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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云梦

卷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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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四

白龙潭杨郎破阴兵

洞庭湖龙君宴娇客

尚书即发使,遣妙儿玩于吐蓍。遂行到大山之下,峡路甚窄,才容一马。攀壁缘涧,鱼贯而进。过数百里,始得稍广之处。设寨立营,歇马休军,军士劳顿渴甚,求水不得。

山下有大泽,争饮其水。饮毕遍身皆青。语言不通,战栗欲死,奄奄就尽。尚书未自往见,其水色沈碧,深不可捌,寒气凛栗,似挟秋霜,始悟曰:“是必袅烟所谓盘蛇谷也。”

督余军堀井,众军凿数百余井,高可十丈,而无一涌水之处。尚书大以为悯,方欲撤营移阵于他处矣。鞞鼓之声忽自山后而来。雷声殷地,岩谷皆应,贼兵据其险阻,以绝归路。官军进退俱碍,饥渴且甚。尚书方在营中思退敌之计,而终无善策。闷恼之久,神气颇困,倚桌而少眠。忽有异香遍军营中,女童两人进立于尚书之前,容状奇异,非仙则鬼,告于尚书曰:“吾娘子欲告一言于贵人,愿贵人无惜一枉于陋秽之地”。尚书问曰:“娘子是何人?在何处?”管曰:“吾娘子即洞庭龙君小女也,近日哲离宫中来寓于此矣。”尚书曰:“龙神所在即水府也,我人世人也,将以何术致身乎?”女童曰:“神马已系於门外,贵人骑之,则自当至矣。水府不远,何难之有乎?”尚书随女童出辕门,从者数十人,衣服殊制,仪形不常,扶尚书上马。

马行如流,飞尘不起于蹄下矣。俄顷臻水中宫阙,宏丽如壬者之居。守门之卒,皆鱼头虾须矣。女童数人自内开门出导。尚书升堂上。殿中有白玉交椅,南向而设。侍女请尚书坐其上,铺锦缱,步障于阶砌之下,即入于内殿,未几,侍女十余人,引一个女子,从左边月廊抵殿前。姿态之媚。

服饰之华,俱不可形言。侍女一人至前请曰:“洞庭龙王之女,请谒于杨元帅矣。”尚书惊欲避之,两侍女挟持,使不可下床。龙女向前四拜,琳琅戛响,芬馥射人。尚书请上殿,龙女辞逊不敢,设小席而坐。尚书曰:“杨少游尘世贱品,娘子水府灵神,礼貌何太恭也?”龙女答曰:“妾即澜庭龙王女凌波也。妾之始生也,父王朝于上界,请张真人,卜妾之命,真人辩蕃曰。‘此娘子前身即仙女也,因罪谪降为王之女,而毕竟复得人形,为人间贵人之姬。’妾享富贵荣华之乐,悉耳目心志之娱,终归佛永为大禅定矣。吾龙神为术族之宗,而以幻人之形为大荣。至于仙佛,尤所敬戴也。妾之伯兄,初为泾水宫之妇,夫妻反目,两家失和,再适于柳真君。九族尊之,一家敬之。而妾则将得正果,一身荣贵必在于伯兄之上也。父王自间真人之言,爱妾之情,一信降笃。宫中女小侍妾,如待天上真仙。及稍长,南海龙王之子五贤,闻妾略有姿色,求婚于父王。吾洞庭即南海之管下,故父王不敢峻斥,亲往南海,谕以张真人之言,强拒不从。则南海之壬为其骄悍之于,反以父王为惑於诞说,肆言喝责,求婚益急。妾自知若在父母膝下,则辱心及身。远离父母,抽身迢逃,披荆棘,开窟宅,自蛰胡地,苟送岁月。而南海之逼益甚矣。父母但曰:‘女子不愿钦身远走,终欲不弃,问之于渠。’惟彼狂童欺妾孤弱,自率军兵欲逼贱妾,妾之至冤苦节感极,天地潴泽之水,居然变化,冷如寒冰,昏如地狱,他国之兵不能轻入。故妾赖此全完保危命矣。今日之幸邀贵人,临此陋处者,不惟欲诉衷情。且今王师暴露既久,水路莫通井泉不出,堀土凿地,亦云劳止,虽遍一山而穿万丈,水不可得,而力不可支矣。此水本名清水潭,水性甚黄。自妾来居,其昧苦恶,饮之者生病,故改称日白龙潭也。今贵人来此,贱妾得所何羡乎?银瓶之上井,阴谷之生春乎?妾既耗命於贵人,许身於贵人,财贵人之忧即妾之忧也,岂敢不效愚智而助军功乎?自此之后,水味之甘,当如旧日。士卒皆牛饮,自无害矣。病水之卒,亦当自瘳矣”。尚书曰:“今闻娘子之言,两人之缘,天已定之,神亦知之。月老之约,肆可卜矣。娘于之意亦如我否?”龙女曰:“妾之陋质,虽已许之。径侍郎君不可者三:一则不告父母也。二则幻形变质而后方可以侍贵人也。今不可以鳞甲之腥,髻鬣之陋,以累贵人之床席也。三则南海龙王子送逻卒于此,暗暗侦探,不可激其怒而挑其祸,以起一场风波也。贵人须早归阵中,整军歼贼,得遂大勋奏凯还京,则妾当褰裳涉溃从贵人于甲第之中也。”

