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李修元双亲连丧 沈提点掖引杭城
却说修元,是那一个帖子,激动印别峰自行祝发,心里十分钦服,道他立地回心,没有一些沾滞,真也似百炼锢的道器。坐在家中吟诗作赋,消遣无聊。或时随了父亲,课花莳竹,较雨量晴,务作山林逸事。不料母亲王氏,二竖相侵,十分沉重。修元食不沾唇,衣不解带,万种忧思。不是求神拜佛,便是煎药调汤,不离左右伏侍。孰知大限将临,到得五十五岁,不但母亲呜呼,兼之父亲染了疫气,相继而殁,全家撩乱。竭尽含殓之礼,自是修元分内之事,固不待言。倏忽三年之服已阕,哀毁之念未忘。母舅欲与议婚,修元再三推阻,父母重丧,哀毁骨立,安忍留心。然心中却因印别峰毅然披剃,自是英雄本色,切欲要去访他。闻得别峰早已离了祗园寺,杖锡他往,不知何处寄迹。一日探得有信,现在临安径山做了住持。因思径山余杭所属,计程不远,即欲禀过舅氏,前往探视。
其舅安世曰:“瓢笠之流,孤云野鹤,乃无定迹,你去则甚?且汝上下并无弟兄,惹大家私谁为主管?”修元曰:“仰仗舅舅表兄料理无妨,已择吉二月之朔,束装起程。”安世曰:“远道抛离,万分牵挂,须令全儿同去方好。”修元曰:“家伴无人,何必贤兄同去,止带两仆足矣。”遍观群仆,都不当意。只拣两个老而蠢者,在家专一打柴,唤名此木,一个专会舂米,唤名八木,挑了琴剑书箱,先在门首等着。修元拜了父母灵祠,拜了舅舅表兄,正要出门,又有两个家人,一名三酉,一名草军,也要随行。修元道:“我出门用你不着,只在家罢。”三酉道:“只怕还要用着我们,不要一句就回绝了。”修元也不多言,竟与舅父表兄一拱就别,出了天台,便从黄岩一路,徒步取道而行。
始初出门,脚步健旺,走了两日,到了黄岩地方,脚酸腿肿。两仆信步前行,修元每每落后,十分狼狈。只见一人,跨着一个蹇驴,后面赶来。看见修元步履苦难,状貌偃蹇,上前问道:“先生何往?”修元道:“要往临安。”又问:“到彼贵干?”修元曰:“要去访个故人。”又问:“故人何处?”修元曰:“闻说在径山,未知果否?”那人遂下驴,牵着慢慢同行。修元问道:“尊兄尊姓?”那人答道:“小于姓沈,名通,贱号望湖。以舍下住在吴山望见西湖,故以为号。”修元曰:“西湖美地,心窃慕之,今蒙尊兄一见如故,不愁西湖乏主人也。敢问尊兄何来?”望湖道:“小子蚁职提点,常到台州提取钱粮,道路极熟。看得先生行路倦息,不若将小蹇让先生骑走一站,小弟是走惯的,却不要紧。”修元谦谢不遑,提点再三逊让,修元也就遵命。提点又问:“先生姓名尚未请教。”修元接口道:“小弟姓李,名唤元修,号为修元。先君原在临安驸马府内居住,因爱清净,弃职隐居天台。”提点就道:“失敬相公,多有罪了。”两个轮替骑着牲口,不觉二日,到了萧山地方。提点道:“相公先到江口等待,小弟尚要到萧山县里,取角文书就来,同过江去。若到西兴地方,须雇小轿过江,此辈最是凶恶,不可软弱,被他欺弄,切嘱,切嘱。”修元也不着心。
到了彼处,要雇小轿。只见许多轿夫,袒肩赤脚,掉臂昂头,把后边行李瓜分星散。急得两个管家连声叫苦,一个主人两眼彷徨。只见一个轿夫,长长大大,卷拳勒膊,大声道:“行李不妨,拔出大等吓,要每乘轿子足纹五钱。”两仆道:“我们自走。”轿夫又道:“过江过水与走山路不同,水沙高低,潮头汹涌,就是肩头背你,上船也要三钱。”修元也只得照价雇了三乘。抬到江水中央,前井轿夫故意将腰一松,坠落石块,嚷道:“不好,不好,相公与我的银包掉下水了!”即叫:“相公下来,我好拾取。”一派汪洋江水,如何下脚?相公只得应承,如数偿还。后边的又道:“腰边夹剪跌落,又要照例。”一霎时抬到船上,又被船家把船戗在江心,索足重价,方达彼岸。不觉提点也到跟前,看见如此凶状,拔出鞭子照头打去,只要送官。那些轿夫认得提点,目瞪口呆,即时拿出原银,分文不缺。修元才晓得,行路之人,十分艰苦。
过了钱塘江面,便是临安会城。提点同了修元,进了候潮门,引到吴山上自家门首。敲开门扇,请修元书房住下,安插管家停当。因过午饭,提点就引了修元,城隍山十庙前后,转到三茅观等处,游玩一番。觉道清雅,望见西湖,心境一豁,提点又指说一番,十分爱慕,不觉走到伍公庙,下了鼓楼山坡,先到皇城前,下马牌、棋盘街看了,就往临安府前转身。一路喧喧嚷嚷,毂击肩摩,都是贩夫贩妇。前前后后,都是官府衙门,牌坊铺店。修元是耽幽爱静之人,如何耐烦,次日即便别了提点,要往径山问路。提点抵死不肯放手,未免罗列破费,款待一番,十分隆重。修元心甚感谢,只为生死事大,锐意西行。提点道:“西湖胜概天下名区,不得到者犹然梦想,安有在此经过不一玩游?未免为一生缺典。”修元道:“我意也是如此。”挽手同出钱塘门外。正是:
握手相知不忍离,濒行把袂复踟蹰。
心交不论初倾盖,白首如亲也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