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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第九十一回 苗婆闻水安息回生老命 妖道见夜光珠错认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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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猛忙赶进去,只见奚氏躺卧在床,直挺挺如死人一般,眼睛紧闭,鼻内流血。岑猛道:“头里好好的,怎忽地这样?”伏侍的苗婆们说道:“今日起来,原有些心烦;因是喜日,勉强料理。不知怎地一个头眩,就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急扛上床,便鼻里出血,连眼都闭了!”岑猛急得双足乱跳,忙着人去叫师婆,请医生,医祷兼行,看不知有救无救!岑铎赶来说:“必是中了暑了!这水安息名返魂香,专治一切急病;快烧些起来,看是怎样?方才外边的人,也都有些头晕眼花,闻了这香气,就清爽了许多。再不去借文大人的避暑珠来,不是光跳的事!”岑猛慌忙接过,讨了香炉,揭开瓶盖,倒些在炉,把帐子垂下,烧将起来。煞也奇怪,烧不多时,奚氏眼就张开,鼻中连打几个喷嚏,嗳转气来道:“闷死人也!”岑猛喜得打跌,忙又撮上些去。不一会,奚氏坐起,问:“是那里来的好香?怎一闻着,心里就爽快?这会子竟像没有病了!”岑猛道:“这是你女婿救你的性命,你方才已过去的了!这香名水安息,是他回聘来的。”奚氏吃惊道:“这是返魂香,无价之宝。怎烧这许多,弄着满床都是香烟?快些把水碗来收!”岑铎道:“今日天气炎热,各人都冒着暑气,我合大姆,不是在外闻着这香,也都要恶发哩!婶子,你可做些好事,把上下人口都叫进房,关了窗户,放开帐子,等大家爽快一爽快,也是阴德!”岑猛道:“太太身子好了,就值得多;真个把香放出来,不要收罢。”奚氏道:“我也不是小气,当初你丈人因五姑得了怪病,要弄这水安息,险些不把魂都急掉了!只弥峒主藏得这香,免了人情,还出了三百两银子,才买得三分香来,救了五姑的命。故此知道它的贵重!既是大伯说着,就把香放出来罢。”于是关上窗户,揭起帐子,那香烟扑出,满屋飞舞。屋内之人,登时头清眼亮,暑气全消。因令合宅苗婆、苗女,轮流进房,共闻香气。苗丁去请的医生师婆,陆续来到。岑猛道:“用不着了!每人赏他三百皮钱,打发去罢。”这边内外诸人,俱赞叹回仪丰盛,安息神奇。那边自打发回聘起身,羊化即与素臣商议道:“十二这一日,恩爷过去坐席,该用本身冠服;请问是几品职衔,好去预备。”

素臣道;“我受谕德之职,该五品冠服。”羊运道:“纱帽红袍,俱有现成的;这里有苏州人绣铺,叫他连夜赶起一副补子就是。”因叫兵役去定。却拿有一副织就的说:“若是用得,便不须赶绣。”素臣大喜,接着说:“很用得。”羊运忙拿进去,叫苗女缝钉不提。

到了十二日一早,岑家先来了一乘大轿、两乘中轿,请素臣及大媒去会席。岑铎、岑猛惭愧原聘菲薄,赞颂回仪丰盛,极口称谢,百倍恭敬。在座是钟赞、卞本,连主及客,共是八位官员,都是纱帽圆领,大带乌靴。只有一人,是道家装束,抠眼虬髯,满脸横肉,是个凶恶之相。素臣本不喜道士,又见这般相貌,便不甚理他。岑猛道:“这位仙长,道号峒元,是久经得道,在这一方镇世度人的。

卑职们凡有正经大事,必承仙长降临。今日一会,有大人天生贵客,又有仙长天降神仙,可谓难逢难遇!”素臣唯唯。当下定素臣南面,首席,峒元北面,关席,两大媒东西首坐,以下各官挨坐而陪。两壁厢粗乐细乐齐作,中间氍毹之上,苗童苗女,歌舞侑觞,因是停会还要款侍新郎,上食的都是赶紧,到日中已经撤席,素臣等辞谢而回。不一会,轿马到门,迎接新郎。松纹磕头辞别,素臣吩咐道:“你年尚小,不可贪欢纵欲,须要留着精神,打熬气力。此地不久将为战场,若凭着一刀一枪,博得出身,也教你父母欢喜!”松纹道:“小的见奚囊及姐夫、姐姐俱有本事,听说家中丫鬟,个个勇猛,小的惟恐落于人后,依着爷的口诀,每日熬炼,常常夜里一睡醒转,便在床上用功岂肯为着女人,误自己的工夫?况且父母不在跟前,虽有爷做主,不敢不去就婚;但小的主意,却待见了父母,才与妻子成婚,此去也只好作个干夫妻罢了。”素臣笑道:“难为你有这点念头,就算你的孝心了!但恐你说不嘴响!亦且苗女们性情,休要惹恼了她,反致误事,只须留心,不肯贪恋就是了!”松纹也没言语。外边三请已过,就匆匆的上轿去了。

