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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

第四章 西游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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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五年,玄奘年二十,止益南慧空寺。闻京师承平,思西去寻师。询问殊旨,尝谓“学贵经远,义重疏通,钻仰一方,未成探赜”。其兄以手足之谊,情不忍别,固留之。乃私与商人结侣,泛舟三峡(在夔县境,曰滟滪,曰瞿塘,曰巫山,皆长江险隘处),沿江而遁,到荆州天皇寺。

时汉阳王以威德懿亲化镇于彼,闻玄奘至甚欢,躬申礼谒,酬对明畅,王甚咨赏。在蜀时,屡参道基法师,基每顾而叹曰:“余游讲坛多矣,未见少年神悟若斯人也。”至是复由荆州北游,询求高僧。至相州(今河南省彰德县),闻沙门慧休,道声高邈,行解相当,旋入长安。时沙门道岳,宗师俱舍(《俱舍论》,天亲菩萨造,此属小乘,然在声闻对法藏中最为精妙,印度佛教及非佛教中人莫不诵习。六朝时传入中国,风靡一世,五代后禅宗盛行,学者耻言名相,此宗遂废),扬业长安,来仪群学,乃又从焉。又向沙门僧辩玄会咨质疑义,遂留住大庄严寺。

长安号为人海,九流之产、三教之英,莫不翕聚。以佛学论,其中解究二乘(大乘学、小乘学也),行穷三学(谓戒、定、慧),为上京法匠,缁素所归者甚多。玄奘既共切磋,而神解超悟,奄有众长,遂誉满京邑。顾造诣愈深则疑虑愈甚,况中土佛书皆经翻译,或辞不足义,或举一遗三。必欲祛滞释疑,定其指归,则莫如亲至印度,习贝叶之文,寻释迦之迹,求道于源,无为得之。玄奘于是遂有西游之志。

学问无穷,闭户钻研,夫岂能尽?孔子之圣,尚习礼于郯子,问乐于苌宏,观柱下之古史,翻百国之宝书,而后于学无所不通。玄奘之欲往印度,亦此意也。耆阇崛山,为如来之圣地,教徒之重视之也,固应如耶教徒之于耶路撒冷,回教徒之于麦开。然耶、回教之赴其地也,教主之墓在其处,故往顶礼,其于宗风并无发明。今玄奘之志,则更有大于此者矣。

唐太宗之世,境内既治,威棱及于域外。北则平突厥,破延陀,威回纥;西则臣吐蕃,服高昌。不但尽有汉时之西域,声威且及于天竺、大食,可谓盛矣。然国威虽振,而旅游自艰,况以孤客西出玉门关。绳行沙度,越岭逾跷,所遇有身热头痛之乡,所见皆异服异言之俗,其为险阻可胜言耶?

今之西人,号为好奇,于地理之调查详矣。荒若南北冰极,动植绝灭之区,莫不驾犬曳撬以搜其秘;深若大洋海底,极鲛人蜑户之所不能谈者,莫不绠探绳测于九渊之下,以觅其形。独于中亚细亚,至今犹称为秘密之乡,未能胪指其山川,详记其道里,使人如指诸掌。无论铁轨轮舟,皆未能行矣。有志之士,亦以游行中亚细亚为一大事,而况乎玄奘之世也。

玄奘既以求法为重,生命为轻,千难万难视同无物,而卒亦生还,是知有志者事竟成。世之小丈夫重生命而轻事业,事业既无所成就,生命亦未必长保,瞻顾徘徊,虚生无补。玄奘不幸而为僧耳,不然其功业岂出张骞、傅介子、班超诸人之下?然以彼弃世,遗俗之人尚能作如许事业,百世之下,闻者能不兴起也哉?

玄奘欲行,道俗皆力阻之。答曰:“昔法显、智严亦一时之士,皆能求法,导利群生。岂使高迹无追,清风绝后?大丈夫会当继之。”时天下初定,政府禁约百姓,不许出蕃。夫假国家威力,以行蛮貊,犹可有恃而无恐。今微特不能得政府之保护,且转触政府之禁令,其行役不尤难哉?

班超

【批评】

玄奘以勤习经典,犹为未足,于是访道基则不以蜀道为险,从道岳则不以长安为远,礼慧休则不以离兄为嫌,参礼诸方,启发疑义。为学之道,固当如是,犹以为未足,乃复身冒万险,愿往西方。非不世出之人又安能哉?

求外国之学,必资译本。自汉至唐,翻佛书者,或出于汉梵兼通之西僧,或出于精通内典之才士,故其书皆可观。然梵文义约而词丰,以汉文传之,往往不能尽摄,故一本至有数译。至于地名人名之各异,亦与今之译欧美文者同。玄奘迳往印度,一以学习梵文,一以搜罗遗典,有益宗门,功诚不小,而历史地理亦多所发明。

慧立传言:“法师将行,结侣陈表,有诏不许,诸人咸退,惟法师不屈。”立志不坚,遇难退转。所谓“诸人”者,而今安在哉?

