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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王佃户贪眠受恶打 苟门政见色起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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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王佃户贪眠受恶打 苟门政见色起邪心

话说黄升同王小三锁进班房栅栏之后,与众犯人同住在一处,众犯人为他不懂规矩,不拿钱孝敬他们,以致一齐动手,将他二人欧打一顿。起先他二人还不服气,说到这里头的人,谁大谁小,谁贵谁贱,算来都是一样,谁能管谁?说了这两句,众犯人打的更凶,直把他二人打的急了,扯长了嗓子只是喊救命。后来被史湘泉听见,怕打出人命来,在栅栏外头吆喝了两句,众人方才住手。犹是你一句,我一句,骂个不了。二人到此,方才不敢回嘴,怕的是再吃苦头。不多一会,史湘泉已去,仍嘱咐他伙计莫是仁小心看管。莫是仁答应着进来,各处照看了一回,便自摊铺睡觉,另自有人打更巡查,不在话下。

且说黄升、王小三二人,被众人骂了半天,不敢回嘴,众人也就罢了,有的就在地下躺下睡觉,有的还在那里闲谈。他两个见众人不去睬他,便想将就躺在地下,权息一宵,谁知刚才坐下,就有一个犯人走上前来,朝着两人一个一脚,把两人直踢的啊哟皇天1的乱叫。那犯人道:“高声,再打。”王小三道:“不敢,不敢。”那犯人道:“到这时候,咱老子还没有睡觉,你倒先想歇息起来。一夜不睡,就要死吗?你们要舒服,为什么为在家里,到这里来做什么?既然来了,又不懂得规矩,倒先抢着睡觉。”一头说,一头又伸手打了王小三一个嘴巴,说:“还不替我站起来。”两人无奈,只得仍旧站起。那犯人口里叽哩咕噜的又骂了半天,方才住口。约莫又歇了一个更头2,外面已打四鼓。黄升站在那里,还撑得住,王小三到底是个粗人,一心只想睡觉,止不住的把头乱颠,起初黄升还扯扯他,叫他别睡,后来说他不听,只好由他。一霎时,众犯人渐入睡乡,鼾声大作,他二人依旧站在地中,不提防王小三困倦极了。扑通一声,倒在一个犯人腿上。那犯人一骨碌爬起,喝问:“是那一个同老子开心?”其时灯光欲明不灭,隐约间,见黄升立在面前不响,便喝问:“你是谁?”黄升又不响。那犯人定睛一看,认得他是新近来的,一腔火气,按捺不住,一连就是三拳。黄升也不敢回手,那犯人低头一看,晓得刚才跌在他身上的,就是王小三,便道:“你这小杂种,来开你老子的胃,叫你试试你老子的手段。”一面说,一面那斗大拳头,已如雨点一般,不分上下,照着王小三打了下来,打得王小三如杀猪一般的叫,登时把众犯人一齐惊醒,齐问:“何事?”那犯人把刚才王小三打盹,跌在他身上的事说了,众人登时又一齐爬起,揪住王小三打骂一顿,又有人出主意,拿王小三一只手的大拇指头,一只脚的大拇趾头,用绳拴好,高高吊起,在底下用拳乱打。还有人点着一个蜡烛头,在那里烧他的肉。王小三受苦不过,高呼救命,又把莫是仁惊醒,见众人如此行为,忙问:“何事?”有人把刚才的话说了。莫是仁明晓得是为二人初进班房,没得孝敬,所以众人将其如此作贱3,然而究竟怕打出人命,亦只得竭力喝阻众人,将王小三放下,不准动手,一面又把黄升叫到栅栏前,问他,身上可曾带得铜钱没有。黄升道:“我的妈,钱是有,早知道要到这里来,我就带了来了。”莫是仁又指着王小三道:“他带没有?”黄升道:“他有什么?”莫是仁道:“既然没有钱,说不得这个苦是要吃的了。”说罢,又吩咐众人不准乱打人,他自己依旧去睡觉,不提。

