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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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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鸡

淫为万恶之首,填还自不乏人。谋妻谋产惹神嗔,鸡首偏能送命。

万县贝有才,家贫佣工,人虽忠直,命运乖舛,积有余钱,便生疾病。帮一富家已有十多余年,四旬尚无家室。主家怜其孤苦,把些山土与他耕种,看守山场,不取租佃。娶妻殷氏,生一子,取名成金,方五岁时,有才一病身亡。殷氏守节抚孤,勤扒苦挣,因劳苦太过,得下弱疾,卧病在床,无钱医治,半年拖死。成金才十四岁,向主人叩头化棺讨地,又托人募化钱米把母安埋,独自与人牧牛。

不料,成金为人奸险狡猾,心高气拗,要帮二三个主人才得过。年二十余岁,积得十多串钱,遂去卖布营生。此时财运稍通,数年赚钱六十余串,遂佃两间草房,托人讲亲。时有卓大所生一女,小名雨花,因择婿太过,十六七岁尚未字人;今见成金会做生意,请媒书庚,将女许字。这雨花性情贤淑,过门勤俭,见夫家贫,每日喂猪纺棉,发愤女工,以助衣食。

这成金自娶了妻室,又多一分费用,每年利息,熬汤煮粥尚不足付。一日叹曰:“想我生来就受穷困,不知何日才得出头?”雨花曰:“常言‘大富由命,小富由勤’,只要夫妻同心苦挣,就不能买田创业,亦可以足食丰衣。”成金曰:“我想人生在世,当要兴家立业,就不讲雕梁画栋,使婢呼奴,也要南田北土,户大门高,方不虚生人世。”雨花曰:“人不怕穷,只怕无志。夫能立志,自然皇天有眼,苦尽甘来。”成金曰:“我看近处生意淡泊,须到远方贸易,或者可以发迹。”雨花曰:“贸易事大,为妻不敢阻拦,但丢为妻一人在家,如何是好?”成金曰:“我素知贤妻勤俭,穿吃可以自盘。如今须要受些孤凄,老来总得享安乐也。”一日,成金听得湖广干旱,米贵布贱,江南丰稔,米贱布贵,心中大喜,要往湖广做米生意。即办酒菜回家,命妻办好,边饮边说道:

贤妻宽坐听我谈,夫有几句不尽言。

只因为夫命运舛,生来穷苦受熬煎。

爹妈去世无棺板,左化右借送上山。

帮人还帐受磨难,才做生意把布担。

小小生意钱难赚,十年才积六十三。

自与贤妻结姻眷,穿吃两字甚艰难。

每顿两碗龙灯饭,煎菜少有放油盐。

四季衣裳刚一件,补巴打了万万千。

我想穷人要翻片,苦尽自然要生甜。

兼之又要有划算,行商坐贾不一般。

近处不对远处干,方可找钱把稍翻。

“夫君呀,做生意近处也可以挣钱,何必远走他方,翻山越岭?”

近处买卖甚浅淡,挣来不够把口盘。

我买药材湖广贩,即办布匹下江南。

回船装米甚方便,看来利息有二三。

难定何日回家转,妻在家中要耐烦。

“须要早去早归。”

贤妻操家素勤俭,我去穿吃你自盘。

早晚门户须捡点,切莫抛头露容颜。

谨防浪子把名玷,羞了丈夫令人谈。

但愿此去财星现,腰缠十万转家园。

饮罢就寝。次日即将帐目收好,买些当道药材,又与妻办了两月口粮,择日出门。

雨花闻夫远出,家有两鸡,一雄一雌,即将雌的杀着与夫饯行。成金见了说道:“你既将母鸡杀了,那雄鸡须要好心喂养,日后为夫归家好敬财神。”雨花请夫上席,手中提壶,眼中掉泪,说道:

一听夫君出远门,不禁两眼泪长倾。

夫妻配合三年整,恩爱犹如海样深。

去做买卖是正分,为妻怎敢来阻停?

