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自古人心不同,尽道有如其面。
假饶容貌无差,毕竟心肠难变。
话说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盖因各父母所生,千支万派,那能够一模一样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儿子,道是相象的紧,毕竟仔细看来,自有些少不同去处。
却又作怪,尽有途路各别,毫无干涉的人,蓦地有人生得一般无二,假充得真的。从来正书上面说,孔子貌似扬虎以致匡人之围,是恶人像了圣人;传奇上边说周坚死替赵朔以解下官之难,是贱人像了贵人,是个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余》上面,宋时有一事,也为面貌相象,骗了一时富贵,享用十余年,后来事败了的。却是靖康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帝蒙尘北狩,一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去。
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袜小,如何脱离得归来?”
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问他宫中旧事,对答来皆合。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来。只是众人看见一双脚,却大得不像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止有此不同处。”以此回复圣旨,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他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了?”女子听得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乘间逃脱,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驸马都尉。其时汪龙溪草制词曰:
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克于禁脔。
那鲁元是汉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后来复还的。益寿是晋驸马的小名,江左中兴,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来比他两甚为切当。自后夫荣妻贵,恩赉无算。
其时高宗为田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和议既成,直到绍兴十二年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前来相见。”太后大惊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司严刑究问!”
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说出。道:“小的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宫中女婢逃出民间,见了小的每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小的每惊问他,便说:‘小的每实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将宫中旧事问他,他日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道是永无对证的了。
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枉的了。”问成罪名,高宗见了招状,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了,抄没家私入官,总计前后钖赉之数,也有四十七万缗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余年间,也受用得勾了。只为一个容颜厮像,一时宫中之人都认不出来,若非太后复还,到底被他瞒过,那个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还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败露。今且再说一个容貌厮像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场官司来。正是:
自古唯传伯仲能,谁知异地巧安排。
试看一样消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谐。
话说国朝万历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娇养过渡。凭媒说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看来世间听不得的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也无立锥之地;他要说了富,范丹也有万顷之财。正是:
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
再无一句实话的。
那屯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并臼,吃不得闲饭过日子的。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像样,已自弃儒为商,况且公婆甚是狠戾,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块心头的肉,嫁了过去。少年夫妻却也过的恩爱,只是看了许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时常偷掩泪眼。潘甲晓得意思,把些好话偎他过日子。却早成亲两月,潘父就发作儿子道:“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白白过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与妻滴珠说了,两个哭一个不住,说了一夜话。
次日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越越凄惶,有情无绪。况且是个娇养的女儿,新来的媳妇,摸头路不着,没个是处,终日闷闷过了。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絮聒骂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来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何曾听得这般声气?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会罢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迟了些,公婆朝饭要紧,猝他答应不迭。
潘公开口骂道:“这样好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等日高才起来,看这自由自在的模样,除非去做娼妓,倚门卖俏,撺哄子弟,方得这样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家,是这等不得!”滴珠听了,便道:“我是好人家的儿女,就是有些不是,何得如此作贱说我!”大哭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思量越恼道:
“老无知!这样说话,须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过,且跑回家去,告诉爷娘。明明与他说论,看这话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亦且借此为名,赖在家多住几时,也省了好些气恼。”算计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将一个罗帕兜头扎了,一口气跑到渡口来。
