?若是,伊川何故笑之?可知兄之悟处,急须拈过始得。夫说证说悟,皆是分外之言。若据本分,元自不迷,何待于悟?一切现成,谁则非证?情存有悟,转以增迷。更若问他取证,彼此递相钝置,总属人我见收,了无交涉。然本分事须是还他本分人始得,不成作得一个性躁汉便休。卤莽承当,全无理会。教家唤作执性废修,依旧打入鬼窟里去也。若要理会,且须理会自己,莫要管他别人。曹子起祇是一个曹子起,更无第二人。今置却自身不问,更向他人觅一子起,将从何处讨也?
浮虽不曾证悟,却稍识好恶,不可脱空杜撰,妄将实法茶糊系缚人,自取罪过,孤负良友。若教浮说,即此便已尽情说了。更若添得些子,便不是也。但有一事不可不尽规。兄旧时尝喜留意谶纬、术数、仙道、神通一切杂学,此皆妄想安立。丝毫余习留滞胸中,终成过患。务令廓然荡尽,始有相应分,却依古人本分拈提着实体究。肇公云:“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此言决不相赚也。辛酉二月八日。
一一 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四日
夏秋以来,累次奉书,旷未一答,简忽无所逃咎。然亦以书不尽意,故弥觉其言也讱。言之不惬,徒成戏论,遂不期而安于默耳。
世人所以胶胶扰扰虚受一切身心大苦者,皆由随顺习气,不识自性。若不将根本抉出,只在习气上转换,终是出一窠窟,入一窠窟,头出头没,无有了期,只是在虚妄里翻筋斗。近时谈哲学、谈社会经济,各派议论皆堕此弊。以其所依者习,习即是妄,所谓“不诚无物”也。直饶伊掀天动地,一毫价值也无。如幻师以巾为兔,如弄猢狲伎俩,不久即消失,无足深忧。
人之好战、好利、好为人上,决非其性然也,习为之也。今欲救此失而又别造一种习求以胜之,此以水济水,以火益火,焉能胜之?古圣教人只教伊识取自性,自能断习。性乃同然的,脱体现成,无可增损。习是互异的,展转增上,遂有多端。若见性时,自然廓落。今所忧者,如“国家”、“社会”诸名相,皆依妄想安立,本无自性。业幻所作,报缘不同,此皆一时现象,犹如梦事。若论性体,无始无终,自空劫以前,尽未来际,何曾动得一丝毫?
兄前书斥黄老而贵墨氏,弟意殊不谓然。老氏见性,然只具一只眼;墨氏未见性在。故老、墨不可同日而语。墨子种种主义,庄子“绳墨自矫”一言判尽。既意存于矫,即安排造作,全是习气增上。故谓之才士则可,非闻道者也。孟子辟之最力。以孟子见性,实有把柄,故尽法不管无民,墨子直不能有转身吐气之余地。兄以比之苏俄,又为失伦。墨子虽劣,其言犹出于礼,但以不知礼乐之本而失之。若马格[克]斯[思]、列宁之伦,只知唯物史观之经济说,盛言阶级斗争。持较墨子之兼爱、尚同、非攻诸义,其浅陋何啻霄壤!略有近似者,彼亦欲矫世之弊而已。然其力攻资本主义之非,则亦可取,在今日不失为豪杰之士,未可遽跻于墨子也。若黄老之道,惟汉初用之,后世何尝识此意?若以畏事废务者当之,何得有如许黄老?范宁骂王、何,裴頠作《崇有论》,皆失之诬。兄前书所论亦类此,更容面究。 兄平怀观之,或不以弟言为谬。
社会无定型,只是循业发现。业幻至赜,故人事亦至纷。凡言改造社会,救国救人,皆是习气语。社会何尝由汝改造?人须自救,何能救国?佛言:一切众生吾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实不见有一众生得灭度者。赖有后语,若无“不见众生”句,直须吃棒。“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亦是为子贡说第二门头语。“可谓仁之方也已”,未即是仁。 仁者成己而已矣。成己而成物在其中。说成物是显智用,早是入泥入水了也。了境唯心,斯不逐于境;会物为己,斯不累于物。什公云:“玄道不可以设功得,圣智不可以有心知,真谛不可以存我会,至功不可以营事为。”真了义之言也。
十力好谈东西文化之异点,弟随顺其言,谓若克实而谈,有东有西,即非文化。圣凡犹不许立,更说甚东甚西?今且就第二门头说,圣凡心行差别,只是一由性、一由习而已。东土大哲之言,皆从性分流出。若欧洲哲学,不论古近,悉因习气安排,故无一字道着。《世说新语》云:南人见处如牖中窥日,北人见处如显处望月。《北史•儒林传序》云:“南人简要,得其菁华;北学榛芜,穷其枝叶。”昔之所谓南北,颇似今之所谓东西。此虽戏论,颇可解颐,聊因及之,以发一笑。
又九月间有孙叔仁作诗来索和,偶因一时之感和得二诗。托物起兴,稍有理趣。一言人智未遽胜于虫伦,是绝端非战论。一言忧喜强弱悉皆平等。国家主义至此便消。 别纸写去,客中岑寂,聊可一览。此书之言,非兄不发,亦不必出以示人也。十力因时事愤慨太过,弟诵旧句“兰艾风前活,鱼龙定后空”一联,欲以解之,未能平其意气也。 庚午十二月六日。
一二 一九三六年八月四日
来教所设三问,故是为实施权。然谷响泉声,不妨递相酬答,未必箭锋相拄,函盖相合耳。今依次奉答如下,却望勘辨。临颖自笑,大似秀才对策也。
答第一问。儒佛老庄,等是闲名;生灭真常,俱为赘说。达本则一性无亏,语用则千差竞起。随处作主,岂假安排?遇缘即宗,不妨施设。若乃得之象外,自然应乎寰中。故见立则矫乱纷陈,法空则异同俱泯矣。且置儒佛老庄,问如何是曹居士?
答第二问。死生一理,梦觉一如。真则俱真,幻则俱幻。当生即灭,乃显真常。无去无来,以明性住。轮回即自心之流转,鬼神乃二气之屈申。计妄计虚,同为有取;能见所见,皆由识变。心外无法,此复何疑!且勿拨无鬼神问,即今生人在甚么处?
答第三问。命以理言,数由心造。知命乃尽性之异词,悬记特谶纬之余习,此不可同年而语也。原始要终,故不昧因果;见微知著,故遂知来物。此皆据理,不关住数。“先天而天弗违”,不言定业难回;“后天而奉天时”,亦谓居易俟命。平等本际,何有超人之称?处顺安时,不闻造命之说。若夫自作之孽,各在当人;异熟之果,不由他力。众生心行差别无边,圣人亦不奈他何。忽若三世十方一齐坐断,更唤甚么作定命?
右特就来旨奉酬,不敢分外枝蔓,所谓“问在答处,答在问处”也。谓之真谛可,谓之戏论亦可,一任后人会取。若在尊兄分上,安用如许闲络索耶?时热珍重,不宣。八月四日。
一三 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二日
来教自答三问,真是掀倒禅床,卷却坐席,痛快之至!弟前所拟议,只是秀才伎俩。文字虽做得好,争奈不中程式;又似挑柴汉子说中书门下事也。虽然如此,不妨葛藤一上。
近时有所谓行为学者,将从前心理学全部推翻,说人生本无感情、理智、意志、思想,种种观念名词,一扫而空。所余知觉运动,只是神经受外界刺激而起之一种筋肉反应。因此而起一切行为,如渴则饮水、饥则取食之类。骤听之亦似有理。但依彼说,不特儒佛老庄,及何等语言施设,都是乾矢橛,彼之为是说者,亦是一种筋肉反应。以后无论产生何种学说,亦是一种筋肉反应而已。其徒动色相矜,俨然说教态度,岂非绝大笑话!此其为说与兄所主张虽是天地悬隔,粗妙不同,而一切不由自主则一也。
主宰是理,流行是气。“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正是理常行乎气中。作得主宰,方为尽性至命。主人翁常惺惺着,岂可无自由分?不谓兄之结论乃堕此失也。“但见棚头弄傀儡,抽牵全藉裹头人。”“裹头人”乃喻识心。息机归寂然,诸幻成无性。言“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佛说此生灭心名为妄心,忽然捉住“里头人”,则知此乃是贼而非主。捉贼者乃可与以“主”名。无论是贼是主,决不干傀儡事,以傀儡乃真无自由分。里头人会抽牵,亦似有自由分。觑破此人黑布帷子,忽然罢弄,戏即收场,此人更无立处,即失却自由矣。
今来教谓汤武不得不王,桀纣不得不亡,本人无丝毫自由分。自混沌初开至地球末日,皆生机鼓荡,不容自已。是以汤武、桀纣俱为傀儡,而裹头人则生机之鼓荡是也。亦即所谓命数是也。无乃不可乎?从来法喻难齐未有如是者,此弟所不能解也。据弟所见,生机鼓荡是命,是自然之道,是主而非贼。裹头人抽牵伎俩是识,是造作诸业力,是贼而非主。弟实不善会兄意,于兄第三答,不能无疑,其故如此。
伊耆氏之谣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草木归其泽。”大鉴谓“叶落归根”,横渠谓“形溃反原”,此与兄所举“沤生沤灭还归水”正是一理,此自无疑。然与兄第三答参看,所谓生机鼓荡不容自已者,是水而非沤,里头人正是沤,不可唤他作水。既假立文字言诠,亦须还他分晓。沤是缘生法,不由自主;水是大化生机,命之本原,不可与沤同论。王与不王是沤,汤武所以为汤武者是水。孟子所谓“汤武反之”。 虽不王,不失为汤武。喻如水,无沤总是水,大海水量不以沤之有无为增减。桀纣虽不亡,亦只是沤,以其失道,不可唤作水,喻如一沤,不能穷尽溟渤。人之有私己心者,不能浑然与物同体,皆失其所以为水,但守一沤耳。弟所不能与兄同者,只是不可将弄傀儡之裹头人喻命,亦即是不可目一沤为全海水耳。言多去道转远,因夜热不能入睡,信笔写此,枝蔓上更添枝蔓。岂惟语拙,实是向来泥著文字,故不能得兄言外之旨耳。更望勘辨,不宣。八月十二日。
一四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日
累奉来教,快若面论。但弟愚,仍有未能涣然者。明知浩浩商量,葛藤无已,未免迭相钝置。然弗明弗措,亦是朋友讲习之道,不妨示有言说。兄虽弗肯,未至掩耳,则弟且未须杜口也。今复略申所疑如下,更望教答。
一、来示谓学当以二氏为体,儒家为用,似谓二氏有体而无用,儒家有用而无体。体用打成两橛,此弟所最不能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是这个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亦只是这个与物为体,故不可遗。常在日用中,故不可离。今曰佛老仁智而儒家中庸,是离仁智而别有中庸也。且仁智、中庸皆该体用而言,今曰仁智得其体,中庸得其用。是有无用之体、无体之用也,可乎?
一、来教谓万事皆前定,由因果律所支配,绝非偶然。又曰,天地万物本来平等,岂有主之者哉,亦自生自灭,自力自主而已。既曰前定,则因果律失其权,孰为定之,谁为之前?若谓因即前,“如是因,如是果”谓之定律,何以又言自生自灭,自力自主?自者,异他之称。今曰因即历史,缘即环境,此定律者既以历史为因,环境为缘,皆他而非自也。然则自生自灭,自力自主之义,又何以成?佛氏说诸法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是故说缘生。缘生之法,无有自性,故说是空。与兄前定之说正是觌体相反。而兄自言所学以佛为体,此弟所最不能喻也。王辅嗣言“《易》以感为体”,程子善之,因谓天下只是一个感应,有感必有应,所应复为感,其感又有应,如是则无穷。此与佛说根本不同。佛说因缘是幻法,此说感应是实理也。感应是直指心源,今所谓因果律,特粗明事相。而兄乃谓儒家所短在不能抉示宇宙真理真相。弟愚,诚不知其何说也。此非与二氏校短长,尤绝非与兄争得失,理实如此,不得放过。望兄更详思之,立言不可如是其易也。
一、来教谓所持定命之说,从历史环境人情事变观察而得,实为真理。又举明亡之局为例证。弟按兄所言者,势也。势者,犹今俗言动向。势则不无因,势成而谓之命定、谓之真理,则不可。此义颇费分疏,然亦可略言之。世间成败废兴存亡之迹,皆有其本。本者心也,迹者事也。孟子曰,生于其心,见于其事。本是隐微,迹则形着。司马迁述董生言,春秋之世,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 其本已。《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其所由来者渐矣。”此皆原其失理之本,非仅观其祸乱之迹也。 惟存于心之隐微者理有得失,斯见于事之形著者势有安危。故理常在势先,不可以势为理也。得于理者谓之正命,失于理者谓之非正命。命常与理俱,不可以势为命也。老言祸福倚伏是明势,《易》言吉凶得失是显理。理得为吉,理失为凶。 势有消长,更迭相胜,故无常;理无变异,动贞夫一,故不易。老氏以自然为命,释氏以业报为命,皆主遭命而言,未及正命。然固未尝以势为命也,亦未尝以势为理也。《易•文言》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进退存亡是势,不失其正是理。知此而不忧,是知命。此孔子之旨异于二氏,较然明白。列子以力不胜命归之自然,亦谓命为不可知之数。列子曰:“不知所以然而然者,命也,孰能知其故?既谓之命,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此亦指遭命耳。 今兄以势为命,而又云自生自灭,自力自主。既曰定命,为可知邪,为不可知邪?既曰自生自灭,自力自主,则孰为定之?将定之亦由自矣。自主为是,则定命为非;定命为是,则自主为非。二义相违,弟实迷乱不能喻兄之旨。兄所言自校列子为广,列主别业,兄主共业也。 所能寻绎者,知兄所言是势而以真理与定命当之。窃谓此义殊欠分晰。今更设喻以明之。譬之舟师御人之为术,其操之有度、行之有节者,理也。驶转决骤、进退疾徐,或安焉,或危焉者,势也。操术有慎有不慎,术既慎矣,然而犹不免于倾覆者,命也。其不慎而自即于危者,非命也。夫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乃可谓命也。孟子此言与列子“何有制之者”同义。但列子主自然,孟子则言正命,此儒道不同处。 今夫势,谁为为之,孰使致之,固有尸其责者存焉,而委之于命,不可也。故舟车者器也,操之者人也。安危之势,倾覆之途,川陆不能专其夷险,舟车不能载其祸福,亦在人而已矣。天下亦器也,开物成务、拨乱反正者,人也;死权殉利、残民以逞者,亦人也。治乱,迹也;其所从出,本也。率天下以正,理也;不能易其暴,势也;来教谓孔子无救于春秋之乱。 隐见行藏,时也;吉凶与民同患,命也。主理则一于道义而已矣。道虽有行有不行,皆正命也。任势则趋于功利而已矣。功业虽就,亦幸也,非正命也。由弟言之,说得太广了,今须简括作结论。 有正命而无定命,当循理而不贵势,方可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事有顺理而逆势者,亦有顺势而逆理者,于此必有所择。 此其所以与兄异撰也。
言不尽意。在兄或视为理障、文字障,然快便难逢,弟亦忍俊不禁,不免郎当太过,斥为戏论可也。秋凉深盼能惠然命驾,更领痛棒。世乱时危,老之将至,此日不可多得,兄能勿念之乎?临书神驰,不宣。八月二十日。
一五 一九三六年九月一日
向来每有饶舌,真成无风匝匝之波,总是闲言剩语。既承赐喝,便当休去。却呈短偈,以当礼赞,一笑置之可矣。
双林大士太恢奇,田服星冠着履綦。何似青阳曹佛子,一篇乡党示威仪。
无舌人教解语难,南泉鼓笛任相谩。只愁不见金鹅老,学海波涛未许干。
大用何妨异类行,更无一法可当情。时人枉自成颠倒,错认檐前雨滴声。
空劫消时流注断,法身安有去来今。要知报化非真佛,始信平常是道心。
又是一番话堕,未免太僧生,自领三十痛棒。九月一日。
二六
齐之事,《祭义》中言之最详。古人一其精诚,致思其亲,或未必读书。若读书,似当读《祭礼》等书,否则似非所以为齐也。愚意若此,未知当否。午后更当携书求教。浮顿首。赤霞尊兄。
一七
足下至性所发,忌日哀慕,至于泫然。僮仆相告,咸为动容。《记》曰:“先王制礼,弗敢过也。”贤者俯而拾之,亦望勉遵其节。窃览《朱子语类》,忌日有相慰之义,故复敢白其区区。浮顿首。赤霞尊兄足下。廿一夕。
彭俞 逊之 安忍 安仁
一 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日
昨荷见枉,闻教实多,坐忘夜寒,未能沽饮,良歉于怀。顷得手书,以《易注》不传为虑,读之喟然。消息之蕴,先儒之所未详,吾子奋于千载之下,独发其奥,天固以是任之贤者,岂复终听堙郁?方今经籍道熄,好之者鲜,此亦无伤。扬子云草《太玄》时,人莫之识,独桓君山叹为绝世未有。今吾子之书即未见重于世,浮虽不敏,犹欲窃比君山,当退就北面,亲受其义。自忘其陋,以为犹能知子。若乃刊行之事,虽于力则乏,而亦不敢忘。就令谋之士友未可期必,节衣缩食,犹当图之。不惟朋友之私其义应尔,亦冀以明圣人之道,用贻后之学者。推君子之用心,固亦以经义不明为惜,而非以为一身计也。至写副之资,或当易谋,否则敬为手写,亦堪自任,幸无过忧。君子身为《易》道所寄,用能成此不朽之作,浮方庆之无穷,而来书惜其一时未传,谓当相吊,此或吾子之戏言。孔言忘忧,颜称不改,困而不失其所亨,贤者体道安仁,又何怨焉?
元儒以黄楚望为最醇,其门人东山赵汸为撰行状曰:“先生慎重其学,未尝轻与人言,以为其人学不足以明圣人之心志,不以六经明晦为己任,虽与之言终日,无益也。或谓先生,幸经道已明于己,而又閟于人如此,岂无不传之惧乎?先生曰:‘圣经兴废,上关天运,子以为区区人力所致乎?’德化令楚望故居九江 王子翼请刊先生所为《六经补注》藏于家,非其人不授荐。经寇乱,书竟亡佚。汸谓先生宁使其学不传于后世,终不宜自枉以授诸人,故能以数十年之勤,尽究诸经于阙塞之余,而不能使圣人之心大明于天下。盖其道若是也,岂非天乎?”以今论之,楚望虽穷困,有人请刻其书,所遭似为胜矣,而卒犹不传。固知道之明于己者,可得而勉,其传于人者,不可得而必也。
浮区区愿足下但以明之者任之于己,而以传之者俟之于天,斯其可乎?恨无以相慰,故聊述斯言,以广贤者之意。蒙示《易注》稿本,诚愧荒惰。久留几案,犹未能尽心玩索,今谨先以首二册赍还,其中义指固已无所不悦,岂能有异?惟一、二处文字小有未安者,妄以私意签之。惟惧其无当,然重以申喻之笃,不容匿其鄙浅,其实无关体要也。其中说义尤精处,辄加圈识,当不斥其僭否? 余俟卒读,敬当躬致不尽之怀,迟之奉手,不悉。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丁巳正月廿九夕。
二 一九一七年二月三日
来示谓《姤》卦四、五两爻象词难晓。依先天圆图,《姤》息为大过,上九阳当消而不言凶。于尊注消息之义为不可通,因欲以《稽年》之说附之。浮愚,窃以为未可。义有未得,当从容致思,求之过急,必至强经就我。此前人说经所以不免有武断之过。今日所见为无当者,无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浮于尊注,诚期之以千载之业,故谓不可不慎。
此卦以虞仲翔义说之,似亦可通。远民之民,指初六甚明,不须更求异义。九五一爻,虞义谓巽木为杞,干圆称瓜。四变体巽,故以杞苞瓜。五欲使初、四易位,以阴含阳,己得乘之,故曰含章。初之四,体兑口,故称含。四陨之初,初上承五,故有陨自天。巽为命,欲初之四承己,故象词言“志不舍命”。按《彖传》,柔遇刚,指初二;刚遇中正,即指初、四易位。当姤之时,初、二相比,不正。五阳之中,惟九五之德宜为姤主。初、四易位,则遇得正矣。以爻之情与变言之,似有此义。未知贤者之意以为尚可采否?若以志为周公之志,疑稍枝曼矣。上九无咎,虞氏谓动而得正,其义未安。以阳当消言之,诚不能强为之说。如此之类,似暂可阙疑。若必遽傅以《稽年》之说,此书宜在纬候,不可与经相乱。 惧非说经之体,有失洁净精微之旨。
谬承下问,不敢以阿顺为美也。《易林》刻本,坊间不乏,求之甚易。独其取象之法,盖未见有专书明其义者,留为贤者他日致思之地,必有豁然之一日耳。率答不具。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二月三日亥初。
三 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八日
书来,知致思之苦,亦以见得解之乐。虞仲翔言消息本与先天之学不同。其说六爻,发挥旁通、升降上下,亦自有其义例,知足下固无取尔。《稽年》推孔子生当鼎初,此固当存之纬候。今以说爻词“得妾以其子”,谓象中有此义则可,若遂以叔梁纥、征在之事实之,窃所未安。《家语•本姓解》具载其事,今以检奉。求婚之文、合葬之礼,其非妾甚明。今乃被以妾号,闻者或致駴异。就令《家语》不足信,足下之言为不可易,然先圣之母,终不当轻议其名分也。《稽年》谨先奉还,《明义》四册尚未卒读,容当面奉,不宣。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二月初七日。
自“国人”至“蛊”,今日草草读一过,并以奉上。
四 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二日
见授《易注》,才读得《上经》粗毕。性既濡缓,益以怠忽,不能如贤者之精勤,承问甚愧。拟日读一卷,尚须五日乃能奉返。章潢明隆万间人 《周易象义》十卷,《四库》录在附存,其书传本盖鲜,旧刊恐不易觏。诚恨寡陋,未能为足下得之。今据折中所录者引之可矣。苦雨,未能言面为怅。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十九日。
五 一九一七年三月十六日
初晴,极思趋晤而未果。大注至今未能卒读,怠惰无以自解。《下经》才读至《夬》卦,今并《上经》二册先以赍还。自《临》卦以后,皆不复妄加圈识。以注义精审,草草读过,圈之不能尽,且恐未能得贤者之意,故敬俟足下自加,免致有遗义也。所签出处,仅文字之末小须商搉者,于大旨无关。至于消息之义,夫何间然?特愚浅疑其说。爱恶相攻之情,微似务于求尽,或未免小小失之黏实。圣人本隐以至显,意其或者于阴阳之慝,未欲如是显言之。朱子曰,“洁静精微”是不犯手,不惹着事说《易》。初未有物,圣人祇见得个自然底道理耳。因画出来,天下无穷无尽之事理都包罗得在内。程子亦言,若一爻做一事,则三百八十四爻,祇做得三百八十四事用也。朱子谓程子此说甚好,然其作《易传》,依旧是祇做得三百八十四事用,此见说《易》之难。愚意说六爻之恉,虽不得不托事以表之,言语宜以浑融为妙。若克定此为何人、此为何事,似不免稍沾滞也。高明以为何如?僭妄及此,甚觉皇悚,然固深服尊注之精。惟其推服之至,故不敢有隐耳。 草草代面,不具。浮顿首。逊之先生左右。二月廿三日。
六 一九一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向日往候,从者乃为酤饮,意良不安,客中更不须费此耳。《易注》精当,自足垂后。道之所寄,岂能终郁?庄生有言,“虽千岁遇之,犹旦暮也”。故谓刊行或姑以俟之异日,今谋先为油印。写工已托人募之,纸价亦已询得。欲遂购印机一具,排日写之。虽恨棉薄,惧未足办此,或犹可乞助于士友间,终当竭虑以图之。暇日见过,商定行款,便可先以《上经》付抄。全书叶数约得其大概,则纸价亦可计而知矣。沈君属题其先人画幅,率缀一绝,别纸奉去。又前有一老仆乞书,今亦为书数行,乞并付之,都不欲拂其欲耳。迟比面罄,不悉。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闰月四日。
七 一九一七年四月一日
曩夕之饮,有违濡首之诫,过不独在贤者,浮以碍于主人兴豪,不能止之以节,亦当负咎也。此虽细故,终累大德,后此各宜谨之。金叟处既寄诗自白,或可望其释然。浮昨亦有书为足下先容,深自引愆,俟其见答,然后往谢,不亦可乎?惟诗中推誉及浮,实不克当。后半仍作豪语,词虽洒落,未尽敛抑。诗不必工,事亦既往,此皆不足深病,特足下既负高明之资,遂若微有贤智之过,发义出言,或失则易。谓宜从涵养主敬上吃紧用力,无幸其所已至,而忽其所未闻。言常谨其有余,知常求其不足。务有之于己,不亟以喻人;务虚己以受众,无执一以疑万。然后日新可几,道德可弘也。高明柔克,幸不以言之卑迩而遗之。《记》曰:“其志殷以深,其气宽以柔,其色俭而不谄,其礼先人,其言后人,见其所不足,曰日益者也;如临人以色,高人以气,贤人以言,防其不足,伐其所能,曰日损者也。”敬肆之别,损益之效,由此可睹矣。故曰:醉之以酒,以观其恭,恭而无失,乃见其养。足下平日奉手耆艾,曷尝不尽礼?而一旦被酒,不能无失。虽曰酒之为害,疑若养之未纯。失在一时,其事则小;养在平日,其事则大。以明道之贤,犹复见猎而喜。此见心习所成,伏除难尽,君子恐惧,修省不容或间。窃谓后此亦宜稍远杯酌,亦敬慎威仪之道也。辱齿交游之末,愧无以相辅于仁,虽知其言之赘,亦不敢不尽其诚。足下或不以为牾邪?浮再拜。逊之先生足下。闰月十日。
八 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九日
昨归,适有故旧远来,不能不有一日之周旋,金叟处将不克诣。以明日往,不嫌其缓邪。渠已先施,吾辈良不可后。或足下先之,其亦可乎?面时并乞道及未能同诣之故。 否则,明日决行,不敢更后耳。惟择而行之。失约为歉。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闰月廿八日。
九 一九一七年四月二十七日
