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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新解

八佾篇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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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季氏:鲁大夫季孙氏。

八佾:佾,行列义。古代舞以八人为列。天子八佾,六十四人。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十六人。或说:六佾三十六人,四佾十六人,二佾四人。今不从。季孙氏于其家庙之庭作八佾之舞,是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礼。

是可忍也:此忍字有两解。一,容忍义。季孙氏以大夫而僭天子之礼,此事可忍,何事不可忍。此乃孔子不满于鲁君不能制裁其大夫之僭肆。一,忍心义,季氏八佾舞于庭,上僭天子,近蔑其君,此事尚忍为,将何事不忍为。此指斥季氏。或说:孰,训谁。指人不指事。孰不可忍,谓于准何人之所为而不可忍。故当从前解。今按:是可忍指事,孰不可忍指人,有事则必及人,不当拘泥作分别。季氏忍于其君,则又谁何而不可忍?是谁弑父与君,亦将忍而为之。本章与次章,皆责季氏与三家,非责鲁君,当从后解。

孔子重言礼,礼必有上下之分,遂若孔子存心袒护当时之在上者。其实不然。礼本于人心之仁,非礼违礼之事,皆从人心之不仁来。忍心亦其一端。此心之忍而不顾,可以破坏人群一切相处之常道。故孔子之维护于礼,其心乃为人道计,固不为在上者之权位计。

本篇皆论礼乐之事。礼乐为孔门论学论政之共通要点,故《论语》编者以此篇次学而为政之后。

或说:本篇不名季氏,而称八佾,是孔子深责其恶,故书其事以命篇。或说:篇名非出孔子,因下论第十六篇有季氏,故此改称八佾。然则《论语》篇名,当定于全书纂成之后。

白话试译

季孙氏在他家庙的庭中使用了周天子八八六十四人的舞蹈行列,孔子说:这等事,他都忍心做,什么事他不忍心做呀!

(二)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三家: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

以雍彻: 雍, 周颂篇名。御同撤。古礼祭已毕, 撤祭馔,八佾篇第三

乐人歌诗娱神。雍之篇为周天子举行祭礼临撤所唱之诗,三家亦唱雍诗撤祭馔。

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此两句在雍诗中。相,傧相,助祭者。辟,训君。指诸侯。公者,二王之后于周封公,夏之后为杞,殷之后为宋。穆穆,美而敬之形容辞。周天了行祭礼,诸侯皆来助祭,杞宋二公亦与焉。天子则穆穆然,至美至敬。

奚取于三家之堂:堂,庙堂。雍诗所咏,于三家之庙堂无所取义。

此两章皆孔子深斥当时鲁三家僭礼不当。三家出鲁桓公后,于季氏家立桓公庙,遇祭,三家同此一庙。前章言季氏之庭,此章占三家之堂,皆指此一庙也。

白话试译

鲁国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举行家祭,祭毕撤馔之时,也命乐工唱雍之诗。先生说:雍诗中说:‘四方诸侯都来助祭,天子仪容,那样穆穆地敬而美。’这在三家堂上唱来,有何意义呀!

(三)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仁乃人与人间之真情厚意。由此而求表达,于是有礼乐。

若人心中无此一番真情厚意,则礼乐无可用。如之何,犹今云拿它怎办,言礼乐将不为之用也。孔子言礼必兼言乐,礼主敬,

乐主和。礼不兼乐,偏近于拘束。乐不兼礼,偏近于流放。二者兼融,乃可表达人心到一恰好处。

礼乐必依凭于器与动作,此皆表达在外者。人心之仁,则蕴蓄在内。若无内心之仁,礼乐都将失其意义。但无礼乐以为之表达,则吾心之仁亦无落实畅遂之所。故仁与礼,一内一外,若相反而相成。

道家后起,力反儒家之言礼。老子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其实失于仁而为礼,则不仅薄而已,为伪为僭,无所不至,宜为乱之首。

孔子言礼,重在礼之本,礼之本即仁。孔于之学承自周公。

周公制礼,孔子明仁。礼必随时而变,仁则亘古今而一贯更无可变。《论语》所陈,都属通义,可以历世传久而无变。学者读本篇,更当注意于此。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心若没有了仁,把礼来如何运用呀!人心若没有了仁,把乐来如何运用呀!