今日临行别无敬,聊备鸡酒饯个行。

一杯鲁酒开怀饮,在外切莫贪邪淫,

心猿意马要拴稳,残花败柳害人精;

二杯鲁酒将夫敬,同行伙伴结好人,

行船走水须谨慎,犹恐稍公起黑心;

三杯鲁酒夫畅饮,惟愿此去得万金,

财似春风将雨运,利如晓月把云腾。

未去先把归期问,须念奴家一个人。

赚得银钱早回郡,莫在他乡久留停。

妻喂雄鸡将夫等,早早归家乐瑟琴。

饮毕,送了一程,洒泪而别。

成金运货上船,来到汉口,卖药买布,顺水来到苏州发卖,果然有利,即买米来至湖广。船到青滩,忽有一石闯烂船底,把米船沉了。成金手快,抱着舱板,喊了救船,逃出性命。可怜货物钱米一概被水漂去,成金落得妙手空空。心想回家,又无路费,只得卖力糊口。混了几年,来到长沙,遇一杂货客请他挑担,成金送他回家。

这杂货客姓米,名荣兴,家住桂阳乡村。父名如珠,幼摆青果糖食,后开京果杂货铺,勤苦兴家,娶妻汤氏,生子即是荣兴。积得有二千多银,因想:

生意钱财似虚花,运去犹如水推沙。

要作儿孙长久计,还须下乡做庄稼。

即买田三十亩,丢了生意,下乡耕耘。又生一子,名叫二娃,年方八岁。如珠偶得重病,医药罔效,神卜不灵。自知不久人世,叫荣兴吩咐曰:“为父头重眼昏,病越沉重,料不能存。为父辛苦挣下家业,已与尔弟兄分派清楚,书立关约,只等二娃长大拈阄。父死之后,儿须立志为人,发愤兴家,莫把为父的血产失了,使我遗恨九泉。你弟年幼,须要好心看待,不可欺凌,使父痛恨。”说毕而死。荣兴以礼祭葬。汤氏痛夫太过,不久亦亡。

荣兴尊父之训,送弟读书。三年服满,娶妻库氏,原系小家人女,体态妖娆,心性忌妒;女工家政全不动手,水粉胭脂朝夕搽面;要吃美味,好穿红绿。荣兴迷了心窍,事事顺从。库氏一见二娃,犹如眼中之钉,常刁丈夫曰:“我家固不甚丰,二娃坐吃现成,读书又要用钱,不如喊他回来看牛,一年少请一人,少却许多用费。”荣兴以为妻有划算,果然喊弟牧牛。库氏又说他懒惰性傲,爱偷东西,弄得荣兴也见了就恨。因在枕边唆道:“我家田地不多,又经二娃分了一半,夫妻如何够用?可怜你当家,为人费尽心机,二娃从空过日,又懒又偷,这样不成材的就分与他,也是要卖的。不如将他治死,免分田地。”荣兴曰:“好倒好,但我父临终嘱我厚待,将他治死,怎对得起我爹爹?就要谋产,也要莫伤他性命。”库氏曰:“你莫做声,为妻自有摆布。”于是朝夕搓磨刻苦,做不得的要他做,担不起的要他担。每天捡柴、打猪草、割牛草,限了背数,少即毒打,不准吃饭。冬抢被絮,夏藏帐席,磨得二娃面黄肌瘦,暗地痛哭。明知哥嫂要磨死他,好占绝业,奈年方十三,意欲逃走,又无路费,惟有坐以待毙而已。

一日,在家耽搁,柴不满数,库氏一阵棍子赶出,骂道:“随你在外,沟死沟埋,路死路掩!若再回来,定要将你打死!”回身就把门关了。二娃大哭一阵,见天色黄昏,无处投奔,摸到爹妈坟前,想起这番苦情,不禁放声痛哭:

哭一声二爹妈肝肠碎断,不由儿这一阵心如箭穿。

哥与嫂他把儿万般嫌贱,无非想磨死我好占田园。

做活路搓磨我都不上算,为甚么要把儿赶出外边?