这时尚早,虽是已有行动的了,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这地方有一个专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唤汪锡,绰号“雪里蛆”,是个冻饿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当霉气,撞着他独自个溪中乘了竹筏来到渡口,望见了个花朵般后生妇人,独立岸边,又见头不梳裹,满面泪痕,晓得有些古怪。在筏上问道:“娘子要渡溪吗?”滴珠道:“正要过去。”汪锡道:“这等上我筏来。”一口叫“放仔细些”,一手去接他下来,上得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僻静去处。问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独自一个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荪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溪口上岸,我自认得路,管我别事做甚?”汪锡道:“我看娘子头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的事。说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个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气的上项事,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便心下一想,转身道:“这等说,却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没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寻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却替你吃个没头官司。”滴珠道:“胡说!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寻死路,何不投水?却过了渡去自尽不成?我又认得娘家去,没得怕人拐我!”江锡道:
“却是信你不过,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去我家中坐了。等我对你家说了,叫人来接你去,却不两边放心得下。”
滴珠道:“如此却好。”正是女流之辈,无大见识,亦且一时无奈,拗他不过。还只道好心,随了他来。上得岸时,转弯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是幽静清雅。但见:
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盆花;坐内有几张素椅,房间纸画周之冕,桌上砂壶时大彬,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原来这个所在,是这汪锡一个囤子,专一设法良家妇女到此,认作亲戚,拐那一筹浮浪子弟,好扑花行径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时取乐,或是迷了的,便做个外宅居住,赚他银子无数。若是这妇女无根蒂的,他等有贩水客人到,肯出一注大钱,就卖了去为娼,已非一日。今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个不良之心,骗他到此。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尽爱清闲,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说逐日做烧火煮饭熬锅打水的事,只是油盐酱醋,他也拌得头疼了。见了这个干净精致所在,不知一个好歹,心中倒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他无有慌意,反添喜状,便觉动火。走到跟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就变了脸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儿女,你既说留我到此坐着,报我家中,青天白日,暗地拐人来家,要行局骗。若逼得我紧,我如今真要自尽了。”说罢,看见桌上有点灯铁签,提起来往喉间就刺。汪锡慌了手脚道:“再从容说话,小人不敢了。”原来汪锡只是拐人骗财利心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紧,恐怕真个做出事来,没了一场好买卖。吃这一惊,把那一点勃勃的高兴,丢在爪哇国去了。
他走到后头去好些时,叫出一个老婆子来道:“王嬷嬷,你陪这里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报一声就来。”滴珠叫他转来,说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可嘱道:“千万早些叫他们来。我自有重谢。”汪锡去了,那老嬷嬷去掇盆脸水,拿些梳头家伙出来,叫滴珠梳洗。立在旁边呆看,插口问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项事,是长是短,说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脚道:“这样天杀的!不识人,有这样好标致娘子,做了媳妇,折杀了你!不羞!还舍得出毒口骂!他也是个没人气的,如何与他一日相处?”滴珠说着心事,眼中滴泪。
婆子便问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里告诉爷娘一番,就在家里权避几时,待丈夫回家再处。”婆子就道:“官人几时回家?”滴珠又垂泪道:“做亲两月,就骂着逼出去了,知他几时回家?没个定期。”婆子道:“好没天理!花枝般一个娘子,叫他独守,又要骂他。娘子,你莫怪我说,你而今就回去得几时,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难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这腌臜烦恼是日长岁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
“命该如此,也没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见,只教娘子快活享福,终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见?”婆子道:“老身往来的是富家大户公子王孙,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问得的,只是看得中意的,拣上一个,等我对他说成了,他把你像珍宝一般看待。十分爱惜,吃自在食,着自在衣,纤手不动,呼奴使婢,也不枉了这一个花枝模样,强如了空房做粗作,淘闲气,万万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过的人,况且小小年纪,妇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许多不好处,听了这一片话,心里动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
婆子道:“这个所在,外人不敢上门。神不知,鬼不觉,是个极密的所在。你住两日起来,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
“适间已叫那撑筏的,报家里去了。”婆子道:“那是我的干儿,恁地不晓事,却报这个冷信。”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在外走进来,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呀!青天白日,要哄人养汉,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惊,仔细看来,却就是撑筏的那一个汪锡。滴珠见了道:“曾到我家去报不曾?”汪锡道:“报你家的鸟!我听得多时了也。王嬷嬷的言语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万全之策,凭娘子斟酌。”滴珠叹口气道:“我落难之人,走入圈套,没奈何了。只不要误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说过的,凭娘子自拣,两相情愿,如何误得你!”滴珠一时没主意,听了哄语,又且房室精致,床帐齐整,恰便似: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放心的悄悄住下。那婆子与汪锡两个殷殷勤勤,代替服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恐一些不到处。那滴珠一发喜欢忘怀了。
过得一日,汪锡走出去,撞见本县商山地方一个大财主,叫做吴大郎。那大郎有百万家私,极是个好风月的人,因为平日肯养闲汉,认得汪锡。便问道:“这几时有甚好乐地么?”