手教并诸书总至。誊写版已为购得一具,毛笔、钢笔二种均可用,已试印五十叶,尚不漫漶。亟盼过我,并请将《上经》携来,甸老处恐尚未还来,前两册可先抄也。 便可付抄。首卷容更详读,陆续写出,计须两月可成。写书已得一人,非俟与足下面洽,浮不敢专之耳。草草即付来使,迟枉教,不具。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初七日。
一〇 一九一七年五月
前者一日而再劳虚辱,深用为歉。比患湿病,头痛如裹,故不克趋候。詹生云明日当来,《上经》下卷已脱手。俟其送来,便当送校。《下经》恐金叟尚未还。 拟先将《序要》上卷付抄,而因循惰废,讫未详读。顷乃草草读一过,小有签识,皆系文字之末者。僭约,原序写成一篇,乞更详定,仍望以明午见授,俾可付写人也。数日不见,想《外传》又以裒然成帙矣。倚枕率尔,不具。逊之尊兄。浮顿首。
一一 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二日
《明义》首卷已写成,今并原稿二册赍奉,乞校其误字。《否》卦九四,原稿脱注《象传》一条,写者已将传文补入。如须加注,祇可存之勘误表中矣。消息卦画较本卦略短,系浮擅主,欲使经、注有别耳。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初二日。
一二 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序要》上卷及《明义》卷二勘误表,昨托同庄代致。顷《序要》下卷亦已写成,并原稿一册奉去,乞勘其脱误。甸老今日下山,得见之,询知《下经》尚未暇阅。写事祇可暂停数日,未便催促。或由足下一往谒之,先请其一、二册,可径送陆军测量局,在旧藩署。 交詹允明收,以便续写。浮明日将如苏州视曹子起,约四五日可返。匆匆未及趋晤,属询五纬之次,当面询之,恐亦未能辨识耳。迟日面罄,不悉。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四月七日夕。
一三 一九一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昨使来,适有客在坐,未及作答。大著《易外传》稿本,已于前数日交詹君缮写,以渠欲于望前回里,因与商,度及此旬日内期可竣事,故径付之。今若尚有校改处,可遣人索之詹君。改定后,可并序、例及图付之。昨示雨止当见过,顷略有人事,须它出,不获敬须,恐劳虚辱,辄以奉白,托隙或可诣前耳。浮顿首。逊之先生足下。五月三日。
一四 一九一八年三月二十九日
得书甚感相为之切,但于见示所悟之理,实恨未能契合。从上祖师言句,大都解黏去缚,随机逗引,不可强生知见,致成逐块。宗门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若如来书所言,是直指人身见命成佛也。瞎堂远公四句偈,即以义解求之,上二句不过破斥心意识相,下二句乃明本体不动耳。偈云:“拗折秤硾,掀翻露布;突出机先,鸦飞不度。” 日中三足乌之喻,乃是从前训释易象余习。儒生说经,往往类此。若在宗门,实一毫用不得也。中夜起坐,遮止睡眠,是修不放逸行,此亦沙门本分,何尝不善?但不可傅会入《慧命经》一类见解。执此便为成佛秘要,不二法门,遂谓自余一切皆非佛法,此则恐堕谤法过。经言:“文殊忽起佛见法见,便贬向二铁围山。”今仁者我法二执如此坚固,纵饶智慧如文殊,犹恐不免遭谴,慎之慎之!一入魔宫,动经尘劫。不可背先佛之诚言,信时师之误说。此非小失也。奉劝仁者亟须读诵大乘,深明义解,虚心参学,亲近善友。务使二执俱尽,方可顿悟无生,速成佛道。若如来书之言,正《楞严》所谓譬如蒸沙终不成饭,甚为仁者惧之。浮与仁者夙生有缘,故不惮苦口以逆耳之言进。此事须直心直说,无诸委曲相。虽遭瞋喝,亦所甘受。幸垂察焉。戊午二月十七日。
一五 一九一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仁者仗佛力冥加,发心猛利,欲遂掩室,专修观行,非宿植深因,何以及此?详诸经观法,开立多途,行者就其根性乐欲,任择一门,如实而修,满足方便,皆能取证。但从初发心所宜先辨者,即不可“以生灭心为本修因”是也。因地不真,果招纡曲。前与仁者往复料拣,实遵诸佛诚言。今喜旧见蠲除,自云已悟人空,而犹病瞋习难断,乃有誓求速证,令外绝轻毁,内断余瞋之言。窃恐此语正是生灭根本。菩萨修一切观行,皆以菩提心为本因,不求世间恭敬。伏断烦恼,全在自心,不依缘境。妄心若歇,岂复更有敬慢诸境?须知诸境界相,全由自心妄现,计我我所,执取而有,当体本空,真如性中本无人我等法,亦无凡圣之相,孰能为智愚,孰能施敬慢邪?取境即是取心,除心不待除境。妄心顿歇,真性自显。如是观行,决定相应。若带惑而修,恐招魔业,切更审谛,不可放过。从上古德修习观行者,莫不先资于教,深明义相,岩净毗尼,勤行忏悔。凡此皆以助发观行,令速得相应。窃愿仁者于兹数事勿生高下想,掩室习观之时,兼而行之,必得速证。譬如仁者向时治《易》,观象玩辞决不偏废。令欲习观,加持密咒而废教典,可乎?夫教观一也。蕅益云:“观非教不正,教非观不传;有教无观则罔,有观无教则殆。”经咒亦一也。经是显说之咒,咒是密印之经。拟之于《易》,咒是卦、爻,经则彖、象、文言也。 李居士见示蕅益《占察经义疏》,上卷明占察法,下卷明习观法。浮以仁者夙好占筮;可试准此法行之。如苦疏文繁重,但阅经文,一粥饭时可毕矣。又蕅益《法海观澜》二册,纂录精要,亦甚简易易览,幸乞一经目。又托李居士奉去《天亲菩萨发菩提心论》一册,《删定止观》一册,《教观纲宗》一册,《楞严忏法》、《大悲心咒行法》各一册,亦俱乞浏览。《楞严文句》寺中有之,幸乞浏览一过,勿苦其繁。 其中《发菩提心论》一种,最宜详味。依此起修,乃为正修行法。诸忏法则可择而行之。本欲与李居士同谐,适以人事不果,尘中真无自由分。诸所欲言,李居士能道之。草此代面,不复一一。俟寺中水陆事毕,再当相候耳。浮和南。安忍师座下。四月十五日。
一六
连日以俗事牵率,未暇从容谈义,至为耿耿。见示《说礼》诸文,皆独到之见,发先儒所未发,他日当谋传刻。尊稿今以纳还,杂宾沓来,置之案头,恐致遗失也。坐脱立亡者,世多有之,未必尽关闻道。念劫圆融,死生无碍,是大自在人境界,与一期业报无关也。容稍暇请益,不宣。安仁道兄先生坐下。弟浮顿首。旧历四月二日晨。
一七
久阙参承,分成乖隔。贤徒再至,自陈与某山长老不幸而有龃龉之事,仁者意不能平。夫修慈忍辱,梵行所先。斗诤瞋恚,恶法宜绝。故先圣刀割香涂,等心无异。不存顺逆,岂有冤亲。昔云居简初继膺公法席,闻主事僧不悦,立时远引。黄龙南以寺灾陷狱,备受楚毒,没齿不言。此真上德风规,人天叹仰。盖三毒净除,八风不扰,驰求已息,衅咎何来?今贤徒之事,或是先业所招,故令魔得其便。正宜从缘省发,痛刬人我,悬崖撒手,万事冰消,即转烦恼成解脱道;安可推波助澜,驱使堕坑落堑增其结业邪?是非不系人口而在自心,果其内省不愆,则诬罔之来,有如把火烧天,无所施作,奚必皇皇求谅道路?况法道果隆,自有龙天拥护。今众缘未附,强之何益?身是白衣,岂能横预僧事?公等师资既方外之隽,固宜清净自处,亦当以礼处人。干请之不可为,宁有待于掩耳?已竭愚戆,切喻贤徒;若具善根,合当信受。与公交旧,何能不以道相期?亦推是心施之上足。虑公或犹未释然,故复粗申鄙怀。外致禅林宝训一部,可授贤徒,助发道意。攻取之议,无使复闻。迟日展晤,不具。
一八 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
承示新著《天命说》,兼以相从讲谕见勖。公所谓道,虽非浮之所及知,然以朋友之爱言之,可谓至笃矣。浮不慎抱疾,一卧两月,始能出户。公惜其幻质之早衰,闵其朝闻之不逮,此诚是也。然以其不好公之道为罪,则不亦过乎?人之契理,各有所会,续凫截鹤,未可强齐。公之谆谆屡以为言者,岂不以实见有生死可出、佛道可成乎?乃若浮,则无得无证,不见有生死可出、佛道可成,与公今日见处正别。若今执吝幻色,而修如公所示法门,此皆风力所转,终成败坏。公即作佛,浮亦甘处大阐提。岂不闻大集魔王临危不变,虽瞿昙不奈伊何。虽然如此,朋友之旧决不因是而改。公虽尽力诃斥,浮亦决不谤公。愿泯然平怀,勿存愤怒,此于公之道无损也。所以未能过从者,因比来家姊患胀,日日求医量药,未遑他及。裁答稽迟,亦由于此,愿恕之。稍闲仍当诣前相视。安仁大士尊兄足下。浮顿首。五月九日。
一九
闻有还杭之意,甚慰愿望。虽在昔持论未能符合,爱重之心不以是而改也。末法缁流,难与为伍,实非贤者栖泊之地。连日与同庄诸友踌躇此事,咸谓兄既欲适俗同尘,不如径返初服。若道之不行,是乃有命,居夷浮海,皆非其时。昔者李叟尝谓浮,言兄以急于立功,故致缓于证道。言次未尝不相与太息。兄一生尊信此老,独未能服膺是言耳。沪地不可久留,今以味辛往速,聊附数字。相见伊迩,不尽所怀。引领言晤,不胜神驰。浮顿首。逊之尊兄足下。二月廿四日。
二〇 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一日
安仁大士慧鉴:
自移湖上,经月未晤。累蒙示教,皆绝有关系文字。然《春秋》用夏正之说,先儒疑之。此唯善推长历方可取证,浮不明历法,未敢有所论断也。圣人如天,不可得而量度,故程度之拟议,愚意未敢赞同。至今之所谓僧宝,乃昔之所谓俗师,则愿大德勿轻信之。不敢匿其诚于故人,辄以简语奉答,幸恕其慢。方暑,唯摄卫轻安,不具。浮和南。丙戌六月廿三日。
金蓉镜 潜庐 香严
一 一九一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昨蒙赐饮,彭君被酒,吐词乖失,深违长者之爱。方其进谒,由浮介引。平日与游,未见其醉。不虑酒能乱志,遂蹈斯愆,此浮之过也。愧未能辅之于前,犹欲规之于后。先生于人,何所不容,幸恕其狂醉,不遽绝之。彼当惩其儳言之非,益懔濡首之诫。因而自反,庶几能改。夫一斛不乱,惟康成能之。仲翔之徒,不免酒失,醉而益恭,亦或可伪。诞谩之入,良由沉湎。若使受之以节,殆不至斯。窃望先生大不倦之仁,泯一物之啎;盖其瑕眚,纳之轨仪。岂惟可救斯人之过,亦所以示教于无穷也。谤佛众生,犹云得度。平等大慈,憎爱俱尽。先生圆满法身,岂复尚留昨梦?然则浮之斯请,直剩语耳。临书增竦,伏伫诲敕,不宣。丁巳闰月九日。
二 一九二一年三月十二日
示所论撰,伏详仁抱,将以混融夷夏,纳诸轨物。事义宏达,非小智所窥。虽复《易》尚随时,佛言顺俗,诚恐上哲雅训未堪被此劣机耳。夫民治盖贵公之余谈,科学特艺成之曲事。殊方累译,义每失伦。滔滔者匪唯求璞得鼠,亦乃以矛陷盾。名实无当,展转增惑。学校虽设道德之科,犹不得比梵诵。议会虽托民选之制,孰则不由货取?即今欧美谈者,风动一世。考其持说,乍称去尊,又以尚势。方陈均富,复羡货殖。樊然杂出,罔有攸准。稷下逊其迂怪,六师无其矫乱。至若本之恻怛,傅于经术,盖或有之,憾未得见。先生独欲示以周官之典,进以明堂之教,令大隆三本,肃共群神。言则信美,岂彼聋俗之任哉。《记》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若被猩猩以冕服,责鹦鹉以昭事,亦明神所不享,昊天所弗眷也。窃谓道不为尧桀而存亡,性不以圣凡而增损。一期治乱,固彼业幻所成;百家异论,亦由情识所计。平怀观之,泯然俱尽。笃恭惟在乎一心,神化不竭于来际。任群物之自虚,不宰执以求应。如是则榷履三界,无适而非逍遥矣。辛酉二月初三日。
三 一九二四年一月
前诵来教,言为物轨,方勤赞仰,何有异同。以夙闻将以东坡生日重集湖上,念可从容奉对,更毕余诲。既情存瞻望,遂成旷答。惠问继至, 然以惕。重荷提激,敢不敬承?但智谢启予,学惭非助。欲穷真际则辞丧虑亡,仰叩玄微则云兴瓶泻。斯实拟议之所不及,倡酬之所难尽者也。先生快说禅病,勘辨已详,何须复加料简。顺逆之喻,尤见深心。良以逆有工夫,顺无欛柄。防非塞滥,无逾斯言。从来达道者,皆由真实行履,久久精纯,一旦廓落,习惑都尽。故能坐断千差,于法自在。此与守文字、滞见闻固了无干涉;尤非鼓动业识、作弄精魂、祇成野狐见解者所能依托。金鍮之判,毫厘之隔,自非洞澈,岂免聱讹。浮虽尝游意斯宗,实不敢冒作家居士之目。若云有禅可会,真乃杂毒入心,无绳自缚。先生玄鉴迈俗,自性宗通,岂复尚有余疑,頫劳商搉。今之曲示,盖是隐其极则而显其对治者耳。
窃以儒佛禅教等是闲名,古圣为人,唯有指归自己一路是真血脉。虽其门庭施设,各应机宜,达者知归,元无多子。人法已尽,取舍自忘。不假分疏,自然冥契。祇因诸见繁兴,故有抑扬立破。话不辞堕,意不求伸,皆是曲顺来机,夺彼粗识。从缘发证,唯在当人。是知毗邪杜口,实是伎俩无多;曹溪话月,大似无风起浪。一千七百尽是葛藤窠,江西湖南皆为寱语汉。然拂迹迹生,转复成碍;旋扶旋夺,无有了期。克实而谈,并违本分。是以诸圣不得已而垂言,终乃寄之于默也。濂洛诸儒澈骨勘透,知自性元无欠少。非但佛祖西来,不能增得些子,即尧舜禹汤不生中土,亦不曾减得毫发。故我行我法,绝无依倚。先或借路经过,从门而入。卒乃反求诸己,周匝无余。其贬剥禅教,皆是教人求己,不从他得,非是以矛陷盾,有一毫胜心存乎其间也。若非实到此地,则徒增人我,翻成碍塞。达磨一宗亦只有这个消息。大抵立教之初,言皆简要朴质。法久弊生,后来旋添得如许闲络索。非特先生不喜,彼宗亦自少之。此性不落迷悟,无有高下。故执悟者成迷,好高者见下,说禅者是俗,真见道者一切平常,不惊不怖。初无奇特玄妙可言,岂有索隐行怪而可以为道者乎?杜撰禅和,妄逞机锋,胡喝乱棒者,如稻麻竹苇,愿且倚阁,不足多留神虑也。诚感示教之切,不可以虚言相酬,故不觉僭易至此。癸亥十二月。
四 一九二四年三月
睽违日久,学无所进。疾病忧患,纷然并乘。讲习既疏,候问亦阙。辱书犹荷存录,但有愧悚。高论亹亹,是真法语,肃容起诵,疢苦都忘。譬犹杂毒盈前,忽逢上药;伊兰遍野,乍植旃檀:喜可知也。浮平居不慎,寝疾两月,始能出户。形神羸顿,遂逊昔时。感幻质之易衰,惧朝闻之不逮。益仰松柏之姿,实由天笃,非后生所及也。示谕直内方外、先行后言之旨,固是千圣同符,万世一轨。然知言之哲,自古难之。今时噂口沓,每涉隐怪,但可以欺下劣,不足以诱中人。得一法吏,便可遏绝,不必待名世而后息也。君子之忧,乃不在聋俗之诬,而在士习之陋。人之契理,因藉其习。心习未化,理智不冥,往往执吝所知,自以为极。情存有立,则封蔀随生。从来诸家异计所以沄沄不已者,见病累之也。若夫日月合明,天德无首,其必涤除玄览,廓尔忘身。乃知穷理尽性,实本分之事;加民及远,皆自然之符。非有矜得之心、期豫之计,然后能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矣。见大忘小,则万境本齐;虚中无我,则有感斯应。此乃先儒雅言,非同衲僧伎俩。先生为时坊表,耳顺无余,岂假虚谈,仰酬神解。所以不匿蒙滞,亦是摭其剩义耳。参承尚隔,怀仰弥勤,何日莅杭,重得奉手?盛夏唯充养深密,道履淳和,不宣。甲子二月。
五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六日
辱问近况,因录此诗,略见所怀。睽违日久,乱离日深,索然意尽,无复可言。承患手风,喜见字迹遒逸如故,知不为忧也。未知奉手当在何时?如以鄙什为不苟作,或垂赐和,亦使荒寒乍见煦泽。霜晴,伏惟道履贞和,不宣。浮再拜。香严先生坐下。丙寅十月二日。
六 一九二七年七月
每忆范蔚宗语云:“事苦则矜全之意薄,生厚故安存之虑深。”先生所谓省事之效,至今日而弥验。然滔滔者方面是而舛驰,齐冠带于毛伦,同寒暑于一疟。乃叹颜李之说,实为滥觞;东原导欲,尤启夷行。
先生不喜陆王,深非禅学。浮愚,窃谓今世本无是学,亦无是人。若其有之,或当在得见斯可之例。来教重重料简,自是药狂起废之言。末法乱统,实有斯弊。若以格量古德,窃疑未可同科。古德于遍参之前,多周历讲肆,广习经论,必俟三学赅练,密行成就,始能发悟。未有不明义学,不净毗尼,而可卤莽承当者。其有言下神解,不历闻修,自非久植德本,乘愿再来,不能与于此数。后人不从因地考之,乃徒诧举悟缘,侈陈机辩,遂致承虚接响,渐即支离,起模画样,益增系缚。如实言之,岂特悟不足矜,行亦了无足异。本分事上,无悟可立,即无禅可名。六度万行皆日用寻常,不容赞叹。程子言:尧舜事业如一点浮云过太虚。朱子释《易传》“行其典礼”,谓典礼犹言常事。如尧舜揖让、汤武征诛,皆家常茶饭,即典礼是也。 教立多门,实皆顺此劣机,驯其粗识。凡夫每堕转计,故立破纷然。《中论》“八不”,破外道情计略尽。如今欧罗巴人言哲学,或主心物二元,或主心物一元,皆计异不得,转而计一。余若常断等转计,今日尤盛。乃知凡夫情计,总不出此二途。 菩萨闻法不惊,故息言冥契。棒喝临机,亦非得已。棒喝令乃直下截断葛藤,所谓“千斤之弩不为鼷鼠发机”。陈君言为广场说法辨淆讹者,恐未明棒喝下事。
且自天童密云悟后,三百年来,亦无人更行此令。今时沙门乃是师子身中虫,何足与议?譬彼射侯既彻,弓矢斯藏。士夫之间,亦少深入,直无所用其弹诃耳。竺土灵文,有同词赋,剖析名理,语并华赡,故常失于奢,未若中土圣人言皆简实。洛闽诸儒所以游意既久,终乃求之六经。若达磨一宗,迹同高士。每谓王倪、啮缺、林类、荣期并宜抗颜祖录,何必南能北秀区区争一伽黎为哉?
《易》有象,《诗》有比,彼其机语虽有小大险易,雅俗万殊,以吾观之,则亦象耳、比耳,皆《诗》、《易》之支与流裔。礼失求野,亦犹披沙简金,往往见宝,秘为独得,其陋可嗤。必屏诸四夷,亦似未广。浮年来于此事已不絓唇吻,其书亦久束阁。尚欲以有生之年,专研六艺,拾先圣之坠绪,答师友之深期。虽劫火洞然,不敢自沮。先生誓愿无尽,或未遽斥其狂。所憾缘会难必,空有咨决之心,复惮间关之役。矧积雨之后,继以毒热,殊未能即途,但有驰仰。铄石流金,伏维那伽在定,不吝余诲。不宣。丁卯六月。
七
西溪山水幽胜,足以发先生之诗。近虽蒹葭已苍,而霜林野水,弥复清远。欲以廿九日敬肃杖履,聊续清游,并约陆居士、张山人与偕,愿以清晨集于陋巷。此处须溪行十余里,至松木场放桌。始见佳胜,故往必以早。届日当炊鬻以待,幸过敝斋早食。能在八钟前最佳。 谨先以白于左右,不宣。潜庐先生。浮再拜。廿七日。
八
承招预清游,耆旧并集,良以得奉余谈为幸,敢不趋承?盛柬所不敢当。又喻公尚未通谒,并乞先为道候。不具。浮再拜。香严先生左右。廿七日。
九
昨奉燕谈,娓娓竟日。法界之观,中道之谛,非黎眉望气之所得预也。命题魏造象卷子,辄敬录灵运《佛影铭》于后方,似其伦犹称。良以粗言假说,不如前哲善巧,资彼先制,避此妄作,不亦可乎?甚雨,未能抠衣陟岭,谨以遣呈。杖履即还,将更承诲,不宣。浮再拜。香严先生左右。五月二日。
一〇
向者数接余教,叹仰滋深。故知已证法身,善作初心方便。虽复智局于窥牖,亦将悟渐于闻熏。请退仓遽,乃忘所携陈兰浦《声律通考》二册,遗在宾几,敢烦小史以付山僮。偶缀短句,聊复写上,乞镌其瑕谪。浮拜启。香严先生左右。二月廿一日。
曹居士寄诗见讯,颇忆西溪山水之美,夙约于是中共结净居,因书此答之,速其重来,兼报谢子啬庵
掌上山禽静不翩,诗来蜜味彻中边。犹余肥遁栖人域,且喜安禅出义天。自注:曹子近修禅观,力趣大乘。
万壑千岩斯地迥,青林翠竹四时妍。沙洲徙住须君久,祇愧刘虬语入玄。
《史记•礼书》:“人域是域,士君子也。外是,民也。于是中焉旁皇周浃,曲得其次序,圣人也。”按《荀子•礼论》篇,阙“人域是域”句。窃疑圣人是佛境界,君子是菩萨境界,民是二乘境界。菩萨示现一切刹土,而非流浪,所谓“人域是域”者,非邪?用此不嫌生硬否?乞教。
一一
平居不戒慎,致伤暑湿,卧病七日。陆子药之,今始能起。先生书来尚伏枕而读,未能答也。曩蒙见示手批《思辩录辑要》,今谨以赍还。垂询《漳浦遗书》,浮乃求之久而未得。至《诚斋礼咒》,向所得者亦即孙氏本,已寄叶左文,恨别无善本可进,以佐校录,甚皇愧。病起力羸,未蹋悬崖足心已涩,仰先生之居如在云日间矣。少可即当自前,不一一。浮再拜。潜庐先生左右。八月二日。
更有请者,尊处如有建德县志或严州府志,乞命小史暂以见假。二者得一斯可,得县志尤佳。浮再启。
一二
昨闻人言,先生有赢博之戚,未敢遽信。因托同庄询之志局,何意遂已征实,为叹惋者久之。先生以耆年闵育,失此宁馨,何以为怀?伏念世兄齿未比于童乌,慧已齐于金鹿,苗而不秀,亡之命夫?或者师子不住人间,麒麟复归天上。先生集诸福德,遍是儿孙。异日作转轮王,固有千子围绕,是如来种,亦可从法化生。然则世兄于昔未尝来,于今未尝去。彼夫彭殇等寿,哀乐一观,犹是世流布语,未足以称于长者之前耳。未能驰慰,谨奉书申意,惟释情安道为望。
一三
辱示失子诗,见止慈之德。菩萨视众生如一子地,愿先生因而大之,即入慈行三昧矣。忆《史记正义》引张君相释老子名号云:“老子者,是号非名。老者,考也;子者,孳也。言考校众理,达成圣;孳乃孳生万物善化济物无遗也。”按:考校众理之谓,义实曲凿。“考”、“考”旧虽同音通假,不可以“考”径释于“老”。老考子孳,实是古训。盖考表性具,孳表新成。老即本觉,子即始觉,性修合举,始本不二,故号老子。老言寿量难知,子言妙用繁殖。老是德相,子是业用。依此广释,即同如来。老以会寂,子以明照。故洞上立王子,内绍外绍,皆在偏位,是知正位惟属于考。父南面,子北面,亦此义也。体用一源,理行一致,福智一身,故父子一性矣。张氏得一失一,盖犹未详夫此耳。 盖古义乃与洞上宗石霜五位王子之说,若出一辙。求之内外经籍,义尽冥符,盖子孙众多云者,实表福德之聚,故王者广继嗣,即显示广修福德。《孝经》说“续莫大焉”乃同于内绍,此纯明法性边事,非情识所到。然则先生今日失子,依世谛则不无,依真谛则不有。若证法身,眷属无量,异日儿孙遍天下。在此乃诚谛之言,非是聊为譬遣。因本此意率成一诗奉答。雅厚大似偈颂,不由常轨。俟沪上还辕之日,忽若赐鉴,悲忻之情,或可顿易。渐热,伏维清凉自在为祝。
李叔同 俶同 弘一 演音
一 一九一七年四月八日
壁上琴弊,向者足下欲取而弹之,因命工修理,久之始就。曾告徐君,便欲遣童赍往。未辱其答,恐足下或如金陵。比还杭州,愿以暇日枉过草庵,安弦审律,或犹可备君子之御耳。浮顿首。叔同先生足下。闰月十七日。
二 一九一七年
昨游殊有胜缘,今晨入大慈山,入晚始归。获餐所馈上馔,微妙香洁,不啻净土之供也。长水大师《起信论笔削记》,善申贤首之义,谨以奉览。故人彭君逊之,耽玩羲《易》有年,今初发心修习禅观,已为请于法轮长老。蒙假闲寮,将以明日移入。他日得与仁者并成法侣,亦一段因缘耳。俶同先生足下。马浮和南。法轮长老属为道念。廿八日。
二 一九一七年
昨复过地藏庵,与楚禅师语甚久。其人深于天台教义,绰有玄风,不易得也。幻和尚因众启请,将以佛成道日往主海潮寺,遂于今夕解七,明日之约盖可罢已。海潮梵宇宏广,幻和尚主之,可因以建立道场。亦其本愿之力,故感得是缘。月法师闻于今日荼毗,惜未偕仁者往观耳。浮和南。叔同居士足下。初六日。
四 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二日
所奉《三藏法数》,其第四册遗而未奉,顷乃觉之,特以遣呈。《天亲菩萨发菩提心论》顷已寄到,谨奉去二册。又有省庵法师《劝发菩提心文》,语亦警切,可导初机,并往二部,仰助行化。《净土论》浮尚有副本可以借人,前所见还一本,兹亦并往,即可留览,可不须别求也。音公居士坐下。浮和南。五月五日。
五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别遂经岁,俗中扰扰不可言。伏惟道体安稳,少病少恼。前累蒙惠寄法书,时出展对,如仰身云,暂可慰念。去月李荣祥居士见寄尊撰《五戒相经笺要》卅部,已分赠所知,并感垂诱之切,敬谢无量。曩时奉对,曾谓欲得《清凉疏钞》一部。今嘉兴陆序玆愿以其父无病居士遗书奉赠。谨托同庄为致之,至时希命侍者赐答。有人言师近入大罗山,诛茆宴坐,未审然否。何时复还锡杭州,兼望示及,不具。论月大师坐下。马浮和南。戊辰五月十日。
宗白华 伯华
一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三日
比游富春,淹泊甚久,昨始返杭。足下书来,逾旬乃得见之。承力学好问,励志进修,甚善甚善!至以求道之切,乃于浮有见师之意,此非鄙陋所敢任也。《学记》曰:“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美恶,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为师。”《论语》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二者浮皆不能有之。平日于记问之学,犹有所不及,曷敢抗颜而为足下之师乎?且师者非徒以多闻博识而已,必其道德已立,言行皆仪法,然后学者心悦诚服,严事而不倍焉。如浮者何足以拟于是?苟如来书之言,不惟遗浮以近妄之失,亦使足下蒙不择之嫌,故期期不敢奉命。
若夫先圣之教,备在经籍;德性之本,具于一心。为仁由己,不假外求;读书穷理,实有余师。乐取于人,咸资淑艾。深之以思绎,益之以讲贯,谨之于微隐,笃之于践履,其日进于道也夫孰御之?如浮焉者,岂能有所增益于足下乎哉?