这里黄升、王小三二人,便自提心吊胆,打起精神,眼望众人躺下睡觉,他二人只是不敢睡觉,但是浑身上下,被他们打的隐隐作痛,好生难过,好容易五更打过,捱到天明,众犯人络续睡醒起来,众人不理他,他也不敢理人。约莫又捱到巳牌时分4,外面纷纷传说:“老爷要升堂了!”少停,又远远的听见里面传伺候,又见史湘泉走到班房几次,后来又把红缨帽子顶在头上,取出钥匙,开了栅栏门,喊着名字,叫出几个犯人。也有套上一根链子的,也有不套链子的,通通带出班房,其余的依旧押在栅栏之内。黄升、王小三二人一夜没睡,还挨了好几顿打,身上一块青一块紫,碰到那里就是痛疼难禁,止不住嘴里哎哟之声。看看半天又过,肚子里饿得难受,始终并无一人前来问信。看看时候已经过午。外面传言老爷堂事5完毕,众人下来,前头带出去的几个犯人依旧带回。只有一个说是当堂开释6,没有回来。其中还带进一个新犯人来,这人看来很懂规矩,只见莫是仁等同他很露殷勤,又见那人未曾进得栅栏,先拿出两贯钱,托莫是仁买面与大众吃,嘴里还说:“我才进来,须得诸位照应。”众犯人中也有懂得道理的,回道:“好说。”黄升一一都看在眼中,心想这里原有这么一个规矩,早知如此,昨日我何不多带几吊钱来,也省得昨夜吃苦。看看日已向西,尚无一人前来问信,腹内饥肠辗转,不禁头晕眼花,把他急得无法,只好央求莫是仁,替他送个信到黄家去,说他在这里吃苦,没有钱用,求他主人快送钱来,莫是仁听说是黄家的,咬牙切齿执定不去,说你家员外的为人,小器不过,一个钱看的如磨盘这么大,免得叫我白跑,倒是你的家在那里,我送个信到你家里,叫你的妻儿老小来一两个,替你招呼招呼,黄升听说,感激不尽,连忙告知住址。莫是仁果然派人替他找到。不多一时,只见女人孩子哭哭啼啼,来了一大群。

原来黄升一直在黄宅当总管,平时有事,常常不回家居住,所以昨天一夜未回,他家里并不在意。直到莫是仁派人送信到来,方才晓得已经拿进衙门,尚不知所犯何事。黄升家中尚有老母,一听此言,急得死去活来,他女人周氏痛惜丈夫,到此也顾不得脸面,连忙带了几吊钱,携带儿女前来探望。这原是莫是仁的聪明,因为家不肯拿钱,他便想在这女人身上生发。当下走到衙前,莫是仁接着,先告诉了他一番说话,说你男人在此受罪,你主人不来顾问,我看他受苦不过,所以特地找你大嫂子,好替他料理料理。周氏道:“多谢费心。但他来到此间,身上并没有带得铜钱,我也不晓得这里头费用该得多少?现在有几吊钱的钱票在此,交给你老,应该如何替他料理,总求你老费心罢了。”说罢,又哭个不了。莫是仁接钱在手,道:“大嫂子且慢哭,且去看看你男人再说,咱为好为到底,这两个钱是不够的,等你会过你男人出来再讲。”当下把他引到班房里面,夫妻相见自有一番悲伤。众犯人嫌他二人哭哭泣泣,闹的不耐烦,又不住絮絮叨叨骂个不了。正闹着,幸亏莫是仁进来,拿了一吊钱分给众人,说是姓黄的请众人吃面的,因为昨天身边没有带钱,所以今天叫他家里送来的。众人听了,方才无话。

