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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俚曲集

第十二回 仇牧之合家团圆 土条蛇满门诛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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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仇福到了口外,仇牧之看见大喜,把缎子送给了将军,才讲赎身;讲了好几天,事体方妥。朋友们来饯行。又待了好几日,爷俩才起了身。及到至家,已是残冬将尽。到了庄外,看见红旗飘摇。仇福说:"俺兄弟中了!"

[耍孩儿]指一指那旗杆,仇牧之甚喜欢,马上他就留心看。他原说是中了举,才望父子得团圆,猜他说的是远限。那个话依然在耳,谁想他今日果然。

不一时,到了门前,见了那八字门墙高大,挂着经魁金字牌。一群管家来马前磕了头起来,来牵马的,坠镫的,把爷俩扶下来。进了宅,大姐合他娘迎出来,不免伤感。

眼看着冬将残,父子遥遥万里还,二十年夫妻不相见。去时方才三十四,归家已是五十三,一家带泪来相见。痛多时才开笑口,都来问一路平安。

仇牧之看见大姐,又落下泪来。

我在家鬓才齐,一点恼着就不依,蹦头打滚真难治。搬你一回一回恼,整年轮月两别离,不想得了你的济。若不然两个孩子,怎么能还有今日?

正说着,两个媳妇来磕头。仇牧之看见,着实欢喜。以后又是家人媳妇子来磕头,丫环在旁点火斟茶。又看了看房舍规矩,公然就是大家。

我去时是草房,回家时是高堂,媳妇都是嫦娥样。去时觅汉没一个,来家管家摆成行,丫头小厮一大捧。咱家里一时兴旺,我那儿必上玉堂!

仇牧之来了家,范公子、姜相公,都来认了亲家,彼此极甚亲热。逐日断不了有来看望的、贺喜的,纷纷攘攘,来往不绝。到了年下,说不尽的热闹纷华。到了二月尽,忽然来了京报,说二相公中了会魁;不多时,又来报了探花。这个声势,不比寻常。

范小姐拜公公,满头花穿大红,浑身都是玄鹤凤。磕头贺喜无其数,门前轿马闹轰轰,牧之像做黄粱梦。千百人天天不断,只闹到六月将终。

到了六月尽,那人客略略少了,忽然探花来了家。父子相见,喜不自胜。

仇牧之笑哈哈:书里求真不差,原就不信攒钱的话。亏了未贵已先富,全没用着做探花,爹爹早来一冬夏。就等着中了才去,这时节也将近还家。

那远近人家说:"这家人家怎么这样兴旺?"却说那魏名见他这样光景,少不了也来磕头,实指望以乡亲之礼待他,谁想仇牧之没理他。

老奸贼不害羞,进来门就磕头,实指望不把他头来受。谁知老太爷稳稳坐,全然一盅茶不留,自跑出只在众人后。到了家咬牙切齿,那股气半晌难收!

论这小人,就该虚情假意的待他,这仇老太爷还是少年的心性,那里会弄那虚假。那魏名听的人说,待乡亲极有理,所以来亲近他,不想转了一脸灰,好不烦恼!

土条蛇进来门,低下头咬牙根,口里不言心里恨。寻思一遭着实恼,这样拿我不当人!做了官还该把情理论。除非是这等这等,才叫他贵贱难分。

却说那桃花山下,有一伙贼,贼头是李兴,手下有两千兵马,隔着扶风县有一百里路。魏名有个朋友是周二毛,也在那里入伙。想了想,我就去找他,说说仇家的富贵,可以请下他哥们来了。可恨那土条蛇,裹干粮离了家,请他哥儿们把山下。一阵把宅子打破,下手就把仇禄拿,不给钱就使火把架。进去门开刀就砍,那一时难为了他那探花。

魏名安心巳定,自己悄悄的到了桃花山上,找着周二毛,说了来意。周二毛就领他见了李兴。李兴让他坐下,便问:"有甚么见教?"魏名说;"敬来送三年兵饷。"