别示所识方外友某君欲以山居之事见商,甚愧未能为谋。武林山中禅房,故为万慧师所借。向以慧师未返,室中悉未严饰,尚不可居。又其地荒僻,一狂僧守之,无左右给侍,炊爨薪汲皆须自力,于事良多不便,恐非所以处某君也。详来书云,某君拟三年后归省父母,今其父母尚未知其出家,并踪迹亦不以告。斯言也,窃闻之而不安。某君既舍从军而出家,此亦大事,须告之父母。即父母不欲而某君志不可夺,亦须善为慰解以安其亲,何以出家日久,犹不欲令父母知之?三年而后归省,不亦已缓而伤父母之心乎?足下既与之游,宜以是劝之。无论世间法、出世间法,皆以是为根本也。僭妄及此,想不为过,此亦学问之事也。率答不具。丁巳十月十九日。
二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九日
巴渝快晤,倏忽经时,远迹嘉州,旷于书札。顷奉惠教,足慰阔怀。书院经始,百无足称,哲匠风规,徒存虚愿。仅假山寺数椽,聊作栖止。水边林下,日与僧侣为缘,讲学云乎哉。一瓢初挂,半菽才分,弟子方如出鷇之雏,先生不饱五升之饭。其为苟简,匪夷所思。承介虞君早习因明,飞声讲肆,堪以分坐接物,固不当失之交臂,深合礼延。惜生徒既无受教之资,精舍亦阙束修之奉,不敢以屈高贤。量分待时,请以俟诸异日可乎?老友熊子真来此未及一月,乐山全城煨烬,子真既叹焚巢,复忧伤足,跛而能履,已同绝后再苏。现亦避难山中,共数晨夕。乃知据乱之世,初无尧桀可分,遭命不辰,亦复兰艾无择。因来问,故及之,想有同喟也。率复,顺颂撰安,不具。
莫伯恒
一九一七年
累枉不一答,久习疏简,遂忘其慢,亦恃公不我责也。昨晤贞长,知公将横江而渔。虽复事近虞衡,亦乃迹同樵牧。在今日官制中,特为风雅。戏谓江海之大,以公为之,当令鱼鳖咸若,不可胜食,但宜以数罟为戒耳。或云今仕宦非美事。吾谓上蔡大儒,亦监竹木;季鹰高士,实念蒪鲈。以此为公解嘲,不亦可乎?都匀田君伟,廉谨士也,昔尝为公属,使主清湖征税。继公后,唯张稻孙颇器之,后遂不复见录。君伟益落落耻干谒,闲居有年矣。母老无以为养,义不择禄,犹欲得贤者而事之,如公者固其所愿托者也。使其仰活于屠沽,曷若从公投竿而钓乎?公既以鱼为事,将有濠梁之招,宜可以君伟为烟波之侣。昔伊川语韩持国:居位者奈何不求士而令士自求?持国悚谢。今君伟非自求者,吾虽未能比德伊川,公何遽不若持国?事虽不同,其义一也。吾既与公与君伟皆故交,疑有可言之道。微公固无所容吾言,吾亦决不肯及。今使公为不失人,吾亦不失言,不亦善乎?宾暇宜有以见报,不宣。
蒋再唐
一九一八年三月
蒋君撰《华严劄记》见示,意主和会儒佛,多取《中庸》、《大学》以证《华严》之理,并准贤首《义海百门》,一一比傅。其豁然处亦若可喜,微憾教相未晰,条理不举。故粗述愚计,聊与商搉。但取解颐,不可为典要也。戊午春二月,浮记。
详所综会,并臻玄解。齐收五味,直剖衣珠。可以羽翼深经,扶扬大教,前此所未闻也。良由宿因薰发,遇缘而现,浮也何幸,得睹斯篇。
原夫圣教所兴,同依性具。但以化仪异应,声句殊施,故六艺之文显于此土,三藏之奥演自彼天。法界一如,心源无二,推其宗极,岂不冥符?果情执已亡,则儒佛俱泯。然诠表所寄,义相实繁。苟欲一一比而合之,二教广略靡定,隐显时别,分齐有所难析,涂虑患其不周。故忘筌之旨既得,则拂迹之谈可舍。察乎此者,交参互入,并行不碍。前贤以异端屏释,古德以外道判儒,遂若体物有遗,广大不备,其犹考之未尽密耶?
尝以西来众典,义启多门;邹鲁所乘,道唯一贯。彼则一乘是实,此乃易道至神。今欲观其会通,要在求其统类。若定以儒摄佛,亦听以佛摄儒。须以本迹二门辨其同异。盖迹异故缘起有殊,本同故归致是一。就迹则不夺二宗,依本则不害一味。若迹同者,二俱不成。若本异者,一亦不立。今双立儒佛,正以同本异迹。故存迹以明非即,举本以明非离,则不失于二,不违于一。是以儒佛得并成也。二家互摄,彼依五教,则圆及终、顿为近;义学诸师判教不同,贤首后出为胜,故今用之。简去前二者,以小乘不了法源,始教但明空义,偏权非实,体用未彰,不与儒相应,故不得摄此也。法相宗立真如,不许随缘,有成佛,有不成佛,但为接引一类之机。慈恩判为中道了义,未可依准。此与无相宗校之儒理,皆为阙而不具。 此依六艺,则易与礼、乐为如。六艺俱得摄彼。但《诗》、《书》、《春秋》多表事,为迹异;《易》、《礼》、《乐》,多显理,为本同。举本而言,该理则尽。 前义以俟彼教之哲,后义则是君子今日之志也。使广为辨释,穷劫犹病。但标举大义,亦可得而略言。
如《诗》次《风》、《雅》、《颂》,正变得失各系其德。自彼教言之,即是彰依正之胜劣也。郑氏《诗谱序》明此义最详。 《书》叙帝、王、霸,虞、夏、商、周各以其人。自彼教言之,即是示行位之分圆也。如峻德为天子、九德为三公、六德为诸侯、三德为大夫;帝者天称、王者美称之类,即是其义。汉师多明之。 《春秋》实兼《诗》、《书》二教,推见至隐,拨乱反正,因行事加王心。自彼教言之,即是摄末归本,破邪显正,即俗明真,举事成理也。终、顿之义亦可略摄于此。然此是迹异门。迹中有本,本同故可摄。唯以其迹,则不见有摄义也。若《易》与《礼》、《乐》则是本同门,本中亦有迹,本同故迹泯。唯以其本,故不见有不摄义也。《乐记》曰:“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情谓其本,文谓其迹。乐之声律,礼之名物,皆迹也。今主略迹明本,故不取侈陈三五之异。 略举其例。如乐主和同,即是平等一心;礼主别异,即是差别万行。万行不出一心,一心不违万行,故有礼不可无乐,有乐不可无礼。礼乐皆得,谓之有德。此即摄圆教义。孔子假杞、宋以求征,寄《韶》、《武》以发叹,明礼乐之至,存乎其人。彼教叹大褒圆,何以异是。 乐由中出故静,不动真常湛寂之本也。礼自外作故文,不坏功德业用之相也。乐者天地之和,礼者天地之序。和,故百物皆化,刹土尘毛,身悉充遍,无量世界海,佛身悉充遍。 所谓化也。序,故群物皆别,行布圆融,重重无尽,一尘一毛端,各各现刹土。 所谓别也。此皆圆教义也。《大学》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先后有序,是礼教义;依性说相,即性之相也。《中庸》大本、达道,一于至诚,天人合言,是乐教义;会相归性,即相之性也。《大学》摄终,《中庸》兼顿,合即成圆。故先儒双提二篇以显圣道也。
乐由天作,礼以地制。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天地者,法象之本。干知大始,即表心真如,所谓一大总相法门体也。坤作成物,即表心生灭,出生一切法,能摄一切法也。乾元即真如门,真如;坤元即生灭门,觉义。《乐记》云:“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又曰:“乐着大始而礼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着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故圣人曰礼乐云。”是知礼乐之义本诸乾坤矣。 终、顿、圆三教并用此义。乾坤成列而《易》行乎其中,性相交融而觉周于无际。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故圣道可得而立,佛法由是而现。天道、地道、人道一也,苦身、法身、烦恼、般若、结业、解脱一也。彼教谓之“翻三染成三德”。 此圆教义也。《礼》、《乐》统于《易》,犹终、顿该于圆。《礼》、《乐》以人道合天地之道,犹以一心开二门。终、顿准之。背尘合觉是终,离幻即觉是顿。克己复礼是礼,天下归仁是乐。 《易》以天地之道冒人道,犹以一法界总收一切法。圆改准之。“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还归此法界”。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所谓众生身中悉有如来智慧也。“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所谓“十住初心便成正觉”也。“继之者善”,是有修有证;“成之者性”,是无修无证。 《易》无方无体,无思无为,而盛德大业,开物成务,原始反终,穷神知化,寂而常感,感而常寂,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孔子叹《易》之德曰:非天下之至精至变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此犹《华严》之称大方广矣。精言其不杂,是体大;变言其不穷,是相大;神言其不测,是用大。《通书》立诚、神、几。诚即至精,几即至变。 故谓圆融具德,缘起无碍,无尽法界,相即相入。如来不思议境界者,正是《易》教所摄也。
愚计所及,略见于斯。未尽两端,何论一谛?窃谓欲融摄二宗,须令教相历然,义无掍滥,如量而说,称法而止。唯当依义,无取随文,庶诤难可消,醍醐不失。否则易堕相违,旋成戏论。程子致诫于乱真,清凉取譬于盗牛。二教之师,由来交让,欲使一朝涣然,诚未可期也。以上所陈,大抵摭彼教之卮言,证儒家之孤义。粗为比傅,虑不中伦。如其条理,以俟智者。戊午春二月。
刘灵华
一九一八年四月二十八日
浮和南,敬问灵华大士少患少恼,安乐行不?众生易度不?别后三得书,并示诸偈,未即训答。庞道玄云:“若问日用事,即无开口处。”仁者终日言未尝言,浮终日不言未尝不言。故欲谬托忘言之契,如实而说,却被庞居士道破,真开口不得也。
寄来书目,当随缘分送。近顷接见数人,皆因读仁者书习静坐法,转而学佛者。杨叶止啼,岂非仁者善权方便?诸法无决定相,祇是随感赴机,应时施设。无少法可得,始与授记,不起诸见,名坐道场。此是诸佛诚言,向上一路。时人读仁者书,多起法见。却后似须照顾,勿令初机误执抑扬之教,堕入情量分别中不得出离也。藏经成帙第十四册,想是当时遗漏,不曾收还,容当查之。向于求借者初不记录,以是未能决定为何人所借。此亦疏阔之过。幸诸借书人为数不多,或可考询而得。然若无人承认,即便无法追缴,浮实不能辞其咎耳。有永嘉徐叟者,没于海,投在鬼神道中,现形留照,其事不诬。今聊往一桢,以便示人,证轮回之说。赤霞已还青阳,尝通问否?行化有暇,乃希不吝诲示为幸。戊午三月十八日。
某某
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二日
某君汲汲功利,或以心性为空谈,至少亦当谓迂阔而远于事情。庄生云:“天下皆得一察焉以自好,人皆为其所欲以自为方。”此无足异也。戊午八月八日。
罗少秋
一 约一九二〇年
前荷惠临,深蒙矜爱,衔感无已。今属彭生访前,乞借皮尺一卷,并希示知工部营造尺每弓合英尺若干尺,即请面告彭生,为祷!少秋先生左右。浮顿首。十月十九日。程莘翁均此致候致谢,不另。
二 一九四四年五月一日
少秋先生左右:
得昆明惠书,获详近履,深慰阔怀。秉承治事之余,留意《易》象,甚善,甚善!世事变易无常,唯知《易》者,虽与民同患而可以无闷。先儒说《易》切近人事而可以为处忧患之道者,莫过于《伊川易传》。承问故及之。书院已罢讲习,近年唯稍事刻书。某已休假,不复问事。今嘱院友附奉书目一纸,聊备采择。率复,顺颂佳胜,不宣。浮顿首。甲申四月九日。
三 一九四六年二月十三日
少秋仁兄先生左右:
向荷滇中惠诗,旷答经年。幸寇乱粗定,怀仰弥积。近得杭讯,闻已返旆任市府要职,为之欣慰。弟羁蜀九年,亦亟思旋里。书院谋东迁于杭,董事会函请省府指拨院舍,并推钟钟山先生赴杭商洽。顷得来讯,已承省府拨予西湖蒋庄屋宇,但尚驻有少数军队,未即迁让。又书院请拨基地,预备自行建筑,闻前清藩署旧址可望指拨。关于接收及划地定界诸事,须经市府洽助,深望左右为力言于周市长,予以惠爱。扶持文化亦是美政之施,将来书院或能小立规模,其有赖于仁贤者甚大,谅君子之用心,必不以此为妄渎也。此书即托钟山先生转奉。顺颂嘉祉,不具。弟马浮拜启。
王育春 植坤
一九二五年
远承寄示尊撰《周易周义》,千里之外,如亲音诲,何幸今日尚有此事!所以久而未报者,书苑同人虽以未能代任剞劂之役为愧,犹欲录副,传之士友,相与赞仰著述之勤。亦思疏记所疑,贡其愚浅,窃附讲论之末。会遭时多虞,州里之间,时有寇警。同人多不遑宁处,往往开卷未终,辍翰兴叹。乃知横经讲道之业,固未可期之兵革之世也。原稿不敢复留,惧或者有一散失于同人之手,其为疚滋大,今谨以付邮奉还左右。书至之日,切望赐复,以慰悬系。既不获从容研讨,因略举所疑数端,用答足下求友之意。
一、标题“周义”,自以直接文周,盖谓汉、宋诸儒无所取裁,疑于自任太过。汉自京、孟迄于虞、荀,虽拘于象数,皆有所明,各有所通。自王辅嗣创忘象之说,后儒或讥其流入老氏。然专主义理,实由王氏启之。故后之说《易》者,虽流派万殊,不越义理、象数二家,而宋之程、邵实为其宗。窃谓过此以往,虽有作者,不能废已。朱子虽主卜筮,其言象数实本邵氏,义理则祖伊川。今谓诸儒皆于四圣之旨一无所当,虽以毛奇龄、 惠栋 之嫥,固犹有所不敢。夫《易》道广大,学者天下之公,非一代一人之私也。自来汉、宋分流,已陷“同人于宗”之吝。今欲以一废百,无乃不可乎?且“周”虽断代为名,实具“普遍”之义。此康成旧说之可从者。窃谓贤者宜取其后义,而勿龂龂于三《易》之称。虽复当仁不让,未可遂绌汉、宋以申己说。凡著书立言,不可存纤毫胜心。注经尤宜致谨。若抑扬太过,就使立义无失,亦非所以为教也。
一、画卦缘起,《系辞》中“包牺氏之王天下也”至“于是始作八卦”一节,其文甚备,所取非止一端明矣。今乃专取以男女之交为说,其词近媟。即谓近取诸身,事义亦广,夫岂如斯而已哉。又以鸟兽之文属之牝牡,则未审于天文、人文又名何等?窃谓此类断宜刊落,望必有以易之。不然,恐深为全书之累。
一、图书之说,向来聚讼。然诸儒不用图书者,特不信刘牧所传之图耳,非并其数而不信之也。其数固明载《系辞传》“大衍之数”一节。自郑康成、虞仲翔皆为之说,扬子云作《太玄》,刘子骏说《洪范》五行,亦皆本之,不待陈搏、阮逸也。即谓古无是图,图之传实由方外,然既本数而作,其理无违,虽晚出,何害?窃谓《顾命》之东序河图,与《易》、《论语》所云“河出图”者,本系两事。黄梨洲谓河图为九丘之类,此以说《顾命》之河图则可,以说《易》、《论语》之河图则不可。今贤者之说,视梨洲又过之。谓文王居羑,河洛诸侯竞献其版图以归之,上书请文王为天子。是乃以河图为职方之名,洛书为劝进之表。其事不特无征于古史,抑且难信于稗官。无乃与东坡对策所云“瞽瞍杀人,皋陶曰杀之三,舜曰宥之三”者相类耶?此皆愚陋所不敢苟同。仰荷不鄙之盛怀,亦不敢有匿于君子。故不避僭易而妄言之。至若覃思所得,深有明于寒暑变易之理,而务以行其典礼为归。此固百世可俟之义,足裨先儒阙遗,岂独同人所共叹仰?序言中深非时制,尤见贤者忧患之远。然康成以汉制说经,后儒犹或议之。妄谓有关时制之言,不妨别存文集,不必系之《易》序。盖注经自有体例,其立言初不为一时而发也。读卷后世德记,深敬贤者一门行谊之美。然附之经注,古来罕见其例。窃谓此卷亦宜别行。凡此之言,直抒胸臆。所见虽浅,诚以足下以道自处,故不敢失之。如曰未当,则各从所好。昔伊川作《易传》,六十后始下笔,自谓“逐旋修改,期以七十其书可出”,盖其慎重如此。又尝语学者曰,某于《易》亦祇道得七成耳。黄楚望,元之醇儒也。于六经皆行补注,未尝轻与人言。以为其人学不足以明圣人之心志,不以六经明晦为己任者,虽与之言终日无益也。或谓之曰:“先生幸经道已明于己,而又閟之于人,岂无不传之惧乎?”楚望曰:“圣经兴废,上关天运,子以为区区人力所致邪?”后经寇乱,其书亦竟散阙。晚得赵东山,始传其《春秋》之学,于《易》则仅存《易学滥觞》一卷而已。同人区区所望于贤者,愿以伊川、楚望之志事为法,不患其书之不传,而忧其说之容有未至。度士友之间,或未有以此言进者。惟其爱重足下,不胜拳拳,故不敢不尽其诚,非谓其言之足采也。裁答稽迟,幸勿为罪。时方蹇难,伏维履道贞吉,不宣。
肇安
一 一九二五年
承和兰亭诗,理致高绝,故是奇作,而运词稍朴,微似有憾。师之所存,岂在区区文字之末,正复以此弥见真味耳。咏叹反复,触动宿习不能自休,遂忘其僭谬,为窜易一二处,风旨未失而句格较谐,欲使后来读者豁然意解,或亦师之所许乎?晋简文谓“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俊伤其道”,仆尝笑之。以为嵇、何去道理尚远,俊巧亦未许渠。今此弄笔,虽似撮盐益海,举乳糁酥,赖幸免嵇、何之诮耳。若谓“解不谢子,文当相揖”,则吾岂敢?
二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昨谈为不怡者久之。诬罔乃是小人恒态。夫纵象触途,系盆指腹,自如来在世,犹所不免。把火烧天,庸何伤乎?黄龙南在狱中,横被榜掠而证游戏三昧。建隆庆受谤于恶徒,端师子见辱于逻卒,皆以谐笑处之。公风格不让古人,岂屑与狐狼野干之属校其是非邪?顷丁群孚居士来云,买寮之举,须俟旬日后伞师还杭面洽。世情莫测如此,若辈盖不知尊礼耆德为何事,亦无足怪诧。固知虚己相延,卓庵供养,绝不可期之于今人也。此事有同赁庑,彼以市道来,吾以直道应。何往不是旅泊,又奚择焉?以无心遇之可矣。迟之旬日,想亦无碍。所耿耿者,坐视法道陵夷,仁贤困厄。大德将无寄恫于祖庭,吾侪亦不能不致嘅于聋俗耳。临书喟然,仰唯珍重,不宣。戊辰十月十一日。
三
来诗未欲剿绝,不免更和一转。幸自无事,尽得逍遥。和尚信手拈来,湛翁信口诌去。口悉唎苏噜,直教七花八裂,祇成得个饾饤禅耳,有甚用处!然虽如此干打哄,忽若遇着个汉,眼里有耳,触着磕着,从此悟去,也未可知。承索照海明珠,祇得撒手呈。似若云依稀似曲,真是满面惭惶。三十棒湛翁自甘,和尚亦须点检始得。
四
来书真实相为,可谓及时及节。湛翁小出大遇,亦幸不负所期。向来不顾危亡,也要和尚委悉。岂敢点胸自许,未免妄传消息。如今双放双收,始成正信条直。古云相续大难,吾亦常于此切。眼正行履自端,白足何尝脓滴?为伊俗人乱走,和尚故示足疾。彼此照顾脚下,自来全得他力。料应药病两亡,终日不妨提挈。但可随缘好去,敢保步步踏着。灵云虽是谛当,玄沙道个未彻。庞老遇着马师,犹然弄巧成拙。半肯须半不肯,一抬更与一搦。愿师承当个事,临机不避截舌。虽然唱拍相随,折合归来无得。湛翁重复顶礼,肇庵大善知识。
马君武
一 一九一二年七月
君武南都解绂,轮盖还乡,而浮方偃息蓬蒿,遂成间阔。昨枉手教,承已莅沪,书辞惓惓,不忘布衣昆弟之旧,恍然如在西京坐板屋中席地共话时矣。然淡墨斜飞,字大如拳,亦以知君武之剧忙也。诫以杭州非可安居,欲令相从沪上,此诚君武勤勤之厚。天下滔滔,岂有乐土?委巷之民,何暇择地?杭州虽恶,自浮视之,不异岩穴耳。虽有室庐,如在露处。虽有人民,如适旷野。腊丁语曰mayru cioitao mayn nsolitu do亦犹此意耳。 主持文学,自是当世贤豪之事,君武以此见勖,益非闇陋所能庶几,且未审将何藉以为主持之术。矧革新之初,未遑此事,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道德仁义,犹将摧灭,安在区区之文学?此殆自然之势,亦何所容忻戚于其间乎?cpemcting nutnou on hu henldnhich ne dmell mis is mgueokly nessl. 方糟糠不餍,居杭日用俭约,三旬九食,犹得奉其长老。若至沪滨,便当立槁,何从苟得以为游衍之资邪?闻无量且来,为之喜而不寐。惜君武身在厨俊之列,宾客辐辏,恐乏余闲。若能俟无量之至,联翩见过,则虽樵苏不爨,坐对山水亦可得意忘言。南山洞壑之奇,不让桂林,君武惜未经游,不可不一穷其胜。每携命独上,頫瞰诸天,不知世人何为依依而不知息也。君武岂能来乎?书字之惠,何如空谷之足音。浮顿首。七月。
二 一九二六年七月一日
向者君武来杭州,三日而始一过于吾门,其所言,皆戏也。又三日而后去,谓将再过而忘之,知此言亦戏也。吾与君武疏阔久矣,见君武之好戏,盖有甚于前。以是施我,吾无憾焉;以是而施天下之人,无乃不可乎?吾犹自以与君武为故人,旷十年不致一字之问,虽其所可言者,未尝一以为言,是亦吾过也。今欲有言于君武,可乎?