尚书曰:”娘予之言虽美,我思之:娘之来此,不但守志,面亦父王欲使留待少游之来,而即从之也。今日之相会,岂非父王之命乎?且娘子神明之后,灵异之性也,出入人神之间,无所往而不可,则岂以鳞鬣为嫌乎?少游虽不才,奏天下之明命,将百万之雄兵,飞廉为之导先,海若为之殿后,其视南海小儿,如蚊虻蝼蚁而已,渠若不自量,妄欲相逼,则不过污我宝剑而已。今夜何幸,邂逅相逢,则良展岂可虚度?佳期何忍孤负?遂携龙女而就枕,空会之欢,非梦则真。

日未明,一声疾雷,锏锏镱镱,嵌却水晶宫殿,龙女忽惊觉而起。宫女报急曰:“大祸出矣!南海太子驱无数军兵,来阵山下,请与杨元帅决雌雄矣。”尚书大怒曰:“狂童何敢乃尔,拂袂而起,跳出水边,南海兵已围白龙潭,喊声大震,阵云四超。所谓“太子”者,跃马出阵,而大叱曰:“尔为何人而掠人之妻乎?誓不与共立天地间也!”尚书立马大笑曰:“洞庭龙女与少游,有三生宿缘,即天宫之所簿,真人之所知也。我不过顺天命也,奉天数也,么麽鳞甲,何无礼若是耶?”仍麾兵督战。太子大怒,命千万种水族,鲤提督、鳖参军,鼓气贾勇,腾跳而出。尚书一麾而斩之,举白玉鞭一挥之,百万勇卒,齐发蹴蹈。不移时败鳞残甲,已满地矣。太子身被数枪,不能变化,终为唐军所获,缚致麾下。尚书大悦,击金收军。门卒报曰:“白龙潭娘子亲诣军前,进贺元帅,仍犒军卒矣。尚书使人邀入,龙女进贺尚书之全胜,以千石酒、万头牛,大饷三军。士卒鼓腹而歌,翘足而舞,轻锐之气百陪矣。杨元帅与龙女同坐,摔入南海太子,厉声责之曰:“我奉行天命,征伐四夷,百鬼千神,莫不从命。汝小儿不知天命,敢抗大军,是自促鳞鲵之诛也!我有一斤宝剑即魏徵丞相斩泾河龙王之利器也,当斩汝头以壮军威。而汝镇定南海,博施雨译有功于万民,是以赦之。自今勉恢旧恶,幸勿得罪于娘子也。”仍命曳出。太子屏息戢身,鼠窜而走。忽有祥光瑞气,自东南而至矣。紫霞葱杳,彤云明灭,旌旗节钺,自太空缤纷而下。紫衣使者趋而进曰:“洞庭龙王知杨元帅破南海之兵,救公主之急极,欲躬谢子壁门之前,而职业有守,不敢擅离,故方设大宴于凝碧殿,奉邀元帅,元帅哲屈焉。大王亦令小臣陪贵主同归矣。”尚书曰:“敌军虽退,壁垒犹存,且洞庭在万里之外,往返之间日月累矣,将兵之人,何敢远出?”使者曰:“已具一车,驾以八龙,半日之内,当去来矣。”