武德五年,玄奘二十岁,在南慧空寺。他听说长安已经平定了,就想着西行去拜师学习。别人问他这样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曾经回答说“做学问贵在长远谋划,经文重在贯彻汇通,如果只是在一个方向研究,就不能真正地探索奥秘”。兄长怜惜手足之情,不忍心跟玄奘分别,一直挽留他。玄奘于是私下里跟商人结伴,乘船经过三峡(在夔县境内,分别为滟滪堆、瞿塘峡、巫峡,都是长江中险要的地方),沿江顺流而下,到了荆州天皇寺。

那时候汉阳王亲自驻守这里,听到玄奘到了特别高兴,亲身礼敬拜谒,玄奘应答明畅,汉阳王非常赞赏。玄奘在蜀地的时候经常去拜见道基法师,道基法师每次都慨叹说:“我游学开讲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这样悟性极高的少年啊。”后来他又经荆州北上,访求高僧。到了相州(现在河南省彰德县)后,他听说有位慧休法师声名远扬,修为高深,于是来到长安。那时候有位叫道岳的出家人,修习《俱舍论》(《俱舍论》是天亲菩萨所造,属于小乘佛法,但是在专用闻法藏中是最为精妙的,印度佛教徒和非佛教中人没有不诵读研习的。六朝时期传入中国,风靡一时,五代以后禅宗开始盛行,学的人渐少,俱舍宗就衰落了),在长安推崇佛法,玄奘慕其盛名,跟随着学习。他又向沙门僧辩玄会问难质疑,于是就留住在了大庄严寺中。

长安号称人山人海,三教九流之人都汇集在这里。单以佛法而论,就有研究大乘、小乘佛法,践行戒、定、慧三学的,这些僧人佛法精深,因而慕名而来的人非常多。玄奘加入以后,见解超群,领悟很深,兼取众人擅长的方面,于是很快就誉满长安。但是玄奘在佛法方面的造诣越深疑虑就越多,况且中国的佛经都是翻译而来的,有的词不达意,有的遗漏不少。如果一定要解决全部疑问,确定经文的主旨意向,就不如亲自去印度,学习梵文佛经,追寻释迦牟尼佛的足迹,从源头上求道。因此玄奘开始有了西游取经的想法。

学问是无穷无尽的,关起门来自己琢磨,哪里能琢磨透呢?孔夫子那样的圣人,尚且跟随郯子学习礼仪,向苌宏询问音乐,翻阅了无数的古史书籍,然后在学问上就没有不精通的了。玄奘想去印度,也是这个意思。耆阇崛山,是佛陀说法的地方,教徒们都很重视这里,就像是耶路撒冷对于基督教徒、麦加对于伊斯兰教徒一样。然而基督教、伊斯兰教徒去朝圣的时候,教主的墓就在那里,所以去那里顶礼对于宗教传播并没有什么发展。而现在玄奘的理想,意义要比那些大得多。

唐太宗的时候,国内稳定,外国咸服。在北方,朝廷出兵平定了突厥、大败延陀部,威震回纥;西面使吐蕃、高昌臣服。唐朝这时候不但恢复了西汉时期对西域的统治,声威更波及天竺和大食,可以说是强盛了。但是国家威名虽盛,行路之人却很艰难,何况是孤身一人从玉门关往西呢。穿越沙漠,翻过峻岭,到达的地方有的气候炎热,让人头痛,见到的人们服饰、语言都不同,这其中的难处哪里能够说得清呢!

现在的西方人,号称好奇,作了好多详细的地理调查。像南北极那么荒芜、动植物几乎绝迹的地方,他们都驾着狗拉雪橇深入探究;像大洋海底那么深的地方,鲛人和蜑户的居住地,他们都拉着绳子下到深渊,记录地形。只有对于中亚细亚,西方人到现在还称为秘密之乡,没能够把这里的山川地形,详细地记载到他们的笔记中,使人很好地了解这里。无论是火车还是轮船,在这里都行不通。有志向的人士,也把游历亚细亚作为一件大事,何况玄奘那时候呢!

玄奘把求得真经看得比生命还重,对千辛万难都不放在眼里,而且最后他平安归来,由此可见立定志向不怕困难的人,所作的事情最后一定会成功的。世上一些人过分看重生命,轻视事业,后来事业上没有取得什么成就,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一生犹豫徘徊,虚度光阴。玄奘只不过是出了家,不然的话,他建立的功业又怎么会在张骞、傅介子、班超这些人之下呢?但他是僧人,一个超脱世俗的人尚且能够作出这样的事业,千年以后,听到他事迹的人怎么能够不奋起努力呢?

玄奘要出发的时候,人们都劝阻他。他回答说:“以前的时候,法显、智严也是一代高僧,他们能够去求法,度化众生,我怎么能不发扬前辈的风范呢?真正有作为的人应当继承这种精神。”那时候天下刚刚安定,朝廷约束百姓出国。只有借着国家的威力,经过蛮夷地区,才能有所倚仗不害怕。现在非但不能得到政府的保护,反而会触犯政府的禁令,这段行程不更难上加难了吗?

【评论】

玄奘勤奋地学习佛家经典,却还觉得不够,于是不怕蜀道险峻拜访道基法师,不怕长安遥远向道岳法师,不怕兄弟之间生嫌隙礼敬慧休,参校各方面的资料,提出疑问。求学问之道,本来就应该这样,但他对这样还没有满足,又亲身冒险,去往西方取经。不是世间少有的人又怎么能够做到呢?

学习国外的学问,一定要有译本。从汉到唐,翻译佛经的,有的是汉语梵语都通晓的西方僧人,有的是精通佛经的饱学之士,所以他们的书都值得一看。然而梵文词句简约,含义深刻,用汉语来表达,有的时候不能表述清楚,所以一本书经常有好几个译本。至于那些地名、人名叫法的不同,也跟现在翻译欧美作品一样。玄奘去印度,一方面学习梵文,一方面搜罗缺漏的佛经,发展佛教,这方面的功劳很大,而且在历史地理上也有许多创新。

慧立作的传中记载:“法师要出发的时候,向朝廷请旨,结果下达的诏令不允许去,别人都要退让了,只有法师不屈不挠。”立下志向却不坚定,遇到困难就退缩。那些所谓的“别人”,到现在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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