儿前日受过的苦楚磨难,就是那铁石人闻也心酸。

每日里只与儿两碗稀饭,寒冷天刚只有一件单衫。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他喊,好饮食藏倒吃不许儿看。

上午些捡干柴三背要满,到下午打猪草两背垒尖。

柴不满要抢碗不准吃饭,柴够了喊挑水又挖菜园。

炎热天无帐子蚊虫凶险,咬烂了出脓血变成疮疳。

到冬天抢铺盖又藏草帘,乱谷草睡不热冻做一团。

还骂我不攒积把草搞烂,败家子想讨口快出门阑。

可怜我两腿上冻包生满,走不动又骂儿假做迟延。

今日里喊洗衣上山太晏,柴捡少打得儿血浸衣衫。

不念儿年轻轻十四未满,把你儿赶出外就把门关。

呀,哥哥呀!

你为何全不看爹爹情面?要地方你就该对我明言。

为甚么害得我这样凄惨?你教我到那里去把身安!

呀,爹妈呀!

在阴灵你也要把儿怜念,保佑儿在外面不把病沾。

儿长大兴家业门庭改换,那时节与爹妈高砌坟圆。

哭到天明,想走又无去处,不走又无饭食,两眼哭烂,无有主意;也有好善者馈以饭食。

过了三天,库氏闻得未走,拿根棍子走来,骂道:“你这鬼儿子!要走走他乡,要死死外县,为甚在此丑我!”一阵棍子。二娃只得向前行,随路奔走,日乞乡村,夜宿岩洞。走了三日,身痛足肿,饥饿难当,寸步难行。想起哥嫂残刻,“弄得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要死不死,要活不活,来到此处,向前不得,退后不能,如何下台?”想到伤心之处,拜了爹妈养育之恩,就在路旁大树下解带自缢。

忽来一位救星,这人姓常,名青,家屋富足,心慈好善;因收帐回家,见树上吊起一人,手摸胸膛尚有热气,急命从人解下,又向近处讨杯热茶来灌,不时即醒。常翁问曰:“你这小哥,为何事这们性急?”二娃知老翁救他,上前叩头,哭诉道:

米二娃一言上禀,老伯伯细听原因:

出世来就受穷困,二爹妈早早归阴。

我嫂嫂娘家库姓,我哥哥名叫荣兴。

哥待我原有情分,恨嫂嫂狗胆狼心。

刁哥哥谋我性命,要把我家业来吞。

因此上十分残忍,磨得我九死一生。

每日间稀饭两顿,做活路两脚不停。

捡干柴三背要紧,打猪草两背常行。

若少点就挨棍棍,掏了碗饭不敢吞。

无帐子热天难困,到冷天莫得捕衾。

因天寒手足僵冷,捡柴少赶出门庭。

可怜我无处投奔,两三天饭未沾唇。

到此地饥饿难忍,想苦楚如箭穿心。

莫奈何才去吊颈,遇老伯救我残生。

多蒙得老伯动问,这就是我的苦情。

常翁见他说得可怜,看他身虽瘦弱,面目清秀,不似下贱之像,因说道:“你既无归处,不如且到我家与我牧牛,待长大了,另寻职业。”二娃应允。翁带回家,又赐衣履。二娃不胜感激,尽心做活路不题。

