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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

第三章 与王安石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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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即位,改元熙宁,其年四月,诏王安石越次入对。文忠服阕还朝,则已在安石参政之时。倡言新法,朝局尽变,神宗召见文忠,问以政令得失,公谓:“求治不宜太急,听言不可太广,进人不可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退而上《万言书》曰: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

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如木之有根,灯之有膏,鱼之有水,农夫之有田,商贾之有财,失之则亡,此理之必然也。自古至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

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今陛下不以财用付三司,无故又创制三司条例一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论说百端,喧传万口。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盐官,夔路深山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刻减兵吏禀禄,甚至欲复肉刑。民且狼顾,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何恤于人。”言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故臣以为,欲消谗慝而召和气,则莫若罢条例司。

今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所行之事,道路皆知其难。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遂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所在,凿空访寻水利,妄庸轻剽,率意争言。官司虽知其疏,不敢便行抑退,追集老少相视可否。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靡帑禀,下夺农时,隄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为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顾役,而欲措之天下。单丁、女户,盖天民之穷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自杨炎为两税,租调与庸既兼之矣,奈何复欲取庸?万一后世不幸有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计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鞭挞已急,则济之逃亡。不还则累及邻保,势必有至,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常平之法可谓至矣,今欲变为青苗,坏彼成法,所丧逾多,亏官害民,虽悔何及!

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宏羊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霍光顺民所欲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日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费已厚,纵使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譬之有人,为其主畜牧,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旨为劳绩。今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科,何以异此?臣窃以为过矣。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

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薄厚,不在乎富与贫。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故臣愿陛下务从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爱惜风俗,如护元气。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易此者,所得小而所丧大也。仁祖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仁焉。议者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俾常调之人,举生非望。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进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也。

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以防盗,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万世之防?臣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臣之所愿,陛下存纪纲者此也。

【批评】

宋黄震(字东发,余姚人,著《黄氏日钞》)评东坡此文云:“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至其混浩流转、曲折变化之妙,无复名状。方其年少气锐,尚欲迅扫宿弊,变张百度,有贾太傅流涕汉庭之风。其言切中民隐,发越恳到,岩廊崇高之地,如亲见闾阎哀痛之情,有不能不恻然感动者,真可垂训万世。”

神宗皇帝即位后改年号为熙宁,当年四月,下诏书召王安石越级进宫面圣,询问治国方略。苏轼服丧期满,回到朝廷,已经是王安石当政的时期了。王安石倡议新法,朝廷局面完全改变,神宗皇帝召见苏轼,问他政策的得与失,苏轼对皇帝说:“追求天下大治不可以太急迫,听从朝臣意见不可以太广泛,升任官员不可以太仓促,希望陛下能用安宁的政策,等待时机到来,然后做出相应的对策。”退出后,苏轼写了一封《万言书》递上去,其中说:

臣所想说的,只有三句话罢了。请求陛下维系民心、敦厚风俗、保存法纪。

君主依靠的是民心,就像树有根,灯有油,鱼有水,农夫有田地,商人有资产,失去了就会灭亡,这是必然的道理。从古到今,没有朝廷和顺平易与百姓同心同德而国家不能安定的,也没有朝廷刚愎独断而不陷入险境的。陛下也知道百姓对新法的不满了。

自从太祖、太宗以来,管理财政的是三司。现在陛下不把财政交付给三司,无故又创设三司条例司,让六七个青年人天天在里面讨论研究,又派出四十多人分头外出办事。设置三司条例司,是想谋利的借口,六七个青年人和四十多个外派人员,是谋利的工具。新法开始声势很大,让百姓感到惊疑;因创法新奇,差吏都很惊惶疑惑。以一国之主的身份来谋求财利,以天下主宰的身份来管理财务,产生了各种舆论,万民议论纷纷。有的说京师的官方正店正商议要设置盐官,夔州路的深山里要施行酒禁,要将和尚尼姑拘拿收监,要锐减士兵府吏的薪水,甚至想恢复肉刑。老百姓且极其不安,但朝廷却置之不顾,还说:“我没有这事,何必顾虑别人说。”正如拿着鱼网到江中湖中去,对人说“我不是去捕鱼”,不如丢掉鱼网,人们自然相信;赶着鹰和狗进入山林,对人说“我不是去打猎”,不如放掉鹰和狗而野兽自然驯服。所以我以为要消除谗言而招致和气,那就不如撤销制置三司条例司。

现在君臣日夜忙碌,几乎一年了,而使国家富裕的功业,还茫茫然像捕捉风一样,只听说内府拿出几百万缗钱,祠部给僧侣度牒五千多人而已。用这些手段作为富国的办法,谁不能做呢?而所实行的事情,路人都知道其困难。汴河的水混浊,从有人民以来,就不用来种稻。现在想建池塘水库使水变清,“灌溉一万顷的稻田,一定要用一千顷的水库,一年一沉淀,三年水库就满了”。陛下就相信这种说法,便让他们考察地形所在,毫无凭据地寻求水利,狂妄和平庸之人轻浮急躁,随意争相进言。有关部门虽然明知道办法不合适,也不敢就此停止,却召集当地老少,去看是否可以实行。如果不是明显地难办,必定姑且发动工役。官吏们暂且顺从,真认为是陛下有意兴起工程。此举在上浪费国家财物,对下夺去农民耕作时间。堤坝防线一开,水流离开原来的河道,造成灾祸,即使吃了建议者的肉,对百姓又有什么补益!我不知道朝廷何苦要这样做呢?