杨元帅偷闲叩禅扉

兰公主微服访闺秀

杨尚书与龙女登车,灵风吹轮,转上层空,未知去天余几尺也,距地隔几里也。面但见白云如盖,平覆世界而已,淅淅低下,至于洞庭。龙王远出迎之。执宾主之礼,展翁婿之情,揖上层殿,设宴饷之。执酌而谢曰:“寡人德薄而势孤,不能使一女安其所矣。今元帅奋神威而擒骄童,垂厚谊面救小女,欲报之德,天高地厚。”尚书曰:“莫非大王威令所及,何谢之有?”至酒阑,龙王命奏众乐。乐律融融闻有条节,而与俗乐异矣。壮士千人列立于殿左右,手持剑戟,挥击大鼓而进。美女六佾,着荚蓉之衣,振明月之瑕。

飘拂藕衫,双双对舞,真壮观也。尚书问曰:“此舞未知俺曲也?”龙王答曰:“水府旧无此曲,寡人长女嫁为淫河王太子之奏,因柳生传书,知其遭牧羊之困。德人弟钱德君与淫河王大战,大破其军,率女子而来,宫中之人为作此舞,号日钱塘破阵乐,或称贵主行富乐。有时奏之于宫中之宴矣。夸元帅破南海太子,使我父母相会,与钱塘故事颇相似矣,故改其名日元帅破军乐也。”尚书又问曰:“柳先生夸何在耶?末可相见耶?”王曰:“柳郎今为瀛洲仙宫,方在职府,何可来耶?”酒过九巡,尚书告辞曰:“军中多事,不可久留,是可恨也。惟愿使娘子毋失后期也。”龙王曰:“当如约矣。”出送于殿门之外。有山突兀秀出,五峰高入于云烟。尚书便有游览之必,问于龙王曰:“此山何名?少游历遍天下,而悱未见此山及华山也。”龙王曰。“元帅束闻此山之名乎?即南岳衡山,奇且异也。”尚书曰:“何以则今日可登此山乎?”龙王曰:“日势犹未晚矣,虽哲玩而归亦未暮矣。”尚书即上车,已在衡山之下矣。携竹杖,访石迳,径一丘,度一壑,山益高,境转幽。景物森罗,不可应接。所谓千岩竸秀,万岳争流者,真善形容也。尚书柱筇聘瞩,幽思自集,乃叹息曰:“积苦兵间,弊情劳神,此身尘缘,何太重耶?安得功成身退,超然物外之人也?”俄闻石磬之声,出于林端。尚书曰:“兰若必不远及。”涉绝巘,上高顶。有一寺殿,阁深邃,法侣坌集。老僧趺坐蒲团,方诵经说法。眉长而绿,骨清而癯,可知年纪之高矣。见尚书至,率阇利,下堂迎之曰:“山野之人,聋愤不知大元帅之来,未能迎候于山门,请相公恕之。今番非元帅永来之日,顶上殿,礼佛去。”尚书即诣佛前,焚香展拜。

方下殿忽跌足,惊觉身住营中,倚桌而坐,东方微明矣。

尚书异之,问于请将曰:“公等亦有梦乎?”齐答曰:“小的等皆梦陪元帅,与神兵鬼卒大战而破之,擒其大将而归,此皆擒胡之吉兆也。”尚书备说梦中之事,与诸将往见自龙潭,碎鳞铺地,流血成川。尚书持杯酌水先尝,因饮病卒,即快癒矣。驱众军及战马,临水快吸,欢动天地。贼闻之大惧,欲舆榇而降矣。