黄升的妇人,从申初7来此,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他还没走。合当8有事,齐巧那个专管班房的二爷姓苟的,闲暇无事,走到大堂底下玩耍,不知不觉,走顺了脚,在班房门前走过,忽听门内有妇人声音,心想:这里那里来的女人,一定是那个押犯的家小,前来探望,此亦常有之事,不足不奇,他不提防里面脚步响动,恰恰那妇人从班房走出,同他撞了一个满怀。姓苟的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神魂飞扬,你道为何?原来那黄升的妻子,虽系小户人家,却有几分姿色,身上穿的虽是几件粗布衣裳,却还洁俏9得很。姓苟的看了。呆呆无语,那两只脚犹如钉牢的一般,要走亦走不动了。只见那黄升的妻子,走了一段路,却不时频频回顾,后来又站下不走,你道为何?只为他此来,原是替丈夫打点,免得吃苦,今从班房里出来,急想找到莫是仁商量讲价钱,不料莫是仁适因有事绊脚,未曾跟得出来,所以他就站下老等。姓苟的不知道,还道这女人有心于他,此时越发喜得心痒难搔,但是衙前的耳目众多,不便前去招惹,两眼定睛望了半天,忽听得耳旁里有人叫了一声:“苟大爷!在此做甚?”他无意中听得有人叫他,不觉吓得一跳,定神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莫是仁。姓苟的便说:“什么事大呼小叫?”可知最坏不过的是这般差人,姓苟的这番情形,早已被他看得明明白白了,他便有心献好,便说:“刚才来的这个女人,大爷可曾看得清楚?”姓苟的骤听此言,究竟自己心虚,还当莫是仁有心嘲笑他,不禁面上一红,扑嗤的一笑,一句话也说不出。莫是仁明白,便道:“这就是昨天押进来的那个姓黄的妻子。”姓苟的道:“那个姓黄的?”莫是仁道:“黄家的抱告。”姓苟的道:“不要说了,我晓得了。”莫是仁道:“大爷看这女人长得可好?”姓苟的但是笑,并不答话。莫是仁道:“他来是替他丈夫料理的,大爷倘若看得中意,咱们就弄他来,这点劳还可效得。”姓苟的道:“这女人模样长的是好,但不知你有什么法子,可以弄他进来?”

列位看官不知,自来州县衙门最是暗无天日,往往有押在官媒10处的妇女,也有已经定罪的,也有未经定罪的,衙门里头这几个有权柄⑾的门政大爷、什么稿案、签押、查班房的,都有势力要如何便是如何,有的便在官媒家住宿,有的还弄了出来恣意取乐。官媒婆奉命如神,敢道得一个不字?况是判押⑿的女人,大半有罪的多,更有淫荡不堪的,得了这个有何不愿?凡经各位大爷赏识过的人,就是官媒也另眼看待,不但不叫他们吃苦,就是该要十个钱的,也只要得五个钱了。但是其中也有一二真正节烈,不肯失身之人,触动了诸位大爷之怒,那官媒便将他十分凌虐,容在下慢慢的叙述。

且说当下姓苟的听了莫是仁的话,心下一定要弄这女人到手,便问:“有何法子?”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在他本是做惯的,所以不觉为奇,可以公然直问。”莫是仁道:“这个容易,他此番带来的钱,不够上下打点,他想不叫他男人吃苦,还得回家拿钱。现在他带了孩子同来,而且天色未黑,不便行事,我今便同他说,他回去多少再凑几个,仅今天二更后,悄悄一人独自送交我手,我便引他同到班房。大爷此时须早到班房侍候好,等他来时,当作不知,只说三更半夜,班房之内容留妇女,其中必有缘故,明日须禀明老爷审问,一面将我斥骂几句,一面把女人交给官媒看官,到了官媒那里,大爷爱如何便如何,大爷你说此计可好不好?”姓苟的道:“他肯跟我就是一个钱不拿,不叫他男人吃苦,也可使得。你这会不要放走了他,等到三更半夜,他若不来,此事岂不落空?”莫是仁道:“怕他不来,既然大爷看得中意,我又不是真问他要钱,不过借此为名,可以叫他一定再来一趟。大爷,任是他一等聪明的人,总不能逃得出我的手掌。”莫是仁说完,便赶上一步。对黄升的女人周氏说:“大嫂子,你带来这几个钱,要做你当家的使费,却是实实在在不够。你看,刚才我同他说话的这位爷们,这里头的事全是他一人做主。起初他一口咬定先要一百吊,准放你当家的到里面一间去住,后来我替你再三求情,说你家道怎么贫寒,怎么可怜,把他说动了心,一跌就跌掉五十吊。”黄升的女人周氏道:“这五十吊今儿晚上,那里会凑得齐?”莫是仁道:“你不要发急,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且听我说。后来我又再三的替你说,这位爷们也就心软下来,现在只要你三十吊了。大嫂子,你无论怎样,回家去凑,凑到这个数你就送来,就是凑不到,有多少凑多少,没有钱拿点东西来做押头也好,下余的不够,我替你补上,你将来还我。但是今天二更后前三更以前,必须你自己亲身来此,千万不可托别人经手,为的是你的钱不多,他肯成全你,你须得当面谢他一声。他这人是欢喜戴高帽子的,只要他欢喜,你男人就不会吃苦,而且以后还好商量。你倘若不来,他心一恼,怕有变卦。大嫂子,你是千万要来的,不可当作儿戏。”周氏闻言,满口答应,千恩万谢,拖男带女而去。