汪锡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家有个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娇媚,尚未有个配头,这却是朝奉店里货,只是价钱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锡道:“不难,只是好人家儿女害羞,待我先到家,与他堂中说话,你劈面撞进来,看个停当便是。”吴大郎会意了,汪锡先回来,见滴珠坐在房中,默然呆想。汪锡便道:“小娘子便到堂中走走,如何闷坐在房里?”
王婆子在外面听得了,也走出来道:“正是娘子外头来坐。”滴珠依言,走在外边来。汪锡就把房门带上了,滴珠坐了道:
“妈妈还不如等我归去休!”嬷嬷道:“娘子不要性急!我们只是爱惜娘子人材,不割舍得你吃苦,所以劝你。你再耐烦些,包你有好缘分到也。”正说之间,只见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前一片后一片的竹简巾儿,旁缝一对左一块右一块的蜜腊金儿,身上穿一行细领大袖青绒道袍儿,脚下着一双低跟浅面红绫僧鞋儿,若非宋玉墙边过,定是潘安车上来。
一直走进堂中道:“小汪在家么?”滴珠慌了,急掣身起,已打一个照面,急奔房门边来,不想那门先前出来时已被汪锡暗拴了,急没躲处。那王婆笑道:“是吴朝奉,便不先开个声!”
对滴珠道:“是我家老主顾,不妨。”又对吴大郎道:“可相见这位娘子。”吴大郎深深唱个喏下去,滴珠只得回了礼,偷眼看时,恰是个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心里早看上了几分了。吴大郎上下一看,只见不施脂粉,淡雅梳妆,自然内家气象,与那胭花队里的迥别。他是个在行的,知轻识重,如何不晓得?
也自酥了半边,道:“娘子请坐。”滴珠终久是好人家出来的,有些羞耻,只叫王嬷嬷道:“我们进去则个。”嬷嬷道:“慌做什么?”就同滴珠一面进去了,出来对吴大郎道:“朝奉看得中意否?”吴大郎道:“嬷嬷作成作成,不敢有忘。”王婆道“朝奉有的是银子,兑出千把来,娶了回去就是。”大郎道:
“又不是衏人家,如何要得许多?”嬷嬷道“你看了这个标致模样,今与你做个小娘子难道消不得千金!”大郎道:“果要千金,也不打紧。只是我大孺人很专会作贱人,我虽不怕他,怕难为这小娘子,有些不便,娶回去不得。”婆子道:
“这个何难!另税一所房子,住了,两头做大可不是好?前日江家有一所花园空着,要典与人,老身替你问问看,如何!”
大郎道:“好便好,只是另住了,要家人使唤服侍,另起烟爨,这还小事,少不得瞒不过家里了。终日厮闹,赶来要同住,却了不得。”婆子道:“老身更有个见识,朝奉拿出聘礼,娶下了,就在此间成了亲。每月出几两盘缠,代你养着,自有老身服侍陪伴。朝奉在家,推个别事出来,时时到此来往,密不通风,有何不好?”大郎笑道:“这个却妙,这个却妙。”议定了财礼八百两,衣服首饰办了送来,自不必说,也合着千金。每月盘缠,连房钱银十两,逐月交付。大郎都应允,慌忙去拿银子了。
王婆转进房里来,对滴珠道:“适才这个官人,生得如何?”