尚书出师之后,捷书相续,上嘉之。一日,朝太后,称杨少游之功曰:“少游郭汾阳后一人,待其还来,即拜丞相,以酬不世之勋。而但御妹婚事,尚未牢定,彼若回心从命则大善,若又坚执,则功臣不可罪矣,其志不可夺矣,处治之道实难得当,是可悯也。”太后曰:“我闻郑家女子诚美,且与少游曾已相见,少游岂肯弃之?吾意赠乘少游出外之日,下诏于郑家,与他人结婚,则少游之望绝矣,君命何可不从乎?”上久不仰答,默然而出。时兰阳公主太后之侧,乃告于太后曰:“娘娘之教,大违于事体。郑女之辩与不婚,自是其家之事,岂朝廷所可指挥者乎?”太后曰:“此即汝之重事,国之大礼。我欲与汝相议尔。尚书杨少游,风彩文章,非独卓出于朝绅之列。曾以洞萧一曲,卜汝秦楼之缘,决不可弃杨家而求他人矣。少游本与郑家情分不泛,彼此亦不可背矣。是事极其难处。少游还军之后,先行汝之婚礼,使少游次娶郑女为妾,则少游可无辞矣。第未知汝意,以是越趄耳。”公主对曰:“小女一生不识炻忌为甚事也。郑女何可忌乎?且杨尚书初既纳聘,后以为妾,非礼也。郑司徒累代宰相,国朝大族,以其女子为人姬妾,不亦冤乎?此亦不可也。”太后曰:“然则汝意欲何以处之乎?”公主曰:“国法:诸候三夫人也。杨尚书成功连朝,则大可为王,小不失为候,聘两夫人富非僣也。当此之时,亦许娶郑女,则何如?”太后曰:“是则不可。”女子势均体敌,刚同为夫人,固无所妨。女儿先帝之爱女,今上之宠妹,身固重矣,位亦尊矣,岂可与间阎小女子齐眉而事大乎?”公主曰:“小女亦知身地之尊重,而古之圣帝明王,尊贤敬士,忘身爱德,以万乘而友匹夫者。小女闻郑氏女子容貌节行,虽古今烈女不及也。诚如是言,与彼女并肩,亦小女之幸也,非小女之辱也。忸传闻易爽,虚实难副,小女欲因某条亲见郑氏,其容貌才德,果出于小女之右,则小女屈身仰事。若所见不如所闻,则为妾为仆,惟娘娘意。”太后叹嗟曰:“炻才忌色,女子常情。吾女儿爱人之才若已之有,敬人之德如渴求饮,其为母者,岂无嘉悦之心哉?吾欲一见郑女,明日当下诏于郑家矣。”公主曰:“虽有娘娘之命,郑女必称病不来。然则宰相家女儿不可胁象,若分付于道观、尼院,则欲知郑女焚香之日,则一者逢着恐不难矣。”太后是之,即使小黄门问于近处寺观正弊院。尼姑曰:“郑司徒家本行佛事于吾寺,而其小姐元不往来于寺观。三日前,小姐侍婢、杨尚书小室贾孺人,奉小姐之命,以发愿文纳于佛前而去。愿黄门赍去此文,复命太后娘娘如何?”黄门还来,以此奏进。太后曰:“苟如是,则见郑女之面难矣。”

与公主同览其祝文曰:

弟子郑氏琼贝,谨使婢子春云,斋沐顿首敬告于诸佛前,弟子琼贝罪恶甚重,业障未除,生为女于之身,且无兄弟之乐,顷既受币于杨家,将欲终身於杨门矣。

杨郎被拣于锦裔,君奇至严,弟子已与杨家绝矣。但恨天意人事自相乖戾,薄命之人更无所望,而身虽未许,心既有属,则至今二三其德,非义之所敢出也。姑欲依存于怙恃膝下,以送未尽之月矣。因此命途之崎岖,幸得一身之清闲,故乃敢荐诚于佛前,以告弟子之心诚,伏愿佥佛圣之灵烛祈恳之忱,垂慈悲之念,使弟于老父母,俱享遐算,寿与天齐。今弟子身无疾病灾殃,以尽衣彩弄雀之欢。则父母身后,誓归空门,断俗缘,服戒行。斋心诵经,洁躬礼佛,以报诸佛之厚思矣。侍婢贾春云,本与琼贝大有因果,名虽奴主,实则朋友,曾以主人之命,为橱家之妾矣。事与心违,佳缘莫保,永辞杨家,复归主人,死生苦乐,誓不异同。伏乞诸佛俯怜吾两人之心事,世世生生俾免为女子之身,消前生之罪过,赠后世之福禄,使之还生于普地,享逍遥快活之乐。

公主见毕,惨然曰:“因一人之婚事,误两人之身世,恐有大害于阴德矣。太后听后默然。

此时郑小姐侍其父母,婉容嫡色,无一毫慨恨之色。而崔夫人每见小姐,輙有悲伤之念。春云侍小姐,以翰墨卒技,强为排遣之地,而潜消暗削,日渐憔悴,将成膏肓之疾。小姐上念父母,下怜春云,心绪摇摇,不能自安,而人不能知矣。小姐欲慰母亲之意,使婢仆等求技乐之人,玩好之物,时时辜进,以误其耳目矣。一日女童一人来,卖绣簇二轴,春云取而见之。一则花间孔雀,一则竹林鹧鸪,手品绝妙,工如七襄,春云敬叹,留其人,以其簇子进于夫人及小姐曰:“小姐每赞春云之刺绣矣,试观此簇,其才品何如耶?不出于仙女机上,必成于鬼神手中也!”小姐展看于夫人座前,惊谓曰:“今之人必无此巧,而染线尚新,非旧物也。怪哉,何人有此才也?”使春云问其出处子女童。女童答曰:“此绣即吾家小姐所自为也。小姐方在寓中,急有用处,不择金银钱币而欲捧之矣。”春云问曰:“汝小姐谁家娘子,且因何事独留客中耶?”答曰:“小姐李通判妹氏也,通判陪夫人往浙东任所,而小姐病不从,姑留于内舅张别驾宅矣。别驾宅中近有些故,借寓于此,路迤左胭脂店谢三娘家,以待浙东车马之来矣。”春云以其言入告小姐,以钗钏首饰等,优其价而买之,高挂中堂,尽日爱玩,嗟羡不已。