且说荣兴,自赶了二娃,凡事依从库氏,好尚奢华,朝夕油煎火熬,每日戏耍闲游,贪淫纵欲,什物俱请人做。不上两年,余钱用尽,欠下债帐,不得已才将上湾地方卖了,还清帐项,只剩钱百串,买一金花担去卖杂货,兼办些璃珠假玉,下乡去哄妇女。因到长沙打货,遇着贝成金,请他送货回家,见他谦和,留在家中使唤挑担,帮他圆成生意。成金在家声叫声应,勤快忠心,库氏甚喜。因荣兴淫欲过度,得下痨病,多不如意,遂与成金私通,情好甚密,欲为夫妇。想逃走又舍不得家财,想谋害又怕久后败露。朝思暮想得了一计,因谓荣兴曰:“想我家田土不多,每年请人耕种,不敷用费。夫君生意利效,不如将地方当了,搬到桂阳城内,把买卖做大些。况且成金亦会生意,帮你经理,自然易于发迹。”荣兴只说是卫护他,一一依从,将地方扫庄当尽,当银四百两,候明年新正月搬去开张。

时当冬月,荣兴感冒风寒,库氏总说是虚,故意杀个雄鸡他吃,病越沉重。请医开单,库氏暗放补药,一付即死。荣兴又无家族,草草安埋。库氏与成金收齐当项,卖尽家具,共有银四百三十两,假说进城,卷起银子、衣服,从旱路而逃,想回万县。走了两日,库氏见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才是丈夫米荣兴,吓得魂飞魄散,乱跳乱跑。成金牵挽而行,至一高岩,库氏口说:“夫来捉我了!”往下一跳,头破而死。成金吓得直跑二十里方才住足,遂回万县不题。

再说雨花,自夫去后,自盘穿吃,朝夕纺棉喂猪,领些女工针黹,勤俭不怠,不惟衣食有余,七八年间还积得有八九十串钱了。他叔贝有能见他有钱,心中不服,假说侄儿已死,劝他改嫁,雨花不从。有能责骂,雨花不让,两相斗骂。有能怀恨,总想害他出姓,好得他的银钱。雨花亦防其暗害,请一老媪作伴,与他纺棉花,捡点门户。

一日,老媪回家去了,夕阳西坠,忽一人来家,细看才是丈夫,忙去接着。烟茶奉毕,各诉别情。成金隐着库氏之事,只说他船破失财,卖力起本,桂阳贸易嫌银四百多两,方回家乡。说毕,将银交与妻子。雨花喜之不尽,随将当年喂的雄鸡杀了,来敬财神。成金曰:“贤妻果然细心,算来已有十年,此鸡尚在,俟夫回家敬神,真来可喜。”雨花将鸡烹好,敬了财神,夫妻欢饮,夜深乃寝。

次早,雨花喊夫吃饭,数声不应,捞帐一看,才是死了。雨花骇倒在地,半晌起来,想:“夫昨夜方归,今日就死,不知得何急症,连时辰都不晓得。”越想越伤心,守着丈夫哀哀哭道:

哭声夫好悲伤,珠泪滚滚湿衣裳。口说夫妻长久同罗帐,谁知鸳鸯半路两分张。想当初过门墙,恩爱如山重,情义似水长。朝夕如同胶样,从未口角参商。因家贫才商量,夫君贸易走湖广,一心赚钱买田庄。夫一去好似东流水一样,滔滔不得转还乡。二叔叔毒心肠,估逼为妻要下堂。夫呀夫!妻是真真一烈女,岂把名节来损伤?任随他估逼异样,难改我铁石冰霜。终朝倚门望,不见转还乡。有话无人讲,有事无人商。挨过了多少苦情况,受尽了无限的凄凉。见夫归喜洋洋,忙杀雄鸡设酒浆。提壶把夫劝,慢慢说家常,讲不尽别离情道阻且长。从今后学梁鸿效孟光,永不离故乡,同偕到老乐安康。谁知夫昨夜睡牙床,今朝一命赴黄梁。喊也喊不应,去得这样忙。医生都未请,良药也未尝。教你妻怎么想得过,放得下心肠?知道的说夫数尽命该丧,不知的反说为妻有过场。怕的是黑天冤枉开不起腔。夫呀夫!你前世未必折了并头莲,我今生未必烧了断头香?为甚一去全不想,丢下为妻好惨伤!千辛万苦把你望,谁知一夜就分张。夫呀夫!你慢慢走来缓缓行,等妻一路往,地下又成双。夫呀夫!这事儿未妥当,妻想殉节把命亡,骸骨谁人送山岗?权且偷生在世上,哀恳家族来帮忙,请高僧与夫做道场。重句。