原来滴珠先前虽然怕羞,走了进去,心中却还舍不得,躲在黑影里,张来张去,看得分明。吴大郎与王婆一头说话,一眼觑看着门里,有时露同半面,若非是有人在面前,又非是一面不曾识,两下里就做起光来了。滴珠见王婆问他,他就随口问道:“这是那一家?”王婆道:“是徽州府有名的商山吴家,他又是吴家第一大财主‘吴百万’吴大朝奉,他看见你,好不喜欢,他要娶你回去,有些不便处,他就要娶你在此间住下,你心下如何?”滴珠心里喜欢这个干净卧房,又看上了吴大郎人物,听见说,就在此间住,就像是他家里一般的,心下倒有十分中意了。道:“既到这里,但凭妈妈,只要方便些,不露风声便好。”婆子道:“如何得露风声?自是你久后相处,不可把真情与他说,看得低了,只认我长亲,暗地快活便了。”
只见吴大郎抬了一乘轿,随着两个俊俏小厮,捧了两个拜匣,竟到汪锡家来。把银子交付停当了,就问道:“几时成亲?”婆子道:“但凭朝奉尊便,或是拣个好日,或是不必拣日,就是今夜也好。”吴大郎道:“今日我家里不曾做得了工夫,不好造次住得。明日我推说到杭州进香,好过来住起罢了,拣什么日子?”吴大郎只是色心为重,等不得拣日。若论婚姻大事,还该寻一个好日辰,今卤莽做,不知犯何凶煞?以致一两年内,就拆散了,这是后话。
却说吴大郎交付停当,自去了,只等明日快活。婆子又与汪锡计较定了,来对滴珠说:“恭喜娘子,你事已成了。”就拿了吴家银子四百两,笑嘻嘻地道:“银八百两,你取一半,我两人分一半做媒钱。”摆将出来,摆得桌上白晃晃的。滴珠可也喜欢。说话的,你说错了,这光棍牙婆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怎还肯人心天理分这一半与他。看官,有个缘故。他一者要在滴珠面前夸耀富贵,买下他心;二者总是在他家里,东西不怕他走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的出来,仍旧还在。若不与滴珠些东西,后来吴大郎相处了,怕他说出真情,要倒他们的出来,反为不美。这正是老虔婆神机妙算。
吴大郎次日果然打扮得一发精致,来汪锡家成亲。他怕人知道,也不用傧相,也不动乐人,只托汪锡办下两桌酒,请滴珠出来同坐吃了进房,滴珠起初害羞,不肯出来。后来被强不过,勉强略坐得一坐,推个事故,走进房去,扑地把灯吹息,先自睡了,却不关门。婆子道:“还是女儿家的心性害羞,须是我们凑他趣则个。”移了灯,照吴大郎进房去,仍旧把房中灯点起了,自家走了出去,把门拽上。吴大郎是个精细的人,把门栓了,移灯到床边,揭帐一看,只见兜头睡着,不敢惊动他,轻轻地脱了衣服,吹息了灯,衬进被窝里来。滴珠叹了一口气,缩做一团,被吴大郎甜言媚语,轻轻款款,扳将过来,腾地跨上去,滴珠颤笃笃地承受了(删去八十五字)。两个千恩万爱,过了一夜。明日起来,王婆汪锡都来叫喜,吴大郎各各赏赐了他,自此与姚滴珠快乐,隔个把月回家去走走,又来住宿不提。
说话的,难道潘家不见了媳妇就罢了,凭他自在那里快活不成!看官,话有两头,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句,如今且听说那潘家。自从那日早起不见媳妇煮朝饭,潘婆只道,又是晏起。走到房前厉声叫他,见不则声,走进房里,把窗推开了。床里一看,并不见滴珠踪迹。骂道:“这贱淫妇那里去了?”出来与潘公说了,潘公道:“又来作怪!”料到是他娘家去,急忙走到渡口问人来,有人说道:“绝大清早有一妇人渡河去。”有认得的道:“是潘家媳妇上筏去了。”潘公道:
“这妮子昨日说了他几句,就待告诉他爷娘去,恁般心性泼刺,且等他娘家住,不要去接他睬他,看他待要怎的?”忿忿地跑回去,与潘婆说了。将有十来日,姚家记挂女儿,办了几个盒子,做了些点心,差一男一妇,到潘家来问一个信。潘公道:“他归你家十来日,如何倒来这里问信?”那送礼的人,吃了惊道:“说那话?我家姐姐,自到你家来,才得两个月,我家又不曾来接,他为何自归?因是放心不下,叫我们来望望,如何反如此说?”潘公道:“前日因有两句口面,他使一个性子,跑了回家,有人在渡口见他的,他不到你家,到那里去?”