到了晚间,羊化弟兄回来,陪着素臣夜酒,说道:“恩爷今晚睡觉,要警醒些,防备那道人前来谋害!”素臣骇然道:“我与他无怨无德,怎要谋害起我来?”羊化道:“那峒元深通妖法,这一方人都受他制服,往常不论是何筵宴,俱坐首席。早上岑巡检与羊化们商量,羊化说恩爷是断不肯坐在和尚道士下首的,才只得屈他坐了关席;他已大不悦了!加以恩爷自入门入席以至席散,俱没让他一让,也没和他说一句话;羊化们见他满面怒容,侧目而视,知道他心怀不良!因吴天那样法术,闻说与恩爷交战,便一毫不灵;故此不在心上!方才岑氏弟兄,又再三叮嘱,故复向恩爷饶舌!”素臣道:“这是我不达时务,惹出来的祸了!但要我怎样去周旋他,却又不能!我且问你,他会些什么法术?”羊化道:“他夸说能移天换日,倒海翻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却没见他做将出来。常时触怒了他,轻则放蛇虎,来伤损人的肢体,重则飞刀、飞枪,来害人性命,这是做出来过的,所以人皆怕他。”素臣道:“邪不胜正,死生有命!夜间有甚响动,你们俱不必惊慌,也不须起来窥探,恐被邪术所伤!”羊化、羊运俱唯唯遵命。是夜,素臣不点灯烛,床上悬起宵光珠,手内执着宝刀,默坐在床。二更以后,一阵风声,两扇窗?洞开,一只斑斓猛虎,跳入房中,直向床前扑来。素臣手起一刀,只得得嚎叫之声,向窗外跌扑而去。看床前时,落有半段血淋的狗脚,当把刀尖挑过一边。不多时,风声起处,张牙舞爪的,蹿进一条金龙,蹿至宵光珠前,即落于地。看地下时,却并非金龙,是一条黄色丝绦,也把刀尖挑过。三更以后,三四个青面獠牙恶鬼,各持刀剑跳入窗来,东西搜觅,总看不见素臣身影。有一个用刀来挑明珠,被素臣一刀削去四个指头,挂将下去,又带伤了后面一鬼的毛腿,血洒床前,哭沸户内;都抱头鼠窜的,跳窗而去。须臾,只见一把飞刀直飞入来,正待把宝刀架隔,那飞刀已铮的一声,落在地下,接连又是一把飞入,依然落在床前。取起看时,连那断指恶鬼手中落下一把,共是三把上好的苗刀,一齐丢入床下。又隔一会,忽然窗槛上火起,焰腾腾的烧着。素臣咯一口痰涎,远远的吐向火里去,那火登时灭熄,看那窗槛,仍然如故,并没烧损痕迹。那知槛火虽灭,忽地抛进一个火球,满地乱滚,滚着桌椅箱笼等物,无不被烧,却总滚不着床,火光透向珠边,便自消灭。素臣复吐出唾沫,火皆立熄,被烧之物,不损分毫。素臣也就不吐唾沫,任他去烧。

