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排善类重立党人碑 杀忠贤再失河南地
自古孤忠独立难,谁能一手障危澜。
女娲欲补天仍破,精卫空衔海未干。
杨柳风轻争向暖,松杉水冷不知寒。
柏床呼渡终何益,父老伤心血化丹。
却说这宋高宗南渡建炎三年,立了汪国彦、黄潜善为相,因见高宗惧怯金人,力主和议,恐建康只隔一江,不能自守,要走到杭州建都,改名临安,不日渡江南去。那些文官李纲、张浚、赵鼎、张所,武将岳飞、韩世宗、刘琦、吴等,苦苦劝留北方,恢复旧地,俱为汪、黄所阻。因恐大臣们不服,就上了一本,重修神宗、哲宗实录,把那《元佑党人碑》,从新印行天下;把王安石、蔡京、章一般奸臣,说是君子;把司马光、苏轼、程颐、刘挚等一班指为党人。凡系党人,俱是黑字,凡系奸人,俱用朱字。就说李纲等一起忠臣是沽名钓誉,专权误国。因与金人讲和,把李纲练就兵马钱粮尽行停止,贬谪往江西去了。凡系讲恢复的,指为党人,一切不用。把王安石的亲书颁行天下,依旧要配享圣庙。那些王安石、蔡京门下小人,渐渐出来用事,着谏官上了本,贬谪的,正法的,这些奸臣们一个个追封的,加谥法的,复职的,谓之讲和。
又可笑这些邪人们,也不讲军机大事,也不管金人到江北,依旧这个一本,那个一本,某人该封荫子孙,某人该加赠某官,终日在朝内尽夜讲修恩怨,各立门户起来,彼此拜贺,日日挂扁送屏,忙个不了。又用了许多新人充京营都督等官,各领札付。真是一张告身,不能博得一醉,大家上下胡混。这些为国家的正人,明知无益,也就退位藏身,一凭汪、黄主张便了。
古人说这一个“党”字,贻祸国家,牢不可破,自东汉、唐、宋以来,皆受这“门户”二字之祸,比叛臣权宦、敌国外患更是利害不同。即如一株好树,就是斧斤水火,还有遗漏苟免的,或是在深山穷谷,散材无用,可以偷生。如若在树里生出个蠹虫来,那虫藏在树心里,自梢吃到根,根吃到梢,把树的津液,昼夜吃枯,其根不伐自倒,谓之“蠹虫食树,树枯而蠹死”。奸臣蠹国,国灭而奸亡,总因着个“党”字,指曲为直,指直为曲,为大乱阴阳根本。这个“党”字也是圣人说过的,只是党有邪正,自然分了恩仇,君子说小人是党,小人说君子是党。那孔子也说“吾党之小子狂简”,又说“吾党有直躬者,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君子群而不党”。若从东汉说起,先有一班君子,陈、荀淑、李膺、陈蕃、窦武、黄琼、刘宠、范滂、郭泰等,俱是一时大贤,只因群贤附和太众,互相夸奖,成了风气。每一会葬,常有七八千人,编出个号来,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厨”、“八及”之号。
那时儿见宦官专权,群贤匡扶汉室,剪除了几个。后来十常侍专政,就说诸臣结党,谤毁朝政,把这些范滂等贤人君子捕的捕,杀的杀,株连钩党,不下千家。到了灵帝,黄巾贼起,钩党不绝,因何进要诛宦官,借兵边外诸侯,董卓、曹操进来,乘乱才亡了汉家天下。这是第一个“党”字。到了唐宪宗时,朝内李吉甫与李绛各有朋党。后来李宗闵对策,每每讥刺李吉甫。至吉甫之子李德裕进位宰相,遂修恩怨。因降了吐蕃,牛僧孺忌德裕有功,上了一本,说待四夷以信,不可收吐蕃的降将,遂还与吐蕃,分裂而死。因此两相水火,做牛、李之党。