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麹头陀传

第二十一回 过茶坊卧游阴府 看猛虎夜啖邪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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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过茶坊卧游阴府 看猛虎夜啖邪髡

却说济公自陆监司家走出城外,要到江干望个道友,走到茶坊岭,忽然鼻子边一阵酒香,鼻子上又作起痒来。两头张望,都是空山寥廓,又无人家酒店,只得就到石坡上,半眠半坐。自言自语道:“这岭叫做茶坊,又不叫做酒坊,算来无处拆拽,如何有此香味飘来?”正没理会,抬头忽见一老者曳杖而来,也来插身同坐。济公仔细一认,却原来是当日在嵊县过溪遇着赠酒药的老者,连忙起身揖道:“老居士相违久了,日前蒙赠酒药,随时遣兴。后来遇着鏖僧,得他救了性命,至今想着念念不忘,只是用不多时,也就完了。不料今日又遇着老居士,喜出望外,神丹妙药,老居士必定又带些来,还求老居士这番多布施些,强如拿了饭米斋僧。”居士道:“天下贪酒的也见了些,没见你这和尚贪饕得极别的,寒温不叙,开口就要酒药。你还吃些荤腥,我再拿起荤药与你,方凑趣哩!前日你将此药在路上灌醉了两个行脚和尚,死在松树之下,至今那地方上要我寻你偿命,尚未结案,今日撞着,正好同去完了这宗公案。”惊得济公面如土色,口也不开。居士笑道:“这是取笑的话,你也不必着惊。”济公道:“你说别的,我也不在心上,若说起两条人命,却是真的,我却心上有些惧怕,如何抵赖得过?”居士道:“这宗公案,原也有个往因,死的两个鏖僧,当时盗了净慈寺梵光长老钦赐酒肉,折干银三百两,害了两个内监,墩锁在松木墩椿之下,没了性命。这两个鏖僧,应该有些报应,不过假手与你清楚销帐,原也不在你帐内,但是吃酒吃肉也要有个结局。”济公道:“怎么结局?到了要吃酒的时节,鼻头边阵阵香来,到了要吃荤的时节,喉咙头寡淡难过,不知不觉要寻几杯香醪,几块肥肉,才过得去,我心里原也不要吃的。”居士道:“不难,不难。我同你一个所在,游玩一番,你就晓得这个吃酒吃肉的缘故。”居士策杖而起,扯了济公,慢慢踱去。

不上三四五里,走到一个大松林内,只见古树萧森,阴云惨黯。又转一深坡,层层级级下去,却又有三四五里,两手交搀,撞着石壁。济公道:“阿呀!怎的没去处了?”居士道:“你往上瞧一瞧看。”迷蒙中却有两行大字,分开两边,一边写着“日月森罗殷”,一边写着“风霜孽镜台”。济公扯着居士道:“呀,分明走到地府中也。”居士道:“你道地府有多少远,只在咫尺之前。”低头再看,中间却有两扇铁门关着。立了许久,只听得里边发起梆来。又立许久,里边梆发绝,只见许多牛头马面,把门开了,让着居士进去。随后就把济公拦阻道:“这和尚如何也混了进来?”居士道:“他就是我本山济公长老。”鬼众即时散去。到了一层门上,见了判官,坐在上边,分判诸事。忽见居士、济公两人到来,即便趋出恭迎进内。原来这位判官不是别人,就是前日在翠池相见的河泊水官,今升任在此作提牢总判。那总判也就对济公谢道:“前日蒙大师法语解释,水魂俱已托生人类,惟小判上帝鉴怜平素忠直,升任此处提牢。法驾既到此间,小判即命鬼卒导引进入,逐一游观,也好传语阳间世人努力为善。”将手一拱,只见前边两对幡幢,众卒随后,吆喝引导而进。

却又另是一重铁门,门上许多荆棘,上有小匾一块,上书着“第一重狱”。鬼卒一到,内门即开,有一判官迎接而进。目中所见,俱是赭衣皂服之辈,亦有随常冠服之人。济公问道:“此辈你是何人?”判官道:“这俱是初次勾摄人犯,或现在听审来结诸人,所以俱属宽松。或有同名同号,因而诖误得有佛力周旋,虽在幽冥之中,尚可转回阳世。”幡幢又往前进,又是一重铁城紧闭,外边就有许多摇铃击柝,相接戒严。济公对居士道:“弟子始初只道地狱下一层又是一层,却原来就是一重一重,平平走进去的。”又有一判官迎接而进,留茶叙话片时,只见东边一鬼,牵一罪囚,西边一鬼,以铁叉接住,往着树上一抛,罪人不见,只挂得些零零落落衣裳在上。济公问道:“罪囚何在?”鬼卒云:“已抛向别司受罪去了。”居士与济公连走十余重,每重又有十余司,俱是刀山、剑树、汤锅、碓磨、锯解、剐割,或危桥、冰堑、铜蛇、铁犬、攒嗾、咬噬、铁床、铜柱、裸形炮烙,血污狼藉,伤惨之状,种种变现,不可胜数。

又过一方城,上写着“变形地狱”,只见两廊数百局吏,对较文书。凡伤生者,当作蜉蝣狱,朝生暮死,不久身亡。凡劫财伤命者,除现身阳世报应外,余即变作猪羊,受人屠割宰杀。淫恶者,变鹤鹜獐麋。两舌者,变鸱枭鸺鹠。赖债者,变驴骡牛马等报。