那男女道:“实实不曾回家,不要错认了。”潘公道:“想是他来家说了什么谎,你家要悔赖了,别嫁人,故装出圈套,反来问信么?”那男女道:“人在你家不见了,颠倒这样说!这事必定跷蹊。”潘公听得“跷蹊”两字,大骂:“狗男女!我少不得当官告来,看你家赖了不成!”那男女见不是势头,盒盘也不出,仍旧挑了,走了回家,一五一十地对家主说了。姚公姚妈大惊,啼哭起来道:“这等说,我那女儿,敢被这两个老杀才逼死了?”打点告状,替他要人去。一面来与个讼师商量告状。
那潘公潘婆死认定了姚家藏了女儿,叫人去接了儿子来家,两家都进状,都准了。那休宁县李知县提一干人犯到官,当堂审问时,你推我,我推你。知县大怒,先把潘公夹起来,潘公道:“现有人见他过渡的,若是投河身死,须有尸首踪影,明白是他家藏了赖人。”知县道:“说得是,不见了人,十多日,若是死了,岂无尸首踪影?毕竟藏着的是。”放了潘公,再把姚公夹起来。姚公道:“人在他家去了两月多,自不曾归家来。若是果然当时走回家,这十来日间,潘某何不着人来问一声,看一看下落?人长六尺,天下难藏。小的若是藏过了,后来就别嫁人,也须有人知道。难道是瞒得过的?老爷详察则个。”知县想了一想,道:“也说得是,如何藏得过?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与人有奸,约的走了。”潘公道:“小的媳妇,虽是懒惰娇痴,小的闺门也严谨,却不曾有甚外情。”
知县道:“这等敢是有人拐得去了?或是躲在亲眷家,也不见得。”便对姚公说:“是你生的女儿不长进,况来踪去迹,毕竟是你做爷的晓得,你推不得干净,要你跟寻出来,同缉捕人役五日一比较。”就把潘公父子讨了一个保,姚公肘押了出来。姚公不见了女儿,心中已自苦楚,又经如此冤枉,叫天叫地,没个道理。只得贴个寻人招子,许下赏钱,各处寻求,并无影响。且是那个潘甲不见了妻子,没出去处,只是逢五逢十,就来禀官比较捕人,未免连姚公陪打了好些板子。此事闹动了一个休宁县,城郭乡村,无不传为奇谈。亲戚之间,尽为姚公不平,却没个出豁。
却说姚家有个极密的内亲,叫做周少溪,偶然在浙江衢州做买卖,闲游柳巷花街,只见一个娼妇,站在门首献笑,好生面善。仔细一想,却与姚滴珠一般无二。心下想道:“家里打了两年没头官司,他却在此。”要上前去问个的确,却又忖道:“不好,不好。问他未必具说真情,打破了网,娼家行径没根蒂的,连夜走了,那里去寻?不如报他家中知道,等他自来寻访。”原来衢州与徽州虽是分个浙直,却两府是联界的。
苦不多日到了,一一与姚公说知。姚公道:“不消说得,必是遇着歹人,转贩为娼了。”叫其子姚乙密地拴了百来两银子,到衢州去赎身。又商量道:“私下取赎,未必成事。”又在休宁县告明缘故,使用些银子,给了一张广缉文书在身,倘有不谐,当官告理。姚乙听命。姚公就央了周少溪作伴,往衢州来。那周少溪自有旧主人,替姚乙另寻了一个店楼,安下行李。周少溪指引他到这家门首来,正值他在门外。姚乙看见果然是妹子,连呼他小名数声,那娼妇只是微微笑着,却不答应。姚乙对周少溪道:“果然是我妹子,只是连连叫他,并不答应,却像不认得我的。难道他在此快乐了,把个亲兄弟都不揽了?”周少溪道:“你不懂,但凡娼家乌龟,必是性狠的。你妹子既来历不明,他家必紧防漏泄,训戒在先,所以他怕人知道,不敢当面认帐。”姚乙道:“而今却怎么通得个信?”周少溪道:“这有何难?你做个要嫖他的,设了酒,将银一两送去,外加轿钱一包,抬他到下处来,看个仔细。是你妹子,密地相认了,再做道理。不是妹子,睡他娘一晚,放他去罢。”姚乙道:“有理,有理。”周少溪在衢州久做客人,都是熟路,去寻一个小闲来,拿银子去,霎时一乘轿抬到下处。那周少溪忖道:“果是他妹子,不好在此陪他。”推个事故,走了出去。姚乙也道是他妹子,有些不便,却也不来留周少溪。只见那轿里嬝嬝婷婷,走出一个娼妓来。只见一个道是妹子来,双眸注望;一个道是客官到,满面生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走近身,急认哥哥?”一个疑道:“何不见他迎着轿,忙呼姐姐?”