我是为送粮来,仇乡宦广钱财,还得兵马下山寨。楼房瓦舍一齐起,大锭元宝土里埋,没似他家银钱大。我着他里边迎接,兵马去一到门开。

李兴说:"这样容易,如何不去。不知得多少人马?"魏名说:"五百人马可矣。"李兴点了五百精兵,九月初十日早到,一路上可以无阻。

百里外到凤翔,都知道李大王,就是官兵也不敢挡。我把精兵点五百,九月初十到贵庄,发了财高情不敢忘。全凭你安排妥当,我可也省动刀枪。

魏名吃了顿饭走了不题。却说那仇宅有两个把门的:一个是陈荣;一个是高强,是魏名的妻侄。魏名就请他吃酒,使话挑弄他。叫一声老贤侄,咱可是急亲戚,不是有话不轻易。带着一顶奴才帽,好虽好来名头低。我给你寻一条终身计,要着你得银千两,掅着去吃饭穿衣。

那高强是个赌博鬼,听的说大喜,便问:"是甚么计?"魏名说:"桃花山上的贼,就来找你主人家。你只管把门开了,在我身上揞一千银子。"高强点头会意去了。

赌博人二分贼,可又吃那人亏,花言巧语把他说。句句说的天花乱,眼前银子一大堆,数着日子大富贵。一开门千金到手,这生意如何不为?

不说二人商议行事,却说那仇老爷,着人上西安府公干回来,一路上听的人乱传说,桃花山上的贼要抢扶风县仇宅。家人来家说了,吃了一大惊。

说贼待上扶风,这谣言传的凶,人人都说抢仇仲。虽然讹言也难信,全不伺候也不通,方法该是怎么弄?仇太爷从军半世,到底他心里从容。

一家人惊慌无措。太公吩咐人去范宅借弓箭鸟枪,并家丁二十名;又叫仇禄发帖去县里借大砲四尊,都要密藏拿来。新投门下的管家,都进后宅听用。行墙周遭,扎起架子一面,十个窝铺。都要静守,不许做声,又不许一人出入;如有走透消息者,必要重责不恕。

仇大爷一声声,叫众人您都听:休要懒惰违军令。吩咐大爷常查点,不得出入泄军情,合宅鸦雀全不动。若违令即时就打,传一遍号令严明。

又吩咐这砲黑日抬出,一尊朝西,一尊朝东,看着贼来将近,二砲齐点;前面上各铺,听的砲响贼败,枪箭齐发,不可有违。

仇大爷定军机,四尊跑列东西,单等贼从那里入。等他街上挤满了,点火照着一齐跐,我可看他那里去!等着他丢盔撩甲,可放那枪箭鸟机。

太爷说:"我也曾临过大阵,须要相机而行。咱这庄一条直街,他来的人多,街上挤满了,一袍可以放倒百人,又打上墙头上枪箭齐下,他还如何攻的哩!"

叫众人您听知:若贼少不须提,只使鸟枪放倒地,他就来的人马众,街窄可也难对敌,箭射枪打怎回避?就是那后面临坡,多加些器械整齐。

又吩咐二爷在楼上掠望,妇人俱要上楼。不在话下。却说魏名也听的说,他家里伺候,要找高强问问,寻了好几次,并不见他出来。到了九月初十日,只得自己去迎接那贼。

寻思着仇家肥,人马到满载归,一点事儿全不费。却还没有真实信,倚着五百好强贼,开门只用人一对。要把他踏为平地,实不料弃甲丢盔。

却说仇大爷骑着一匹好马,出去四五里打探。到了这一日,止走了二十里,就见人家躲避,急急跑回来,从新又吩咐了家人小心谨慎。

排弓箭列鸟枪,砖头石头堆在旁,伺候要合贼打仗。又把大跑齐抬出,跑手先在黑影藏,静悄悄屁也不敢放。总像是全没知觉,只等着贼到高庄。

大门外道南道北,俱有小门,把砲手伏在门里。到了半更天,果然贼兵到了,见那街道窄狭,分两头进。那袍手看的明白,四砲一齐发火。

只等到夜方深,来的贼一大群,分两头就把庄来进。四尊大炮连天响,墙倒屋塌贼乱奔,皇天爷娘叫一阵。那墙上枪箭齐发,挤成块如何能禁?

那贼们啕叫了一阵,只见那箭如飞蝗,枪似炒豆,箭箭着人,枪无空响。那贼只说一到就开门,并无伺候打仗,这一回五百贼折了四百。

一群贼乱烘烘,没人敢再来攻,怕他另把机关弄。死的都是连头死,活的裤里出下恭,说咱今把计来中。都说道魏名可杀,吃了他这样牢笼!