此后女童因缘出入于郑府,与府中婢仆相交矣。郑小姐谓春云曰:“李家女子手才如此,必非常人也。吾欲使侍婢随往女童,求见李小姐容貌矣。”仍送伶利婶子。

闾家狭窄,本无内外,李小姐知郑府婢子,馈酒食而送之。婢子还告日,李小姐艳丽娉婷,与我小姐二而一者矣。

春云不信曰:“以其手线而见之,则李小姐决非鲁钝之质,而汝何为过实之吉也?此世界上谓有如我小姐者,吾实疑之。”蜱子曰:“贾孺人疑我言乎?更遣他人而见之,则可知吾言之不妄也。”春云又私送一人矣。还曰:“怪哉,怪哉!此小姐即玉京仙蛾,昨日之言果宴矣。贾孺人又以吾言为可疑,此后一者亲见如何?”春云曰:“前后之言皆诞矣,何无两目也?”相与大笑而罢。

过数日,胭脂店谢三娘来郑府,入谒于夫人曰:“近者李通判宅娘子,赁居小人之家,其娘子有貌有才,实老妪初见,窃仰小姐芳名,每欲一见请教,而有不敢者,以小人获私于夫人,使之仰禀矣。”夫人招小姐,以此童言之。小姐曰:“小女之身与他人有异,不欲举此面目与人相对。而且闻李小姐为人一如其锦绣之妙,小女亦欲一洗昏眵矣。”

谢三娘喜而归。翌日李小姐送其婢子,先通踵门之意。日晚,李小姐乘垂帐小玉轿,率丫环数人至郑府。郑小姐邀见于寝房,宾主分东西而坐。织女为月富之宾,上元与瑶池之宴矣。光彩相对,满堂照耀,彼此皆大惊。郑小姐曰:“顷缘婢辈闻,玉趾临于近地,而命奇之人,废绝人事问候之札,尚此阙如矣。今姐姐惠然辱临,既感且伤,敬谢之意,何以口舌尽也?”李小姐答曰:“小妹僻陋之人也,严亲早背,慈母偏爱,平生无所学之事,无可取之才也。常自嗟惋曰:‘男子迹遍四海,交结良朋,有切磋之益,有规警之道,而女子惟家内婢仆之外,无可相接之人,救过于何处,资疑于何人乎?’自恨为闺闱中女子矣。恭闻姐姐以班昭之文章,兼孟光之德行,身不出于中门,名已彻于九重,妾以是自忘资品之陋劣,愿接圣德之光辉矣。今蒙姐姐不弃,足偿小妾之至愿矣。”郑小姐曰:“姐姐所教之言,即小妹方寸间所素蓄积者也。闺中之身,踪跡有碍,耳目多蔽,本不知沧海之水,巫山之云,志气之隘,见识之偏,固其宜也,何足怪也?此概荆山之玉一埋光,而耻炫老蚌之珠,葆彩而自珍。然如小妹者,自视欿然,何敢当盛奖也?”因进蒸果,稳吐闻谈。李小姐曰:“似闻府中有贾孺人者,可得见乎?”郑小姐曰:“渠亦欲一拜于姐姐矣。”招春云谒。

车小姐起身迎之。春云惊叹曰:“前日两人之言果信矣!天既生我小姐,又出李小姐,不自意飞燕,玉环并世而出也。”

李小姐齐自度曰:“饱闻贾女之名矣,其人过其名也。杨尚书之眷爱不亦宜乎?当与秦中书并驱。若使春娘见秦氏,则岂不效尹夫人之泣乎?奴主两人有如此之色,有如此之才,杨尚书岂肯相掊乎?”李小姐与春云吐心谈话,款曲之情,与小姐一也。李小姐告辞曰:“日已三竿矣。不得稳陪请谈可恨。小蛛寓舍只隔一路,当偷闲更进以请余教矣。”郑小姐曰:“猥荷荣临,仍受盛诲,小妹当进谢堂下。而小妹处身异于他人,不敢出户庭一步之地,惟姐姐宽其罪而恕其情焉。”两人临别,惟黯然而已。

