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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东外史续集

第十九章 特派员人心不死 外交官鬼计多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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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林巨章回到家中,走进卧室,只见陆凤娇青丝乱绾,睡态惺忪的躲在床上。轻轻唤了两声,陆凤娇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刚要嫣然一笑,看清了是林巨章,立时收了笑靥,转过身去又睡了。林巨章便不敢再唤,坐在床沿上,等她睡足了,自己醒来。这种情形,不肖生从何知道?何以写来有如目睹?看官们一定要说是不肖生凭空捏造,其实字字都是真的。

看官们不要性急,看到后来自然知道,一些儿也不假。

闲话少说。林巨章聚精会神的等章四爷来回信,次日等到黄昏时候,下女报有客来了。林巨章忙迎出来一看,果是章四爷,请进客厅坐下。章四爷笑道:“昨日艺舟说的新闻,不是新闻,我今日听的新闻,才真是新闻呢?”林巨章笑问:“听了什么新闻;不又是挖苦人的话么?”章四爷道:“岂有此理,我也是那种轻薄人吗?我今日用了早点,因怕晏了海子舆拜客去了,会不着,连忙换了衣服,到公使馆还不到九点钟。在门房一问,公使已出去了。我心里诧异,公使出外,怎这么早?

莫是又有了什么风声,怕见客么?问门房知道去哪里,门房支吾其词,不肯实说。我更疑心是不见客。我认识林鲲祥,会着林鲲祥一问,才悄悄的告诉我,说是同冯润林试演飞机去了。

天还没亮,就带着朱湘藩、冯润林,坐汽车出了使署,大约午前能回来。问我有紧要的事没有,若是有紧要的事,教我就坐在他房里等。我横竖在家也没什么事,懒得来回的跑,就坐在那里和林鲲祥谈天。林鲲祥的文学还好,谈得倒有兴味,不觉开上午饭来,也胡乱在那里吃了,总不见海子舆回来。后来艺舟也来了,他是会冯润林的,也坐在那里等。

“直等到四点多钟,我真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忽听得汽车叫,回来了。门房拿了我的名片上去,一会儿回来了,公使今天实在劳倦了,进房就倒在床上,一声不做,想是睡着了,不敢去回,请章大人明日再来罢!我等了一整日,得了句这么扫兴的回话。正在纳闷,艺舟也拿出名片,教门房拿去,要会冯润林。谁知门房回来,也是句这么的话。我听了扫兴的话,口里还说不出什么,艺舟听了,哪里能忍呢?登时暴跳起来,一手揪住那门房,向他耳边厉声说道:”是冯润林放屁,还是你这杂种放屁?在我跟前拿架子吗?摆官格吗?嗄,还早得很呢。一个航空中校,还够不上到这里来摆格呢!他也想学公使的样吗?你快给我去,好好的对他说,他真要摆格,交情就是这一次拉倒。快去、快去!‘艺舟说完了,将手一松,那门房几乎栽了个跟头,擎着名片,当面不敢说什么,跨出房门,唧唧哝哝的去了。没几秒钟的工夫,只见冯润林跑了出来,对艺舟一连几揖笑道:“老哥不要误会,我因心里有事,此时还是难过,门房拿老哥的名片上来,我连望都没望,就挥手教门房回说睡了,实不知道是老哥来了。’那冯润林这么一说,我在旁边,看看艺舟的脸色,起有一百二十分难为情的样子,他只好搭讪着,问冯润林心里有什么事,这般难过?

“冯润林坐下来叹道:”办事真难,我在官场中日子浅,不知道这些奥妙,今日才领教了。我明日就动身回北京去,这次差使没办妥,不能怪我。‘艺舟就问是什么奥妙?冯润林总是气忿忿的摇头,问了几次,才说道:“我本是在航空学校,先学制造,毕了业,再学驾驶,又毕了业,成绩都很好,总统才派我来办这趟差。不是我吹牛皮,经我买办的飞机,不要人家的保险证,我就能保险。我既奉了这差使,办回去的货,当然是要我负责。但既是要我负责,采办的时候,如何能不由我拣选哩?我那日一到这里,公使就对我说,飞机已办好了,只等足下来搬运回去。我听了就吃一惊,问什么时候办好的?公使说接到总统电谕之后,因说需用得急,只两日工夫就办好了。