雨花哭了一场,去请二叔,刚才走出门来,又想:“我夫拿若干银子回家,二叔见了,岂不痴心妄想,又逼改嫁?”转身将银窖在屋角,方去投告。

有能到家,见侄孔于有血,遂大怒,骂道:“你这贱人!为甚将我侄儿毒死?”雨花曰:“你侄昨日回家,不知得何急症身死,今早去喊方知,二叔不要乱说!”有能曰:“定然是你勾引情人将他毒死,好做长久夫妻,那是不依你的!”雨花曰:“二叔莫说冤枉话!我既勾引情人,先年怎不改嫁?”有能曰:“先年又有银钱,又有奸夫,岂肯改嫁!”说毕,忿气进县叫冤递呈词,说侄媳因奸毒夫。

此时万县之官姓胡,系军功出身,不熟民情。看了呈词,即命办厂亲验,果是服毒身亡,命备棺安埋。即带雨花回县,坐堂问曰:“你叔告你因奸同谋毒毙亲夫,今见本县,还不从头实诉吗?”雨花满腔怨气,哀哀哭诉道:

跪法堂止不住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从上诉来。”

小女子出娘胎品行端正,也知道惜廉耻节烈坚贞。

过贝门两夫妻十分和顺,因家贫夫出外贸易营生。

临别时夫嘱奴小心谨慎,那一支红鸡公不要看轻。

“他吩咐你喂那鸡公,又是个甚么意思嘞?”

奴的夫最爱吃鸡头细嫩,他心想赚钱归好敬财神。

“你夫去贸易,过年过节回家未曾嘞?”

夫离家七八载未田原郡,二叔叔苦逼奴另嫁高门。

奴念在夫妻情誓不改姓,叔因此未得钱怀恨在心。

“到底你丈夫几时回家的?”

有十年才归家奴心喜幸,杀鸡公具美酒与夫洗尘。

两夫妇叹离情三更方寝,到天明喊不应一命归阴。

投二叔他一见进城具禀,诬告奴因奸情谋毒夫君。

“你夫回家时有人来看么?还带得有伙伴脚夫么?”

夫归家那时节并无人影,只有夫一个人独进门庭。

“外边无人看问,又无伙伴脚夫,看这情形,也不是别人谋死的。”

不知他那早晨得何急症,活鲜鲜鸳鸯鸟时刻离分。

“哼!胆大的淫妇,分明是勾引情人谋毒亲夫!不要强辩,好好与爷招来!”

奴娘家他也是有根有本,岂能够坏名节羞辱先人?

有奸情夫未归就该改姓,那有个夫既归谋毙他身?

“先前不嫁,只说丈夫不归,将就与奸夫同住;今见夫归,趁此时无人晓得,故而谋死。你还要强辩吗?”

无人知就该要将尸藏隐,为甚么小女子还投家门?

“大老爷呀!”

你为何全不揣其中情景,苦苦的诬着我不美之名?

“胆大的淫妇!反说本县诬你,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皮破血流,两块脸似火烧牙齿俱疼。

“到底有招无招?”

奴本是贞烈女死而无恨!

“大老爷呀!”

未谋夫你教我如何招承?

“哼!胆大的淫妇,这样嘴烈,左右与爷把淫妇十指拿来钉起!”

呀,大老爷呀!

今日里无非是要追奴命,任凭你把小女碎骨断筋。

为甚么将命案捉风捕影?说小女谋丈夫有何为凭?

“这个淫妇好张烈嘴,左右与爷急急催刑!”