且说这黄升的女人周氏,回得家中,将情禀知婆婆。他婆婆道:“咱家里一时那里凑得出这许多钱,你丈夫此番吃苦,是他主人害他的,此钱应得主人代出,我同你到黄家去,问大员外要几十吊钱,好去料理。而且你已有身孕三月,也不必你亲自送去,就托黄府里的别位管家替你送去,本是他们的事,他们也应该出些力的。”周氏道:“你老人家话原不错,但是衙门里今天的事已经十分留情,原说明仅今夜三更以前送去,由我家到黄家,足足有五六里,一来一回,再跑到衙门里,恐怕误了时候,反为不美。好在钱数不多,咱家里还凑得出,不如今天晚上先替他送去,等到明天再问黄家去要。至于这事,原是差上人亲自同我说的,一定要我自己再去走一趟,别人去了,恐怕隔手⒀,又生枝节。”他婆婆道:“你话不错,不过叫你太吃苦了。”当下婆媳两个凑来凑去,只凑得十几吊钱,周氏又从自己耳朵上取下金环一副,一同包好。吃过了饭,点了一盏灯笼,独自擎着直奔衙前而来。其时大门已闭,从西首侧门进出。莫是仁早已候好,接着说道:“大嫂子来了?”周氏道:“来了。”一面说,一面将钱包交与他手。莫是仁道:“为时尚早,且在这里略站一回,等那位爷们下来,我好带你进去。”周氏只得战战兢兢的等着,止不住心上小鹿儿乱撞。等不多刻,只见有个人来向莫是仁打招呼,说苟大爷下来了。莫是仁便招招手,叫周氏跟他同走。未曾进得班房,已听得苟大爷在里面呼吆喝六的骂人,周氏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进去。进门之后,苟大爷还装做未曾瞧见,在那里查三考四,后来忽然看见周氏,便喝问道:“这是那里来的女人?”周氏陡吃一吓。莫是仁忙赔着笑脸回道:“这是姓黄的家小,探望他男人来的。”苟大爷喝道:“要探望,白天不好探望,半夜三更来此做什么?”莫是仁低头无言。苟大爷道:“哼哼!你们好大胆,半夜三更,女人都会弄了进来,别的事情更不用说了。这干系我却担不起,把女人先交给官媒看管,明天禀过老爷,再来问你们。”当下官媒本是预备好的,一声呼唤,立即进来。黄升的女人,一见知事不妙,立刻跪在地下央告道:“这是莫头儿叫咱来的,他说蒙大爷的恩典,不要咱多花钱,可以叫咱男人不吃苦,所以他叫咱进来叩谢大爷的。”苟大爷道:“放屁!胡说!谁用你的钱,谁要你谢,一定还有别的缘故,等老爷明天打着问你,我没有这多大闲工夫同你讲话。”说完这句话,便喝令官媒带出去。官媒便把黄升的女人周氏拖了就走。

要知黄升的女人押在官媒处如何布置,是否顺从姓苟的,且听下回分解。

1皇天———即天。旧时常与“后土”并且,合称天地。《左传?僖公十五年》:“君履后土而戴皇天,丘天后土,实闻君之言。”

2更头———旧时夜间计时单位,一夜分五更,每更约两小时。

3作贱———即糟蹋。

4巳牌时分———指九时至十一时时分,巳,十二时辰之一。

5堂事———旧时官员判事均在堂上,此处当指堂上判事。

6开释———释放。《书?多方》:“开释无辜”。

7申初———刚到申时,申,十二时辰之一,十五时至十七时。

8合当———应该,应当。关汉卿《谢天香》第四折:“饮酒合当饮叵瓯。”

9洁俏———形容人整洁俊俏的意思。

10官媒———旧时官衙中的女役,承办女犯发堂择配及看管解送诸役。《清会典?刑部》:“秋审时重犯妇女解勘,经过地方派拨官媒伴送。”

⑾权柄———权力。《汉书?刘向传》:“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也。”

⑿判押———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⒀隔手———隔着一道手,不直接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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