不一时,烧得满屋通红,烟焰四起,咨嗟必剥,爆响有声;又怕当真烧坏了器物,亦且被缠得厌了,因正要小解,便扯开裤腰,向那火球上撒下溺去。谁知这一溺,不特球上之火无影无踪;并把满房烟焰全消,遍屋火光尽灭。溺里浸着一人,翻滚哭喊。素臣忍住小便,插好裤腰,下床看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道童,满身都是朱砂,画着火焰纹色。当把那条黄丝绦儿,捆缚起来,丢在墙脚边,仍复上床默坐。却自此以后,寂无怪异。直到东方发白,羊化弟兄进房问候,素臣收起宵光,把夜来之事说知。羊化、羊运脸都吓白了,忙到墙角边一看,认得是峒元之子,有名的红孩儿。素臣令羊化:“押在外边,闭上门窗,待我略睡一会。”羊化等依言,把红孩儿押带闭门而出。红孩儿哀告道:“我被文爷撒出溺来,满身就如滚汤泡着一般,痛楚难熬,求两位爷把冷水浸我一浸!”羊运叫人取水,替他浇洗,换了三次,把溺全洗净了,红孩儿方才止痛。不一会,松纹回门磕头,羊化摇手,令勿惊寝,并告诉夜间之事。松纹问红孩儿:“俺爷与你家并不仇怨,怎起这恶心?是弄什么法术,反害了自己?”红孩儿道:“这是我父亲该死,说文爷在席上不把他当人!先咒着一只黄犬,变作猛虎来,被文爷砍去了半条腿,跑回去躺着,堪堪待死。又咒了一条丝绦,变作金龙来伤害文爷,又被收住了。只得差了四个徒弟,变作恶鬼,各持刀剑来并文爷。文爷不知藏在哪里,空中一刀劈下,把一个师兄的手指剁掉四个,又挂伤了一个师兄的腿胯。然后用飞刀来取首级,却一连两把,都被收去。父亲道:‘一不做,二不休,只得要用着无明的了!’把我身上画着火焰,咒进房去,打帐连人连屋,都烧成灰烬。那知只有火形,并没火性,一切器物烧了半天,仍复如旧。床前挂着一颗珠子,连火光都冒不上去。先被文爷吐出痰唾,灭了余火。后被文爷一泡小便,把我浸在中间,烟火俱消,疼痛欲死,脱身不得,就被捆住的!”松纹正在根问,峒元已求了岑铎、岑猛,一同到门。羊化、羊运忙接出去,只见峒元背负荆条,哀告两人,转求素臣,恕他冒犯之罪。羊运进房,素臣已醒,因把峒元之意说知。素臣讨水净了手面,踱将出来。峒元连忙跪下,滴泪哀告道:“小道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法力,竟敢班门弄斧!如今泥首阶前,任凭大人责罚,只求赦小儿一条狗命,就感恩不尽了!”素臣命从人解去其缚,撤荆使坐。

峒元叩首起来,不敢就座。素臣笑道:“何前倨而后恭也?”峒元道:“从前只知大人是富贵中人,以岩岩之势相加,心内不服;那知大人竟是大罗天仙,小道昨日敢于对坐,也属万分无礼,怎还敢怪着大人!”素臣笑道:“我不过一介书生,有何岩岩之势?至称我为天仙,尤属不解!”因强之使坐。峒元复稽首告罪,?旁坐,说道:“不瞒大人说,小道昨晚因所试之术,一切不灵,就疑心是一位神仙,亲自到窗外窥探。只见祥光万道,瑞气千重,绕满床前,大人元神化作一颗菩提宝珠,光芒闪烁,欲求大人法身,了不可见,岂非是一位大罗天仙?”岑、羊四弟兄俱目视素臣,惊心动魄。素臣笑道:“若果如此,则我居然精怪矣!我不过心正无邪,故一切邪术自不能行,非有他法也!”峒元道:“这就是真本领,神仙修到真人地位,方能以正心降魔;大人说心正无邪,这就是真人地位了!”素臣大笑道:“你也不管我是真人,是假人,却要依我三件事,才放还你儿子。”峒元道:“休说三件,就三十件也依!”素臣道:“第一件,以后不可行此邪术,伤损于人;第二件,这里一带地方,不许你横行,喜则杯酒,怒则干戈;第三件,不可助逆为乱,立心总要归顺朝廷。你依得此三事,便将汝子释还,你日后也免遭刑祸!”峒元忙跪地发誓道:“峒元若不依此三言,他日死于乱箭之下!”素臣扶起,立将红孩儿唤至,并半段狗腿,一条丝绦,三把苗刀,俱行发还。峒元羞惭满面,领着儿子,磕头拜谢而去。松纹出叩,羊运已停当酒席,留岑猛弟兄上席,另设一席,款待松纹。席散,松纹随着丈人们回去。素臣与羊化商议往赤身峒之事,羊化道:“恩爷进峒,必须易服改装。峒中最行的是货郎,其次便是医生;但是苏州货郎,江南医生,到处俱肯招留,便通得赤身峒去。恩爷医法通神,不如竟扮作医生罢。”素臣点头应允。羊运问明姓字药料,即去准备。素臣择于十八日夜里起身。