(四)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鲁人。或曰孔子弟子。

礼之本:礼之所由起,即礼之本原所在。

大哉问:孔子喜其问而称叹之。

礼与其奢也宁俭:礼本于人心之仁,而求所以表达之,始有礼。奢者过于文饰,流为浮华。俭者不及于程节,嫌于质朴。

然奢则外有余而内不足,俭则内有余而外不足,同嫌于非礼。

外不足,其本尚在。内不足,其本将失。故与其奢宁俭。

丧与其易也宁戚:人与人相交相处而有仁有礼。人有死生,人之相交相处,至于死生之际,而人心之仁益见,其礼亦益重。

故又特举丧礼一端言之。易字有两解,一平易义。如地有易险,行于平易之地,其心轻放,履险则否。人之居丧,其心宁戚毋易。另一解,治地使平亦日易,故易有治办义。衣衾棺椁一切治办而哀情不足,是亦不足观。故曰宁戚。

礼有内心,有外物,有文有质。内心为质为本,外物为文为末。

林放殆鉴于世之为礼者,竞务虚文,灭实质,故问礼之本。

然礼贵得中,本末兼尽。若孔子径以何者为礼之本答之,又恐林放执本贱末,其敝将如后世之庄老。故孔子仍举两端以告,与彼宁此,则本之何在自见,而中之可贵亦见。抑且所告者,具体着实,可使林放自加体悟。事若偏指,义实圆通。语虽卑近,意自远到。即此可见圣人之教。

礼有文有节。如饮食之礼,为之簠簋笾豆垒爵,所以文之也。其本则污尊杯饮,惟俭而已。临丧之礼,为之衰麻哭踊之数,所以节之也。其本则哀痛惨怛,惟戚而已。若惟知有本,不文不节,亦将无礼可言。故孔子虽大林放之问,而不径直以所为本者答之。

白话试译

林放问:什么是礼的本原?先生说:你所问,意义大了。一切的礼,与其过于奢侈,宁过在节俭上。丧礼与其过于治办,宁过在哀戚上。

(五)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亡,通无。古书无字多作亡。本章有两解:一说:夷狄亦有君,不像诸夏竞于僭篡,并君而无之。另一说:夷狄纵有君,不如诸夏之无君。盖孔子所重在礼,礼者,人群社会相交相处所共遵。若依前一说,君臣尤是礼中大节,苟无君,其他更何足论。孔子专据无君一节而谓诸夏不如夷狄。依后说,君臣亦仅礼中之一一端,社会可以无君,终不可以无礼。孔子撇开无君一节,谓夷狄终不如诸夏。晋之南渡,北方五胡逞乱。其时学者门第鼎盛,蔑视王室,可谓有无君之意,但必严夷夏之防以自保,故多主后说。宋承晚唐五代藩镇割据之积弊,非唱尊王之义,则一统局面难保,而夷狄之侵凌可虞,故多主前说。

清儒根据孔子《春秋》,于此两说作持平之采择,而亦主后说。

今就《论语》原文论,依后说,上句之字,可仍作常用义释之。

依前说,则此之字,近尚字义,此种用法颇少见,今仍采后说。

再就古今通义论之,可谓此社会即无君,亦不可以无道。

但不可谓此社会虽有道,必不可以无君。既能有道,则有君无君可不论。《论语》言政治,必本人道之大,尊君亦所以尊道,断无视君位高出于道之意,故知后说为胜。

白话试译

先生说:夷狄虽有君,仍不如诸夏之无君。

(六)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旅于泰山:旅,祭名。泰山在鲁。古者天子得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则祭山川之在其境内者。季氏乃鲁之大夫,旅于泰山,不仅僭越于鲁侯,抑且僭越于周天子。

冉有:孔子弟子,名求,时为季氏家宰。

女弗能救与:女即汝,古通用。季氏所为非礼,为之家臣者,当设法救正。

呜呼:感叹辞。

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曾,乃也,诘问辞。曾谓,犹今云难道。林放知问礼之本,如泰山之神亦能如林放,将不受此非礼之谄祭。

孔子平日不轻言鬼神,言及鬼神,亦一本于人道,就人事常理作推断。守道有礼之人,将不纳他人违道非礼之谄媚。神,人所敬礼,亦必守道有礼,何可以无道非礼之事谄媚之?若泰山果有神,其神岂转不如林放。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果有泰山神否?孔子未尝言其必知。但果有神,必不能不如林放,则孔子信以为可知。

白话试译

季孙氏去祭泰山,先生告冉有道:你不能救正这事吗?冉有对道:我不能。先生叹息道:唉!难道泰山神会不如林放吗?

(七)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舐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必也射乎: 古舐礼有四,一曰大舐,天子诸侯卿大夫,当时之贵族阶层,用以选择其治下善舐之土而升进使用之之礼也。

二曰宾舐,贵族相互间,朝见聘会时行之。三曰燕舐,贵族于平常娱乐中行之。四曰乡舐,行于平民社会,以习舐艺。此章当指大舐言。

揖让而升下:让,古借作攘。揖攘皆举手义。大舐礼行于堂上,以二人为一耦,由阶升堂,必先相互举手揖攘,表示向对方之敬意。较舐毕,互揖下堂。

而饮:众耦相比皆毕,群胜者各揖不胜者,再登堂,取酒,相对立饮,礼毕。云揖让而升下者,凡升与下皆必揖让。而饮,礼之最后也。 下字当连上升字读,不与而饮字连。

其争也君子:舐必争胜,然于舐之前后,揖让升下,又相与对饮,以礼化争,故其争亦不失为君子之争。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对人没有什么争,除却和人比舐时。但先必相互作揖,才升到堂上去。比舐后,又相互作揖才退下。胜者败者又必相互作揖了再升堂,举杯对饮。这样的争,还是君子之争呀。