却说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却笑容可掬,佯佯地道了个万福。姚乙只得请坐了,不敢就认,问道:“姐姐,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那娼妓答道:“姓郑,小字月娥,是本处人氏。”姚乙看他说出话来,一口衢音,声气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郑月娥就问姚乙道:“客官何来?”姚乙道:“在下是徽州府休宁县荪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像那个查他的脚色三代籍贯,都报将来。也还只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认,所以如此。那郑月娥见他说话唠叨,笑了一声道:“又不曾盘问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脚色?”姚乙满面通红,情知不是滴珠了。摆上酒来,三杯两盏,两个对吃。郑月娥看见姚乙,只管相他面庞,心里好生疑惑。开口问道:
“奴自不曾与客官相会,只是前日门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宠召开来,却又屡屡相觑,却像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么缘故?”姚乙把言语支吾,不说明白。那月娥是个久惯接客乖巧不过的人,看此光景,晓得有些尴尬,只管盘问。姚乙道:“这话也长,且到床上再说。”两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少不得云情雨意,做了一番的事。那月娥又把前话提起,姚乙只得告诉他:“家里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是因见你厮像,故此假做请你,认个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像否?”姚乙道:“举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边,有些微不像处。除是至亲骨肉,终日在面前的,用意体察,才看得出来,也算是十分像的了。若非是声音各别,连我方才也要认错起来。”月娥道:
“既是这等厮像,我就做你妹子罢。”姚乙道:“又来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与你熟商量。你家不见了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了结,毕竟是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间良人家儿女,在姜秀才家为妾,大娘不容,后来连秀才贪利忘义,竟把来卖与这郑妈妈家了。那龟儿老妈,不管好歹,动不动用刑拷打,我被他摆布不过,正要想个计策脱身。如今认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认定你是哥哥,两口同声当官去告理,一定断还归宗。我身既得脱,仇亦可雪,到得你家,当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岂非万全之算?”姚乙道:“是倒是,只是声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家,认做妹子,必是亲戚族属,逐处明白,方像真的,这却不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像,那人声音随地改换,如何做得准?你妹子相失两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与我一般乡谈了。亲戚族属,你可教导得我的。况你做起事来,还等待官司发落,日子长远,有得与你相处,乡音也学得你些,家里事务,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难处?”姚乙心里也只要家里息讼要紧,细思月娥说话尽可行得。
便对月娥道:“吾随身带有广缉文书,当官一告,断还不难,只是要你一口坚认到底,却差池不得的。”月娥道:“我也为自身要脱离此处,趁此机会,如何好改得口?只是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样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个做客的人,也还少年老实,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凭他怎么,毕竟还好似为娼。况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误了我事了。”姚乙又与他两个赌一誓言,说:“两个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负。如有漏泄者,神明诛之!”两人说得着,已觉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搂抱了,睡到天明。姚乙起来不梳头,就走去寻周少溪,连他都瞒了。对他说道:“果是吾妹子,如今怎处?”周少溪道:“这衏人家不长进,替他私赎,必定不肯。待我去纠合本乡人在此处十来个,拿张呈子到太守处,呈他‘拐良为娼’,亦且你有本县广缉滴珠文书可验,怕不立刻断还。