藩镇分权,唐室衰微,李德裕、李宗闵党祸不解,因此说“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后来朱温篡位,白马清流,杀了千余人,只因这“党”字。到了宋仁宗朝,正人君子不少。元佑年间,又立起“党人碑”来,王安石、蔡京为首,把司马光一班正人贬尽杀尽,才有了金人之祸。直到高宗南渡,还有这个党的根在人心里。只因士大夫做秀才时,全不为朝廷,只以报复为主。这个“党”字,可不是累朝廷的祸根?到了高宗建炎五年,宗泽守汴梁,死后曲端为大将,守着宗元帅的规矩,略有进取恢复的光景。不料张浚听信汪、黄之言,就说曲端靡费了国家钱粮,久不进兵,把一个忠臣贤将斩了。这些旧时招抚的王善一班名将,一时尽行散去。那些各营人马,逃的逃,叛的叛,屯田的也不屯田了,守堡的也不守堡了。数年辛苦收拾的残兵,一朝而尽。用了一个不清不浑的杜充,系汪、黄门生,来顶曲端的缺。一到了汴梁,先把军兵的月饷减了一半,又要加派钱粮,使百姓养马助饷,弄了一个稀烂,不在话下。
却说金营里兀术四太子、干离不、粘没喝等,只因宗泽守住汴京,河上立下营寨战车,件件有法,又且足智多谋,几番河上大战,金人大小败了十三阵,不敢再过河来,只在山东地方侵掠,攻取了许多府县。刘豫是济南府知府,原是个生员,为行检革了前程,在京先例做了个监生,乘着大乱,先钻营了一个知县。到了徽、钦北去,中国无官,就谋干了济南知府。原是无耻的小人,见金兀术兵到济南,开门迎降,即时学起番语来。又遇见营里一个得罪的材官,名唤刘安,原是他叔伯兄弟,自那年金兵入关掳去了,如今做个小材官,在兀术左右,把刘豫的本领,投北的诚款,细细在兀术面前帮衬他。
一日兀术传进刘知府,要问取汴梁之策。刘豫忙跪下禀说:“天兵一到山东而降,已知天意了。这汴梁已在掌中。今闻宗泽已死,曲端被张浚杀了。除此二人,南朝再没有战守之人了,正好乘机进取,攻其无备,可不战而得。只是一件,不愁汴京难得,只愁汴京难守了。汴梁虽系残破,原是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又接连太行山寨,千里不继,还有百万人民。如不得一个中国之人,在此屯守,只以杀伐为威,这些三河豪杰,一面顺了,一面又反。金朝兵马虽强,时去时来,又要专力图取江南,得了汴梁,反不能守,反为心腹之患,首尾不顾,把金朝兵马分做两截,腹背受敌,大为不便。毕竟以中国人治中国,立个金朝行宫,存下一枝大兵,方可长久。是为万全之计。”兀术大喜,即时上了金主一本,使刘豫署河南,封他为齐王,即领粘没喝人马袭取河南,刻期渡河。有诗为证,单道汉人可笑:
莫道生为草莽臣,受恩深处结成亲。
宋人学得金人语,还替金人骂宋人。
话说刘豫领兵袭取汴梁,恰遇着宋朝刻印《元佑党人碑》的时节,把一班忠臣良将,人人解体,个个离心。汪、黄二人,专以逢迎皇上,要日日南奔。这些将士,有忠义的,专以志在恢复,日日想北伐。后来把赵鼎、张浚一班人,或是贬谪远州,或是调任闲地。这些忠良武将,岳飞、吴等,分往各路,全不把汴京在意,一似全全舍了河北与金人,免他来争江南土地的一般。早有人将南朝信息打报与金营兀术知道,汴京无人镇守,武备懈驰。金粘没喝原是得过东京,掳徽、钦宗北去,走过几番,路熟,不消用乡导官的,指日从燕京大兵十万,明说是收江东,却暗地里改路,昼夜行三百里,到了汴京,如入无人之境。原是金兵杀破胆的,又因宗元帅亡后,兵马钱粮,一概废弛,谁敢来与金兵对敌?连夜渡河,至汴京城下。