那贼里就有魏名调唆着人告他的那刘悦,是一个贼头。李兴因他这庄里熟,所以差他领了五百人来,来此吃了这一场大亏,必是中了魏名的计。忽然寻思起前仇,便说道:"前仇不报,更待何时!"领着些贼兵,到了魏名家里,一阵好杀!

二千年中下仇,不料他做贼头,自己作的自己受。那些贼到他家里,孩子芽芽也不留,排头赶杀没人救。土条蛇奸了半世,只落了子孙全休!

独找不着魏名,都说:"便宜了他!"把他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个闺女,老婆、媳妇子,尽皆杀死。家中所有,席卷而去。

他原是害别人,不想是害己身,人口家当登时尽。几番害人人兴旺,临了自家弄断根,这魇殃翻的忒也甚。可见人自有天报,何苦的冤雠相寻?

却说仇宅把门紧闭。贼去远了,本庄里人起来喧嚷,打着火把出来看,见那死马亡人,不计其数;还有那中了伤没死的,抬来细细的审问。

贼死的罗压罗,满街上血成河,没死的还有三十个。抬进宅里细细审问,他们相隔一百多,是从那里起的祸。审了审尽情招出,念了声南无弥陀。

那贼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太爷大惊,把高强拿来,立时打死。又说:"这贼合咱无仇,还送他们出去罢。"

仇太爷说过他,合咱原不是仇家,不过错听了人的话。吩咐把他送出去,着他当街就地爬,若能去了也就罢。推出去没人招管,依然是命染黄沙。

到了天明,看了看,魏名已是打死了。报给了扶风县官,来验了,着人把魏名抬了他家去。他家里那血水淌出门来,一家人口已被贼杀尽了。

那刘悦死了婆,把他丈人去调唆,那知后日还成祸。到了二十余年后,给了一个大揭锅,吊了头还有甚么回生药?可见是冤仇莫结,人弄你你心下如何?

人都说魏名每日弄仇家,仇家不理他,自己弄出祸来,每哩是仇家弄他哩么?

土条蛇心不良,把仇家死里降,一番降时一番旺。一遭弄人人不理,他那心里只冰凉,就该回头才没账。须知道人治人道还好受,天恼了狗命难当。

却说那仇宅从此无事。待了会子,仇大姐就待告辞还家。叫爷娘合兄弟,当初咱家过不的,我才来家把您替;今日咱家富且贵,纵有邪人也不敢欺,却也用不着我生气。俩孩子在家多日,我家去才是意思。

姜娘子、慧娘合老太太都哭起来了,老太爷与大爷、探花老爷都下泪。太公止住泪说:"您们都不必悲伤,我已是算计就了。"

孩儿们莫悲伤,我心里虑的长,你不必再把宝鸡上。墙外还有闲田地,给你盖上几口房,在隔壁也好把你来望。就搬那外甥来这里住,还给你买处小庄。

"你为您兄弟们,费了无穷的力气,使了无穷的心机,如今俱已团圆所愿,富贵遂心,那里还有肯着你去了的呢?"

叫孩儿莫慌张,恁弟妇真贤良,你不必再把宝鸡上。院外有的是闲地,给你盖上几座房,在隔壁也好把你望。搬那外甥来同居,给你买上处小庄。

老太爷一说,一家人无不欢喜,都说极好。即时看了日子,在那墙东平地里兴了工。到了这个时节,不过是吹口之力,楼舍厅房,门墙院落,盖了极大的一位宅子。整理妥当了,遂即差人使驼轿牲口,去搬了他那家人家来居住。那仇大姐又善会掌家,待了三五年之间,也就过成极大的一家人家。

性子泼恼父亲,叫他远远离家门,整年没月没人问。不想全把他仗赖,满门受他覆庇恩,从小丑处都成了俊。这向后子孙世世,成了贴壁紧邻。

到了后来,仇家老爷官做到尚书,儿殿了翰林;仇福的儿也会了进士,做到御史。可见这人生在世,行好事的自有老天加护,怎能怕人嫉妒呢?那魏名的结果,还不是一个样子吗?

[清江引]魇殃做人精胡讲,者天爷长在上,越弄越发穷,一咒十年旺,怎么能依的人这心眼里想?庆灾乐祸的焉能好?嫉妒真不妙。弄的人家兴,死了才不跳,世上魇殃再没有不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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