慈溪洪巢林,诗人也。涉学既博,善骈文,性又和易,安静退。年逾五十,始为教授于北京大学。既数载,遭乱而归。其父耄矣,不欲更北,而又方赖束脯以为养。浙中主教事者,皆新学后生,又未有大学之制,无以待之。君武方主大夏大学于上海,夫既号为大学,必有文科,文科宜有诗教,如欲为诸生择师,此其人也。洪君在北学主讲史书,愚谓不如使以诗教。 虽君武未尝求师于我,吾于君武,疑有可言之道焉。宁使吾言不用,不欲使君武失此佳士,故遂言之。洪君故与无量同学相善,无量知之深。吾言傥未足以信于君武,盍以书咨无量?君武而犹以浮为故人也,其必有以报我。
林大同 同庄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六日
拙存见谓公欲为吾蹇修,此诚友朋之好,过以相与;然向时晤对,乃无一语及之,何也?浮德非虞鳏,生无立锥之地;才谢孔父,已邻衰白之年。分当枯木寒岩,自同方外。此而犹议婚娶,私亦讶其不伦。况日昃行歌,人间何世?朝飞动操,无感予心。公辈虽欲以孙明复、邵尧夫处我,又安可同日而语乎?愿回误爱,终谅愚怀,幸谢良游,别求佳士,不宣。浮顿首。同庄尊兄足下。
邓伯成 邓叔存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离索以来,瞬逾十载。虽在宗邦,而有居夷之感。盛夏忽枉手书存问,殷勤念旧,情溢于言。兼承动定胜常,德业并进,何慰如之!出入怀袖,欣若暂接。然累月经时,未报一字,简忽弃礼,无所逃罪。亦以人事乖谬,都无好怀,因成杜口,径废笔砚。赖在忘言之契,或不以是见绝耳。
平生所好唯有二端,一为友朋,一为山水。承招北游,岂不深惬素愿?既慰契阔,亦快登临。且两兄持论,并号谈宗,亦欲因此余年,藉闻胜义。然忧患所迫,遂至早衰。羸病日增,兴味顿减。但有神往,发足无期。虽息虑忘缘犹惭古德,而寒岩枯木久谢时人。是以空劳投辖之思,遂沮临河之辙。望远增叹,歉然何极?陈君百年曩曾枉书,近复致电,以讲学见属。盖重两兄之言,遂忘迂陋之过。其书久置未答。律以世谛,已为不情。得电之日,不容不复。电语简略,意恐未宣。旋得夷初来书,复相怂恿,备道陈君意旨,责以立答。因复去一简,粗述鄙怀,别纸录奉,亦欲使两兄知之,非浮之必欲自远也。盖随缘赴感,须辨来机。语若非时,翻成过咎。君子之道,或默或语,其致一也。若陈君见询,并希代谢前者不答之愆,释今日未往之故。佛法所谓教起因缘,儒者谓之有命,诚未可以成心处之也。
赤霞今夏曾过杭州,谈论浃月。无量亦尝邂逅沪上,唯万慧久绝消息,季上闻居天津,亦时通问否?垂老无朋,发言莫赏,能无寂寥之感?然非世人所喻也。比日秋高,唯餐卫咸宜,与道俱适,不宣。己巳九月廿五日。
陈大齐
百年 伯年
一 一九三〇年八月十二日
乌君来,奉惠书。不遗鄙远,以大学方拓研究院,欲使备员导师。但有牖启之责,初无讲论之劳,是所以待名儒显学,浮愚,何以当之?方今学子,务求多闻,则义理非所尚;急于世用,则心性非所先。平生粗究终始,未尽玄微。耻为一往之谈,贵通天下之志。亦知语默道同,物我无间,酬机赴感,教所由兴。但恐无裨仁贤厉学之心,不副髦俊研几之望,是以未敢遂承,匪欲自隐其陋也。若谓孟、荀亦预稷下之游,生、肇并集逍遥之肆。备鸿都之礼乐,四裔犹愿来同;萃观听于桥门,岩谷不容自远。处以学职,则余病未能;暂接清言,则犹或可逮。亦须干戈载戢,弦诵无虞。虽不设于皋比,将无辞于游履,但今殊未可必耳。此乃诚言,非为虚让。率尔奉答,诸维朗照,不宣。庚午六月十八日。
二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函、电均悉,承促北游。非欲自远,徒以衰年久习疏放,倦于行旅,终觉此意鼓舞不起。教人不由其诚,教之所由废也。即使勉徇尊意,强为一行,己既未能鼓舞,何以鼓舞学者?今请荐贤以自代,可乎?黄冈熊君十力,昔尝教于大学,公所知也。或徒以其善唯识,实未足以尽熊君。近方养疴西湖,数与往复论义,知其所学,不惟直凑单微,亦能旁通曲畅。虽与浮持论未能尽同,浮自以为弗如。观其与学者笔语,皆剀切沉挚,足使感发兴起,此真导师之选也。公若能礼致熊君,必能为诸生造益弘多,胜浮远矣。夫公之见招,岂不以其言为可信耶?愿公即以信浮者信熊君之善教,勿失此贤。浮诚思之甚稔,所以答公虚己勤求之雅,慰诸才俊亲师乐道之心,其道在是,不必其自至也,故坦然言之而不疑。望公裁择,并弛其不至之责为幸。聘书仍合奉缴外,往熊君近出语录一册,并希察入,不宣。庚午十一月九日。
王子余
一 一九三〇年九月十日
惠书具道竺君藕舫见期之意,久而未答。良以今时学校所以为教,非弟所知。而弟平日所讲,不在学校之科,亦非初学所能喻,诚恐捍隔不入,未必有益,不如其已,非以距人自高也。今竺君复再三挽人来说,弟亦不敢轻量天下士,不复坚持初见。因谓若果有学生向学真切,在学校科目系统之外,自愿研究,到门请业,亦未尝不可。此实勉徇来教,不欲过拂竺君之意。
昨竺君复枉过面谈,申述一切,欲改来学为往教。为体恤学生计,此层尚可通融。但竺君所望于弟者,谓但期指导学生,使略知国学门径。弟谓欲明学术流别,须导之以义理,始有绳墨可循,然后乃可求通天下之志。否则无星之秤,鲜有不差忒者。群言淆乱而无所折衷,实今日学子之大患也。若祇泛言国学,譬之万宝全书、百货商店,虽多,亦奚以为?且非弟之所能及也。此意竺君如以为然,能喻之学生,使有相当了解,然后乃可与议。否则圆凿方枘,不能收敩学相长之效。
与竺君相见两次,所谈未能尽意。在竺君或以为弟已肯定,然弟实疑而未敢自任。不欲令种子断绝,此天下学者所同;然虽有嘉谷,投之石田,亦不能发荣滋长。故讲即不辞,实恐解人难得。昔沈寐叟有言,今时少年未曾读过《四书》者,与吾辈言语不能相通。此言殊有意味。弟每与人言,引经语不能喻,则多方为之翻译。日日学大众语,亦是苦事,故在祖国而有居夷之感。处今日而讲学,其难实倍于古人。“师严而后道尊,道尊而后民知敬学”,亦难责之于今。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吾行吾素而已。
竺君不以弟为迂阔,欲使诸生于学校科目之外更从弟学,大似教外别传,实为特殊办法。弟之所言,或恐未足副竺君之望,餍诸生之求。其能相契,亦未始非弟素愿。若无悦学用力之人,则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此当视诸生之资质如何,是否可与共学,非弟所能预必,非如普通教授有一定程式可计日而毕也。故讲论欲极自由,久暂亦无限制,乃可奉命,否则敬谢不敏。此意当先声明,并希代致竺君谅察为荷。以左右与竺君相望之意甚诚,故坦直奉答,不敢有隐。当暑而凉,敬想餐卫多胜,不宣。庚午七月十八日。
二 一九三〇年九月二十三日
前荷惠书,尚未具答。初意且俟竺君之来,再与面论,察其所见是否与愚拙相同,然后从违之情一言可决。盖博士之业,汉之博士,即今之大学教授。 非弟所知。当世不乏名教授,且竺君所延纳已尽一时之选,弟固无能为役。必欲相求,须在学校中所有科目之外,纯粹以讲学意味出之,使知有修己之学,不关干禄之具,然后乃可进而语之以道。
今日学生皆为毕业求出路来,所谓利禄之途然也,不知此外更有何事。荀卿云:“古之学者以美其身,今之学者以为禽犊。”开宗明义,须令学生了解此意,方可商量。因恐竺君事繁,或未暇计及,辄不避越俎,为代拟设立国学讲习会之旨趣及办法。力求浅显,粗具崖略,留俟讨论。偶为张君圣征言之。
昨竺君复托他友致语,以讲习会之名恐引起干涉,非学校所宜。大学规程弟所未谙,然未闻政府有讲学之禁也。此项名义亦与他种集会性质不同,此而须受干涉,则学校各系讲堂上课亦须受干涉邪?既于学校无益而有妨,何为多此一举?
今将所拟讲习会旨趣附呈一览,即便毁弃,不必更转竺君。竺君虽有尊师重道之心,弟实无化民成俗之德。今其言既无可采,是犹未能取信,前议自合取消。此事本于学校为骈枝,于学生为分外。且选拔生徒,尤感困难。为竺君计,不如其已也。乐行忧违,或默或语,于弟毫无加损。幸为代谢竺君,勿以弟之直遂为怪责也。当暑,唯眠食胜常,不具。庚午八月二日。
□□大学特设国学讲习会之旨趣及办法
一、本校为引导学生对于吾国固有学术之认识,兼欲启示学生使知注重内心之修养,特设国学讲习会。
一、国学讲习会设特别讲座,由本校延聘主讲大师,自由讲论。每星期一次,其时间另定之。但主讲大师有故不能到会时,得由本校商请派遣高足弟子出席代讲,或许学生造门请业,仍以每星期一次为限。
一、国学讲习会纯粹为养成国学基本知识,使学生离校后可进而为深切之研究,发挥本具之知能,阐扬固有之文化,故超然立于本校所有各院、各系科目范围之外。不列学分,不规定毕业期限。但每届一年终了时,由主讲大师考询其领受之深浅,另定甲乙。其学业优异者,经校长之特许,得酌予嘉奖。
一、本校各院各系学生中,不论年级,于所修科目之外,有志研究国学,曾读四书及五经中一经以上者,由校长选拔,令自行填具志愿书,得入国学讲习会听讲。其未读四书者不与。
一、国学讲习会暂分经术研究、义理研究二门。俟学生领解力增进时,得增学术流别(即哲学评判)、文章流别(即文学评判)二门,或其他门类。由主讲大师察看学生能力自由酌定之。
一、学生既入国学讲习会听讲,不得无故中途废辍。其有领解力薄弱或不守规则者,由主讲大师随时告知校长,令其退席。
一、国内通儒显学遇有缘会,由主讲大师介绍,经校长之同意,得临时特开讲座,延请讲论,示学者以多闻广益之道。
三
子余、馥生先生同鉴:
昨儆庐与张君圣征见过,持示手书,深荷存注。并云湖塘有李氏宅可赁,如先往相度,将为具舟楫见迟于柯桥。衰白之年值此乱离,犹幸不为乡里所弃,何厚如之。顷寇氛益逼,飞鸢蔽天而下,杭市连日频遭轰炸。即欲伺隙渡江,势且不可。儆庐本约同行,今亦未之敢请。虽曰南邨卜宅,乐与素心;诚恐赤甲移居,空余高咏。少俟警报略疏,徐图相就,时日却不敢预期。甚负跂伫之雅,但有愧谢。先此奉白,顺颂道安。诸惟亮照,不宣。弟浮顿首。十月十五日。
王仲奇
仲奇先生惠鉴:
久未通候,跂想增劳。比日秋清,唯道履贞吉为颂。兹有渎者,友人何雨生素患咯血。近游闽中,触发旧疾,颇见羸顿,因欲就闲养痾,道经沪上。夙仰先生神术,将诣前乞诊,嘱以数字为之先容。愿赐以须臾之间,详为诊察,俾得祛其沉痼,不胜大幸。门前病者接踵,并望无使久俟为感。临书无任恳祷之至。弟马浮顿首。八月十九日。
熊十力
子真 逸翁
一 一九三〇年一月十五日
得书,知所患渐差,甚慰。今晤立民云,昨日移寓西泠时,精神尚佳,益可喜。因恐酬对劳神,故未及趋视。致越园一笺,已由立民送去。闻渠新居在菩提寺路萱寿里一号,弟亦尚未去过也。来书云“前日觉有头眩”,因念葱白恐未宜过服,以其太辛散也。水肿既消,诸药似可酌量暂停,一意静养为上。弟浮顿首十力尊兄足下。一月十五日。
二 一九三〇年九月一日
前日复书去后,又托高野侯作一书致丁辅之,适立民来,遂交其转奉,想已收到。尊稿如决计用仿宋印,自以在沪就中华付印为便。有高野侯为介,高在中华颇有资格。 或能出版较快也。昨夜又得来电,询杭地普通印刷能否一气印成云云,似又尚未决定。弟意劝兄,既决定,则勿再更变。如此展转,益费时日。印局自不能专印此一书。但与彼约,能排日出若干板,勿阁置,勿中辍,便已足矣。杭地印刷业自不如上海,非特仿宋无有,如用普通字,祇能用四号字作本文,以六号字作注亦略如《因明删注》行款。 若欲用二号字作本文,如《尊闻录》款式,则杭地诸印局皆办不到。以普通印刷用二号字者少,故诸印局多不备二号字模。即有之,亦仅供排作题目大字之用,若全书用二号字,则缺乏矣。去年沈君印《周易易解》,亦本拟用二号字作本文,后卒改用四号字。印局不能为印一书添备二号字模也。 故尊稿决以在沪用仿宋字付印为宜。若照《尊闻录》或用普通二号字,亦须在沪印。印局出版不能如我辈所豫期,亦祇好稍稍迁就,不能过责。数数更换,转益劳攘。连日大雨骤凉,旅中诸宜珍护,不宣。颂天均候。弟浮顿首。九月一日。功能章附识与胡君论习气一段,宜存。
三 一九三〇年九月五日
前日来书,具详印书曲折。立民适至,遂嘱立民将此书送与越园阅看,并请越园作一书径致丁辅之,促其赶印。以高、丁二君俱是越园东皋画会中人,其言当有效也。昨又连得二书,知中华已送书样来,价已让步。如此便可决定,勿再改计。印资一层,更不须疑。谚云:“一客不烦二主。”此之谓矣。唯来教欲使再托高、丁诸人,嘱其制纸板,此意弟劝兄罢之。通常制纸板另须算费,制成后又须有安顿处,第二次铸板但省排工、校对,而铸费自比排版为贵。虽一劳永逸,在费用上并不能减省。今若嘱其制纸板,非特彼必另外加价,而每版排就后不能立即付印,则两月之限又须延长,此甚非计也。不如俟再版时更议。想兄必以弟言为然也。闻有从子之戚,良为黯然。归思自不容已,在印书期间且宜宽以居之耳。渐凉,诸唯珍护,不宣。弟浮顿首。九月五日晨。
颂天均此。
四 一九三〇年九月八日
连得三书,言皆深切,微尊兄不闻此言。非不感动,所以未及答者,初以书辞往复不如面谈易尽曲折。适有方外友肇安,病目甚剧,须日往视之,恐旬日内尚不能入山相晤。迟久不答,则近于怠缓,故先以简语奉报。语有未详,意有未达,他日更乞面教。
陈君已移居杨梅坞,借寮之议可罢。《干凿度》已检出,俟张君随时来取。群经诸注,以弟所好者:《易》则《伊川易传》,《诗》则严氏粲《诗缉》,《书》则《东莱书说》,《春秋》则《胡氏传》,义理最精要。唯《礼》,则郑氏后似未有过之者。无已,则叶氏《礼经会元》、卫氏湜《礼记集说》、江氏《礼经纲目》广雅书局重刊本, 皆有可取。弟意,说经必以义理为主,清代两经解,实可束之高阁。汉人以博士所说为俗学,清人乃以是自矜,思之直是可笑。此语尊兄或不以为然,然弟今日所见祇如此也。学以讲而益明,诚然。
来书以弟颇持异同,似以议论不合为憾,而又病其问难之寡为不肯尽其诚,此或有所未察。弟于唯识实未用力,未敢率尔下语,此则有之,继此当更读《瑜伽》诸论,以为异日发问之资。今欲奉酬来教,直举弟所未安处,望兄勿遂目为攻难,且留待商量,可乎?然弟言语甚略,不欲多所征引,以省简札之烦。此意亦望兄亮之。
第一,来教谓:“熊某马某都是天地间公共物事,不须掩讳。”弟谓直是掩讳不得,不容着“不须”字。“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岂有掩讳处?古德云:“遍界不曾藏。”此语尤显。兄此语不如象山答学者云:“公以为天地间有一陆子静、朱元晦,是否道理便增得些子不成?少得二人,天地间道理便减些?”大意如此,未暇检语录。
第二,来教云:“吾侪今日须作一番牺牲自己功夫。”弟谓着“牺牲”字不得。以成己成物本是一事,成物即是成己,何云牺牲?若云牺牲,是损己以成物,物我间隔,成义亦不成矣。兄勿谓此乃用通行语。文字小疵,实害根本义,似不得放过。
又来教所举四问题:
一、论转变。弟意体上不能说变易,儒佛皆然。流行者方是其德,主宰正是以体言。于变易中见不易,是以德显体。如言“干,元亨利贞”,干是体,元亨利贞是德。彖辞言“乾道变化”,“道”字须着眼。“至诚无息”,至诚是体,无息是德。欲翻尊语“此变动不居之体,有其不变不易之德”为“变动不居之德,有其不变不易之体”,二字互易,亦颇分晓。此说与兄恰恰相反,兄或目为故作矫辞,然弟所见实如此,不能仰同尊说。宁受诃斥,不能附和。
二、论轮回义。尊兄说:“涅槃是非人生的,儒家终是人生的。”弟愚,亦所未喻。经明云“一切众生即涅槃相”,“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所谓超人生的即在此人生之中。世出世间,等无差异。现前法法皆涅槃,不是别有一个境界来换却这一个。因亡果丧,更何有取证之者?真的生命却是公共的,无个别的。如来智相之身,岂同色身迭相见?故此犹是以报身言,况法身邪?此说若一一具答,颇觉词费。知兄今日决不以为然,然勿遽斥为儱侗矫辞。留俟他日更商量,或有相契之时亦未可知。
三、论体用。今举马祖下禅德三平一颂为答。颂云:“即此见闻非见闻,无余声色可呈君;个中若了全无事,体用何妨分不分。”
四、三善根论仁。弟极所赞叹。教人先识三毒行相,最切要,于学者有深益,夫何间然?
五、论染净。《易》系辞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弟尝举《坛经》“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二语,以为与《易》大传二语绝相似。来教二层生命之说,示学者亦极警切。然究极言之,生命只是一层,不得有二,所谓“污染即不得”也。此语与兄“法相宗要活看”之说,不知亦略有相似处否?
尊兄信《华严》,而不信华严宗诸师,此论亦稍过。若谓诸师儱侗,尚待一一简出,甚愿尊兄节省精力,暂且置之。弟意终不欲轻诽古人,以为若论学地,自有深浅;若论性分,岂唯今日胜他不得,尽未来际,后后亦不能胜于前前。与兄讲论之日虽尚浅,深服兄为学强毅缜密,与人言切挚猛利,但微似稍有急迫之意。固由悲心之厚,却非病体所宜。甚愿体“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之旨,使从容涵泳,有怡然涣然之乐,似较有受用。吾人一心之礼乐,亦不可须臾离。工夫是礼,受用是乐。敬是工夫,和即是受用。先儒云:“敬则自然和。”敬不是拘迫,只是勿忘勿助,无作意无胶。 此真体道有得之言,敢以此语奉献,未知当蒙首肯否?秋热,诸惟珍重。弟浮顿首十力尊兄先生。九月八日夜。
日中不免人事,竟未能作书,夜来下笔,不觉目眵,字迹潦草也。
五 一九三〇年十月七日
两书均至。售书事,前闻朱惠清欲商中华一家代售,此实较好办法,后闻与总局接洽未妥。今为兄计,莫如与神州商之,由神州任总代售处。书印成后,除自己留存若干部外,悉数交与总代售处,由彼保存及分寄各埠分售处,各分售处售得之款,亦汇交总代售处,如此可以省却许多麻烦手续。
所以拟定神州者,以兄于彼局熟人较多,或易于浃洽也。广告必须登,即由总代售处出名,连登一星期,或隔日一登亦可。后此每星期登一日,以一二月为度。若神州肯代登固佳,否则由自己出资,由彼代交报馆,指定一二种报即可。彼等广告费照例有折扣也。既有一总代售处,则责任可专,不必自己零零碎碎与小书店交涉。但肯任总代售处者,第一,必须有交情面子;第二,亦须与以一种权利。如定价若干,总代售处照几成归价。彼寄与外埠分售处,可加寄费一成。假定定价一元,总代售处以六角或七角归价;彼寄与外埠分售处假定为八角归价,分售处又可加寄费一成。如此,总售处与分售处皆有剩余价值,彼必欲为矣。 此辈市贾,岂知书之价值!彼固视书为商品也。吾辈不能自己卖书,其势不能不听其剥削。然若无交情面子,即欲听其剥削,彼尚掉头不顾也。此亦未足深异耳!