又过了数层,却见一狱独高丈余,城上俱系铁叶包裹,铁锁俱属熔铜浇灌,永锢不开。济公问是何狱,判曰:“此唐朝武三思、周兴、来俊臣、吉温、侯思止、李林甫、卢杞、崔彻等狱,罪恶贯盈,受诸苦毒,百千万劫,无有出期。”济公道:“如何止是唐朝罪囚?”判曰:“历代俱有大狱,惟唐最近,故以示君耳。”

又过一狱,此狱最低最小,中有罪囚,亦俱黑形藐小。问是何狱?判官对道:“此狱由来久矣,此中乃杜康、易牙及制造博奕、纸牌、骰子、校筹作俑诸人,淫迷本性,惑溺世人,贪婪落局,丧身败家,莫过于此,所以另成一狱。”又有一狱,所见都是蜂目豺声,獐头鼠脑,人面兽心之辈。济公问道:“此何等人?”判官道:“此乃阳世教唆词讼,起灭害人,面是背非,离间骨肉所致,现受火珠铁丸、滚汤冰窖之苦。”济公转一想道:“这种人受罪似乎不差,但杜康制酒之人,享天祭地,顺世和人,无如此物;易牙烹饪滋味,饱饫口腹,都极妙的,如何受此苦切之报?难道我们吃酒吃肉,也该受恶孽之报不成?”大有不平之意。居士道:“凡人一饮一啄,都是前生派定,譬如你今生该吃酒多少,吃肉多少,都有簿籍注定。”济公道:“不知我还该吃多少酒肉?趁便央居士转对判官,与我查一查看。”居士即便转言,判官寻觅簿子,即唤鬼吏逐一查来,道:“清字号簿内六十四万五千七百八十一号内,济公名下应有一万五千贯酒肉帐,今已享过一万二千五百贯,止存二千五百贯未销。”济公听了此语,大是骇然道:“难道我只剩得这些酒肉缘分不成?看见杜康、易牙做酒烹调的头儿脑儿,尚在亘古狱内,受无限的苦,这酒肉不吃他也便罢了。”虽则如此,那鼻子边又阵阵香来。只见有些闲空的鬼卒,拿了一大瓮酒,一蒸笼肉馒头,托来要卖与众鬼吃。济公走得肚饥口渴,看了二味尽用得过,却是身边并没一文,又不敢向居士开口称贷,只得熬着。鬼卒道:“这是十七重地狱,趁早买吃,过了这一重,你们想买也没得了。”济公问道:“为何过此就没处买吃?”鬼卒道:“过此以往,里边是十八重,那都是邪教,吃素的斋公道人在内,不动荤酒的。”济公问道:“这些罪囚,可是先吃了素后来到这里的,还是到这里方才学吃素的?”鬼卒道:“大约不甚相远,还觉道先吃素后来的多些。”济公心中存想道:“可见世上吃素吃荤,俱差不多,但是到了十八重,才见尽是此辈,到觉吃荤吃酒的较量便许多。”济公又道:“此十八重后还有地狱么?”鬼卒道:“阴间旧制,只到十八重地狱,乃是至极之处。昨日闻近来又有一种恶孽,极千古来有之变。上帝有旨,又要添设一重安设此辈,犹未见有实信。”济公又问道:“毕竟此后通着何处?”鬼卒道:“此后只有一条黑线隔着,那边黑线之外就是天堂,如今的鬼只是走不过这条线去。近日只有一位目连尊者,走到这里念着一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便朗然而过。”济公对居士道:“若说念了一卷《心经》就可过得,这却何难?”济公走到黑线边,正待要念,只见一阵罡风黑焰从空而起,煽得山摇地震。居士招手道:“快快回来,你的荤酒之缘未断,如何便到得天堂去?”道言未毕,只见火势撩空,风威刮地,灰沙卷起,扑着济公头面。猛然一跳,却依然睡在茶坊岭大石之上。口里还不住连叫:“居士快来,居士快来。”却是一场春梦。

正欲起身,望着江干路走,不觉天已黑暗,寸步难行。虎啸猿啼,绕山皆是。济公没奈何,只得瞑目石上。少间便有许多鬼众提了无数灯来,打着圈子照着济公。济公见惯鬼卒,却不畏惧,遂道:“许多鬼卒在此,怎的不见一个拿酒拿肉供养着我?”众鬼道:“我们在荒山之中,都是穷鬼,那得有酒有肉奉供。日常间只见有人走来,寻地做坟,葬父葬祖的,想是此地风水平常,葬后并不见有人来烧纸上祭。即使有几个祭祖,备着荤酒而来,我们咽喉久已封闭,坟头一滴,不过聊应故事,喉间徒自火出,那得咽下一些,所以见了酒肉索性不作想了。”济公道:“如此,你们今日走来何用?”鬼卒道:“不然我等也不敢来,今日却有一宗公案,要来销算。”

道言未毕,只见跳出一个斑烂猛虎,口中咬着一个和尚,就在济公面前,咯吱咯吱,吃得畅快。济公道:“你这孽畜,那里衔了这个僧家,偏要在我面前放肆嚼作,你故意弄个榜样,唬着我么?”济公唤鬼卒:“拿块石子,与我打开他去!”那虎不慌不忙,把身子上下吃得精光,单单留着一个光头,撩在面前,冉冉而去。到了鸡鸣丑时,耳边听得一声鸡唱,众鬼散去,天已大亮,依旧剩得济公一身。济公伸腰而起,只见山坡之下剩着的人头,上前仔细一看,却原来就是灵隐监寺长老,近来寻了净室,住在不远,也是他恶贯满盈,被虎衔到此地,受此一报。济公反生不忍,将他头颅寻些树叶包裹,埋于山脚之下,一路感叹而去。正是:

地狱天堂一线差,阴阳报应只些些。

若非此夜通游彻,怎识弥陀是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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