郑小姐谓春云曰:“宝剑虽埋于狱中,而光射斗牛。老蜃虽潜于海底,而气成楼台。李小姐同在一城,而吾辈未尝有闻。诚可怪也。”春云曰:“贱妾之心第有一事可疑。杨尚书每言;华州秦御使女子,见而于楼上,得诗于店中,与结秦晋之约,而因秦家之遭祸,终致乖张矣。仍称秦女绝世之色,輙愀然发叹。而妾亦见《杨柳词》,则诚才女也。此女子无乃藏其姓名,缔结小姐欲成前日之缘乎?”小姐曰:“秦氏之美,吾亦因他路闻之。似与此女子相近。而彼遭家祸,没入掖庭,何能得至于此乎?”入见夫人称李小姐不容口。夫人曰:“吾亦欲一请而见之矣。”数日后使侍婢请小姐一往,李小姐欣然承命又至。郑府人出迎于堂中。李小姐咀子侄礼见于夫人。夫人大爱,款接曰:“顷日小姐为访小女,过垂厚眷,老身良用感谢,而其时病未能相接,至今惭叹。”李小姐伏以对曰:“小侄景慕姐姐如天仙,惟恐贱弃矣。尊姑一逢小侄,便以兄弟之谊待之,夫人特赐颜色,以子侄之倒畜之。小侄于此实未知措躬之处也。小侄欲终身出入于门下,事夫人如事慈母矣。”夫人称不敢者再三矣。

郑小姐与李小姐侍坐夫人至半日,仍请李小姐归其寝房,与春云鼎足而坐,娇声嫩语,呢昵相酬,气已合矣,情亦密矣。评骘文章,讲论妇德,殊不觉日影已在窗西矣。

两美人携手同车

长信宫七步成诗

李小姐去后,夫人谓小姐及春云曰:“郑崔两门宗族甚多,几至百千人矣。吾自少时见美色多矣,皆不及李小姐远矣。诚与女儿相上下矣。两美相从,结为兄弟则好矣。”小姐爱春云所传秦氏事告曰:“春云终不能无疑,而小女所见与春云异。李小姐姿色之外,气象之飘逸,威仪之端重,与闾阎士夫家女子绝异。秦氏虽有才气,何敢比之?于是乎以妾所闻言之。兰阳公主貌如其心,才如其德。或恐李小姐气象与兰阳不远。”夫人曰:“公主吾亦不见,未可悬度。而虽居尊位得盛名,安知其必与李娘同符乎?”小姐曰:“牵小姐踪迹实有可疑者,后日当使春云往审之矣。”

明日,郑小姐与春云方议是事,李小姐婢子狲郑府,传语曰:“吾小姐适得淅东顺归之船,将以明日发行,故今日当到府中,告别于夫人及小姐矣。”小姐方扫轩而待之,小顷李小姐至,入见夫人及郑小姐。两小姐别意匆匆,离绪依依,如仁兄之别受弟,荡子之送美人也。李小姐起再拜,乃敬告曰:“小侄别母离兄已周一期,归意如矢,不可复泪。

而且夫人之恩德,姐姐之情分,心如素丝,欲解复结矣。小侄兹有一言,欲恳于姐姐,而恐姐姐不许。先告于夫人,仍越趄不发。”夫人曰;“娘子所欲请者何事?”李小姐曰:“小侄为先亲,方绣南海大师画像,仅已讫工。而家兄方在任所,小侄身是女子,尚未求文人之赞,将使前工归虚,甚可惜也。欲得姐姐数句语,数行笔,而绣幅颇广,卷舒有妨,且恐亵慢,不敢取来。不得已暂邀姐蛆乞得笔制,一以完小女为亲之孝,一以慰远路相别之情,而未知姐姐之意,不敢直请,敢以我恳,仰渎于夫人矣。”夫人顾小姐曰:“汝虽于至亲之家,本不来往,而顾念此娘子所请,盖出于为亲之至诚。况娘子侨居,距此密通,一霎来去,似非难事。”