(八)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巧笑倩兮: 倩,口旁两颊。人笑则两颊张动。此处用作笑貌美好之形容辞。兮,语辞,如今言啊。

美目盼兮:盼,目之黑白分明者。此处形容目睛转动时之美好貌。

素以为绚兮: 素,白色。绚,文采义。此喻美女有巧笑之倩,美目之盼,复加以素粉之饰,将益增面容之绚丽。巧笑美目两句见于《诗〃卫风》之硕人篇, 惟三句相连, 不见今三百篇中,或是逸诗。子夏不明此三句诗意而问于孔子。

绘事后素:古人绘画,先布五采,再以粉白线条加以钩勒。

或说:绘事以粉素为先,后施五采,今不从。

礼后乎:子夏因此悟人有忠信之质,必有礼以成之。所谓忠信之人可以学礼,礼乃后起而加之以文饰,然必加于忠信之美质,犹以素色间于五采而益增五采之鲜明。

起予者商也: 起,启发义。予,我也。孔子自指。子夏因论诗而及礼,孔子喜而赞之,谓其能起发我之心意。必如此,乃可与言诗。

此章亦是礼必有本之意。又见孔门论诗,必推明之于人事。

文学本原在人生,故治文学者,必本于人生析求之,乃能发明文学之真蕴。此皆孔门论学要义。此章当与学而篇子贡言如切如磋章相参。

白话试译

子夏问道:古诗说:‘巧笑倩啊,美目盼啊,再用素粉来增添她的美丽啊。’这三句诗指的是什么呢?先生说:你看绘画,不也是后始加素色吗?子夏说:不是说礼是后起之事吗?

先生说:开发引起我心意的是商了。如他那样,才可和他言诗。

(九)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杞不足征:杞,周之封国,乃夏代之后。征,证成证明义。

宋不足征:宋,亦周之封国,乃殷代之后。周之封建,兴灭国,继绝世,故封夏、殷二代之后于杞、宋。

文献:文指典籍献指贤人。

此章孔子自言学夏、殷二代之礼,能心知其意,言其所以然,惜乎杞、宋两国之典籍贤人皆嫌不足,无以证成我说。然孔子生周室东迁之后,既是文献无征,又何从上明夏、殷两代已往之礼?盖夏、殷两代之典籍传述,当孔子时,非全无存。孔子所遇当世贤者,亦非全不能讲夏、殷之往事。孔子予博学深思,好古敏求,据所见闻,以会通之于历史演变之全进程。上溯尧、舜,下穷周代。举一反三,推一合十,验之于当前之人事,证之以心理之同然。从变得通,从通知变。此乃孔子所独有的一套历史文化哲学,固非无据而来。然虽心知其意,而欲语之人人,使皆能明其意,信其说,则不能不有憾于文献之不足。即在自然科学中,亦时有不能遽获证明之发见。何况人文学科之渊深繁赜。则无怪孔子有虽能言之而证成不足之叹。学者当知学问上有此一境界,惟不可急求而至。又本章可与为政篇殷因于夏礼章参互并读。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能说夏代之礼,惜乎杞国不够为我说作证明。我能说殷代之礼,惜乎宋国不够为我说作证明。这因杞、宋两国现存的典籍和贤人皆不足之故。否则我准能把来证成我说了。

(一〇)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禘:周制,旧天子之丧,新天子奉其神主入庙,必先大祭于太庙,上自始祖,下及历代之祖皆合祭,谓之禘。又称吉禘。

禘者,谛也。遇合祭,列祖先后次序,当审禘而不乱。又每五年一禘祭,为常祭中之大者,亦在太庙,为合祭,与群庙各别之祭不同,亦与郊天之祭不同。诸侯惟不当郊天,然亦有禘祭。

鲁文公时,跻升其父僖公于闵公之前。僖公虽为闵公之庶兄,然承闵公之君位,今升于闵公前,是谓逆祀,《春秋》讥之。定公八年,曾加改正。然其事出于阳虎,此后殆仍是僖跻闵前。

此章之禘,当不指吉禘。因孔子仕鲁,在定公十四年,此时未有国丧。定公之卒,孔子已去鲁,故知不指吉禘言。然则此章之禘,乃指五年之禘祭。

既灌而往:灌,借作裸字,又作盥,乃酌鬯初献之名。鬯者,煮香草为郁,和黍酿酒,其气芬芳,以之献于尸前。孔子不赞成鲁之逆祀,故于禘祭不欲观。但亦不欲直言。灌在迎牲之前,灌毕而后迎牲,尚是行礼之初。白灌以往即不欲观,无异言我不欲观有此禘礼。