杭州分售处,中华,可责之惠清;图书馆发行所,可责之毅成,有此两处便足。广告中,外埠分售处可列入。 先寄若干部,将来可开单与总代售处,令其照寄。毅成昨来,已当面嘱其与图书馆馆长接洽矣。书端及封面题字,别纸写就附去。
来书附致王邈达一纸,容晤时与之。越园、俶仁昨日在一刘氏宅共饭,真是闲言送日。心粲、毅成虽尚有向学之意,终不能立志,无所入,末梢恐入流俗去。稍能用力者,独立民耳。
兄去后,发言莫赏,能无寂寥之感乎?弟浮顿首。十月七日。
六 一九三〇年十月十三日
广告略为酌数字,原稿附还。书尾似不必具列代售处。定价一元五恰好。浙图书馆寄存办法,当嘱立民、毅成商之。别纸寄少翁、越园,容交笑春转去。旧疾复动,节劳为要。书成恐尚需时耳。颂天俟兄回鄂后作何行止?念念。弟浮。十三日。
七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笑春送《尊闻录》来,得兄片简,知近日体中复小不适,极念。弟略涉医家言,察兄形色脉证,决定无妨,幸勿过忧,转致耗损真气。
答北大陈百年书已发出,决举兄自代。此事未曾预白,然推吾兄素志,当不咎其卤莽也。陈书发后,乃复得手书,教督之意直谅深切,对之滋愧。然弟所以不往者,亦非自安颓放,实自审教人力量不及吾兄。吾亦祇有减法,扶今日学子不起。所以举兄,正欲不负先圣,不负后学。
陈君信得及否,弟虽不敢知,然弟尽其所欲言,乃是与人忠之道。今将去年答马夷初一书及今年答陈百年二书抄奉一览。兄于弟对此事之态度,当可了然。当时未识兄,故其言如此。今既知兄之善教,故亟言之。吾何敢先焉?亦知兄体不胜朔寒,然徐俟春和,病体少苏,亦何为不可?梁何胤讲学于秦望山,梁武特遣太学生诣山中受学,此事不可期之今日。即或不能往,亦可令诸生疏记所闻,邮请批答。兄既以道自任,必不惮劳也。
本体之说,兄似以弟言未契为憾。“流行之妙,何莫非体!”弟于此非有异也。但谓当体即寂,即流行是不迁,即变易是不易,不必以不易言德而定以变易言体耳。兄言“如理思维,各舍主观”;弟则谓一理齐平,虑忘词丧,更无主观可舍也。此事且置。
《尊闻录》极有精采。成能、明智二义,是兄独得处。“智即是体”一言,尤为直截。但此“智”须有料简。其间一二小节目,略须商搉。然大体醇实,行文尤极闳肆。以教学者,的是一等救衰起废之药。敬服!敬服!天气转佳,欲趋晤,复恐久谈非宜,因草此代面。诸惟珍重,不悉。浮顿首。庚午十一月十二日。
八 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八日
五日之约,遂不果集,乃知区区缘会亦不可豫期也。比日祁寒,郊居颇能堪之否?唯少病少恼,气力佳否?致叔仁书叔仁如沪未还,此书尚留弟处。 云欲移居嘉兴或上柏,恐不及笕桥之适,又相去益远,殊不愿兄数数移居,且于尊体亦似非宜。
致曹子起书一通奉还,其一通容转致。曹书故失之,亦其思之未审,但兄言亦疑少过。“作语话会瞎却人眼”等语,乃禅宗常谈。意谓义解多涂,学者以意识领会,遂谓能事已毕,不免塞自悟门耳。彼欲令学者致思,近于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之旨,未为差谬,非讥兄之发挥尽致也。
师资之道,有不可不发挥尽致者,亦有不能不令其涵泳自得者。曹君于兄之发挥尽致处似甚折服,但欲以涵泳自得之说进。弟以为其意无他,但其语太拙耳。引衲僧语殊不类,宜兄之怪责。但兄谓“曹君眼殊不明,岂由吾瞎之?”此语气度未佳,有伤切偲之益。来书特属弟于此书气度有未然者,可直说,故不敢隐。
兄常称魏晋人气度好。弟窃谓辨论之文,如《弘明集》所载,虽义理未能遂精而词气和缓,蔼然可悦。如谢灵运《辨宗论》等,书札问答之际,宾主之情,务尽其理,而无有矜躁之容。此实可法。兄明快人,不欲为迂缓之词,弟诚知之。或初交相知未深者,以是施之,彼将裹足结舌,非所以摄受群伦之道也。兄意以为如何?笔砚俱冻,不能多及。未晤间,诸惟珍重,不具。辛未一月十二日。
九 一九三一年
意识不为境缚,须是洒落始得。洒落乃是情不附物,始成解脱,有自由分。若云展拓,似是将行扩大,如何得转化去?儒家祇说诚意是着一毫虚妄不得,所谓“复则无妄”,“不习无不利”,非同“五位无心”。盖意识虽现起而无碍,乃是举妄全真,诸心所法尽成妙用。尧舜性之,汤武反之,颜子性其情,皆是这个消息。其初须是刊落一番,故慈湖提持绝四之教,濂溪说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更不必立心心所法。大抵儒家简要,学者难于凑泊;释氏详密,末流又费分疏。圣凡心行差别,只是一由性、一由习而已。今尊论固是别出手眼,料简习气,正是吃紧为人处,破习即以显性,此点弟于兄固无间然也。
一〇 一九三三年
今之市医,犹未足语于方伎,何足深责?伯敬沉潜,盖秉其父教,向固以后来之秀期之。自其始学医时,弟即告以不可以方伎自小。凡方伎之精者,亦必心通于道而后可至。伯敬所事二师,曰陆无病,曰王仲奇,弟皆习知之。无病儒雅通博,惜其早没。仲奇亦能读古书,知方理。伯敬虽年少,颇能得其师法,但其立方用药稍轻,或不及病。此失之过谨,然与卤莽自用者固有别矣。
家姊年垂六十,今患跗肿及膝,若入腹则不可治,故心甚忧之。居宅诚卑湿,然家姊所患非由湿气。盖以血气衰耗,不能运行,故致此耳。弟虽略窥医书,粗能辨证,然未敢轻自处方,祇能就所识诸医中择其善者用之。今亦服伯敬方,尚未能责其速效也。兄前书所示曲折,深荷关垂。所以为吾计者,周挚可感。以吾父辈交情,岂复尚存硁硁之见?但目前药饵之资尚未至乏绝。若移居,则事势未能遽行者,以非吾姊丈息园所愿,吾姊亦弗欲也。息园为人愿而介,弟与之同处卅年,深知其性行。若径以兄意告之,彼必言无可受之道,弟无以易其志也。然兄意良挚,亦不可过拂,所馈之资,今姑留之,可返则返,在弟固可坦然处之而不疑。息园于兄交浅,又甚拘于辞受之节,故拟且弗告也。我生不辰,二亲早世。昔有一姑,相依卅年,年逾八十,视我犹子。今唯一姊,见吾孩提以至衰老。凡人年既蓍艾,老日苦多,则友因心,弥觉可贵。乃令常在疾苦之中而不能安之,此诚可危心深虑,能不自伤其薄劣乎?感兄之言,怵惕于中,不觉喟然及此。迟更奉教,不悉。弟浮顿首。
一一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六日
笑春来,知论学语将印成,属为题签。今别纸写上。弟意用《辑要》名,似有未协,古人著述鲜有自着自辑之例。若题《辑要》,则须出辑者名氏,不如径题《熊氏论学笺》,或用《语要》,较妥。若板心已排定“辑要”字样,书面题“语要”以为省称,亦无不可,不必定改也。签题若嫌过大,制锌板时可缩小。印成后先以数部见寄,当快读,如亲承晤谈也。弟自移居后,舍甥剧病,两月来始稍宁帖。近游黄山,得近体数篇,并游天台过智者塔、高明寺二律,一并写奉,聊存一时感兴。此虽小文字,亦是索解人难得耳。夷狄之祸日深,心性之学益晦,如何,如何!霜寒,诸惟珍重,不宣。弟浮顿首十力尊兄足下。十月十六日。
一二 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前承见示跋张孟劬与人书一文,弟适在病中,久未作答。顷笑春来,复得读近着答人问玄学与科学真理,不觉喜跃,顿忘疾苦,可谓显微阐幽,六通四辟,天地间有数文字也。
时人所标真理,只是心外有物,自生计较,是以求真反妄。科学家可以语小,难与入微。哲学家可与析名,难与见性。独有自号历史派者,以诬词为创见,以侮圣为奇功,向壁虚造,而自矜考据。此曹直是不可救药,但当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而乃犹欲诏以六艺之旨,责其炫乱之私,此何异执夏虫以语冰,而斥跖犬之吠尧也。
弟意此文不如秘之,暂可不发表。承引与商搉其义,则言之甚长,弟病后思力衰退,惮于作长篇文字,实愧不能相助。原稿已属笑春录副奉还。以文字论,不及答真理问之缜密也。颂天前月来,留十余日,与之言,亦有领会处,但不能用力。此是学人通病,祇向人讨言语,而不自思绎。但记言语何益,况其未能尽记?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此是无舌人解语,难可期初机。但求其愤悱易启发者,亦殊难值。如颂天者,尚有愤悱意思,亦尚可喜也。
兵祸又作,何处得安居?弟病医者言是胃癌,祇得数年活,委心任运而已。寂寥之感,亘古如斯,亦不足置念。老而安死,理之常也。颂天劝吾作六艺论,适兄寄此文来,亦颇意动,终以无此气力,废然辍笔。然作与不作,于此理何增减哉。每揽兄文,辄喜兄精力尚健,可以著书,非弟所能及也。偶作小诗遣兴,今属笑春录去数首,一笑,聊见近怀。南中梅雨蒸湿,北望增念,料餐卫多宜为慰。弟浮启。丙子六月十二日。
一三 一九三七年五月三十一日
见示答意人马格里尼问《老子》义一书,料简西洋哲学之失,抉发中土圣言之要,极有精采。彼皆以习心为主,所言惟是识情分别,安解体认自性?兄言正是当头一棒。但恐今日治西洋哲学者多是死汉,一棒打不回头耳。
老氏言有无,释氏言空有,儒家言微显,皆以不二为宗趣。“有生于无之生,是显现义。”此语下得最好。说不皦不昧是心平等相,及静之徐清,动之徐生,归根、复命、知常诸义,皆极精审,于学者有益。据《老子》本书,乃是观缘而觉;今西洋哲学则是观缘而不觉,静躁之途异也。
缘会故名有,性空故名无。常无以观妙,常有以观徼,即是般若观空、沤和涉有之义。徼,犹言边际也,二边既尽,中道自显。今以“徼求”为解,义似稍曲。 三乘等观性空而得道。老氏之恉,颇与般若冥符。但其言简约,未及《中观》“八不”义之曲畅旁通、《华严》“六相”义之该摄无余耳。西洋哲学只是执有,不解观空。所以圣凡迥别。彼之所谓圣智,正老子所谓众人计着多端,祇成倒见而已。
晚周哲匠,孔、老为尊。孔唯显性,老则破相。邵尧夫谓孟子得《易》之体,老子得《易》之用,斯言良然。显性故道中庸,破相故非仁义。语体则日用不知,谈用则深密难识。《汉志》以“君人南面之术”为言,亦浅之乎测老子。庄子赞其博大,正以其神用无方。但其言有险易,义有纯驳,颇疑六国时人附益,不尽出其本书。如谓“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愚人之心也哉”,其言峣奇自喜,长于运智而绌于兴悲。“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庄子益之以“坚则毁,锐则挫”。 皆观物之变以制用。“人皆取先,己独取后”,“人皆取实,己独取虚”,实为阴谋家之所从出。亦其立言之初偏重于用,故末流之失如此。若孔子则无是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何其与老子之言不类也!
弟意为学者说老子义,须将此等处令其对勘。今为西洋哲学家说,故未遑及此耳。此书篇帙不多,似可告彭君增入《熊氏丛书》。属题内外签,别纸写奉。外签但用大题,不须更写别目。如此款式稍大方,非偷懒欲省字也。春假南游之说未果,殊增远怀。且喜近体转胜。弟虽衰相日加,幸无大病。舍表弟远来相就,足慰迟暮之感。惜其少更患难,不免失学。但气质甚佳,与之语亦颇能领会少分。吾外家世世有文,弟于彼属望颇深。但为生事所累,未能一力于学耳。荷兄关怀,故及之。犹寒珍重,不悉。丁丑四月二十二日。
一四 一九三八年一月九日
十力尊兄鉴:
得十一月二十六日黄冈来书,忧生念乱,见恻怛之深,为之嗟叹不已。然兄深悟无常,观此业幻,益当增其悲智,拯彼群迷。遇物逢缘,亦堪施设。唯慈可以胜瞋,唯仁可以胜不仁。众业虽狂,斯理不易。物不可以终难,故受之以解。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吾曹虽颠沛流离,但令此种智不断,此道终有明行之时。至一期之报,固未足深恤耳。讲学在今日,岂复有定所?弟谓无时无地无人皆可随宜为说。若避地之计,直是徒然。我能往,寇亦能往。弟自徙桐庐,甫及一月而嘉、湖沦陷,杭州几不守。沿江诸县,寇未至而兵已来骚乱,不可复居。因留立民为守舍,而与舍甥辈及星贤一家暂徙乡间。此后能否不遭波及,亦殊难料。资斧有限,力亦不能再徙,但有俟命而已。立民、星贤平日教学之两校,复徙淳安,生徒零落,已濒解散。二子因决然舍去,相从患难,不废讲论,其志可嘉。所恨者,弟未能有以益之耳。余子皆散归乡里,此亦各有因缘,不能强也。险难中可以自慰者,唯此一事,故以奉告。休战即未可冀,但令邮讯尚通,亦时盼音教,以慰岑寂。霜寒珍重,不宣。弟浮启。丁丑十二月八日。
一五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五日
十力尊兄:
九日寄团风一书,宜若可至。顷闻金陵围甚急,而杭州势似少纾。久战,民不堪命,敌即不至,亦苦兵、苦饥,无地可以安处。弟既羸困,不能再转徙。亦知转徙则其困弥甚。共业已成,佛来亦救不得,坦然俟之而已。不能转物,即为物转。吾曹所学,不以治乱而易。世虽极乱,吾心当极其治。每以是自勘。以告学者,似皆未足以及之。乃叹独立不惧,遁世无闷,真大人相,非有大过人之行未易言也。立民顷欲还鄂,诣团风就谒,辄附数字奉问。傥战祸少戢,邮信无阻,盼时惠教,以慰茕寂。临书神驰,不宣。弟浮顿首。丁丑十二月十四日。
一六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三日
十力尊兄:
得璧山五月卅日书,快若晤语。古德云:“门庭施设,不如入理深谈。”弟今所言,但求契理,不必契机。佛说《华严》,声闻在座,如聋如哑。孔子言:“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此虽圣人复起,直是不奈伊何。吾纵不惜眉毛拖地,入泥入草,曲垂方便,彼自辏泊不上,非吾咎也。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吾亦称性而谈斯已耳。且喜尊兄证明,言固不为一时而发。承告以方便善巧、曲顺来机之道,固亦将勉焉,冀饶益稍广。然此是弟所短也。弟在此大似生公聚石头说法,翠岩青禅师坐下无一人,每日自击钟鼓上堂一次。人笑之曰:“公说与谁听?”青曰:“岂无天龙八部,汝自不见耳。”弟每赴讲,学生来听者不过十余人,诸教授来听者数亦相等,察其在坐时,亦颇凝神谛听,然讲过便了,无机会勘辨其领会深浅如何,以云兴趣,殊无可言。其间或竟无一个半个,吾讲亦自若。
今人以散乱心求知识,并心外营,不知自己心性为何事。忽有人教伊向内体究,真似风马牛不相及。弟意总与提持向上,欲使其自知习气陷溺之非,而思自拔于流俗,方可与适道。此须熏习稍久,或渐有入处。今一暴十寒,一齐众楚,焉能为功?然彼不肯立志,是伊辜负自己。吾今所与言者,却不辜负大众,尽其在己而已。
六艺要指,向后自当分说。譬如筑室,先立一架构,譬如作画,先画一轮廓,差别相自不可坏。似须先教伊识个大体,然后再与分疏,庶几处处不失理一分殊之旨。会语续有数叶,今并附去。其间若有未当,望兄不吝弹诃,此学不辨不明也。“社会科学亦是道名分”一条,兄来示分析得最好。当时讲此,亦不谋而与兄言相合,但未写入讲稿内。驳实斋一段,证据不足,实苦手头无书翻检,俟有书可引时,当别草一专篇说之。
听众机劣,吾又缘浅,在此未必能久羁。虏势复大张,既决河以灌吾军,又于安庆上陆舒城一路,似将窜入黄梅,有沿江以攻武昌侧面之势。若其欲破坏粤汉路,恐将由赣以犯长沙。万一武汉不守,则将不可为国。闻赣省府拟迁吉安,尔时泰和便不可住。学校当轴有迁桂之计,但事事须秉承教部意旨,举动迟缓,未必能见几。弟本居客体,去住可以自由,不必与校方一致行动。然转徙之资殊感乏绝,又道路难行,桐庐一部份残书,收之于煨烬之余,近方运之来赣,费时一月余,犹在樟树吉安间上水船中,尚未抵泰和。 一旦再徙,亦无处安顿。自汉口疏散人口之讯出,闻上游船位拥挤,绝不能带行李。南昌、九江亦俱纷纷迁避。自广州大轰炸后,内地都市在在可危,深山穷谷又不可得,即有之,又为游击队出没之所,真无地可以容身。
弟有一简单原则:但令其地不陷于虏,则随处可居。然兽蹄鸟迹交于中国,吾将何之邪?物不可以终难。自佛眼观之,共业所感,决不专系一方。“知进而不知退,知得而不知丧”,“盈不可久”,彼之谓也。“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上慢下暴,盗思伐之”;“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我之谓也。虚憍之气,如何可久?必胜之说,乃近自欺。定业难回,又谁咎也?泰和杂诗十首附呈,兄览之可以知其所怀,困不失亨,此尚非亡国之音耳。炎热不可耐,下笔不能自休,言亦终不可尽,在一二月内尚盼继教,不一一。戊寅六月十六日。
一七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弟到桂后,因行役劳顿,尚未致书。曾晤陈真如,询知近履安胜,且云形体较前丰硕,深以为慰。念令弟有田宅在德安,今已为战区,想必先时迁徙矣。举世皆危,岂能独安?闻见所及,有同幽夜。群迷不寤,祇增悲心。堕坑落堑,未足为喻,如何如何!
前月二十四日来电,逾八日始至。可知军电壅遏,殊非佳象。书院动议,前由毅成、百闵来电,具道教部之意,有“名义章制俱候尊裁”语。礼无不答,故临行仓猝草一简章与之。逆料此时断无实现可能,事后亦遂置之。及前月二十八日得立民二十日航空信,乃云毅成诸子已着手筹备,并请吾兄为创议人,草缘起书即送教部,并属早日赴渝。其所示办法与弟简章所拟,颇有不符。因于廿九日答以一长函付航空,并拍一电属暂缓,容函商,不知此电已到否?航空信约旬日,想亦可到。今接兄电敦促,已立即复电交毅成转达。电词简略,其为答立民书中所已及者,今可不赘。
弟意为山假就于始篑,修涂托至于初步。虽诸法皆从缘生,造端不容不审慎。六朝、唐、宋佛寺至今犹有存者,当时出入之盛,儒家实有逊色。丛林制度,实可取法。古德分化一方,学者一任遍参,故禅林尤胜讲寺。今虽衰歇,视儒生之彷徨靡托,犹或过之。妄意欲以此法寓之于书院。其初规制不妨简陋,学子宁少毋滥,必须真为道器,方堪负荷。此类机在今实未易得。书院无出路,且不许参加政治运动,流俗必望而却步,尤违反青年心理。 至讲舍以择地营构为宜,务令可大可久。此指规制言,非指屋宇言。 图书必须多贮。即此数项,已非有相当基金不能举。在此时即有能了解肯赞助之人,恐财力匮乏,难以集事。况第一困难即在选择地点。须不受军事影响,交通不致间阻,供给不致缺乏,尤以地方治安可以保证为要。在今日恐难得此一片土,至于山水形胜,尚在其次也。 若因人家园林别墅为之,加以葺治,或较易成。但须隙地宽旷,树木多,水泉洁,去城市不可过近。此数条件亦未易具足。因叹古时僧家,实能选胜。且其檀施自然而集,此有福德因缘,不可强也。
电示创议人列名问题,此须切实际,不可务虚名、近标榜。前与立民书中已言之。至书院如何产生,由创议人告之政府,政府加以赞助,如为佛法外护即可。但出以何种形式,大须斟酌。如立民前书所云,弟认为不妥。如用文字请求,彼可加以准驳。补助经费,在彼亦当列入预算,经会议通过,且有权可以削减或停止。此则明系隶属于教部,与弟初意相违,愚意决不能赞同也。 妄意或可由创议人径呈国民政府,政府以明令嘉奖,交教部备案,一切不予干涉,在名义上较为正大,在事实上亦较有保障。但此皆世缘,且为衰世不得已之事,或亦可引起一部分人之讥讪。且其所谓保障嘉许者,亦等于空华。
若云随顺众生,今日众生实有不可以随顺者。使圣人复生,如来出现,应机示教,必异常情。聋俗之人,难可晓喻,诸佛亦不奈何。不如闇然无闻,杜门自讲。徒侣不多,尚不为人所注目,尚有一分自由也。
总之,弟对于此事,初无成心,语默动静,本无异致。若审之义理而可安,弟亦不惜一行,为先圣留一脉法乳,为后来贤哲作前驱。苟其有济,何为自匿?如其稍涉徇人,义同枉尺,则非惟弟不能往,亦愿兄谛审谛观。毅成诸子虑所未及者,望兄有以释之。此推心置腹之言,不是定要作开山祖师也。简章所未备者,望兄斟酌损益,留为后法。至弟之成行与否,此时尚谈不到。盼兄详示,再加商略。自赣来桂途中,作得小诗聊寄所感,今附去一粲。余俟续教,再行申答。不具。戊寅十月三日。
一八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八日
十力尊兄左右:
十月三日复一电,致经济部寿毅成转。 同日交航空寄一书,寄求精中学交立民转。 想次弟得达。顷奉六日重庆来教,据封面邮印系六日,书中则作十月一日。 知此电尚未至。然九月二十八日致立民一电一书,来教均未提及,岂皆未至邪?航空信自渝至桂约旬日,不为慢。唯电报至逾七八日犹未送达,压搁至此,纷乱之情可想矣。
前书所言,虽逞臆而谈,义理实尔。立民及毅成辈或恐未喻吾意,以为冷水噀面,不堪受此钳锤。然此等处正不得放过,非拂人之情也。来教引墨子、苏格拉底为喻,劝弟勿坚卧。且谓部中一切听弟自主,在今日固已难能。但事实上缘尚未具,与其有始无终,有头无尾,不如其已。孔子之穷老删述,远不如释迦法会之盛。孟、荀之在稷下,亦较阙里为尊。今日欲求一魏文侯、齐宣王、姚兴、梁武,似尚无其人。弟妄意欲以书院比丛林,实太理想,远于事实。以今人无此魄力也。自真谛言之,又何加损?性自常存,愿自无尽,不在涌现楼阁,广聚人天也。战后文物摧残略尽,应为之事良多。僧如紫柏,俗如杨仁山,儒家尚无其人。以后学者求书不能得,故印行典籍,尤为迫切需要。然今人唯知有抗战文艺,其谁信之邪?弟前书谓书院不必期其实现,但简章可留为后法。望兄相助,损益尽善。此意似可加入,垂之空文亦同见之行事,无二致也。武汉方危而粤祸日亟,西南一隅,未易成偏安之局。何地可以容身,亦唯有致命遂志而已。
星贤就桂林师范教席,日内即徙乡间。距桂林数十里,地名两江。 舍甥已令往贵阳,有一事可就。弟月内或将徙宜山,仍暂依浙大,蓬飘梗转,亦祇随缘。所携书籍仅存十分之二,其由桐庐烬后运出者,交浙大代运,今尚在赣州。粤战一起,恐舟楫不通,终成委弃矣。有哀曹子起一诗,今以附览。钟山在南岳贻书见告,始知子起已逝也。余俟续教至日再答。诸唯珍重,不宣。立民、以风、振声诸子均此。弟浮顿首。戊寅十月十七日。
一九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
十七日奉答一书,交航空寄立民,旋得本月六日航空示,并立民附书。凡兄见教之言,皆极有分量。与百闵一席谈,倾肝吐肺,更无盖藏,非兄不能为此言。
吾侪今日讲学,志事亦与古人稍别,不仅是为遗民图恢复而止。其欲明明德于天下,百世以俟圣人则同;不以一国家、一民族、一时代为限则别。此义非时人所骤能了解,将谓无救于危亡。其效不可得而睹,其不可合也明矣。至入泥入草,固非所恤。资粮之不具,参学之难求,犹其小者。弟终疑此事不能实现,非故为逡巡自却也。欲就一深山穷谷,把茅盖头,但得三数学者,相与讲明此事,令血脉不断。然膻腥满地,并此亦不可得,是有命焉。杜口以殁世,亦何所憾?自来乱亡之世,骨肉不能相保者有之,但不如今时涂炭之烈。兄诸弟侄在黄冈、德安者,未能援之早出,此非唯兄之忧,亦友朋之责也。然避地亦未必即安,虽处危地而能自全者,其例亦甚众,兄似不须过忧。此非故为宽慰之词。弟姊丈丁息园居杭不肯出,弟忧其身陷虏中,存亡莫卜,乃在江西时得上海亲友书,知曾与通讯,竟安然无所苦,但不能出耳。日来消息大恶,广州已陷,武汉益岌岌旦暮间。或传已有行成之说,更复何言?书院事益可束阁矣。迟教更答,不具。戊寅十月廿三日。
二〇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日
见示学生津贴太觳,此乃称家有无。今经常费祇有此数,若增之则可容之人数益少。至学生出路,书院无权规定,此政府之事。书院既在现行学制系统之外,亦不能援大学文科研究院为例。弟意学生若为出路来,则不是为学问而学问,乃与一般学校无别,仍是利禄之途,何必有此书院?若使其人于学能略有成就,所谓“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虽欲无用,山川其舍诸?”似不必预为之计,启其干进之心,且非书院所能为谋也。必如兄言,则弟前此主张,一概用不着,无异全盘推翻矣。自昭才自可爱,然彼于西洋哲学已自名家,且身任教授,在大学地位已优,书院淡泊,或非所好。将来自当请其居讲友之列,但使延居讲席,则戋戋之帛恐无以待之。且书院讲习所重,在经术义理,又非西洋哲学也。兄意以为如何?至选取学生,自当稍宽,如兄所教。时局如此,恐来者寥寥耳。己卯五月十六日。
二一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日
十六及廿日惠书,同时并到。唯交百闵转示一函,未见转来,未知其中所言何若。关于书院未来作计,二十日教言之甚详,非兄不闻是言。令弟不善处变,顿违兄意,闻之亦为兄不怡。然门内之事恩掩义,祇可徐俟其悟。兄以是忧愤太过,亦足以损胸中之和,愿兄之能释然也。
渝灾后,毅成诸人忙剧不堪,书院进行受此影响,不免停顿。然此间方开始部署,不能住手,一切未能就绪。缘生之法,胜劣从缘,祇好因物付物,任运为之。兄来书举般若言种种不可得,因戏谓用人不可得。克实言之,安有一法可得邪?书院方萌芽,能否引蔓抽枝,不被摧折,殊难逆料。欲使遽成大树,覆荫天下人,实太早计。弟总思为众竭力,不为身谋。然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水浅则船胶。但有法财而无世财,亦徒虚愿。事缘如此,莫可如何。
颂天、子琴欲来,弟岂不愿?若经常费不致无着,以都讲待之,不带职务,津贴祇能倍于学生,亦恐渠等不彀生活,都讲名义比助教为雅,弟意使之领导学生。倍其膏火,仅可支六十元。其带职务者,视其事之繁简,量与增加。然开始时亦无多职务可安立也。 未知兄意以为可否?若依参学人例,则无津贴。劳彼远来求此不可得之法,或者兄又以为不近人情也。子琴若能于嘉定中学得一教席,因暇来居参学之例,自较住书院为胜。颂天在南充所入若干,弟未悉,若来书院,恐顾家稍难,使其常患不给,亦非所以安之也。 周淦生当以讲友处之。书院若规模稍宏,弟意延揽人才,唯恐其不尽。今乃寒俭若此,未足以语于斯耳。
至关于学生出路一事,弟亦非有成见,必令其与世绝缘。但无论古制时制,凡规定一种资格,比于铨选,此乃当官之事,书院实无此权。若令有之,则必须政府授与,如中正之以九品论人而后可,否则为侵越。未闻先儒讲学,其弟子有比于进士出身者。若回之问为邦,雍之使南面,此如佛之授记,祖师门下之印可,纯为德性成就而言,非同吏部之注选。西洋之有学位,亦同于中国旧时之举贡,何足为贵?昔之翰林,今之博士,车载斗量,何益于人?昔有古德,人问之曰:“公门下成就得何事?”答曰:“个个使伊成佛作祖去。”程子兄弟少时见周茂叔,便有为圣贤之志。弟意学者若不能自拔于流俗,终不可以入德,不可以闻道。书院宗旨本为谋道,不为谋食。若必悬一出路以为之招,则其来时已志趣卑陋,所向既乖,安望其能有造诣邪?君子之道,出处语默一也。弟非欲教人作枯僧高士,但欲使先立乎其大者,必须将利欲染污习气净除一番,方可还其廓然虚明之体。若入手便夹杂,非所以示教之方也。
今时人病痛,只是习于陋,安于小;欲使决去凡近,所谓“以此清波,濯彼秽心”,知天下复有胜远,令心术正大,见处不谬,则有体不患无用。然后出而涉世,庶几有以自立,不致随波逐流,与之俱靡。祇养得此一段意味,亦不孤负伊一生。不能煦煦孑孑为伊儿女子作活计也。
兄意固无他,只是爱人之过,世情太深。弟所以未能苟同者,一则不能自语相违,二则亦非今日书院地位所许。料兄必能深察此意,知弟非固执己见,好与兄持异议也。
学熙之去,实是可惜,各有因缘,亦不能强。兄以是减兴,殊令人系怀。今日实无处可安居,兄暑假前既不欲动,弟亦不敢促,但兄若不来,在书院便空虚无精采。赵老、叶兄未必能至,且渝方诸事停顿,弟亦未接正式聘书,故于延聘讲座之举,亦倚阁未发。书院至今日,实尚未成立也。仅有一筹备会名义而已。 嘉定生活较成、渝并不为甚高,借地乌尤亦是不得已,舍此几无立锥之地。兄他日莅嘉,乃知弟言非妄也。朋初先德墓文,迄未暇属笔,幸稍宽假。时盼继教,不宣。
又征选肄业生细则,系贺昌群兄代定。弟意初不欲限资格,但凭知友介绍。贺君以为太广,虽不必重视大学毕业,亦须加以摄受,故设为四项。古人求道心切,不辞千里裹粮,且有弃官而为之者。董萝石年已六七十,尚就学于阳明。此皆自至,何待于招?今书院设为征选及津贴之法,本是衰世之事,随顺劣机。衡以古人风概,已如天壤悬隔。
来书谓“如全不养无用汉,乌可尽得人才?世法还他世法,岂可尽得天上人?”此诚嘅乎言之。人才固难,养得一群无用汉,又何所取义?兄谓“生平不为过高之论,国家教育明定出路,世法不得不尔;若无出路,学子失业,将诡遇以求活”。今书院虽受国家资给,然非现行学制所有。即欲要求政府明定出路,亦须俟办有成效,从书院出来人物成就如何,政府自动予以出路,然后可,不能由书院迳自规定。若虑学生失业将为诡遇,则书院无宁不办之为愈。且今取得大学、研究院资格亦如麻似粟,谁能保其不失业、不诡遇乎?弟之不谈出路,实是事义合如此,不是过高。兄谓对书院少兴趣,诚少兴也。然不可以少兴而不为,是亦“知其不可而为之”之一端耳。前意未尽,故又申答如此。言常患多,今姑置之矣。已卯五月廿四日。
二二 一九三九年七月一日
昨自峨眉还,读十六日惠书。方欲促兄早来,乃立民、公纯以兄书见示,知已允联大之约,将弃书院而就联大,为怅惘者久之。
此次文六、百闵来嘉,因相约至峨眉。弟非好游也,亦欲假此机会,与其商书院未来之计,欲其多尽力。毅成方居忧,亦不忍数以此事责之。今基金通知已下,实拨当无问题。唯经常费全年一期拨予一层,据文六、百闵皆云,恐难办到,然允到渝向教部申说。是否有效,固难取必。此皆有待于外之事,祇好从缘。吾辈所可尽之在己者,亦祇能随分,做得一分是一分,支得一日是一日。观未来事如云,幻起幻灭,孰能保证其必可恃邪?