小姐初则似有持难之色,翻然内悟曰:“李小姐行色甚忙,春云不可送矣。吾乘此机会,往探其迹则不亦妙乎?”乃告于夫人曰:“李小姐所请,若系等闲之事,则实难奉副。而孝亲之诚,人皆有之。小姐之言,何可不从乎?但欲得日昏而去矣。”李小姐大喜,起谢曰:“日若曛黑,则持笔似难。姐姐若以有烦道路为嫌,小妹所乘之轿虽甚朴陋,足容两人之身也。与我同乘而去,乘夕而还,亦如何耶?”小姐答曰:“姐姐之教甚台矣。”李小姐拜辞夫人,退与春云执手而别,与郑小姐同乘一轿。郑府侍婢数人从小姐之后矣。

郑小姐来,见李小姐寝室所排什物不甚繁多,而品皆精妙,所进饮食,虽甚简略,而无非珍味。郑小姐留眼见之,皆可疑也。李小姐久不出乞文之言,而日色看看暮矣。郑小姐问曰:“观音画像奉置于何处耶?小妹亟欲礼拜。”李小姐曰:“当即使姐姐奉玩矣。”语毕,车马之声,喧聒于门外,旗帜之色,掩映于道上。郑家侍婢惊惶入告曰,“一陈军马急围此家,娘子娘子何以为之?”郑小姐既已知机,自若而坐。李小姐曰:“姐姐安心,小蛛非别人也,兰阳公主萧和,即小妹职号身名,邀至姐姐乃太后娘娘之命也。”郑小姐避席对曰:“间巷间微末小女,虽无知识,亦知天人骨格,与常人自殊,而贵主降临,实千万梦寐外事也。既失竭之礼,又多逋慢之罪,伏愿贵主死生。”公主未及对,侍女告曰:“自三殿遣薛尚宫、王尚宫,和尚宫,问安于贵主矣。”公主谓郑小姐曰:“姐姐小留于此。”乃出坐子堂上。三人以次而入,礼谒毕,伏奏曰:“玉主离大内已累日矣,太后娘娘思想正切。万岁爷爷、皇后娘娘,使婢子等问候,且今日即玉主还宫之期也,车马仪仗已尽来待,而皇上命赵太监护行矣。”三尚宫又告曰:“太后娘娘有诏曰:“玉主与郑女子同荤而来矣。’公主留三人于外,入谓郑小姐曰:“多少说话,从容稳展,而太后娘娘欲见姐姐,方临轩而待之,姐姐毋庸苦辞,与小妹同入,趁今日朝见。”郑小姐知不可免,对曰:“妾已知玉主之眷妾,而闻家女儿,未尝现谒于至尊,惟恐礼貌之有愆以是惶怯矣。”公主曰:“太后娘娘欲见娘子之心,何异于小妹之爱姐姐乎?姐姐勿疑也!”郑小姐:“惟贵主先行,妾当归家以此意言于老母,蹑后而进炱。”公主曰:“太后娘娘已有诏命,使小车与姐姐同车,而辞意极其恳至,姐姐勿固让也。”小姐曰:“贱妾微也,陋也,何敢与贵主同辇乎?”公主曰:“吕尚,渭川渔父,文王共车。候赢,夷门监者,信陵君执辔。苟欲尊贤,何可挟贵姐?侯伯盛门、大臣女子,何嫌乎?与小妹同乘而执,嫌何太过耶?”遂携手同荦。小姐使侍婢一人归告于夫人,一人随入于宫中。公主与小姐同行。入东华门,历重重九门,至狭门外下车。公主谓王尚宫曰:“尚宫陪郑小姐少待于此。”王尚官曰:“以太后娘娘之命,已设郑小姐幕次矣。”公主喜而留之,入谒于太后。

元来太后初则本无好意于郑氏矣。公主以微服寓于郑家近处,媒一幅之縤,结郑氏之交,必既敬服,情又绸胶,且知杨尚书终不肯疎弃相受,相约结为兄弟、将欲共一室而事一人。数以书苦谏于太后,以回其意。太后于是大悟。许以公主及郑氏为两夫人于少游,而必欲亲见其容貌,使公主设计而率来矣。

郑小姐少憩于幕中矣。宫女两人,自内鼹奉衣函而出,传太后之命曰:“郑小姐‘以大臣之女,受宰相之币,而犹着处子之服,不可以平服朝于我也,特赐一品命妇章服’。

故妾亦奉诏而来,惟小姐着之。”郑氏再拜曰:“臣妾以处子之身,何敢具命妇服色乎?臣妾所着虽筒亵,亦当着之于父母之前者也。太后娘娘即万民之父母,请以见父母之衣服,入朝于娘娘也。”宫女入告,太后大嘉之,即引见。