本篇二十六章,多论当时之礼乐。然时移世易,后世多不能明其意义之所在。如本章,后儒纷纷考订,莫衷一是。今酌采一说,其他则略。非谓古礼必当考。特由此可以窥见孔子当时论礼之大意,此亦有古今通义存焉,固不当以自己时代之主观,而对历史往事尽作一笔抹杀之轻视。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对禘礼,只待香酒初献灌之后,便不想再看下去了。

(一一)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不知也:本章承上章来。孔子不赞成鲁之禘礼,或人因此为问。孔子不欲深言,故诿曰不知。

示诸斯乎:一说:示,同视。又一说:示,当作寘,同臵。

斯指下文掌字。从前解,孔子既答或人曰不知,又云如有知其说者,其于天下事,将如看自己手掌般,一切易明。从后解,谓天下如臵诸掌,如孟子谓: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两解均可通,今姑从后解。

指其掌:此《论语》记者记孔子言时自指其掌。

本章亦孔子平日主张以礼治天下之意。盖报本追远之义,莫深于禘,此乃斟酌乎人心之同然而始有此礼。《左传》昭公八年载,阳虎欲去三桓,乃顺先公而祈焉。可见文公之逆祀,其事悖于人心,鲁人不之服。故下距一百十五年,阳虎欲为乱,犹借此以收人心,并以彰三桓之非。盖鲁政主于三桓,鲁之失礼,即三桓之失政。昧于礼意者,亦可谓若文公之跻僖于闵,亦人子孝亲之心,而不知其大悖礼而可以召乱。《中庸》有言,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可为此章之注脚。孔子毕生崇拜周公,实深有契乎周公制礼以治天下之深旨。盖礼治即仁治,即本平人心以为治。礼本乎人心,又绾神道人伦而一之,其意深远,非人人所能知。故孔子答或人曰不知,不仅为鲁讳,亦实有所难言。

又按:秦汉以下,多侈言以孝治天下,不知孝而违礼,亦将陷于不仁。不仁则不足以为孝。如宋之有濮议,明之有大礼议,此与孔子之不欲观于鲁之禘,皆脉络相承。今虽时异世易,古人之所争于礼禘者,今多不识其意旨之所在。纵日考礼议礼,其事非尽人所能,然古人言礼之意,则终不可以不知。故于此两章,粗为阐述其大义。

白话试译

有人问:关于禘祭之礼的说法。先生说:我不知呀!若有能知禘礼说法的人,他对整个天下,正像摆在这里呀!先生一面说,一面指着自己的手掌。

(十二)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祭如在:此祭字指祭祖先。

祭神如神在:此指祭天地之神。祭礼本对鬼神而设,古人必先认有鬼神,乃始有祭礼。但孔子平常并不认真讨论鬼神之有无,只临祭时必诚必敬,若真有鬼神在其前。此两句,乃孔子弟子平时默观孔子临祭时情态而记之如此。或说,此两句乃古语,下文子曰云云,乃孔子因此语而感发为说,今不从。

吾不与祭如不祭:孔子虽极重祭礼,然尤所重者,在致祭者临祭时之心情。故言苟非亲自临祭,纵舏祭者亦能极其诚敬,而于我心终是阙然,故云祭如不祭。盖我心思慕敬畏之诚,既不能亲切表达,则虽有牲牢酒醴,香花管乐,与乎舏祭之人,而终是失却祭之真意。此乃孔子平日所言,记者记其言因连带记及孔子平日临祭时之诚敬,以相发明。

本章发明孔子对祭礼之意见。然孔子平日似未曾特有一番理论以表达其对祭礼之意见,本章亦仅就其日常之心情实感而道出之。此等处,学者最当细细体玩。因孔子论学,都就人心实感上具体指点,而非凭空发论,读《论语》者首当明白此义,并当知吾人虽生两千五百载之后,而有时我心之所实感,仍可与孔子当年有同感。人心大同,不为古今而殊,可于孔子之言,弥见其亲切而有味。

白话试译

先生在祭祖先时,好像真有祖先们在受祭。他祭神时,也好像真有神在他面前般。先生说:我若不亲身临祭,便只如不祭。’

(十三)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王孙贾:卫大夫。

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古有此语,贾引为问。奥,古人居室之西南隅,乃一家尊者所居。灶乃烹治食物之所。或说:古人祭灶,先于灶径,即灶边设主祭之。毕,又迎尸于奥,摆设食物再祭之。主以木为,古人谓神即栖于此上。尸以人为,祭时由一人扮所祭之神谓之尸。此章奥与灶实指一神,盖谓媚君者顺于朝廷之上,不若逢迎于燕私之际。或谓奥灶当直指人言,居奥者虽尊,不如灶下执爨者实掌其饮食,故谓媚奥不如媚灶。奥指卫君之亲幸,灶指外朝用事者。或曰:王孙贾引此语问孔子,意欲讽孔子使媚己。或曰:王孙贾或因孔子曾见南子,疑孔子欲因南子求仕,故隐喻借援于官阃,不如求合于外朝。此乃贾代孔子谋,非欲孔子之媚于己。

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孔子意,谓但知依理行事,无意违理求媚。卫君本所不欲媚, 何论于朝廷之上, 抑燕私之际乎?