从古以来的徭役对象,一定用乡间的人。现在听说江、浙之间,有几个州雇人代役,而要把这办法施行于天下。单丁户、女户,这是百姓中天生的穷苦人,而陛下首先要役使他们,皇帝拥有四海的财富,竟对这些人不加怜恤!自从杨炎制定两税法,原来的租调与力役已经都包括在内了,怎么又想收取力役钱?万一后代不幸有搜刮钱财的臣子,力役钱不去而差役仍旧,以此追查,则必然有要担当其罪责的人。青苗放钱法,以前就禁止。现在陛下开始立为成法,每年都照常执行。虽说不许强迫借款,而几代之后,暴君和贪官的出现,陛下能保证得了吗?估计那些愿意申请青苗钱的民户,一定都是孤弱贫穷无法生活的人,用鞭子抽打,急着催还债务,他们就会逃亡。人不回来,就把债务摊派给邻居和担保人,这是势所必然的事情。将来天下人怨恨此事,国史记载说青苗法从陛下开始,难道不可惜吗!而且常平法,已经算是极好了。现在要变为青苗法,破坏现成的好法律,所损失的更多,亏损官府危害人民,到那时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前汉武帝因财力枯竭,用商人桑宏羊的办法,官家在货物贱时买进,贵时卖出,叫作“均输法”。当时商人们都停止来往贩卖,盗贼猖獗,几乎酿成大乱。汉昭帝登上帝位后,大臣霍光顺应民心,取消均输法,然后天下太平,百姓安心,没有出现乱事。想不到今天这种观点又兴起了。立法之初,所花费的钱财已不少,纵然能稍有收获,而能征收的商税,所受的损失必然很多。譬如有人为主人放牧,用一头牛换来五只羊。失去一头牛,就隐瞒不说;获得五只羊,目的却是为了功劳。现在毁弃常平法而说青苗法的功绩,损害商税而取得均输的利益,和这个有什么区别呢?臣私下认为是错了。议论的人必然说“百姓乐于见到成功,却难于跟他一起谋划开始”,所以陛下不顾舆论坚持这种做法,一定要实行下去。这是战国时代那些贪功的人,冒险想侥幸成功的说法,不等到事情的成功,就已经民怨四起了。我希望陛下维系民心的原因,就在于这里。

国家之所以存亡,在于对道德重视的深浅,不在于强大和弱小;朝代长短的原因,在于风俗的厚薄,不在于富裕和贫穷。君主如果懂得这些,就会知道事情的轻重。所以我希望陛下崇尚道德而使风俗淳厚,不希望急于有功绩而贪求富强。爱惜风俗,像保护元气一样。圣人不是不知道严厉苛刻的法律可以使民众齐心,勇敢强悍的人可以成事,忠诚厚道的人过于迂腐,老成的人看似迟钝。但始终不肯用那些人来代替这些人,是知道那样做所得的少,而所丧失的多。仁宗执法极为宽大,用人有次序,体谅人的过错,从不轻易变更旧的法规。查考政绩,则可以说未必尽善尽美;拿用兵来说,十次出兵九次失败;拿府库来说,则仅能够开支而没有剩余。只有恩德在人们心中,世间懂得其中的道义,所以仁宗逝世的时候,天下人都归心于他的仁德。议论的人看到他晚年官吏多数因循苟且,没有振作,就想用苛察来纠正,用智慧能力来整顿,招来一批新进有勇锐取的人,以求一切速成的功效。还没有收到好处,而浇薄的风俗已经养成。很多人骤然晋升,有意外的得益,一小步就可跨上公卿和侍从之臣的地位,使按照常规升迁的人终生难于期望。这样而想要风俗淳厚,怎么能得到呢?近年来质朴的人越来越少,取巧升进的人越来越多。请陛下哀怜拯救,以简易作为施政之法,以清净作为施政之心,而使百姓的道德归于淳厚。我希望陛下淳厚风俗的原因,就在于这里。

祖宗任用御史和谏官,从没有把其中任何一个敢说话的人治罪。即使小有责罚,不久就将其官职超升,允许他们将所听到的上奏,而不必顾及什么长官和上司。说到皇帝用的东西时,皇上就要端正颜色听取;有关朝廷时,那宰相就得待罪处理。御史和谏官自然不一定都是贤能之人,他们所说的也不一定都正确无误。但须要养成他们敢于说话的勇气,给予他们大权,这难道是徒然的吗?这是要用他们来消除萌生奸臣的危险啊。现如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有奸臣,当然万万没有这个道理。但养猫是为了消灭老鼠,不可以因为没有老鼠就养不捉老鼠的猫;养狗是为了防盗贼,不可以因为没有盗贼就养不叫的狗。陛下岂能不对上想到祖宗设立这官职的用意,对下为子孙万代作防范措施?我听到有德行的长辈们议论,都说御史谏官所说的,常常符合天下的公议。公议所赞同的,御史谏官也赞同;公议所抨击的,御史谏官也抨击。现在舆论沸腾,各种怨恨的话交迭而来,公议在哪里,也就可以知道了。我恐怕从此以后,习惯养成风气,谏官御史都替执政大臣私人说话,直到君主被孤立,法纪全被废除,到那时有什么事情不会出现?我希望陛下保存法纪的原因,就在于这里。

【评论】

宋代黄震(字东发,浙江余姚人,撰有《黄氏日钞》)评价苏轼这篇文章时说:“这文章好比长江黄河,一泻千里。至于其中混茫浩荡、曲折变化的妙处,简直无法描述。当时苏轼年少气盛,仍然想迅速扫除国家积累的弊端,做一番大革新,有贾谊在汉代朝廷之上痛哭流涕进谏的遗风。他的话说中了百姓困苦的要害,激昂恳切,仿佛在庄严崇高的庙堂之上也能亲眼看见里巷百姓哀痛的情状,让人不能不恻隐感动,实在足以作为万世的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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