至关于讲习之道,兄以弟偏重向内,将致遗弃事物,同于寺僧,谓虽圣人复生,亦不能不采现行学校制,因有资格出路之议,不如此将不足以得人。弟愚,所以未能尽同于兄者,良以本末始终自有先后,不可陵节而施。若必用今之所以为教之道,又何事于学校之外增设此书院?“先立乎其大者,而其小者从之”;精义入神,所以致用,未有义理不明而可以言功业者。若其有之,亦是管仲器小之类,非所贵也。性分内事即宇宙内事,体物而不可遗。古德言,但患自心不作佛,不患佛不会说法。今亦可言,但患人不能为成德之儒,不患儒不能致用。必谓涤生贤于阳明,是或兄一时权说,非笃论也。
“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此乃顺应,不可安排,故曰“功业见乎变”。所谓变者,即是缘生,儒者亦谓时命,故言精义则用在其中。若专谈用,而以义理为玄虚,则必失之于卑陋无疑也。
兄尝揭“穷神知化”、“尽性至命”二语为宗旨,今所言何其与前者不类也?且兄固言“人而不仁,其于科学何!”弟于此言曾深致赞叹。今欲对治时人病痛,亦在教其识仁、求仁、体仁而已。任何哲学、科学,任何事功,若不至于仁,只是无物,只是习气。兄固日日言以见性为极,其所以诏来学者,固当提持向上,不可更令增上习气,埋没其本具之性也。今兄欲弃书院而就联大,固由书院根基未固,亦或因弟持论微有不同,故恝然置之。平生相知之深,莫如兄者,兄犹弃之,吾复何望?此盖弟之不德有以致之。
弟之用心,初不敢求谅于道路,所以未能苟同于兄者,亦以义之所在,不容径默,绝无一毫胜心私意存乎其间,此当为兄所深信者。若兄意犹可回者,愿仍如前约,溯江早来。渝嘉间轮船已可直达。此间居处虽未必安适,若以长途汽车入滇,恐亦不胜劳顿。即乘飞机空行,亦不免震荡。恐皆非兄体所宜,幸深察之。现方开始征选学生,其有以文字来者,皆劣机无可录。乃知俯顺群机,实是难事,亦望兄来共相勘辨。昨电想达,书到立盼飞答,不具。己卯年七月一日。
二三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四日惠教至。弟适在病中,气力顿乏,故未能即复。兄之所教皆是也。然君子作事谋始,永终知敝,亦皆就理言之。至事变无常,世缘难测,谁能逆料?吾辈亦尽其在己而已。
兄之来与不来,但当问理,不须问势。今曰“于理则可,于势则疑”,则弟之惑也滋甚。居今日而欲讲习,斯事亦明知其不可而为之,至将来发生如何影响,本不可豫期。言契机,言致用,皆可,但皆不能取必。阳明、涤生往矣。彼其及身所成就,身后所流衍,皆遇缘而兴,岂假安排?虽当人亦不自知也。君子语默出处,其致一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所当辨者在几而已,岂曰要其必用,责其必成哉!书院为讲习之事,有是非而无成败。今兄乃以成败为忧喜,此非弟之所喻也。
且兄既闵弟之陷于泥淖,以理则当振而拔之,而兄乃以翱翔事外为得,此亦非朋友相爱之道也。兄见教之言,弟即有不契者,未尝不反复思绎,知兄相厚之意,实余于词,何敢负吾诤友?但望兄于弟言,亦稍措意焉。察其推心置腹,无或少隐,犹不当在弃绝之科。如是,则兄意可回,必不吝此一行矣。
阴阳方位之说,使人拘而多忌。东看成西,南观成北,岂有定体?世俗命书,弟亦曾浏览及之。兄甲木曰元,木曰曲直,就金方,乃成梁栋之用,非不吉也。若弟为丙火日元,日之西沈,以俗言乃真不利,然弟不以为忧。日之西沈,非真沈也,明日复生于东矣。日无出没,世人见有出没耳,此何足计哉。朋初美才,而偏嗜日者之说,使利害之念日胶扰于胸次,亦愿兄能廓而清之,于朋初将来治学方有益也。
附奉关聘一通,依俗例为之,幸勿见摈。又汇寄重庆中国银行转奉国币百圆,聊佐舟车之费。闻宜宾尚须换船,由宜宾则可直达,至多亦不出四日。由重庆起算。兄行期既定,盼先以电示,俾便至江滨迎候,且可先为预备馆舍。日前方征选生徒,虽应征者人数不多,审查文字可入选者,旬日之间,才得六人。继今以往,一月内当续有至者,或尚不至相戒裹足。未来学子亦可念,弟纵不能启发人,有兄在此,则不患奄奄无生气。寺院式之流弊,请兄无忧也。
弟病疟良已,但苦中气稍乏。向来土木形骸,不重服食,然因略知脉证,自以为尚无足为患也。言不尽意,书到即盼立复,不胜神驰。己卯年七月十二日。
二四 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
十二日往一书,谅已得达。昨得兄十一日来教,详哉其言之,微兄吾不闻斯言。虽然,兄之所绳于弟者,似于弟言未加深考。
“尊德性而道问学”,岂有遗弃事物而驰心杳冥,自以为尊德性之理?但本末先后,不容不有次弟,对治时人浅薄混乱之失,尤不能不提持向上。若谓此言有弊,则颜、李真胜于程、朱。晚清以来,人人言致用,其效亦可睹矣。即兄所举如曾涤生之影响及人,亦由彼于体上稍有合处,虽未能得其体,初非专言用也。世间事虽至赜,理实简易。若必以随顺习气为契机,偏曲之知为致用,则现时学校之教亦足矣,何必立书院讲六艺邪?
兄必谓弟欲造成寺院式,在今日决行不通。弟往日诚有是言,意谓书院经济当为社会性,政府与人民同为檀越,同为护法,不受干涉,庶几可以永久,乃专指此点言之;无可比拟,乃比之于丛林耳,非欲教学生坐禅入定也。宋初四大书院,实有近于此。盖用半官款,而用在下之学者主之,不命于学官。 其后私人自主者,如象山之象山精舍,朱子之武夷精舍,乃与禅师家住山结庵无别。所以不能久者,亦由于经济条件缺乏之故。今人艳称英之牛津大学,彼亦由中世纪教会之力所植养而来。儒者专以明道为事,不言檀度,故以规制言之,实于彼有逊色。然道之显晦,初不在是。侈言涌现楼阁广聚人天,末了亦只是以广厦养闲汉,何益于事?若今书院之寒俭,乃犹不得比于茅庵,何有于寺院?
弟以为教人若能由其诚,庶可使人能尽其才,虽成就千万人亦不为多,即使祇成就得一二人亦不为少,扩大到极处,亦丝毫无足矜异。兄意必期扩大而后乃肯至,以弟为安于狭隘;弟虽陋,或不自知其陷于狭隘,然谓自始即以狭隘为心,此言乃非知我。谓吾智小不可以谋大,力小不可以任重,弟当自承其短。若谓弟以狭隘之心量距人,兄此言或稍过矣。扩大之计,第一即要经济条件,泥多佛大,水涨船高,俚语有之。弟既无福德,亦无神通,所谓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创议筹备诸人,对书院无认识;即对弟个人,亦何尝有认识?弟不能强其认识也。未尝不言,而辄置不报,尚可数数言之乎?故今日书院只是行权处变,不得已而应之。愿力之弘,固在自心;人心之知与不知,不足为病。若因缘之广,须得人助,未能取信,何由自然而集?是不可以强也。
议者或疑当轴以书院私我,弟决不致以书院自私,此可不置辨。但以目前经济毫无基础,欲言扩大,其道末由。兄意欲使变为国立,此亦无从提出。纵使或有可能,则当隶属于现行学制之下,而弟前此所提之三原则,全成废话。欲不受干涉,必不可得矣。此书院立场,不可改易。欲求扩大,须得社会助力而后可,此岂望空祈告所能致者?或者能支持数年之后,渐为人所信,亦须时局不发生剧变,庶几足以及之,此时焉能骤几?若遽大吹大擂,所持者寡而所望者奢,岂非近夸而少实邪?兄谓弟始意即不欲扩大,不唯无此理,亦无此情。但此是事实所限,非空言愿力所能济。兄若有实在办法,弟虽至愚极陋,岂有距而不纳之理?但今即日言扩大,亦是空言。蔡孑民之兼容并包,弟亦深服其度,但其失在无择。彼之所凭借者北大也,以今书院比之,其经费乃不逮十之一,而兄乃以蔡孑民期我,吾实有惭德。非不能为蔡孑民,乃愧无吕洞宾之点金术耳。此是笑谈,兄勿嗤其近鄙。譬如贫家请客,但有藜藿,坐无多人,今乃责其何不为长筵广坐,玉食万方,使宾客裹足,为富人所笑,此得谓之近情否?今日之事,无乃有类于是?
兄以狭隘见斥,今事实实如此,弟亦无词。但谓弟意志即系狭隘,不肯开拓,则兄不免于误。弟即不肖,未致如此。兄若因是而不来,则十余年来以兄为能相知,亦是弟之误。兄犹如此,何况他人?弟从此亦将藏身杜口,不敢更言学问,更言交友矣。
至兄来后欲专翻《新论》,不欲多所讲说以耗精神,此皆可悉如兄意。但居处饮食,未必能尽适,此亦弟之力所未能及者,亦不能不先声明也。不延张真如事,昌群深致不悦。昌群谓书院可不花一钱而致名讲座。弟意以为,如此因利乘便,在事实上为不可能;书院必假此以为望,亦非义理。昌群因默然不悦而罢。 然弟非不敬张真如,不重黑格尔也。彼之讲座修金,乃由庚款委员会供给,指定国立大学由彼自择。承彼垂青于书院,但据蒙文通与昌群书,亦寥寥数行。 但书院既非国立大学之比,须先请教部转询庚款委员会,得其承认方可。弟意由书院请求教部,已觉不揆其地位如何;若更欲得庚款委员会同意,此殆必不可能之事,以庚款委员会决不承认书院地位也。冒冒然求之,忽然碰壁,则书院与张真如皆难下场。故欲延张真如,非由书院自请不可,须先置庚款不谈。然庚款会指定讲座修金甚优,决非今日书院力所能及。若张真如独优而其余讲座太觳,亦非敬师之道。 若其有以待之,则又何不延贺自昭?且兄前书欲召周淦卿讲英文,招牟宗三为都讲,若能多加延揽,岂非佳事,岂患人多?无如蹄涔之水易竭,不能供养十方罗汉僧何!且书院力不能购西方参考书,学生并未注重外国文字,使听黑格尔哲学,亦毫无凭借,无受教之资,则讲者必乏兴。张真如及昌群均未顾虑及此。兄以是责弟之隘,似亦未之思也。固言以俟异日,俟学生稍有资藉,然后具礼以请,昌群怫然以弟为距人之辞,弟亦不与深辩。昌群与张初未相识,但重其为牛津博士耳。此真未免于陋,弟亦不能救之也。 乃兄今亦以是责之。弟诚不能无过,过不在距人,乃在不肯因利乘便而求人耳。
大凡处事,但问义理之当不当,安能尽人而悦之哉?且书院所讲当自有先后轻重,并非拒西洋哲学不讲,以西洋哲学学生当以余力治之,亦非所亟也。凡前书所已及者,今亦不更分疏。总括言之,兄之所诤者,皆出于爱书院与爱弟之厚,即有未能苟同者,何能不接受兄之善意?乃若以狭隘为弟之意志,因而弃之不肯来,则弟实不能承此过。然扩大之办法,究宜如何,弟之智力,今日实思之未得其道,必待兄来从容讨论,决非一二日所能一蹴而几,责之创议筹备诸人皆无益也。兄必以弟为不足与议,遂终弃之,弟亦无可如何,但终望兄能相谅,攻我之病,当攻其实。弟非不能识病者,断无距药之理也。言多去道转远,仍盼决定明诲,不具。
此书写毕,意犹未尽,言语实不免重复。今更欲有言者,海若忘大,所以能成其大。今兄似犹有大之见存,必曰扩大,亦在此心能充扩得去耳。所谓充扩得去,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扩不去,则天地闭贤人隐。此皆于规制无关,岂图门庭热闹而后为大哉。玄理且置,但论事实。吾辈所遇之缘,实太劣下,不必远引,以旧时尊经广雅言之,彼皆省吏自为,中央未尝过问。曾涤生于兵后设书局刻书,未闻须经通过或审计也。今之从政者尚未足以及此,一般社会其不能于书院有认识,亦无足怪也。此岂可以口舌争者?“呼牛则应之以牛,呼马则应之以马”,兄固尝言之矣。巽以行权之时,亦不宜大张旗鼓,遭人侧目,况空言邪?此其志亦不能不隐。故扩大之事,祇可待时,此乃切于事情,非安陋也。己卯七月十七日。
二五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日
十七日奉答一函,因兄开谕之切,弟亦不可不掬诚以告,其中言语或过于迳直,非出辞气之道,虑或滋兄之不怿。然吾辈相交,固当推心置腹,何事不可尽言?即兄认为不当,因而指斥,乃是朋友切切偲偲之意。弟虽不德,何致不能服善?知兄之决不吾弃也。书院充扩之议,弟意志决无与兄不同之处。但目前为事实所限,不能骤几,此亦当为兄之所谅。但得兄来,凡事皆可商略,亦省笔札之烦。弟所望于兄之辅益者良多,兄岂能恝然置之乎?昨晚得兄飞示,允于旧历六月望前首涂,为之喜而不寐。馆舍一切,已嘱二三子速为预备。日来水涨,舟行益利,愿速驾,勿再淹留。濒行盼以电告,须示船名。 俾可迎候。相见在迩,不胜引领伫望之情。先此驰达,惟善为道路,不宣。嫂夫人均此候问,世兄亦同来否?并念。
二六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日
送上王守素《易学目录附图》一册及《易象讲录》六纸,请兄勘验。此人极有思致,似可与深造,望兄阅后略与批答,许其参学,庶有以进之。想兄当不以为烦也。
二七 一九三九年九月九日
昨饭后趋送兄稍迟,兄已下山,意至歉歉。初移戴家屋,诸事未能预备妥帖,自感不便,又不免寂寞,无可与言。弟亦深觉未能为兄安排,有多少不尽分处。顷读来示,不胜皇悚。书院事不待追论,皆由弟无福德智慧,不能取信于人,故令寒俭至此。然兄之来,自是为学术、为道义,与后生作饶益;不独为朋友之私,补弟之阙失而已也。不意遭此钜变,弟不能慎防虑之道于事先,又不能尽调护之责于事后,咎无可辞,兄之见责,宜也。诸子事忙,遂或于承事之际有忽。此亦由弟思虑不周之故。向后兄有所需要,径请直说,苟为弟力所能及者,必当为兄谋之。亦属诸子善为承事。 但望兄切勿萌去志,勿再言去,使弟难为心。克实而言,今日无往而非危地,其又何择邪?少闲即趋视,先此敬问痊安,不具。
二八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十日
昨日讲论过久,虑兄太费精神,讲后但觉微倦,乃知兄精神毕竟亦是过人,此非独私心喜慰而已。兄之勤诲如此,其益人者广矣。见示所以待郭某者未得其道,此诚弟之失。当时以其人言谈气貌一无足取,心恶其妄,遂未与言。“干糇之愆,尚非所恤,但少含弘之度,非所以处小人。彼之怨谤,可以不计,拒不与言,未免绝物,实非尽己之道。”兄言是也,惜昨日不闻此言,已不及救,固当谨之于将来耳。沈兄今日大好,曾偕弟下山,行至乌尤坝,迁徙之计,殊不易言,容当熟商。杭书未寄,黄离明曾有信与立民,此事在目前现势恐未能亟图也。聘黄为讲友,弟曾有是意。立民与黄如何言之,弟却未知。弟意彼此仅一面,并未深谈,遽下聘函,未免太骤。俟稍往复相契,乃以为言,未为晚也。梁兄今之颜李,请其来院作短期讲说,固是佳事。俟其到渝,当具书邀之。但渠是否能来,亦似未可必耳。率答,不具。
二九 一九三九年十月九日
立民持示来教,今作简语相报。兄所责弟之言皆是也。即或辞气稍过,弟何致与兄校及此等细故?所引为憾者,弟之处事处人,既皆未得其当,犹不自知其失,而腆颜以教人,何以自安,自宜为老友所弃。书院既不能骤谋改革,兄言已尽,去就之道决于改革与否,此意难回。今祇能维持现状,弟亦无词以留兄,姑俟百闵来时,当可就兄与昌群商量。弟既无能为役,一切章制可听筹委会修改。兄行似不须如是其亟也。相见无词,何贵仆仆造谒,虚作周旋?但望兄迟迟其行耳。至与兄相爱之厚,未尝有改,决不因持论小有不同,而遽有介于胸也。草草不能宣意,临颖黯然。诸唯谅照,不具。
三十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五日
方兄之行,未及下山送别,又时以道路为念。及奉狮子场来书,且喜行李安止,豺虎无虞,差慰悬系。所憾者,弟德不足以领众,学不足以教人,守不足以治事,遂使兄意不乐,去我如此其速。然自返于心,实未尝敢有负于兄也。怅惘之怀,靡言可喻,不知所以为答,故阙然未致问。顷复奉前月廿七日惠教,知卜居将定,可得园亭之美,足以忘忧,是亦一适也。书院气象,无可为言。百闵屡言当来,而至今未至。匪特基金久悬,即十月份经费亦未拨。平生厌言阿堵,今为大众粥饭,乃不能不形之简札。日日飞书乞米,犹充耳不闻,每自憎其近鄙。今之君子,难与为缘。然弟之所处,不为身谋,若可打包迳去,不接淅而行矣。以是益慕兄之自由,非弟今日所能及也。见谕联大恢复故物,此亦差强人意,兄所责于书院者虽甚微,今尚来能如命。一则款尚未来,一则筹委会所制预算,会计年度系以阳历年底为期,来年则须更制。书院年终报告,不能以其未制定者自为增损。兄亦筹委会之一人也,弟何所容心焉。兄来教用心甚恕,或不以未能卒应为罪。承将聘书却还,亦不敢更以奉渎。兄去后空山寂寥,幸有敬兄可与共语。霜寒风急,益令人难为怀也。
三一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七日
十二月一日来书,乃知获罪于兄者甚大。凡兄所以见诟者,皆弟之疏愚所不及察,是固由弟不德有以致之,初不料朋友之道至于如此。人之相与,其难乎为信也。兄被灾之后,弟未能尽调护之力,此过前已自承。至兄误听流言,以为弟于兄妄有所訾议,使兄不能不亟去,此则弟所万万梦想不到者。上堂教学生善听兄言,初不知此语亦成罪戾。真是转喉触讳矣。 睽之上九曰:“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脱之弧。”兄之多疑,无乃有似于此。今亦不须申辨,久之,兄当有自悟之时。然念兄杂毒入心,弟之诚不足以格之,亦深引以为戚。今兄虽见恶绝,弟却未改其初心也。兄所责于书院者,为通讯修金三个月。前以书院方虞匮乏,而兄来教亦多恕词,稍迟未寄。今依命奉去法币三百元,汇重庆中国银行周鹓鶵转交,至希察收赐复。迟缓之咎,并希原谅。至前掷还之百元,此区区者,本无足罫怀,而兄一再坚却,今亦不敢更以为言,转以触兄之怒。病后率复,不能多及。临书怅然,敬祝安隐。
三二 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一日
读来书,审兄病后所怀及惓念友朋之切,甚厚,甚厚!吾侪耄及之年,若乘化归尽,亦可谓顺受其正。矧兄著述已成,更无余事撄心,至传世久远,似无须措意。死生昼夜之理,既已洞明,及今形寿未尽,正可洒然忘怀,颐养自适,时至即行,复何忧哉。圣贤所同于人者形体;所异于人者神明。形体之病,不足为患。仲尼寝疾,释迦背痛,无损于道也。形过劳则敝,神过用则竭,唯葆光养和,善吾生以全其天年,斯已耳。尊书已交公纯。弟亦方病,草草奉答,不尽。浮顿首。旧历辛丑正月初七日。
三三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
辱教,深荷存注。知泛应众缘,广作饶益,且喜已损劳虑,甚善,甚善。弟四大将离,诸根先坏,神明日敝,形骸日羸,无复可药。自知余年向尽,安以俟之而已。秋深,唯加意珍卫,不具。浮顿首。旧历九月四日。
余铁山
惠书过执谦冲,非所施于侪辈。以学以年,浮皆后于公,乃施以先进之称,将无长其倨嫚之失邪?后此请勿以是见称,若犹齿在末交,字之可矣。蒋绥靖以书见及,礼无不答,既因左右而致,辄附报书,亦烦代为陈达。至来教谓欲以其先德墓文见属,既体蒋公仁孝之思,重以足下申喻之笃,秉笔之役,不敢固辞。但论德考迹,贵乎质实,不因文词工拙而遂有所增损。浮于此类文字不苟作,期于辞不溢滥,称其德而止,亦不敢有遗善。故每有诺之甚久而不能就者,诚欲其尽慎也。蒋公诚爱其亲而有取于鄙言,将以信后。或以其言为不诬,必欲使之为之,请以状来,而无责以速,无恶其简,斯可也。若或苟以润色鸿业为名高,则当世显学能文章者亦多矣,何必浮?以公为能相知,故不避不逊之嫌,直抒其胸臆如此。书来旷答逾月,幸勿咎其濡缓。比日浙中雪寒,闻漳州春暖,敬想幕府丰暇,顺时泽物,曷胜驰仰。不宣。
蒋鼎文 铭三
惠书辞旨甚美而推许过量,非愚陋所敢蒙也。承馈印泥,光彩焕发,冻石亦晶润可喜。武夷、南平二志,足资卧游。甚荷投赠之雅,愧谢愧谢。阁下以民劳板荡之秋,当方叔、召虎之任。闻宣劳之暇,留意文史,人皆归美,以为难能。今览来翰,深见虚衷,忧勤之言,流于简札,此实斯民之幸也。自来济蹇难者,必资于刚大;胜残暴者,必成于岂弟。措施之宜,功业之着,亦视其所存者而已。若使干羽可格,何有于娈茅?豚鱼可孚,何忧乎虎兕?远辱下问,靡言不酬,亦不敢以迂阔而有隐也。爱民则民怀,民怀则寇慑。唯益懋远猷,以副人望。不宣。
陈子韶
承示为子豪代草《象山祠记》,以文词言,已甚修洁,岂可复议?但来教勤勤,必欲使贡其所疑。不敢有负虚衷,谨以义理推之。谬谓此文但宜叙述祠之创始、沿革及今所以葺治之意。言先贤祠宇所在,系民观感,不可任其隤圮,是有司之责,邦人之志。而于象山学术政事,则可略而不述,以其有如日月之明,不待称颂而显,且亦难于为词。果欲为之,则必于象山之学深能发挥乃有关系,似不可泛然下语。如荷不以为谬,便请再加详定,并可以此意告之子豪。此文但取记事而足,不嫌简短朴质,无事铺张,乃为得体。尊稿有须改易者二处。如末段曰“伯雄忝窃一命,亦求庶几乎荆门之政身体力行”数语,此似近夸,谓或非子豪所安。又首段叙修葺缘起中“祠毁于风,先生裔孙某方欲来告,伯雄适至祠下,遇诸涂,一时闻者以为灵爽,实式凭焉”数语。但云一时闻者以为异,则可,不必言灵爽之凭。盖以圣贤之灵,与天地合其体,无乎不在,不关祠祀兴废。象山大贤也,此言乃有似乎小之。若作山川杂祀神祠之记,则无害也。中段叙祠之创始及徙建,可移置篇首。其下即继叙重修因缘及尊祀先贤之意,而芟其近夸近饰之词。如是则于义理不失谨严,而文章体制亦易入古。僭妄之说,不敢有隐于君子,不知其有当否?