十五日,岑猛领着松纹来见,行礼后,素臣问松纹:“连日可还做些工夫?”岑猛道:“卑职正要禀如,小婿不特勇力出众,亦且至性过人,因未禀明父母,誓愿守待三年。向小女说:‘你我年纪俱小,正好打熬气力,演习武艺,使父母有个靠傍。三年之后,你只十六岁,我只十八岁,不为迟误。’小女自幼亦喜持刀弄棒,兼为逆侄之事,也日夕忧心;听了小婿之言,深以为喜,禀知卑职。卑职招婿,原为保家起见,见他夫妇同心,甚是快活!现在挑出四五十个苗童,四五十个苗女,令小婿演练。小婿更把大人口诀,传授小女,日夜用功,不特做对恩爱夫妻,并做一对恩爱师徒哩!”

素臣暗忖:松纹前言不谬,深悔自己失言!因道:“难得夫妇同心!他们年纪甚小,目今时势所急者,在此不在彼,只要有常心、不中止就是了!”岑猛等别后,羊运送到药箱,素臣开看,见药料俱备,一个挂招,上写“江南吴玉函男妇大小方脉”十一个大字,收拾过去。同往堡前堡后及岑猛土堡前,相度形势,指点与各人看过,说:此处可立堡防守;此处可出奇埋伏;此处可分兵设援。岑猛等俱谨记在心。十六日,岑猛送到苗丁一名,名唤奚四,代替松纹,跟随入峒。素臣见其暴眼高鼻,貌若狰狞,却无凶恶之相;因便收受,改名奚勤,却仍留岑猛处。将银三百两,令羊运置买苏货:“俟我有信出来,交给奚勤,令其进峒,只许照本发卖,不许赚钱。若此时同去,反有拖带,增我一累也!”岑猛、羊运俱各应诺。素臣复把三十两银子,令羊运买上等苏货八种,自己带入峒中备用。因问:“苗丁苗婆吉伶古鲁的口音,如何懂得?”羊运道:“各峒都是南直隶人,积租买卖,声口俱通;还有说得一口好苏州话儿的,恩爷正好和他打着乡谈哩。”十八日一早,是岑铎、岑猛设席饯行,松纹夫妇都出叩别。午后,是羊化、羊运饯行,至晚席散。松纹领着奚勤,又来叩别,送上三百两程仪,说是岑猛的。羊化弟兄,也凑着二百两银致送。素臣道:“金相赠我赆金,又蒙东宫赐金,随路易银使用,盘费尽有。前日聘金尚且留此,此时多带,反为我累!”松纹再三劝说,羊化、羊运亦苦切恳求,素臣执意不受。松纹、奚勤欲候送起身,素臣不许,连连催促,只得垂泪拜别。定更以后,素臣起身,羊运代挑铺盖、药箱。羊化手执火把,送上大道。素臣接挑担子,执火而行,起步如飞,顷刻走远。羊化、羊运站上高处去望;忽然火把掷地,黑夜登时发亮,树木田塘,历历可数,却独不见了素臣,两人俱惊失色。正是:

天上不愁明月尽,怀中自有夜珠来。

总评:

点试安息虽以为神,犹未显其功用之妙;故于此复畅写之死者即生,闷者即爽。安息之效著,而松纹之功大。岑猛云“这是女婿救你的性命”,方且戴德感恩,岂复更有嫌隙?蓄意之深,非浅人所能识!

松纹能舞铜锤之故,复于此点出。依着口诀每日熬炼,一[目忽]醒转,床上用功。膂力安得不顿长平?吕蒙云:“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待。”何况一年之久?

素臣云“你有这点念头,就算你的孝心”,非藐视松纹也。如有所惊,收缩不迭,素臣勒马尚在临崖,何况松纹?而必其说得嘴响邪,前言不谬固出素臣之意外。

峒元邪术,事所应有。至唾溺灭火,则自出心裁,别开生面者矣。水能尅火,说本可通;邪不胜正,理更足信。厥后天罗地网、法王真人之术,百倍峒元,尚不能干犯素臣之被褥;沾身之物辟邪如是,况从肺腑中流出邪!一正可灭百邪,唾溺皆人身之气,正气所至,邪气悉消,因是确凿无可疑者。而小儒闻之,亦必掩耳疾走。

大人元神,化作一菩提宝珠,不几于鬼怪邪?妙有“宵光显玉体’一回,已预明其故;故于此处但笑峒元之错认,不疑素臣之妖妄。文字有相救之法,此以伏笔救应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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