钉竹签痛得我五心血奔,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程。

正想要见阎君哀哀告恳,谁知道一霎时偏又还魂。

不招供这苦刑实难受尽,若招了又要背一世臭名。

“贝卓氏,本县劝你招了的好,本县与你笔下超生。”

罢罢罢!

倒不如一口招认,贝郎夫本是奴毒丧幽冥。

“奸夫又是何人嘞?”

法堂上招命案都不怨恨,说奸淫卓氏女死不闭睛!

“还要犟嘴,快快催刑!”

呀!

真果是有蛮官无蛮百姓,难道说法堂上就无鬼神?

“到底奸夫是谁?讲。”

那奸夫小女子忘了名姓,奴情愿受剐罪不害好人!

“淫妇还要隐瞒,左右赶紧催刑!”

呀,大老爷呀!

奸夫叫莫须有已经逃遁,大老爷快出票把他捕寻。

诉罢,官命丢监,详文上省,出票捉拿奸夫。四处访问,并无其人,官恐雨花虚言名姓,提出复讯。雨花总叫冤枉,都说是他并未虚诳。官无奈何,依然监禁。

且说此官凡事任性,冤屈极多,告上控者亦广;又因此案日久未定,将他撤回。另补一官,姓王,是举人出身,清廉爱民;将此案的口供呈词细看,知有冤屈,提雨花审讯,又口口称冤。官问:“你夫如何死的?”答曰:“不知何症,早晨去喊方知。”官喊声“打!”依然原供。官知他畏刑,想要救他,又无情可察。若说是病,七孔有血;若中饮食之毒,夫妻同食,然何妻又不死?猜疑不定,仍命监禁,留心揣摩。

时有刘钦差,系翰林出身,在京为刑部员外,往重庆勘案,由水路回京,顺便到万县探亲。王官接到公馆,就在馆中相陪,无事下象棋。那知王官棋局高妙,让了一车一马,刘钦差只下得个平手。忽局上之棋,王官只争一着要输了,钦差暗喜;王官忽调一着,竟把此棋赢去。刘钦差拍案叹曰:“此着棋好比那十年鸡首!”王官听得此言,忽想起雨花之案,因问曰:“卑职之棋,大人以十年鸡首比之,是何寓意?”刘钦差曰:“难道你不知此典籍么?”王曰:“卑职不知,望大人指教。”刘钦差带笑说道:

提起鸡首有缘故,你今听我说明目。

你本孝廉把官做,难道未看这样书?

“卑职孤陋寡闻,求大人指示。”

依他说,这鸡头肉过了十年不可服。

“那们又吃不得?”

鸡食虫蚁原有毒,藏在脑中不得出。

十年又是盈满数,毒遇满数毒更粗。

人若不知食此肉,定然一命要呜呼。

“不错,不错。”

你棋极有高妙处,与那鸡头毒不殊。

故将此言称赞汝,看来人生要读书。

王官听了,方明雨花案情。因说道:“大人之言,真所谓能救狱囚,能解冤屈,其利溥也。”钦差问其故,王官将雨花之案一一禀告,又命刑房将案卷

送来与钦差看。钦差看了,说道:“此案明明系鸡头毒毙,何得疑是奸谋?冤哉!卓氏不是本差一言,岂不枉送性命!”又问:“雨花形容,可似淫毒之辈么?”王官又命将雨花提来。刘钦差曰:“观此女端壮秀雅,不似淫毒之人,尔等真误矣!”王官曰:“前任为此案罢职;卑职已知其冤,无有救路,所以久未判断。”即命刑房作结状,以误食十年鸡首毒毙详报,当着钦差把雨花释放。