要不是求参陆部通过,费了些时日,早已装箱了。于今机件也看过了,合同也订了,参陆部也通过了,价都拨兑了,只等足下来,签个字,便教他们装箱起运。足下高兴,就在此多盘桓几日,再动身归北京也不迟。我说道:“既是这么,总统随便派什么人来都使得,何必指令航空学校校长,甄选制造、驾驶两科成绩优良的来办这差使呢?难道是专派我来,只管签字和装运的吗?”公使当时没回答。夜间朱参赞就来说,官场中办差,全是这样的。总统的电谕,也只说从速办妥,随冯润林装运回国,并没有听凭冯润林拣选的话。我听了这话,正要辩驳,朱参赞又说,公使请我明日同去签字,已准备了一万元的程仪,教我在这里多玩几日。公使亲去铁道院办交涉,添挂一辆花车,送我到长崎。再拍电给长崎东洋汽船公司,乘天洋丸或是春洋丸的特别船室回上海,非常安逸。他还说,这本是一趟优差,总统因我的成绩优良,特为调剂我的。我便问道:“花车要多少钱坐到长崎?天洋丸的特别船室,要多少钱坐到上海?”朱参赞打着哈哈对我说:“由我们使署去办交涉,一文钱也不要给。这是海公使和日本政府有特别的交情,才能办到。换个旁的公使,就一辈子也莫想办得了这种交涉。”我听了又问:“既是一文钱不要?又要准备这一万元的程仪做什么?这十架飞机,非由我去亲自拣选,亲自驾驶,我决不签字。要回国,我就是一个人回国,路费我带子现成的。你们办妥了,你们自去装运,我回去报告总统,是不负责任的。飞机这样东西,岂是当耍的?研究最精的人,还怕看不出毛病来,一到空中,就生出障碍。何况你们完全是个外行,他就有好机件,也不会卖给你。等你运回中国去了,驾驶起来尽是毛病,那时人也跌死了,机也跌破了,你能问他赔偿损失么?他不说是我中国驾驶的人不行吗?他肯承认是自己的机件不好吗?你们不是学飞机的人,只要自己可以赚钱,哪怕把中国驾飞机的都跌死了,你们也不关痛痒!我是学飞机的,知道这里面的危险,要跌死,全是跌死了我的同学。你们没见着我同学的,有几个在北京试演飞机,跌死了,那种可惨的样子,要是见着一次,总统就请你们承办这差使,你们也不忍心赚这杀人害命的钱。我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同学的替我饯行,一个个都流眼泪,说我们这些人的性命,就全系在你一个人的两只眼睛上,若稍微大意一点,总得送我等中几个人的性命。朱参赞你想,我忍心是这么糊里糊涂的,连看都不看,图这一万块钱,几天快乐,送了我那些同学的性命么?请你去对公使说,这事关系人命,以前订的合同,是要取消的。”第二日,公使对我说:“合同不必取消,且请同去看一看,只要将就可用,又何必更改。足下不知道,我们弱国和他们强国,无论办什么交涉,是要吃点亏的,合同既经订了,好容易取消?这交涉幸是兄弟在这里办,不然还不知是怎样哩?足下只知道奉命来买飞机,哪知道飞机是军用品,日本政府很不容易答应的呢。于今合同订了,无缘无故说要取消,足下也要知道兄弟这做外交官的难处。”我听了公使的话,也懒得和他辩论,即答应同去看机件。这一去,可不把我气死了!“

“艺舟就问看的机件怎样?冯润林接着说道:”那机件里面,不成材,不合用的地方,说给老哥听,也不懂。我只就几样大处说说。我们现在学校里用的,都是七十匹马力的推进机,我们驾驶的时候,还嫌它迟钝了,不能做军用飞机,他们于今订的,只五十匹马力。我们用的是十九英尺的单页,在空中有时尚且转折不灵。他们订了二十九英尺复叶的。老哥,你只依情理去想,仅这么大的马力,要它运用那么大的机体,如何能飞行迅速,转折灵巧?并且这筑都氏是日本的民间飞行家,他制造的机,只图安稳,不图迅速,本不能做军用品的。总统不知听了谁的条陈,电谕中指定要买筑都式的。但是电谕虽是这般指定,我这承办的,应实事求是,宁肯违了电谕,不能花钱去买不成用的物件。我当时看了机件,还不仅马力太小、机体太大,里面的毛病,更说不尽!照我的学理推测,这种机,决不能升至三百米突以上,就要坠下来的,十架之中,必有六架以上,要炸汽管的。我看了之后,教翻译将我的推测对筑都氏说,筑都氏涨红了脸,答话不出,拖着海公使和朱参赞,到旁边不知说些什么。我因不懂得日本话,问翻译,又不肯说,我就出来,决意不办这式样的机。不一刻朱参赞也跟出来,对我说,筑都氏说这种机是最新式的,马力虽小,却极安稳、极迅速,不试演,看不出来。就约了今日去试演,听凭我亲自驾驶,若真不好,将合同取消便了。我听了,即知道他们不安着好心,也不说什么,只点头答应,试演后再说。今日黎明时候,我带了飞行衣帽,以及应用之物,翻译推说有病不能去,就同了公使朱参赞到那里。十架飞机都配置停当,在那草场里等。我再一架一架的仔细一看,简直没一架可用的,试演都准得跌死人。