抑义何论于近幸之与权臣乎?

白话试译

王孙贾问道:俗话说的,与其在奥处求媚,不如在灶处求媚,这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说:不是这样的。若获罪了上天,什么去处也用不上你的祷告了。

(一四)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监于二代:监,犹视也。二代指夏、殷。

郁郁乎文哉:文指礼乐制度文物,又称文章。郁郁,文之盛貌。历史演进,后因于前而益胜,礼乐日备,文物日富,故孔子美之。

吾从周:孔子自称能言夏、殷二代之礼,又称周监于二代,而自所抉择则曰从周。其于三代之礼,先后文质因革之详,必有其别择之所以然,惜今无得深求。然孔子之所以教其弟子,主要在如何从周而更有所改进发挥,此章乃孔子自言制作之意。

否则时王之礼本所当遵,何为特言吾从周?

按:三代之礼,乃孔子博学好古之所得,乃孔子之温故。

其曰吾从周,则乃孔子之新知。孔子平日所告语其门弟子者,决不于此等历史实迹绝口不道,然《论语》记者则于此等实迹皆略而不详。读者必当知此意,乃可与语夫好古敏求之旨。

若空言义理,而于孔子以下历史演进之实迹,皆忽而不求,昧而不知,此岂得为善读《论语》,善学孔子。

白话试译

先生说:周代看了夏、殷二代(之演进),它的一切制度礼乐文章,何等美盛呀!我是主张遵从周代的。

(一五)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子入大庙:大,读太。太庙,鲁祭周公之庙。时孔子当在青年,始仕于鲁,得入太庙助祭。

每事问:祭事中礼乐仪式,乃及礼器所陈,孔子每事必问,若皆不知。

孰谓鄹人之子知礼:鄹,鲁小邑,孔子父叔梁纥尝为鄹邑大夫,孔子生于此。字或作陬。鄹人之子,不仅指其少年,亦轻视之辞。时孔子已先有知礼之名,而于太庙中种种礼器仪文皆若不知,故或人疑之。

子闻之:事后孔子闻此或人之语。

是礼也:此也字通作邪,乃疑问辞。孔于非不知鲁太庙中之种种礼器与仪文,然此等多属僭礼,有不当陈设举行于侯国之庙者。如雍之歌不当奏于三家之堂,而三家奏之以彻祭。有人知其非礼,不欲明斥之,乃伪若不知,问适所歌者何诗。孔子入太庙而每事问,事正类此。此乃一种极委婉而又极深刻之讽刺与抗议。浅人不识,疑孔子不知礼,孔子亦不明辨,只反问此礼邪?孔子非不知此种种礼,特谓此种种礼不当在鲁之太庙中。每事问,冀人有所省悟。旧注是礼也三字为正面自述语,谓此乃孔于敬谨自谦,知而犹问,即此是礼。两说相较,所辨只在一也字之正反语气上,而孔子在当时之神情意态,判若两人。昔人谓读书贵能识字,洵不虚矣。

本章记孔子少年时初进鲁太庙一番神情意态,而孔子当时之学养与其抱负,亦皆透切呈现,活跃在眼前。学者须通读《论语》全书而善自体会之,庶可更深领略此一章神味之深厚。

白话试译

先生初进太庙,遇事辄问。或人说:哪个人说这一位鄹邑的年轻人知礼呀?他跑进太庙,什么事都要问。先生听到了,说:那些就算是礼吗?

(一六)

子曰:舐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射不主皮:古之舐,张一布,称为侯。或画五采画兽,为正。或於布中心贴一皮,或熊或虎或豹,为鹄。不主皮,或说:舐以观德,但主於中,不主贯革。皮即革也。或说:主皮之舐见《仪礼〃乡舐礼》,贯革之舐见《小戴礼〃乐记》,二者有别。

贯革谓舐穿甲革,如养由基舐甲彻七札之类,此乃军舐。礼舐则用皮侯,不用革。今按:舐必主中,断无不主中而为舐者。

舐不主皮,既不能解为不主中,则上说但主中不主贯,自为正解。舐既有中与贯之别,则贯指革言,亦自无疑。舐不主皮,谓皮可以该布,又何不可以该革?故知上解主皮为贯革,通上下文而说之,亦自见其可信。《仪礼》《小戴礼》其书皆出《论语》后,不得以两书或言主皮,或言贯革,遂谓《论语》言主皮决不指贯革。