雨花叩头谢了官与钦差,出外想道:“我为此案受了千万苦楚,所以不死者,冤未明也。今冤已明了,无儿无女,回家又靠何人?不如一死全节,从夫于地下。”即往城南溪内跳水。幸遇差人拿案回来撞着,将他救起,半晌方醒。差去禀官,官尚在公馆,即叫雨花问曰:“本县与你伸明冤屈,就该还家,为甚还要跳水嘞?”雨花曰:“小女久欲殉节,奈负冤在身,所以苟活。今冤明恨消,膝下无子,孤身无依,不如一死从夫。”官曰:“抚子守节亦可。”雨花曰:“小女只有一叔,他尚无后,何处去抚?”官曰:“既无子抚,正宜改嫁。”雨花曰:“女子从一而终,焉有改嫁之理?”官曰:“世间有守以全节者,亦有嫁以全节者,要看其境遇何如耳。如果三从无靠,改嫁也是无妨的。”钦差曰:“你父母官教汝改嫁,汝可遵判,莫负汝大老爷的美意。如果立志为人,后来自有好处。”雨花无言可答,官命押店,传话出去,有愿娶的当堂认娶。时有一人具状认娶,官即唤来,见其青年俊秀,满面红光,不似下贱之品,命他下去婚配。那人备办花烛,与雨花交拜,复上堂谢官。官曰:“夫妻好好为人,后来定然发达。”

各位,你说此人是谁?原来才是米二娃。因他在常家牧牛,殷勤忠实,常翁大喜,收为义子,命他常常收帐,暇时读书。二娃尽心孝顺,常翁有心看承于他,拿千金与他贸易,赚的平分,因取名再兴;数年分得五六百银的嫌项,顺便回家看望。谁知地是人非,细问情由,才知巅末,好不凄惨。于是仍回常家贸易,常在荥阳、万县等处来往。一日,到万县买货,与雨花同店,见人都夸奖他节烈贤淑。再与问知情由,说道:“如此能干之女,嫁个那样的无情丈夫,丢妻远出,十年才归,又使他受尽冤苦,还要殉节,真正难得。”众人劝他娶。再兴曰:“好到却好,但是二婚,年纪又大。”众客曰:“娶妻只要贤淑,论啥年纪、二婚?若娶得那不贤的幼女,事务一点不知,只怕还要忧气,那有此女这般能为志气!况且当官许嫁,怕比童婚还贵重些吗。”再兴思之有理,遂递认状,娶为妻室。

谢官之后,雨花要夫回家与前夫追荐,做了三天道场。从新祭葬已毕,雨花曰:“前夫带有四百多银回家,妻恐叔父陷害,窖在屋角。”即去挖出。再兴看是八封零两锭,内又有契书当约,契是他父米如珠名字,当是他兄米荣兴名字。再兴口上称奇:“未必那从前奸嫂谋兄,就是你前夫吗?不然契约何以落在他手?”雨花曰:“他在湖广打破船舟,失去资本,流落长沙,卖力到桂阳贸易。这样看来,不是他是谁呀?以他做出这样的事,才遭这样的报,害得妻子受苦嫁人。不是他,如何合得‘谋人妻女,妻女还人’那句话嘞!”再兴曰:“贤妻之言不错。”因叹天地报施之巧,即收拾转到常家来拜常翁,把帐目交(清)楚。

再兴此时已有千多银子,即到桂阳买一铺面,夫妻和顺,发愤兴家;又把父兄产业赎取,生意兴隆,后来富甲一郡。雨花生三子,一入文学,一入武学,长中进士。

各位,人生在世,惟淫孽是造不得的,骨肉是残不得的。古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烂,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你看米荣兴,爱妻忘亲,谋产害弟,卒遭淫妇毒手,破产倾家,性命莫保。库氏害弟谋夫,贪淫败节,终遭恶报,死于崖壑。贝成金抛妻远出,船破失资,犹不思改过,得人提携,不知报恩,反以谋人妻财,服毒身亡。贝卓氏端庄雅静,勤俭敬夫,不遭冤枉,谁知其贤?米二娃被兄残害,受嫂搓磨,若不逐出在外,焉能得遇常翁,后成巨富?看此案可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巧于机谋,天巧于报应。”斯言诚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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