看筑都氏,仍是平常的衣服,没个准备试演的模样。我问公使,是谁来试演,请出来,我有话告诉他。我的意思,他们虽是外国人,总是同一学飞机的,物伤其类,恐怕试演的人大意了,明明的一架坏机,犯不着送了性命,想对他说明,修理好了,再来试演。谁知公使听了我的话,翻起一双白眼,望着我半晌道:“怎的倒问我谁来试演?足下说要亲自驾驶,这不是准备了,等足下来试演的吗?”我说那如何使得?当然是造飞机的,先试演给买飞机的看,试演的成绩好,买飞机的才亲自驾驶一遍。我又不是制造这机件的人,知道这机件的性质怎样?

不看制造的人试演,这种坏机,谁敢去驾?公使倒辩得好,说足下是学飞机的人,这机是买回去给足下同学用的,足下不敢坐,将来运回去,不害了那些同学的吗?足下既不坐飞机,又带着飞行的衣帽做什么?公使这一套糊涂话,说得我的气不知从哪里来的。世界上哪有这样脑筋不明晰、说不清楚的人!我便不愿意再辩白了,提起脚要走,打算就是这么回北京去,将种种情形直接报告总统,请总统另派人来采办。朱参赞又死拉住我不放,说筑都氏答应更改合同,换过机件,重拣天气清明的日子,由他先试演飞行给我看。今日北风太大,气候不良,本是不能飞演。我教朱参赞说,德国的鸠式飞机,能在狂风骤雨中飞行自在;就是我国从法国购来的飞机,比今天再大两倍的风,也还是在安全气候中,怎的你这种机,怕风怕到这样?

像我中国北方,终年难得一天有这么好的气候,那不一次也不能飞行吗?并且买了这机,是预备要在四川用的,四川多山,罡风又大,那便怎么办呢?这推诿得太不成理由。我虽是这么向朱参赞说,也不知他照样译给筑都氏听了没有。筑都氏预备了早点,邀我们进屋里,用过之后,搬出许多飞机材料的式样来,一件一件翻给我看。那却都是中用的,但不是他日本的出品,也有英国的,也有法国的。我说若尽是拿这种材料制造,合同一点也不须更改,也毋庸要你试演给我看,我一些也不疑难,就上去驾驶起来,在空中出了毛病,我自愿受危险。不过于今怎么来得及重新制造?你如有用这种材料,制造了现成的,不必十架,三五架都可,我便高价买了去,也得着了实用。

要尽是草场里陈列的,那只可做模型,陈在博物院,无论如何贱价,我也不要,合同不取消,也要取消。公使、朱参赞和筑都氏三人,交头接耳的商议了好一会,只见筑都氏皱着眉头,尽在思索什么似的。半晌,忽然笑着对公使说了些话。朱参赞即对我说:“筑都氏说,这种材料制造的,要十几架都有,但没有崭新的,都使用过几次了,不知能要不能要?”我听了觉得奇怪,正使用得好好的机,怎的肯卖给人?不明白他们又安着什么心。即答应如真有用过了的机,只要没为损坏之处,如何不要?问他是配置好了的,还是拆散了的?他说是配置现成的,教我们在那里等着。筑都氏坐着汽车去了,到午后一点钟才回来。又对公使低声说了许多话,公使告我,十多架机全安顿好了,在这里用了午饭,再去看是如何,他们用过了的,大约不至于又不中用。公使说话的神情,很透着鄙夷不屑的样子。

接着又说:“足下的眼光,是在学校里看从法国买来的,从美国买来的那种极优良的飞机看惯了,猛然间来看这日本机,一时眼光低不来。足下不曾用过这日本机,论精致、论表面上好看,是法国、美国的好,若讲到实用,还是日本的靠得住些。