为力不同科: 科, 等级义。人力强弱不同等, 故舐主中,不主贯。汉儒因见《仪礼》言主皮,《小戴礼》言贯革,疑《论语》此章不主皮不言贯革,遂疑此句为力不同科另属一事,不连上文。因解为力乃为力役之事,丁强任力役亦分科。然当役不得称为力,此解牵强。今不从。

古之道也:《乐记》,”武王克商,散军郊舐,而贯革之舐息。此谓自武王克商,示天下已平,不复尚多力能杀人,故息贯革之舐,正与《论语》此章所言相同。今若分《乐记》贯革与《论语》主皮为二,则舐不主皮古之道也语义难解。盖下逮春秋,列国兵争,复尚力舐,如养由基穿七札,见称当时,故孔子慨叹而称古道。若必本《仪礼》为说,《仪礼》显出《论语》后,岂其所记各舐,孔子时皆不然,而嘅称为古之道乎 朱子注此章,不用汉儒古说,以贯革说主皮,以本章三句通为一气读之,最为允惬。清儒必据古注驳朱注,於舐不主皮一语,多引古礼文,而於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两语,终无确说。就本章文气语法字义平直求之,知朱注不可易。其说古礼容有违失,终无害於其释大义之是当。

白话试译

先生说:比较舐艺,不主要在能舐穿皮革,因各人体力有不同,这是古人的道理呀!

(一七)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告朔:此有两说:一,周礼,天子於每岁冬季,颁发来岁每月之朔日,辫告於诸侯,诸侯受而藏之於其始祖之庙。每月朔,请於庙而颁之於国人,称告朔。告,音古笃反。又一说,周天子於岁终以来岁十二月之朔布告天下诸侯,诸侯以饩羊款待告朔之使者。告朔,上告下也,告读如字。

饩羊:依上说,告朔兼有祭,其礼用一羊,杀而不烹。凡牲,系养曰牢,烹而熟之曰飨,杀而未烹曰饩。依下说,饩谓馈客。

尔爱其羊, 我爱其礼: 依上说, 鲁文公时,《春秋》已有四不视朔之记载,殆在哀公时而此礼废,而有司犹供此羊。爱,惜义。子贡惜其无实枉杀,故欲去之。孔子则谓告朔之礼虽不行,而每朔犹杀羊进庙,则使人尚知有此礼。若惜羊不进,则此礼便忘,更可惜。依下说,周天子不复告朔于诸侯,而鲁之有司循例供羊,故子贡欲去之。

今按:本章有两解。周天子颁告朔于邦国,于礼有征。然谓天子不复告朔,而鲁之有司仍供此羊。此羊本以馈使者,使者既不来,试问于何馈之,其说难通。盖周自幽、厉以后,即已无颁告朔之礼。畴人子弟分散,鲁秉周礼,自有历官,故自行告朔之礼。就《论语》本章言,仍当依上说为是。

白话试译

子贡欲把每月在庙告朔所宰的那头腥羊也去了。先生说:赐呀!

你爱惜那一羊,我爱惜那一礼呀。

(十八)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此章所言,盖为鲁发。时三家强,公室弱,人皆附三家,见孔子事君尽礼,疑其为谄也。凡读《论语》章旨不明,可参以诸章之编次。此处上下章皆言鲁事,故知此章亦为鲁发。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事君能尽礼的,世人反说他是谄。

(十九)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定公:鲁君,名宋。定,其谥。哀公之父。

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君于臣称使,臣对君称事。定公此问,显抱君臣不平等观念。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礼虽有上下之分,然双方各有节限,同须遵守,君能以礼待臣,臣亦自能尽忠遇君。或曰,此言双方贵于各尽其己。君不患臣之不忠,患我礼之不至。臣不患君之无礼,患我忠之不尽。此义亦儒家所常言,然孔子对君之问,则主要在所以为君者,故采第一说。

本章见社会人群相处,贵能先尽诸己,自能感召对方。

白话试译

定公问:君使唤臣,臣奉事君,该如何呢?孔子对道:君能以礼使臣,臣自会尽忠奉君了。

(二〇)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关睢:《诗经〃国风》之首篇。此诗咏一君子,思得淑女为配。当其求而未得,至于辗转反侧,寤寐思之,此必有一段哀思。及其求之既得,而钟鼓乐之,琴瑟友之,此是一番快乐之情。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发于人心之情感,而哀乐为之主。

淫,过量义。伤,损害义。乐易逾量,转成苦恼。哀易抑郁,则成伤损。然其过不在哀乐之本身。哀乐者,人心之正,乐天爱人之与悲天悯人,皆人心之最高境界,亦相通而合一。无哀乐,是无人心。无人心,何来有人道?故人当知哀乐之有正,惟当戒其淫伤。