附 为陈子韶改定代周子豪撰《贵溪县重修陆象山先生祠堂记》末段
窃谓先生道学之隆,与日月比曜,夫岂系于一乡一邑之祀。而袁刘诸君子所以区区托报于瞽宗者,岂不以先贤过化所及,濡泽无穷,欲使后之生斯土践斯邑者,瞻仰兴起,庶有以渐复其本心之善而无倍先生之教也邪?相承至于今日,使任其隤废而弗修,将何以远昭典型之寄,近收观德之效?是固邦人士所皇然弗安,而亦当官者一日之责也。伯雄窃用是惧,既幸得与于斯役,亦愿与邑之父老子弟勉思所以对越先生者,而不徒以骏奔庶事为遂能尽其职焉尔。
周伯雄子豪
去腊得惠书,知为政甚优,时以及物为念。用见贤者本志,岂惟朋友之私慰而已?辱以象山祠堂碑文见属,此乃绝有关系文字,自非明道君子,直是无下手处,夫岂浅鄙所任?且当世不乏老师宿儒,而以末学谬希鸿笔,亦似有近于僭。故承命逡巡,久而未知所答。方欲具书申辞,并谢旷阙之咎,适子韶先生以为左右代草记文见示,其言甚有体要。窃谓贤者方宰是邑,修举先贤祠祀,正是当官之责,诚不可无言以示民下。有此一记便足,不必赘刻,反类铺张。盖象山之学有如日月,无待泛泛称述。如欲尽理发挥以待后之学者,是先觉之任,非浮今日所能及也。曾具以鄙意告之子韶,谓记文亦但当取记事而止,不必讲学。想贤者亦当然之,故今不复更缀,非是巧为避免。实以言之一或不当,亦足以贻左右知言之累。幸亮察之,勿遽责耳。令祖八十寿辰,知将开尊称祝。乡里交旧莫不为左右庆者。道远无可将意,辄手书一联为敬。少梅亦具一联,今并致去。以邮寄未及付裱,书亦拙劣,取其达意,亦不敢以菲恶而废之也。敬颂重侍曼福,少梅附笔致候致贺,乞恕不另肃。
江易园
承示欲新碧云禅寺,以旧有像设不合法,去之则疑于毁像,仍之又嫌杂滥,属为咨询丛林耆宿,决其可否。因忆得古德轶事一则,可以释仁者之疑。昔云居祐禅师,黄龙南之高弟也。谢师直守潭州,欲改道林律居为禅院,致祐主其事。道林像设之多,冠于湘西。蜂房蚁穴,间见层出。祐悉夷廓之,以处四方之学者。役夫不敢坏像,祐辄自锄弃于江,曰:“本自不成,今何有坏?”此事载之僧史,然须是祐公始得,非凡流造次所能借口。今碧云旧像既是非法妄增,去之宜若无过。率臆直酬,愧未能遍扣诸方耳。惟仰事多福,净业日进,不宣。
王邈达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七日
邈达尊兄阁下:
前以敌机肆虐,不堪其扰,遂决计暂迁桐庐。临行匆匆,未及往别,至以为歉。九国会议既开,妄意东南战祸,或可望其稍戢;乃昨又闻进窥杭州湾甚急,且已有登陆之说,未知确讯如何。如此旷日持久,内地几无一处可以安居,蒿目时艰,杞忧何极!桐庐僻县,得信较迟,上海报须隔三四日始到;公如有确实消息,深盼有暇不吝以数字见告,既慰岑寂,兼释悬情。此地山水清佳,在平时卜居,似乎不恶;今避乱人多,已失闲静意味,且将来是否不受军事影响,亦殊难必也。杭垣近日情形如何,并希示及。
霜寒,诸惟珍重。草草不具悉。弟浮顿首。十一月七日。
汤孝佶 拙存 兼山 天乐
一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家叔父之丧,远辱临吊。荒江短桌,风雨连晨,败屋孤村,凄凉满目。自非矜恤之深,推仁无尽,何有慰问之及,谊笃如斯者乎?寒家门衰祚薄,今遂遘此闵忧。浮本狂迂,不勤 牧;弟又童騃,不辨菽麦。虽旋葬谓礼,量分则然。而问费频劳,于心滋戚。夙以长贫见累,乃复丧乱相周。言之增伤,思之陨涕。固知无词可谢,竭海墨而难书;然有动于中,尽尘劫而靡报。聊因申答,尚迟晤对。临楮泛澜,曷其有极。浮稽首,再拜拙存足下。十一月二十三日。
二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日
饥来驱我,遂至分张。夙赖匡扶,更劳馈赆。既悲离索,益感飘零。转徙以来,倏已旬日。所幸江山旧识,风物宜秋,得以稍远寇氛,顿便野性。板屋数椽,临江百步,松竹罨霭,尽可入窗,风帆上下,时堪寓目。寇能沼我都市,不能夷我山川。虽复腥膻满地,或有荡涤之时,自惟羸老无能,尚窃优游之暇。约而为泰,平生之疚实多;困不失亨,先圣之言可践。纵无渔樵是侣,将与麋鹿为群。所以处灾变之礼,行患难之道,而今而后,庶或无违。可以相告者,如是而已。
三 一九三八年
四月八日惠书,昨由左文转到,深慰阔怀。弟亦于七日有一书寄王家闸,计此书到日,当已在兄行后。日来想已奉太夫人抵沪矣。半年以来,展转流徙,亦自知其非计。然皆非可已而不已者,非好为是仆仆也。兄为我画入山之计甚周,惜其稍晓,不克相就。所以来泰和之故,已具前书,又于答韦存书中亦详言之。左文亦颇以弟为不智,谓今日岂复尚有讲学之事。
弟以为钧是人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其见接也犹若以礼,是可与也;若逆计其不可与而遂绝之,非所以待人之道。其词曰:可以避地,可以讲学。吾方行乎患难,是二者固其所由之道也。非以徇人而求食,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不居学职,则去住在我;不列诸科,则讲论自由。羁旅之费取足而止,义可受也。彼中诸友以前年曾一度相要,颇能了解弟意,故待之以客礼,略如象山白鹿洞故事。来此匝月,亦颇相安。观变待时,暂可栖息;委心任运,无假安排。若鲸鲵之势少衰,或兰艾之焚可免。松楸未远,载营魄以知归;薪木已伤,抱琴书而谁托。言念及此,能无黯然?所以不避听览之烦而覼缕陈之者,实虑相见无日,故不觉其言之难尽如此。亦欲兄委悉吾之素怀,有如晤语也。
此邦地处赣南,气候已同岭表,虽凋敝之后,风物尚佳。明时儒学最盛,义理则有罗整庵、欧阳南野;政事则有杨文贞、王文端,而阳明曾一宰庐陵,后抚南赣,大弘良知之教。虽流风已泯,足系人思。赣江上游山水险隘,盘错至此而平,郊原旷阔,形势宽舒,老樟、古柏、长枫、高槐随处而有。所居一小楼,绿树环之,窗牖虚明,可以远眺。日月出没,烟云变异,清晖娱人,心目为豁。虽家徒壁立,仰睹天宇之宽。阳山坂虽幽旷,不及此之开拓。视开化之山川逼仄,闾巷狭隘,士卒喧嚣,令人邑邑者,迥乎不侔矣。沪上近况可得而言者,望不吝见示。惟仰事多福、阖府俱安为祝。临书神驰,不具。
四 一九三九年八月四日
去冬在宜山,曾托蒋甥彦士携奉一函,尔后遂旷继问。入春辗转来川,席不暇暖。忽忽半年,竟未致一字,然无时不念也。比惟侍奉曼福,阖第佳善。沪寓想仍未徙?前谕有还里之意,嗣闻浙东亦患不宁,时变正未知所届。相去益远,我劳如何?渝中诸公一时动念,因有书院之议。事既从缘,理唯顺应,遂牵率老夫,以至于此。当此蹇难之会,凡百困敝,倡议者又于斯事非能认识,实无可为。今之后生,亦难与语。徒以行乎患难,不敢自逸,明知无所裨益,亦当尽其在己。处困行权,未能有当。事之曲折,未足尽言。其为简陋,无可比数。别奉《缘起简章》,如荷赐览,亦可知其概略也。兹有一事奉商,旧印《四书纂疏》,尚余百数十部,乱后未知是否犹存。若其尚存,能否由杭运沪?今书院初立,欲使学生治经术,当先从此书入手,需要甚切,愿兄慨然以此见施。傥得致之沪上,便可设法转运来川。如嫌卷帙过重,但取五六十部,亦足以馈贫。全书八册,以六十部计,不到五百册。装一小箱,交船运,经由香港、海防而至昆明,再转入川。恐近时上海业转运者,未必肯承运,最好能有便人从沪至滇者,托其带至昆明,于事较易。运费当由书院出之。如其可行,望以飞函见复,至为祷切。韦存已否还沪,抑尚留新嘉坡?沪上旧友如朴岑、叔仁辈,曾否知其住址?息园尝有书来,知其居杭无恙。安期近在湘东,视前稍知自奋。此间旧友来相共处者,颇不乏人,此堪告慰。率尔不尽所怀,诸惟珍重千万。
五 一九四一年十月八日
拙存尊兄左右:
春间得书,半年未答,真觉太远人情,然固无时不念也。蜀中无事不败人意,自去冬即欲决去,所以至今未果者,非有人系维之,实无以为道路之计也。初意欲俟乱定后顺流而下,今知决不可能。使陆路不梗,迂折以赴,犹若可行。会且圄之,然至早亦须在明年春夏间耳。比想太夫人康强,阖第清安。吾兄亦宜旷怀自适,世事无足挂虑,盖从古如此。今所异者,特物质耳。弟谬学先儒之用心,以今观之,乃是愚妄。然先儒不以是自沮,道在则然,弟亦无憾。先儒之所遭,其困厄有甚于今日者,弟何敢有他望?得全身还乡里,重与亲戚故旧相处,足矣。年衰乡思益切,其余无足告语。少梅竟物故,厚劳赙赠,何以为怀?顷得松生书,知兄念之深,聊作短简慰意。别附二诗,一望转与松生,可察其近怀也。时寒,千万珍重,不宣。令弟均此。沪上诺故旧相见时并为道意。弟浮顿首。辛巳旧历八月十八日。
六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二日
兼山尊兄左右:
十一月十二日惠书及汇款均至。兄见望之殷,相爱之厚,非言可谢。弟归思虽切,恨不能奋飞。讲舍自夏间即遣散生徒,但至今未能结束了当,在势不能委之而去。相从亲友,难为安置,犹属第二义。得兄书,并闻太夫人感疾初愈,尤亟思一图省视。兄望七之年,犹莱衣绕膝,日洁晨餐,此世间稀有之福。弟亦已及耆龄,于斯世都无所系念,其视兄犹同气也。欲得时相聚晤,以慰衰迟,百事皆可放舍。乃未及促装,海上风云骤变,沪、港间一时阻绝,渝、港飞航亦停,相见之期,须俟时可,今遂未能作行计矣。所望书问犹可住还,差足慰意。顽躯幸健,苟一日可行,决不留也。敬叩侍福,并颂潭安。书到盼赐复。弟浮再拜。令弟想同在沪,松生兄晤时并为道念。
七 一九四二年八月八日
道阻,欲归未得,无时不萦念。羁旅之况,无足为言,唯祝侍奉万福、阖第平安而已。犹幸书札可通,时盼以数行见慰。小诗聊寄微感,伏希教示,不宣。壬午立秋日,弟浮顿首。
八 一九四三年一月五日
天乐尊兄侍右:
月来凡两寄诗,未知达否?顷附怀人诗四绝,欲烦分致钟、邓、孙、谢四君。因皆不知其住处,末由寄与,故以相渎,邓为兄所未识,可并与钟。 可致则致之,不可则已。存此区区之意,不必定求其达也。时寒,唯端居多祜,不悉。弟浮再拜。旧历壬午腊月朔。
九
释藏数部,聊以相奉。足下方苦缘累,吾乃进以微言。亦知名理虚玄,不裨事实,然从上哲人,冥契无为,不系于物,故能泛应而神不亏,欲使忧乐齐观,违顺并忘,无法当情,湛然恒寂。自心受用,道在于斯。
仁者处动不扰,实由天笃。中庸之择,所以成其智用。虽复吾言劣近,敢疑倦于听览而遂匿之?凡人相厚,意所嗜好,犹欲与共,而况大乘法味,可不遗之知德?
《起信》直抉性相,贤首疏、长水记会本最善。 三论推明法空。足下般若气分甚深,必可由此证入。《楞严》原始反终,穷神知化,精义出入,直同《易大传》,必披云雾而睹白日,幸留省谛观,有不豁然意解者乎?中惟密咒力用,凡情莫测,不妨暂置,但莫生谤。
憨山《性相通说》,简而易毕,亦不以词朴见菲。余书方便,取导初机,随宜薰习,咸有资益。此虽巨溟一滴,咸味是同。譬华屋当前,要因门入。食少金刚,终竟不消。故虽一句经目,半偈过耳,皆不虚弃。若未暇肆览,宁置束阁。愿勿存异同,致堕疑网耳。达面不具。浮顿首。拙存足下。
丰子恺
一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星贤代述尊意,深荷关注。吾与子患难之交,凡事皆可推心置腹,无不可尽之言。远行不易,吾不能馈赆则已矣,而反劳子留赀以遗我,是义所不当受也。且吾所有,如不遭意外,不他徙,尚足支五六月。死生有命,首阳之志,吾固甘之,亦不需此也。但即今远别,不无黯然。明晨若早发,或不及相送。今嘱星贤代诣,并还尊券,幸察其区区。行矣,自爱。浮顿首。子恺仁兄足下。
二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日
子恺仁兄惠鉴:
别来经月,想已安抵长沙。每念阳山阪村舍聚首时景况,实为患难中至难得之遇,亦为一期幻化中最堪追忆之事。读临歧与王星贤书,相劝甚力,鄙意亦为感动,遂决计离去桐庐。不谓后足下行三日,杭州沦陷,十二月二十四。 桐严间交通遽断,车船俱绝。横村埠严阵以待,吴山湖头一带四无居人,祇得奔船形岭十二月二十六 就黄生宾鸿家暂避。半月后始闻桐严间恢复交通,有快船可附。是时富阳已遭焚杀,幸犹未犯新登。桐庐逼近战区,不可再留,乃叹贤者见机之早。然吾年老力衰,舍甥及王星贤两家相从,系累太重。又虑行路艰难,资斧乏绝,终不能为远徙之计。因于一月十五日附船至建德,时船舶悉被统制,民间不得私雇。由星贤托人设法,向船舶管理处乞拨与一船,仅乃得之。一行十五人十七日自建德解缆,廿二日过衢州,正值轰炸,投弹六、七十枚。 幸而免。廿四次华埠换船,廿五日行抵开化,依故人叶左文,觅得容膝之地暂居。途中风霜雨雪,备尝诸苦,幸叶君念旧甚笃,已预为之地。慰问馈遗无虚日,虽曰流离,尚未失所,此则差堪告慰者耳。寇之所向殊难测,开化处浙之极边,东南接常山、遂安,北界休宁、婺源,西通玉山、德兴,在军事上亦非瓯脱之地。过往军队之多,亦不亚于桐庐。但以距前方较远,形势较为和缓而已。有及门李笑春,衡州耒阳人,去夏还湘,在平浪宫育群中学任教。贤如在长沙,可往访之,即以此书示渠,告以浮之近状,且为问讯熊先生。贤近怀如何,生事想易为计。愚意此后撰述,务望尽力发挥非战文学,为世界人道留一线生机。目睹战祸之烈,身经乱离之苦,发为文字,必益加亲切,易感动人。在阳山阪之所谈,实是诚谛之言,幸勿忘怀。今民力竭矣,而难犹未解。一身不足恤,怵惕恻隐实民之秉彝,终不可以绝也。深盼惠书详告近状,以慰离怀,临书不胜神驰。敬祝安隐,不具。浮顿首。戊寅二月九日。
三 一九三八年四月一日
子恺仁兄足下:
前在开化,得醴陵舟次惠书,谂将卜居湘潭,深慰远念。开化虽有老友叶君关爱真切,但以其地山水峭急狭隘,又为师行必经之路,不可久居。浙大亦有少数友人相招颇殷,不欲绝物太甚,遂以三月底来。泰和濒江,地颇旷远,林木蓊翳,老樟皆数人合抱,随处有之。村舍赁屋,可以楼居眺望。目前并无军队,似较开化为胜。若虏骑不犯广州、不侵武汉,则此地可暂免播迁。且喜与贤者相去略近,通讯较捷。湘中大局情形如何,并湘潭乡居生活状况如何,俱望不吝写示,直寄泰和县大街、萧信泰号转交。因此间距城三里,邮差向不送信,须遣人往取也。星贤同来樟树,自往南昌,欲经九江赴宿松,挈其子还开化。若永嘉、上海可通航,则欲还威海卫,否则或来泰和相聚亦未可知。知念附闻。临书神驰,伫望来教,不具。浮顿首。
四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二日
子恺仁兄足下:
三月十八日、四月一日长沙两次惠书,先后转到,读之快慰。《高射炮打敌机》一首,篇法甚佳,音节亦似古乐府,似较《东邻有小国》一首为胜。声音之道,入人最深。此类歌曲能多作甚善。遣词虽取易晓,不欲过文,但亦不可过俚;用韵及音节尤不可忽。若能如古乐府歌辞,斐然可诵,则尤善矣。顷来泰和为浙大诸生讲横渠四句教,颇觉此语伟大,与佛氏四弘誓愿相等。因读新制诸歌,意谓此语天然,似可谱之成曲。今写呈如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右四语试缓声吟咏,自成音节。第三句将声音提高拖长,第四句须放平而极和缓,乃是和平中正之音。其意义光明俊伟,真先圣精神之所托,未知是否可以谱入今乐制成歌曲,但不得增损一字。深望贤者与萧而化君相商搉,制成曲谱见寄。欲令此间学生歌之,以资振作。吾国固有特殊之文化,为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今后生祇习于现代浅薄之理论,无有向上精神,如何可望复兴?来示引陶诗“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二语,甚有味。衣食固其一端,抗战亦其一端。若欲其归有道,则必于吾先哲之道理有深切之认识而后可。惜与贤相去远,不得如在阳山阪时,可于竹间敷坐畅谈此义也。弟来此完全居于客体,去住自由,不受任何拘束。且喜此地景物尚佳,老树当门,平畴弥望,乡村风味亦颇不恶。若战局好转,暂时或可免他徙。得暇多惠书以当面论,此为唯一之安慰也。珍重不具。浮顿首。戊寅四月十三日。
五 一九三八年五月三十一日
子恺仁兄足下:
到泰和后曾寄两书,一寄长沙,一寄汉口,想不致付洪乔。阅报知汉口时有空袭,习久亦不足惧。虏虽狂虐,吾国广土众民,不能囊括席卷。此犹蛇之吞象,今后或势将渐衰。然战胜不足矜。今国人所以为图存之道者,全是虚憍客气,此殊无以植其本。贤辈作文字鼓吹,宜多为鞭辟近里之言,庶使青年知所警惕,不徒逞一时血气,方有饶益也。前书以横渠四句偈请为制谱,播之乐章,不识可行否,暇望见示。顷以在此间讲论所出笔语奉寄数页,油印模糊讹误,几不堪属目。因恐欲知之,故寄此以当面谈。然有一语奉恳,切勿轻以示人,或付任何刊物流布。以迂拙之见但为对治学者病痛而发,本不可为典要。又文字太草草,不暇思索。又未携一书,其间引书,但凭记忆,不免渗漏。于贤则不敢自匿,未欲令他人见之,或致召诤难也。承见寄近刊三种,竟未得见。寄到开化时已在行后。 闻汉口议论甚嚣,如浏览所及,认为可看,或其中有大著者,幸不吝寄示为盼。得闲多寄书以慰岑寂。浮顿首。戊寅五月三日。
六 一九三八年七月三日
子恺仁兄足下:
前承惠大树画并萧而化君制横渠四句教曲,深荷不以老朽之言为迂阔。续得五月九日教,详告以所见汉口军民情绪之激烈,俱非在报纸所得闻者。又承寄示诸刊物,得读《论抗战歌曲》及《一饭之恩》等篇。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在近时作家浅薄思想中,忽有此等朴实沉著文字,此真是最后胜利之福音也。续有新撰,仍盼寄示。乡僻间除早晚看云树外,无可遣意。炎热异常,得读佳文,便如吃冰麒麟矣。
抄示弘一师来书,因此得知此老为法忘身,真有古德风范,不愧为吾老友。通信时,希代为问讯。桂林办学事,接洽条件如何?如有行意,亦希早日见告。时局变幻莫测,瞋龙醉象,魔焰方高。众生涂炭之苦,似尚未满,奈何,奈何!若以佛眼观之,俱是业力所感,未能专咎一方。败固不堪,胜亦可悯。在国家民族立场上,不坏世间法说,须有真实无妄精神方可。所谓“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也。“信”是实在之称。
今所以为救亡图存之道,多门面语,殊少实际,近于自欺,而犹谓孰敢侮予,其谁信之?欧洲诸强,亦是一辙。人类生命乃悉操诸军火商人之手,视陵暴为当然,不知将同归于毁灭。无论理智情感,似乎在此一群中俱已失其存在。将来文艺界如有觉悟,当有益深刻之作品发现,方足唤醒人类真正之感情,启发其真正之理智。贤如不以吾言为缪,深望本此意多作文字。此不独一民族一时代之关系而已也。
《泰和会语》今续奉数页,古调独弹,谁为赏音?吾直如生公对石头说法耳。贤披览后望加批评,不然则是束置高阁,未尝一赐览也。 若广州不稳,泰和便不可居。近遣舍甥往桐庐稍取衣服书籍,到衢交通发生阻碍,客车尚有,书不能运。 尚未知何日能来长沙。休夏有间,多惠书为慰。浮启。戊寅六月六日。
七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九日
子恺尊兄足下:
得长沙十三日片,知将赴桂林任教,为之欣喜不置。近来虏势大张,并力以向武汉,湘中将为军事重心。移桂自系善计,有佳山水可赏,一也;阳朔尤佳,未知其地可居否。 久闻人言,桂省政治已上轨道,地方秩序当较他处为安,二也;省府派车至长沙来迓,似甚有礼贤之意,三也。教厅系何人,与仁者有无雅故?暑期之后是否别有任务?前者闻聘仁者办中等学校,方议条件,来书未详,想已议妥。税驾之后,深盼继示。桂中生活情形盼多见示及。
寇势似将由皖侵赣,以趋湘鄂,又闽、粤终恐不免发动,赣南将被封锁,实不可久羁。兽蹄鸟迹交于中国,吾将何之?吾本作客,所讲乃系教外别传,随时可去。但亲故相随,人数不少,行李不能过分简单,上路不易。且羁旅之计亦不能不顾及,舍甥安期及王星贤各有系累,亦须觅工作,不能长此家食,问题犹多。如公在桂林办中学,望邀星贤相助。 浙大于吾虽颇见尊礼,实际束修所入,仅供旅费犹不足。吾虽不计较及此,然一旦欲为转徙之计,殊感困难。桂省人士颇少相识,但有马君武则系旧交,未知君武是否在桂林,便中试为询问见告,因亦欲与通讯也。近见报端其名亦在国民参政会之列,然吾意彼或尚在桂林也。
《会语》续有数纸附去,有暇赐览,幸加批评。在泰和所作诗亦寄一纸奉正。古调独弹,实少赏音。此学将来恐成《广陵散》。现在实无人能注意体会,视为迂远不切。然天下最近者,莫近于自己身心。今人祇知向外驰求,徇物忘己。孟子云:“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古今人病痛亦相似,但证候有寒热轻重耳。将来若使异国人讲中国学,谬种流传,不堪设想。吾今所言虽约,自信契理,不必契机,言初不为一时说也。横渠四句教谱自用石印摹出二百份,以一百份与浙大,今以五十份奉寄,或可俵散学子,但未知摹写有无错处耳。此间天气炎蒸异常,中夜不能寐,起而作此。灯昏目眵,蚊蚋竞集,因想所谓战士,与此蚊蚋亦无分别也。附及以发一笑。临书神驰,不具。浮顿首。戊寅六月二十二日。