只是你再送几两银子过去,与他说道:‘还要留在下处几日’,使他不疑,我们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当了。周少溪就合着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说了一遍。姚乙又将县间广缉文书,当堂验了。太守立刻签了牌,将郑家乌龟老妈,都拘将来,郑月娥也到公庭,一个认哥哥,一个认妹子。那众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还有个把认得滴珠的,同声说道:“是。”那乌龟分毫不知一个情由,劈地价来,没做理会,口里乱嚷。太守只叫:“掌嘴!”又审问他“是那里拐来的?”乌龟不敢隐讳,招道:“是姜秀才家的妾,小的八十两银子讨的是实。并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情知理亏,躲了不出见官。太守断姚乙出银四十两还他乌龟身价,领妹子归宗。那乌龟买良为娼,问了应得罪名,连姜秀才前程都问革了。郑月娥一口怨气先发泄尽了。姚乙欣然领回下处,等衙门文卷叠成,银子交库给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备了,然后起程。这几时落得与月娥同眠同起,见人说是兄妹,背地做做夫妻。枕边絮絮叨叨把说话见识,都教道得停停当当了。
一日将到荪田,有人见他兄妹一路来了,拍手道:“好了,好了。这官司有结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报了信,父母早迎出门来,那月娥装做个认得的模样,大剌剌走进门来,呼爷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况且娼家行径,机巧灵变,一些不差。姚公道:“我的儿那里去了这两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说道:“爹妈这几时平安么?”姚公见他说出话来,便道:“去了两年,声音都变了。”姚妈伸过手来,拽他的手过来,捻了两捻道:“养得一手好长指甲了,去时没有的。”大家哭了一会儿,只有姚乙与月娥心里自明白。
姚公是两年间官事累怕了他,见说女儿来了,心里放下了一个大疙瘩,那里还辨仔细,况且十分相像,分毫不疑。至于来踪去迹,他已自晓得在娼家赎归,不好细问得。巴到天明,就叫儿子姚乙同了妹子到县里来见官。知县升堂,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知县缠了两年,已自明白,问滴珠道:“那个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说,逼卖与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转卖了出来,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县晓得事在衢州隔省,难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了。就发签去唤潘甲并父母来领。那潘公潘婆到官来,见了假滴珠道:“好媳妇呀!就去了这些时。”潘甲见了道:“惭愧!也还有相见的日子。”各各认明了,领了回去。出得县门,两亲家两亲妈,各自请罪,认个霉气,都道一桩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县升堂,正待把潘甲这宗文卷注销立案,只见潘甲又来告道:“昨日领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县大怒道:“刁奴才!你絮烦丈人家也够了,如何还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只叫“冤屈!”知县道:
“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亲自领回,你丈人丈母认了不必说,你父母与你也当堂认了领去的,如何又有说话?”潘甲道:
“小人争讼,只要争小人的妻,不曾要别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爷也不好强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将假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知县道:“怎见得不是?”潘甲道:“面貌颇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与之间,有好些不同处了。”知县道:“你不要騃!敢是做过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爷,不是这话,不要说日常夫妻间私语一句也不对,至于肌体隐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与老爷说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与他才得两月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见他。难道倒说不是来混争闲非不成?老爷青天详察,主鉴不错。”知县见他说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惊诧,又不好自认断错,密密吩咐潘甲道:“你且从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亲戚面前,俱且糊涂,不可说破,我自有处。”李知县吩咐该房写告示出去遍贴,说道:
“姚滴珠已经某月某日追寻到官,两家各息词讼,无得再行告扰!”却自密地悬了重赏,着落应捕十余人,四下分缉。若看了告示,有些动静,即便体察拿来回话。
不说这里探访,且说姚滴珠与吴大郎相处两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出来,踪迹渐来得稀了。滴珠身伴要讨个丫鬟服侍,曾对吴大郎说,转托汪锡,汪锡拐带惯了的,那里想出银钱去讨。因思个便处,要弄将一个来。日前见歙县汪汝鸾家有个丫头,时常到溪边洗东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锡在外行走,闻得县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寻见”之说,急忙里来对王婆说:“不知那一个顶了缺,我们这个货,稳稳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要看个的实。二人同来到县前,看了告示。汪锡未免指手划脚,点了又点。念与王婆听,早被旁边应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到了僻静处,只听得两个私下道:“好了,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稳了。”应捕魃地跳将出来道:“你们干得好事!今已败露了,还走那里去?”汪锡慌了手脚道:“不要恐吓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同王婆,邀了应捕,走到酒楼上坐了吃酒。汪锡推讨嘎饭,一道烟走了。单剩个王婆与应捕坐了多时,酒淆俱不见来,走下问时,汪锡已去久了。应捕就把王婆拴将起来道:“我与你去见官。”
王婆跪下道:“上下饶恕,随老妇到家中取钱谢你。”那应捕只是见他们行迹跷蹊,故把言语吓着,其实不知什么根由,怎当得虚心病的露出马脚来。应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舍。
随去,到得汪锡家里叩门,一个妇人走将出来开门,那应捕一看着,惊道:“这是前日衢州解来的妇人。”猛然想道:“这个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说破,吃了茶,凭他送了些酒钱罢了。王婆自道无事,放下心了。应捕明日竟到县中出首。知县添差应捕十来人,急命拘来。公差如狼似虎,到汪锡门口,发声喊,打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高吊,把滴珠登时捉到公庭。知县看了道:“便是前日这一个。”又飞一签唤潘甲与妻子同来。那假的也来了,同在县堂,真个一般无二。知县莫辨,因令潘甲自认,潘甲自然明白,与真滴珠各说了一些私语,知县唤起来究问明白。真滴珠从头供称,被汪锡骗哄情由,说了一遍。知县又问:“曾有人奸骗你否?”滴珠心上有吴大郎,只不说出,但道:“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来,供称道:“身名郑月娥,自身要报私仇,姚乙要完家讼,因言貌像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县拿汪锡,汪锡早已逃了,做个广捕,叠成文卷,连人犯解府。
却没汪锡自酒店逃去之后,撞着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县地方,见汪汝鸾家丫头在溪边洗裹脚,一手扯住他道:
“你是我家使婢,逃了出来,却在此处,”便夺他裹脚,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头大叫起来。汪锡将袖子掩住他口,丫头尚自呜哩呜喇地喊,程金便一把叉住喉咙,叉得手重,口又不得通气,一霎呜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将拢来,两个都擒住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充军,解上府来。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过堂之时,真滴珠大喊道:“这个不是汪锡?”那太守姓梁,极是个正气的,见了两宗文卷,都为汪锡。大怒道:“汪锡是首恶,如何只问充军?”
喝着皂隶,重责六十板,当下气绝。真滴珠给还原夫宁家,假滴珠官卖,姚乙认假作真倚官拐骗人口,也问了一个充军罪。
只有吴大郎广有人情,闻知事发,上下使用,并无名字干涉。
潘甲自领了姚滴珠仍旧完聚。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拘妻签解,姚乙未曾娶妻,只见那郑月娥晓得了,大哭道:“这是我自要脱身泄气,造成此谋,谁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随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场话靶。”姚公心下不舍得儿子,听得此话,即便买出人来,诡名纳价,赎了月娥,改了姓氏,随了儿子去做军妻解去。后来遇赦还乡,遂成夫妇。这也是郑月娥一片良心,但是姑嫂两个到底有些厮像,徽州至今传为笑谈。有诗为证:
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向歧路转良家。
面庞怪道真相似,相法看来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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