此章孔子举关雎之诗以指点人心哀乐之正,读者当就关雎率本诗实例,善为体会。又贵能就己心哀乐,深切体之。常人每误认哀乐为相反之两事,故喜有乐,惧有哀。孔子乃平举合言之,如成一事。此中尤具深义,学者更当体玩。孔子言仁常兼言知,言礼常兼言乐,言诗又常兼言礼,两端并举,使人容易体悟到一种新境界。亦可谓理智与情感合一,道德与艺术合一,人生与文学合一。此章哀乐并举,亦可使人体悟到一种性情之正,有超乎哀与乐之上者。凡《论语》中所开示之人生境界,学者能逐一细玩,又能会通台一以返验诸我心,庶乎所学日进,有欲罢不能之感。

或解此章专指乐声言,不就诗辞言。然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则诗之言与词,仍其本。专指乐声,使人无所寻索,今不取。

白话试译

先生说:关雎那一章诗,有欢乐,但不流于放荡。有悲哀,但不陷于伤损。

(二一)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宰我:名予,孔子早年弟子。

社: 古人建国必立社, 所以祀其地神, 犹今俗有土地神。

立社必树其地所宜之木为社主。亦有不为社主,而即祀其树以为神之所凭依者。今此俗犹存。

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三代所树社术及所为社主各不同。夏居河东,其野宜松。殷居毫,其野宜柏。周居酆镐,其野宜粟。此皆苍老坚久之材,故树以为社。然特指三代之都言,不谓天下皆以此三树为社。

曰:使民战栗:曰字承上文。宰我既告哀公三代社树不同,又云周人所以用栗,乃欲使民战栗。战栗,恐惧貌。栗,今作傈。或说此乃宰我欲劝哀公用严政,故率意牵搭为讽。或说古者杀人常在社,时三家专政,哀公意欲讨之,故借题问社,此乃隐语示意,宰我所答,隐表赞成。或说哀公四年毫社灾,哀公之问,或在此年。时孔于犹在陈,故下文曰子闻之。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已成,不再说之。遂,行义。事已行,不复谏。事既往,不追咎。此三语实一义。或说乃孔子责宰我告君以使民战栗。一说乃孔子讽劝哀公。盖孔子既闻哀公与宰我此番之隐谋,而心知哀公无能,不欲其轻举。

三家擅政,由来已久,不可急切纠正。后哀公终为三家逼逐,宰我亦以助齐君谋攻田氏见杀。今采后解,虽乏确据,而宛符当时之情事。

白话试译

哀公问宰我关于社的事。宰我答道:夏后氏用松为社,殷人用柏,周人用栗。宰我又说:‘用粟是要使民战栗,对政府有畏惧。’

先生听到了,说:事已成,不须再说了。事既行,也不须再谏了。已往之事,也不必再追咎了。

(二二)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舏,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

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管仲之器小哉:管仲,齐桓公相,名夷吾。桓公尊之曰仲父。器,言器量,或言器度。器之容量有大小,心之容量亦有大小。识深则量大,识浅则量小,故人之胸襟度量在其识。古人连称器识,亦称识量,又称识度。管仲器小,由其识浅,观下文可知。

管仲俭乎:俭,悭吝义。或人闻孔子评管仲器小,疑其悭吝。今人亦讥悭吝昔曰小器。

管氏有三归: 一说: 古谓女嫁曰归。古礼诸侯娶三姓女,管仲亦娶三姓女。一说:归,通馈。古礼天子四荐,诸侯三荐,桓公许管仲家祭用三牲之献。一说:三归,台名,为藏货财之所。一说:三归谓三处采邑。一说:三归指市租言。今按:第一、第二说,是其僭不知礼。第三、第四、第五说,是其富,皆非不俭。或曰:三归谓其有三处府第可归,连下文官事不舏,最为可从。

官事不摄: 舏,犹兼义。管仲有府第三处,囡事设官,各不兼舏。则其钟鼓帷帐之不移,而具可知。其美女之充下陈者,亦或三处如一可知。此见管仲之奢侈不俭,亦即其器小易盈,乃一种自满心理之表现。

然则管仲知礼乎:或人闻孔子言,管仲既非悭吝,或是知礼,故再问。

树塞门:古人屏亦称树。塞,蔽义。古礼,天子诸侯于门外立屏以别内外,而管仲亦如之,此见管仲之骄僭不逊,亦其器小易盈之证。

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好,谓好会。古礼两君相宴,主人酌酒进宾,宾在筵前受爵,饮毕,臵处爵于坫上,此谓反爵。