八 一九三八年八月十一日
子恺尊兄、敬生仁弟同鉴:
七月九日同时得一日、二日惠复,所以告我者甚详。流离患难中何幸得一二友朋爱护慰安,顿忘所苦。人生意义今日尚未完全消失者,赖有此耳。君武前月沁日来电,属有书寄汉口璇宫饭店。卅日已迳往一书,渠以二日首途,计其到汉时,吾书亦可同时到达。然至今未得复书,恐参政会议正忙,或已有复尚在途也。自湖口失陷,赣中情势顿形紧张,料虏志必据南昌,将沿湘赣路以窥长沙,为截断粤汉路之计。将来战局如何演变,殊不可测,但目前樟树兵车杂沓,客票已不可得,故仆之行计,附火车已不可能,唯有取道莲花,经茶陵以趋衡阳一路,但闻莲花、茶陵间一段公路尚未完成,并有几处桥梁方在赶筑。昨已派舍甥先往实地调查,俟其还时乃可决定行期。愚意此间到莲花欲取水道,若茶陵有船可到衡阳,亦欲用船。但莲花到茶陵一段,舟楫不通,且须越岭,若无汽车,殊感困难。所以欲用船者,明知暑天坐船甚苦,且费时日,与汽车至少为一与十之比例。但一则人多,舍甥一家、王星贤一家,合计共十 七人。 二则书多。到泰和后,友朋中力劝将桐庐残书移来。吾所蓄虽乏精刊善本,然将来战后书史荡然,况在边境益为难得。因于五月中派安期往取,直至六月底方运到,花运费五百余元。尚有七八十箱。念此收之于煨烬之余,亦是中国文化所寄,不忍舍弃,欲携以俱行。明知深为道路之累,然吾用意不为敝帚自珍,欲为边省苟全之地,稍留文化种子,俟吾身后,或及身有可付者,便当公之于众。此事若公家稍知注重文化者,理合帮忙,至少亦当于运输时予以便利,然非所望于今之君子,唯有自为谋耳。唐现之所办中学,如能为星贤留一席,无论英文、国文皆可。唐曾为梁漱溟编教育论文,想必与梁先生有渊源,星贤在北大时,亦出梁先生门下,晤时可试为道及。舍甥则俟到桂时再商。吾若决行,必当电告,且欲托敬生预为觅屋。又有云南人李星槎,曾托敬生致函滇中,代为询其踪迹。后曾迳电昆明省府转问,近得复电,知其在麻栗坡。蒙自以东,六诏旧地。 昆明省府覆电,称以督办,疑或是督办矿务也。此人颇热情可交,仆意如桂省或不可居者,则将更西入滇。羁旅飘泊,安有定所?莫我肯谷,亦将无以为计耳。浙大虽颇见尊礼,然吾本居客体,去住可以自由。且国立诸学,恐已根本动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其生命亦不可知。故迁徙之计,久而不决,令人太息而已。馈赆万不敢当,请子恺兄函长沙止汇。 相见或非甚远,先此奉达,临行再告。合作一书,亦遵节约运动之旨也,一笑。诸唯珍重,不远及。浮顿首启。
仆已函告他处友人,如有书寄桂林农行,托敬生转交。如有此项函件,希为暂留。并及。
九 一九三八年八月十四日
十六日寄答一书,当已达览。十二日遣安期往莲花茶陵公路实际调查,至今未回。但得莲花来信,知书籍水运困难甚多,车运则无车可得。如此则由此到衡阳一段已属难行,第一步便蹭蹬矣。樟树火车闻拥挤不堪,几无立足之地,决不容带大批行李。有人劝走赣州过大庾岭一路,据云广州有小轮可到平乐。此路似太迂回,且费用益大,故今行计尚不能决。今夜炎热,不能入睡。因念贤者不置,遂起作书。人生实太幽默了。贤到桂后兴趣如何,工作不过忙否?由艺术观点看来,任何现象剪取一部分,皆可令人艺术,实无入而不自得也。贤前云,在汉时见民众抗战情绪是一幅美丽图画,实则做难民流离颠沛亦可作如是观。许多不可磨灭之文艺,即由此产生。此吾所谓诗以感为体也。然艺术普遍化,实系难事。因最高之艺术,最高之情绪,往往不能人人了解也。然艺术之作用在能唤起人生内蕴之情绪,使与艺术融合为一,斯即移风易俗之功用矣。现代政治与人生在艺术上之表现,或尚系幼稚,未知唐现之所主张之教育艺术化,其理论如何。吾今颇发奇想,所谓奇想者,乃因书籍无法转运,欲举而沉之于江,与其被人处置,不如自动消灭之。煨烬与清流虽等同一相,毕竟水稍柔和耳。 然后实际做难民,似乎比较艺术化。尝忆顾亭林当明亡时,由南徙北,所至皆载十三经、廿一史以行。彼时工具,但用骡马,亦无铁路、公路,乃不觉其笨,亦不闻有何等危险。在彼时亦似艺术化,今则不然。顾亭林使生于今日,或亦毁弃其经史而加入民众运动。戏言聊以遣暑,不可为典要也。浮顿首。戊寅七月十九日夜。
十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四日
七月十七日、二十日连往二书,想次弟达览。长沙开明书店汇来法币百元,同在流离困顿中,吾固和锥也无,贤亦非有立锥者,乃劳馈赆之施,有同推食之惠,何以克当?俟到桂林,理合奉璧,盛意不敢忘也。十九日惠书昨已奉到,承预为星贤安顿地甚周。吾非不知速行为上,而迁延至今,大半为书所累。因欲随身携带一部分,板本较佳、平日常看者。 约三十箱。其余不能带者,共装三十余大箱,拟交浙大暂为安置,托为附运。然即此少量书箱,加两家衣箱行李,合计已在七八十件,非满装一卡车不可。大小老弱十七人,搭车决不能一次挤上,亦非包一全车不可。火车带行李已不可能,前日樟树大炸,死千余人。 唯有用汽车。无论莲花到衡阳公路未全,且不能得一车,江西公路已不许包车,且车辆亦甚缺乏。闻湖南车辆较多,然多调往军用,亦不可得。 祇有望而兴叹。因决计雇船往赣州,拟包车过大庾岭到韶关,赣至韶尚有车可包,价亦奇昂。 或附汽船,或雇民船,由北江经三水入西江,以达梧州,再谋趋桂林。如此约计时间,少则二旬,多须一月,从泰和到赣州,船行便须十日。 路费亦多一两倍。此计画如能实现,虽迂回,终有可到之期。然至今欲觅一船,尚不可得。此间船舶本少,又因军事统制,船皆被封。展转设法,竟尚未得,祇有坐困。由泰至赣虽有公共车,不能附,因不能带行李。 未知何日始能成行,真无可如何也。自九江陷后,景象日非,难民麇集,伤兵满路,万无再留之理。每感国土危脆,人命无常,吾辈区区填于沟壑,在天地间真是细事。尚有关心如贤者在,吾已为稀有之幸运,可以无憾矣。人言广西征兵制极严,虽客籍,仍有被征之义务。 星贤若能任教,当可免;安期若不得一事,非所以安之。渠虽无专长,于普通简牍文字尚能应付,未知尚有可为设法之处否?人生需要热情,在今日人类或用之不得其当,丰于彼者啬于此,亦是社会病态之表现。古来悟达之士,逃人绝世,甘于隐遁生活,乃今无处可逃,无地可隐,大概祇有涅槃解脱一路为安隐法门耳。琐琐渎听,今当收场,未晤以前,诸惟少恼多乐为祝。浮顿首。
十一 一九三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子恺尊兄足下:
桂林小聚,自谓胜缘。庆远西奔,翻萦别绪。同在羁旅,何以为怀?况怵危亡,未知所届。每忆高文法画,不禁感嘅系之。途中唯尘冥冥,昔闻素衣化缁,今乃缁衣成黄。幸舍馆粗定,喘息略舒。偶作小诗奉赠,录在别纸,聊代晤语,不足示人。谈艺余闲,时盼音教,不宣。浮顿首。
十二 一九三九年二月八日
得廿二、三十两书,所以告我者甚详,快若暂对。地灵而人不杰,殆不独广西为然,全中国如此,恐全世界亦如此。有情不若无情,侈言征服者常是被征服。将来可以入公之画者,或只是山水树石而无人也。人生至此,地道宁论?天道隐,人道亡,故言“地道”。 若深入现实,真令人废然而返、索然意尽。然理想中自有纯美境界超现实而存在,不离现实而亦存在,非现实所能夺。或因现实愈恶,而其反映可使理想愈美。在此恶现象中不被禁遏,此真美者忽然透露迸出,与他人内在之理想相接,可引起不可思议之感,廓然顿忘现实,此艺术最高之真谛也,亦艺术所以和调万物、泽润人生之大用也。公以为然否?
今人类普遍现象,自佛眼观之,只是愚痴之表现。此一幕戏剧、一幅图画,直是下劣,不堪属目。乃是非艺术的,无欣赏评判之价值,吾侪无端参加观众之列,早是不唧 也。非公无以发吾之狂言,但搏一粲,不足为外人道耳。黔滇皆在虏窥伺之中,无论于蜀两家,俱是屎棋,却无猧儿出来覆却秤,乃知杨太真真可人也,一笑。戊寅十二月十五日。
十三 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
子恺吾友足下:遵来谕不称兄。
连得两书,且喜命驾有日,为浙大诸生庆。所惜者,吾不及待仁者之至而遂行矣。在桂林时,曾荷相劝以某某不可与为缘,不如且随分依其乡学。微仁者爱厚之至,何以及此?至今未敢或忘。今非倍之。某儿时生长蜀中,且先人邱墓犹在蜀,先祖墓在庆符。 蜀中亲故犹有存者,所历山川犹能记忆。忽忽五十年,身已衰老,吾犹昔人非昔人也。每思以余年重过其处,无异复返儿时。故入蜀之念,蓄之已久,吾自欲了吾夙愿,非因某氏之召而往也。但书院事如能完全独立,不受任何干涉,则吾亦为之。不稍假借,亦自有其立场,若有纤毫未安,决不徇人以丧己。此在士友中当可见信,故今遂往耳。重庆过而不留,拟即取水道至嘉定,觅屋暂憩。某虽去,星贤在此,贤来时不患寂寞。贺君昌群、王君驾吾其人皆温厚可交。但能免于空袭,则宜山亦为善地。人生聚散靡定,他日必可重逢。若能乱定返浙,真“漫卷诗书喜欲狂”矣。临行草草,留此为别。千万珍重,不宣。浮顿首。(茆屋如贤欲住,便可往住,但恐上课稍远,到宜时请与星贤、昌群商之。)己卯一月十五日。
十四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子恺仁兄足下:
前星贤告仁者有出游之说,冀重得相晤于山颠水涯。今被来书,似犹有待。附来音公诸上足所草音公事略,欲使衰朽为之传。鄙意音公道成,更无余事,此类世谛文字,或正是大德所诃,何所用之?辄写一诗去,希为善谢。又录老友谢啬庵及拙诗如别纸,皆为音公而作者。如谓须传,有此数诗,实作传已竟,无须蛇足矣。《纪念刊》签写去,性常二书并附还。时寒珍重,不悉。浮顿首。旧历壬午十二月廿一日。
十五 一九四三年五月九日
子恺仁兄左右:
得书并惠诗,良厚。春去夏来,劳人草草,亦偶成绝句二章,玆以奉寄。有人饷以湖南鸡狼豪,因试之,恨其纤弱,安得兔豪茧纸,作快意书?虽不能似《兰亭》,亦颇有倪云林风格,然诗则不逊渔洋也。香烟供养如何敢当,别后始知之。欲属星贤汇还,又以盛意难却,拟请移作刻书特捐。此则以道理供养天下人,胜以烟云供养老夫,其功德何止百倍邪?
舍甥安期久欲命其来川,而缘会多悭,承关念之殷,已将尊书附去,令其思审。或乘夏间江水涨时有轮船可附,能作归计,亦未敢必。又驾吾与星贤书,谓鄙藏书箧留彼处者,尚有一部分完好,将觅便寄我。此议想由仁者发之。如遵义站长能予以方便,似不妨先运至渝,暂寄存尊处,容有机会再行运嘉。至一切运输杂费,自当由老朽自出。但得周旋之力,为助已多矣。为费若干,应汇何处,并希便中示及为感。尊居谅已择定,若因旧屋加以修葺,似较新筑为易就。雅人所居,何陋之有?鼠窃到处有之,虎豹往来九关,亦何以异于此辈?老氏所谓,诚使兵无所容其刃,兕无所投其角,则亦未足忧也。暑假能因往游青城、峨眉之便,重至濠上,诚不胜欣伫。老杜诗云:“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仆今垂暮,始觉“有限”之言弥切,恨其不能饮耳。信笔不觉累纸。渐热,唯阖第清佳,不具。浮顿首。
十六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八日
子恺仁兄先生左右:
立夏日奉寄二绝句,想已入览,比惟画趣益复超越。自来世俗愈下,艺术愈高,固非现实所能限也。浮有残书数箧在遵义,前荷函询驾吾,已寄书目来。其中有好书,即坏者亦今日不可复得,故决计运之来川。承告遵义车站站长与公雅故,可嘱帮忙。唯此项书籍重量,未知确数,运费如何计算,亦无从悬揣。现已函浙大许绍光君,驾吾因往南岳,有书关照,以此事托许。 并汇少款,托其装箱备运。寄许之款系一千圆,除修理木箱及包扎纸张与运送至车站脚力,至少恐二三百元,所余不过六七百圆。恐不足敷遵义至渝车运费。 可否即恳作一书致遵义站长,托其推爱,允为尽速运渝。即请公代收。其书似可暂寄渝市熟人处,便于交水运。 运费若干,自应照付。此书即请寄浙大许绍光君,面交遵义站长。但请于书中附带声明,恐所寄许君款项预付运费或有不敷,除向许君先收一部份外,不足之数,俟该书运到渝市,补行付还。应补若干,亦无从悬揣,可否仰劳暂为垫付,即将其数目示知,立当汇奉。不情之请,想仁者或不惮其麻烦,为天下人保存一部份旧书,亦是功德,非独以厚于浮也。舍甥安期深荷关念,现已决计命其辞职来川。目下宜宾至乐山轮船已通,日前已将川费汇去,嘱务于六月内成行。即阴历五月内。 彼若到渝,当令就沙坪坝奉谒。最好所运遵义之书,能先彼到渝,便可嘱其携带附轮来乐。然此系理想,未必能得此恰好缘会,如其先后参差,仍烦随时相机托便带乐。种种安排,费神不少。预料善巧方便,无不具足,必能成就此功德也。闻梓生将为公在乐山开画展,俟有定期,亦当一往瞻仰耳。率渎,顺颂潭安,不具。浮顿首。
一七 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八日
子恺仁兄先生左右:
前辱旧历端午惠书,于安期来乐及遵义运书两事,俱极荷周旋,甚厚甚厚!运书事许君尚无来信,驾吾不在彼,许或亦有未暇,今姑俟之。安期俗务羁牵,不能享左图右书之乐,殊负雅意,兼辜朱、张二君热情,诚不知所以为词。当时曾将尊书寄去,切谕宜舍彼就此,犹冀其能早来,故迟未作复。今得其来讯,谓急切不能首途,必俟秋以为期。则武大图书一席,断不能久悬,失此良会,岂所谓饮啄有定者邪。既恨彼之未能脱俗,益愧仁者垂手之殷。自来解黏去缚,等于超凡入圣,众生根器不等,菩萨亦无可如何也。见与星贤书,知新居不日落成,为之助喜,小联纸到即书。若能略示尊构四围景物,或出语较为帖切耳。凉燠不时,诸唯安乐,不具。浮顿首。
一八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子恺尊兄左右:
前得十月廿一日惠书,知旧存遵义残箧,已承徐君运渝,且不取运费。此事深倚大力。亦感徐君雅意,通书时务乞代为致谢。别寄拙书一幅,聊赠徐君,至时并乞转奉为幸。昨得吴敬生书,知此书箧尚在南岸,迟早总可设法运嘉。人事不常,相见缘阻,祇有远望,无可为言。达人大观,物无不可,想饮酒作画,自有真趣耳。顺颂潭祉,不悉。浮顿首。
一九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九日
子恺仁兄先生道席:
昨公纯持示手书并广洽师来讯,始知公纯谋印拙书,致劳仁者与广洽师往复商略,深感不安。衰年唯希省事,不欲扰人。矧拙书了无艺术价值,何足邀人鉴赏,故本无流布之意。公纯初未见告,辄欲为我宣传,未免好事之过。非特今时印刷困难,且欲烦广洽师醵赀海外,尤非所宜。春蚓秋蛇,岂足比数。何可使人出资为此无益之事。已嘱公纯将此意彻底取消,勿再饶舌。君子爱人以德,请即置而不论可矣。双目近瞽,强自作书奉达,唯照不宣。浮白。五月十九日。
再有渎者,广洽师惠寄药物,两次均收到。此项药物纳税颇重,前后共纳四十余元,实属不堪负担。洽师好意可感,但彼此俱不免烦费,不如其已。故前致洽师书已请停寄。仁者若便中通讯时,恳再为婉辞谢之。至祷。浮再白。
二〇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子恺仁兄先生:
十五日惠书至,适又值卧病,未能即复为歉。见示广洽师来函,具见雅意。日前承其惠药,本宜致谢。今见此书,因并答之。拙复及洽师原函并附上。拙复欲请俟与洽师通讯时附致之,病目更不能写外文封面也。鄙意已略具答洽师书中,恕不赘。病起瞑目作此,真成空中鸟迹。方暑,唯珍卫不悉。浮白。六月廿二日。
前承惠《护生画集》,已嘱公纯代为函谢。又及。
二一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
子恺仁兄先生道席:
惠书敬悉。前由女公子一吟寄来广洽师汇还税款,不知所以为答。此款既未便寄还,因赠以拙书《信心铭》一本,于前月二十日迳寄新嘉坡。 聊为不言之表。今承示洽师嘱寄幻影,附上一页,即烦代为寄赠。知新自井冈山还,定多佳兴。浮曾到上海就医,留五日即返,诸友皆未及往晤。衰朽,谅不以疏简见责也。唯顺时珍卫,不具。浮白。十月十三日。
二二 一九六二年二月三日
子恺仁兄先生左右:
得惠书,知广洽师复有食物见赠。今托周君启人杭州画家。 诣前面取,请即付之。琐琐烦渎,愧荷愧荷!衰病畏寒,仍就寓华侨,住二四〇室取暖。周君行促,草草附此,顺颂春祺,不宜。浮白。六二年二月三日。
二三
衰朽卧病三月,顷始强起。嘱为广洽上坐作书,久而未应,今率写一纸附奉。因患白内障,下笔惝恍,真成涂鸦矣。春雨犹寒,唯餐卫多宜,不具。浮白。子恺仁兄先生。三月十九日。
竺可桢 藕舫
一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二日
藕舫仁兄先生左右:
在杭承枉教,忽忽逾年。野性疏简,往还礼废,幸未见责。每怀雅量,叹仰实深。自寇乱以来,乡邦涂炭。闻贵校早徙吉安,弦诵不辍。益见应变有余,示教无倦,弥复可钦。弟于秋间初徙桐庐,嗣因寇逼富阳,再迁开化。年衰力惫,琐尾流离,不堪其苦。平生所蓄,但有故书,展转弃置,俱已荡析。即不为劫灰,亦膏鼠吻,念之能无惘然?非徒士友同嗟,直是经籍之厄也。现所居虽稍远锋镝,然寇之所向,殊不可知,万一或有压境之虞,不能不预为转徙之计。舍入赣外,别无他途。然向于赣中人士,鲜有交旧,一旦栖皇羁旅,托足无由。因念贵校所在,师儒骈集,敷茵假馆,必与当地款接,相习能安。傥遵道载驰,瞻乌爰止,可否借重鼎言,代谋椽寄,使免失所之叹,得遂相依之情?虽过计私忧,初不敢存期必,然推己及物,实所望于仁贤。幸荷不遗,愿赐还答,并以赣中情势,及道路所经,有无舟车可附,需费若干,不吝详告。又相随患难者,有舍甥丁安期、及门王星贤两家,妇孺并僮仆共计十五人。旅中简单生活,每月约需若干,亦望一并示及,以便量力筹措。惠而好我,示我周行,不有君子,吾安适归?幸托乡里之爱,犹蒙见齿,当不厌其渎耳。专此,敬颂道安,鹄候回玉,不宣。
二 一九三八年三月六日
迥日复电,计已早达。惠书昨至,期待良殷,兼见君子教思无穷之旨。在浮本以求远兵革,非图附于皋比,何期过见存录,欲使遂预讲筵。念方行乎患难,犹得从诸君子后,相与究论,绵邹鲁遗化于垂绝之交,亦若可以申其素怀,不孤疋望。但恐衰朽之言,无裨后学,若其可得而说者,固亦不敢有隐。
窃推贤智之用心,在使多士敦厉气节,仁为己任。是必求之经术,讲明义理,无囿习俗之陋,而克践性德之全,乃可济蹇持危,开物成务。向者每见时论噂口沓,何止诋孟氏为迂阔,甚或拨尧舜为虚无。足使马、郑捐书,程、朱杜口。今承高论,迥异恒流,或者天牖斯民,不致终沦异族。故谓欲荡膻腥,先须信古。教人必由其诚,斯好善优于天下,庶几匡复不远,丕变可期。既昭感应之同符,复何语默之异致?然则浮之至与不至,于仁者设教之方,固无所加损也。
浮虽浙人,生长于蜀,蜀中尚有丘墓,亲故不乏。故入蜀之志,怀之已久,终以年衰,惮于远涉,因思就近入赣,或可相依。但令不陷寇窟,别无余望。身本茕独,而有亲故相从,义不可弃,间关转徙,益感其艰。承示由玉山附火车可达樟树镇,然开化仅有船可通常山,过此则无水道。开化虽亦有公共汽车至衢县,经过常山,然以人多、行李多,必不可附,故祇能取水道。 常山至玉山虽有公共汽车,每日仅开一次,拥挤不堪,又时为军用。若携行李,兼有妇孺,则困碍难行,欲专雇一车,又不可得。且闻途中军队杂沓,或有陵暴,若无证明文件,亦虑不免于扰,以是踌躇未能就道。今欲奉商,可否由贵校函知常玉段路局,设法拨与客车一辆,行李连人,所占空间已多,非大客车不能容,小包车不适用。 并附证明文件,以免军队中途扣用。若能直放开化,由开化出发,径驶玉山,如此则经常山可免起卸,为途不过两站,华里百六十,公路取径或有申缩,未知折合若干。 其费浮自任之。若此层能办到,行日当先电告。附火车至樟树镇之日,可否遣人至车站照料,兼为雇船,使羸老无行路之嗟,而有安车之适。此似所望过奢,近于不情。忘其僭妄,径率姑以为言。若是人情所难,自合寝罢。亦望直告以不可,无以为嫌。是于公之见厚,初无所歉也。所以不避听览之烦,而琐琐及此者,亦明非不欲往,实以道阻且长,若或尼之。使有其他可以取道之计,自能为谋,固不欲劳及隶人矣。于世情则非所宜,然推与人忠之道,所以自处,所以处人,皆不当有不尽之情,故直言之,而不觉其近于野也。
专复,敬候道祉,仍盼赐答,不具。迪生先生前有电见速,深荷不鄙,均此致候,不另申答,并乞谅其疏简,为幸。
三 一九三九年九月五日
承介蒋君逸雪,欲以参学名义通讯问学,并承寄示蒋君所著《国学概论》、《陆秀夫年谱》等书。蒋君绩学之士,著述斐然可观,不以自足,不耻下问,是诚贤智之用心,尤堪嘉尚。但书院所讲求者,一以义理为主,务在反躬体认,不徒以博问多识、辨析批评为能事。蒋君如本此旨来相咨决,亦自不敢有隐,否则泛泛酬答,恐未必能有深益。且院中师友讲习,唯日不足,更无余力以待问,书札往复,实不暇给,殊愧未能仰副来意,尚希转致蒋君,谅察为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