这些城里城外百姓们,抛家弃室,也有往山里逃的,也有往城里躲的,总是在外的要求进城,在内的要求出城,这村里要往那村里躲,那村里要往这村里躲,母哭儿啼,逢人就杀,好不可怜。有诗单说离乱人民,遭这大劫没处逃性命,多少佳人才子、图书玩宝,死的死,烧的烧,把个文明世界,一时草昧起来,不免有陵谷变迁之感:
故王宫殿夕阳多,田室轻移势易过。汉喜功名迷甲第。唐遗词赋吊山河。花明绣岭疑环,鸟唤荒原送薤歌。常叹袁晁冤险似,郭门东市路如何。
这一首诗,单表宋朝因这党人起祸,专以门户修复嫌怨,致令今日国破人亡,自然身家不保:
椒房紫禁帝王身,楚炬焦烟夜火青。
太庙金环争出市,玄堂玉碗永辞陵。
障泥乱割芙蓉锦,缀甲群分珠翠屏。
不信芝罘容马走,秦庭汉阙昔曾经。
这首诗单说金兵进了汴梁,把宋朝陵寝发掘了,原有宋太祖传至徽宗的九庙神主,虽然孟太后移去江南,那九庙不忍毁废,春秋依旧设祭。今被金兵焚尽,把太庙黄绫锦帐珠翠围屏,分了钉成衣甲:
广陵洛浦芷妹仙,泥水熏香伴茗煎。
画里明妃啼马角,笳中蔡女咽狼烟。
风飘蝶舞浑无梦,水泛桃花不记年。
青鸟已归雁浦冷,令人徒忆美婵娟。
这首诗单说金兵一入汴京,把这良家妇女、有名娼妓,凡系美貌少年,一概收入大营。那绝色的献与兀术,富贵之家叫他倾家取赎;如没人赎的,或嫁在娼门,或配与兵士,那些佳人不知死了多少:
周篆秦虬古玉光,烂然文彩裹缥缃。
琴鸣鲁国经仍化,虹隐丰城剑亦亡。
劫火再经重入土,物缘将尽自为殃。
兰亭旧本人间失,何处风雷护秘藏。
这首诗单表汴京既破,数朝典籍、法器、图书、古画、商彝、周鼎、宝剑、名琴,俱被焚烧一空,不止人物遭劫,就是古来相传的宝玩也是有个定数要毁灭的。
这粘没喝兵到汴梁,那留守的杜充和开封府尹俱是一起新人,从何抵挡?只得开门出降。进得城来,那城内外已杀死人民无数。刘豫进得城来,那有皇都气象。高宗去后,孟太后领宫人宦官将宫中宝器久已空虚,只些粗重不堪的龙床御座,虚虚陈设。还有几个年老内监,不能南去,在宫中住着破殿。艮岳花石,久被军兵拆尽。各样奇花名树,取来烧火。正是:金柱玉钉琉璃殿,化作野火寒萤瓦砾场。刘豫一面使人修整不提。唐人有诗: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刘豫出榜安民,重修宫殿,再整城池,把那投降各官照旧职留用。粘没喝留下三万金兵,使大将军粘罕镇守城池,辅刘豫坐了河南。这刘豫接了金主旨意,也就弄了一顶交天两叉的金帽子,一条金镶玉玲珑盘胸宝带,绿斜皮锦沿边的鹿皮战鞋,穿上一条秃尾龙的玉兽四爪的蟒缎袍儿,帽子往前歪戴着。京城还有杀不尽的毛贼,装成内监。造了半朝的銮驾,择日设朝登殿。本京文武官也聚集了五七百人,都来朝贺他。也是他该有些不义的富贵。正是:是台扮成花面净,人间不识草头王。
俗说“一日为君,胜似一世为民”,不知他应在那个紫薇星上。金人巧于愚弄汉人,其妙如此。那刘豫也只说我命中定有此帝王福分,那知是戏箱里唱曲的扮出那周氏辱齐的愍王来。这个帽儿,可是戴得常的?后来把妻儿女儿都奉承了金人,还把本藩杀讫,真可一笑。刘豫一面招抚百姓,整顿军马。粘没喝自领人马,会同兀术南征不提。那宋朝君臣,那一个敢出来问声呢?只为君弱臣邪,忠佞不分迷国政,因此民逃地丧,乾坤一半属金朝。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