坫,以土筑之,可以放器物,为两君之好有反坫,则可移而彻之。后世改以木制,饰以朱漆,略如今之矮脚几。宾既反爵于坫,乃于西阶上拜谢,主人于东阶上答拜,然后宾再于坫取爵,洗之,酌酒献主人,此谓之酢。丰人受爵饮,复放坫上,乃于东阶上拜,宾于西阶答拜,然后主人再取爵,先自饮,再酌宾,此谓之酬。此反爵之坫,仅天子与诸侯得有之。若君宴臣,仅臵爵于两竹筐之内,此两竹筐臵堂下,不臵堂上。今管仲乃大夫,而堂上亦有反爵之坫,安得谓知礼?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孔子盛称其功业,但又讥其器小,盖指管仲即以功业自满。若以管仲比之周公,高下显见矣。然孔子固非轻视功业。读者以此章与宪问篇孔子评管仲章参读可见。

白话试译

先生说:管仲的器量真小呀!或人说管仲生活得很俭吗?

先生道:管仲有三处家,各处各项职事,都设有专人,不兼撮,哪好算俭?或人说:那么管子知礼吗?先生说:国君在大门外有屏,管仲家大门外也有屏。国君宴会,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几,管仲宴窖也自那样的土几。若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呵?

(二三)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

语鲁太师乐:语,告也。太师,乐官名。

始作, 翕如也: 古者乐始作,先奏金,鼓钟。翕,合义。

翕如,谓钟声既起,闻者皆翕然振奋,是为乐之始。

从之, 纯如也: 从,亦可读为纵。钟声既作, 八音齐奏,乐声自此放开。纯,和谐义。其时器声人声,堂上堂下,互相应和,纯一不杂,故说纯如也。

皦如也:皦,清楚明白义。其时人声器声,在一片纯和中,高下清浊,金革士匏,各种音节,均可分辨明析,故说皦如也。

绎如也:绎,连续义,相生义。是时一片乐声,前起后继,络绎而前,相生不绝,故说绎如也。

以成:一套的乐声,在如此过程中完成。

或说:乐之开始为金奏,继之以升歌,歌者升堂唱诗,其时所重在人声,不杂以器声,其声单纯,故曰纯如也。升歌之后,继以笙入,奏笙有声无辞,而笙音清别,故曰皦如也。于是乃有间歌歌声与笙奏间代而作,寻续不绝,故曰绎如也。

有此四奏,然后合乐,众人齐唱,所谓洋洋乎盈耳也。如是始为乐成。古者升歌三终,笙奏三终,间歌三终,合乐三终,为一备也。两说未知孰为本章之正解,今姑采前说。

白话试译

先生告诉鲁国的太师官说:乐的演奏之全部进程是可知了。一

开始,是这样地兴奋而振作,跟着是这样地纯而和谐,又是这样地清楚而明亮,又是这样地连绵而流走,乐便这样地完成了。

(二四)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

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仪封人请见:仪、卫邑。封人,举封疆之官。扎子过其地,故请见。

至于斯:斯,指仪邑。

从者见之:之,指仪封人。从着,孔子弟子随行者,见仪封人于孔子。

二三子何患于丧乎: 二三子, 仪封人呼孔子弟子而语之。

丧,失位义。孔子为鲁司寇,去之卫,又去卫适陈,仪封人告孔子弟子,不必以孔子之先位为忧。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铎,大铃。金口木舌,故称木铎。古者天子发布政教,先振木铎以警众。今天下无道,天意似欲以夫子为木铎,使其宣扬大道于天下,故使不安于位,出外周游。

白话试译

卫国仪邑的封疆官,请见于孔子,他说:一向有贤人君子过此,我没有不见的。孔子的弟子们领他去见孔子。他出后,对孔子的弟子们说:诸位, 何必忧虑你们先生的失位呢?天下无道久了,天意将把你们夫子当做木铎(来传道于天下呀!)。

(二五)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又作磬,作招,舜代乐名。

尽美:指其声容之表于外者。如乐之音调,舞之阵容之类。

尽善:指其声容之蕴于内者。乃指乐舞中所涵蕴之意义言。

武:周武王乐名。古说:帝王治国功成,必作乐以歌舞当时之盛况。舜以文德受尧之禅,武王以兵力革商之命。故孔子渭舜乐尽美又尽善,武乐虽尽美,未尽善。盖以兵力得天下,终非理想之最善者。

白话试译

先生说:韶乐十分的美了,又是十分的善。武乐十分的美了,但还未十分的善。

(二六)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居上不宽:在上位,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

为礼不敬:为犹行。行礼以敬为本。

临丧不哀:临丧,如临祭临事之临,犹言居丧。

何以观之:谓苟无其本,则无可以观其所行之得失。故居上不宽,则其教令施为不足观。为礼不敬,则其威仪进退之节不足观。临丧不哀,则其擗踊哭泣之数不足观。或说:本章三句连下,皆指在上位者,临丧当解作吊丧,兹不取。

白话试译

先生说:居上位,不能宽以待下,遇行礼时不能敬,临遭丧事,没有哀戚,我再把什么来看察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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