郑氏随宫女入前殿,左右宫嫔耸见啧舌曰:吾以为娇艳惟吾贵而已,岂料复有邦小姐乎?”小姐礼毕,宫人引之上殿。太后赐坐下教曰:“顷者因女儿婚事,诏收杨家礼币,此所以遵国法、别公私也。非寡人创开。而女儿谏予曰:‘使人为新婚而背旧约,非王者所以正人伦之道也。’且愿与汝齐体共事少游,予已与帝相议,快从女儿之美意。

将待杨少游还朝,使之复送礼币,以尔为一体夫人,此恩眷古亦无,今亦无,前不见,后不见也。特令使尔知之矣。”

郑氏起簪曰:“圣恩隆重,实出望外,非臣妾粉糜所能上报也。但臣妾是人臣之女,奚敢与贵主同其列而齐其位乎?臣妾设欲从命,父母以死固争,必不奉诏也。”太后曰:“尔之避逊虽可嘉,邦门累世侯伯,司徒先朝老臣,朝家礼待本来自别,人臣分义不必胶守也。”小姐对曰:“臣予之顺受君命,如万物之自随其时。升以为侍女,降以为婢仆,又敢违忤天命,而杨少游亦何安于心乎?必不从也。臣妾本无兄弟,父母亦已衰朽,臣妾至愿惟在于竭诚供养,以毕余生而已。”太后曰:“惟尔孝亲之诚,处子之道,可谓至矣。而何使一物,不得其所乎?况尔百美具全,一疵难求。杨少游岂肯甘心于弃汝乎?且女儿与杨少游,以洞箫之一曲,验百年之宿缘,天之所定,人不可废。而杨少游一代豪杰,万古之才,娶两个夫人,何不可之有?寡人本有两女子,而兰阳之兄十岁而夭,予每念兰阳之孤子矣。予今见汝,其貌其才不让兰阳,予亦如见亡女矣。予欲以汝为养女,言之于帝,定汝位号。一则所以表予爱女之情也,二则所以成兰阳视汝之志也,三则使汝与兰阳同归于杨少游,则无许多难便之事也。汝意今则如何?”小姐稽首曰:“圣教又至于此,臣妾恐损福而死也。惟望即收成命,以安臣妾。”太后曰:“予与帝相泌,即勘定矣。汝无多执也。”召公主出见郑小姐。

公主具章服,备威仪,与郑小姐对坐。太后笑曰:“女儿与郑小姐愿为兄弟矣。今为真兄弟,可谓难兄难弟矣,汝意更无憾乎?”仍以取郑氏为养女之意谕之。公主大悦,起谢曰:“娘娘处分尽矣;明矣;小女得成寤寐之愿,此心快乐,何可尽达?”太后待郑氏尤款,与论古之文章。太后曰:“曾仍兰阳闻汝有咏絮之才矣,今宫中无事,春日多闲,毋惜一吟以助予欢。古人有七步成章者,汝可能乎?”小姐谢曰:“既闻命矣,敢不画鸦以博一笑乎?”太后择宫捷步者,立于殿前,欲出题而试之。公主奏曰:“不可使郑氏独赋,小立亦欲与郑氏共试之。”太后尤喜曰:“女儿之意亦妙矣,但必得清新之题,然后诗思自出矣。”方涉猎古诗矣。时当暮春,碧桃花盛发于栏外,忽有喜鹊来鸣枝上,太后指彩鹊而言曰:“予方定汝辈之婚,而彼鹊报喜于枝头,此吉兆也,以碧桃花上闻喜鹊为题,各赋七言绝句一首,而诗中必插入定婚之意。”使宫女各排文房四友。两人执笔。

宫女已移步,而意恐或未及成,睨视两人挥笔,而举趾稍缓矣。两人笔势风飘雨骤,一时写进。宫女仅转五步矣。太后先览郑氏诗曰:

紫禁春光醉碧桃,何来好鸟语咬咬。

楼头御妓侍新曲,南国元华与鹊巢。公主之诗曰:

春深宫披百花繁,尽鹊飞来报喜言。

银汉作桥须努力,一时齐渡两天孙。

太后咏叹曰“予之两儿即女中之青莲、子建也。朝廷若取女进士,当分占状元、探花矣。”以两诗选示于公主及小姐。两人各自敬服矣。公主告于太后曰“小女虽幸成篇,其诗孰不能思之?姐姐之诗,曲尽精妙,非小女所及也。”太后曰“然女儿之诗颖锐,殊可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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