这次青岛战争,日本飞机奏了许多战绩,比德国的还强呢。那时用的机,就有一半筑都式的在内。飞行将校,没一个不欢喜用这种飞机的。“我听了公使是这般不顾事实,随口瞎说,气不过,回说了几句挖苦话道:”当青岛战争的时候,是有两架民间飞行机在那里助战,却没有多大的战绩,哪里能比得上德国的?飞机本由法国发明最早,制造得也最多,专在军事上用的,由五百架增加至七百余架;德国由二百多架增加至六百多架,战斗力反强过法国。他日本现用的,从英、法两国买来的居十之七八,军事上用的不过几十架,这瞒不了我们学飞机的。

比我们中国强些我承认,说比德国的还强,那是拿日本全国和青岛一隅比较罢了。不然;就是见笑大方的话。“公使受了我这几句话,气得鼓着嘴不开口。我们吃过午饭,筑都氏陪着到一个所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见一所极大的西式房子,外面有兵士荷枪站岗,大门内一个草场,穿心有三千米突远近,西式房子东边,一连有二十多间停飞机的厂屋,尽用那红色的镔铁皮盖着。筑都氏指给我看,说着给朱参赞翻译我听道:”那厂屋内所停放的机,都是先前看的那种材料制造的。如要试演,可教学生立刻试演给看。“我说且待我看过再说。我走到跟前一看,哪有一架是筑都式的呢?我心里就明白,他们是欺我不懂日本话,不知道日本情形,拿着他国的军用机,哄骗一时,只等我签了字,仍是把那架坏机装箱起运。我又好笑,又好气,随便看了看说:”在这里面选十架,一架也不要试演。

不过我有个条件,这十架机,须由我亲手拆下来,即日装箱起运,拆坏了,不用你负责。运回去不中用,也不用你保险。这条件想必可行的。“他们听了这话,果然都变了色。公使对我说:”不按合同做事,是不行的。足下只看这些机能用不能用,不能用,就毋庸往下说,能用吗?装箱起运的事,合同上载得明白,按着合同行事就是了。这些粗重的事,教他们学生去办,难道还怕他们办不妥?要足下亲自动手,也失了我国航空家的体面。这条件万分不妥,提出怕他们笑话。将来若是新闻上传播出来,定要讥诮袁大总统,派了个航空工匠来采办飞机呢。“接着哈哈大笑,又向朱参赞是这么重述一遍。朱参赞也跟着装出那笑不可抑的样子。我忍住气问:”此刻看的是这种机,若装运的时节,被他更换了那坏的,将怎么样呢?“公使又哈哈笑道:”这是哪来的话!足下不曾办过这种差使,才有这种过虑。随便何人,随便去哪一国,或是采办军装,或是购买机器,都是先看样子,再订合同,交易妥了,办差的即可动身,回国销差。合同上订了装运的期限,外国人最讲信用,决不会误事的。从来没有亲自动手装箱的。何尝听说过,有购定了好的,装运的时候又更换了坏的这种稀奇的事?小心谨慎,自是办差人的好处,足下初次奉差,若如此小心,很是难得。不过这回的差,有兄弟一个堂堂公使在内,就凭着多年办外交的资格,他们也不好意思哄骗我。足下尽管放心,总统一般的也有电谕给兄弟,难道兄弟好不负一半责任?请足下认真看,选哪十架机最好,这是全凭足下的眼力,定过之后,装好了箱,便不能斟换了。“公使这一派鬼话,如何哄得住我?但是我不好驳他的话无理,想了一会,得着一个主意,说十架中,九架由他按合同装运,留一架我自己带回去。公使说,足下能由此间飞行到上海吗?若是一般的装箱,又何必这么分开呢?我说不装箱,也不坐着飞行,我自有办法带回北京去。公使就生起气来,说是无理的要求,全不知道一点国际间的礼节。像这么有意刁难,不是来办差使,简直是来寻我们外交官的开心!老哥你看看,我不对他们生气,骂他们寻我的开心,就是很顾全他们的面子了。公使倒对我说出这些话来,教我怎么能忍?便斥破了他们的诡谋,说若不是拿着他国家军用的机来哄骗,只要筑都氏能立刻当我拆散一架,我便认筑都氏为确有处分这些机的权限,不怕他装运时更换,一切都依原合同办理。至于公使所说外交官的资格,就是世界各国公认的”没信义“三个字,除这三个字外,外交官没有资格了。我拼着回北京受总统的责备,不能在这里受了你们的骗,仍免不了总统的责备。再加以跌死几个同学,更要受良心的责备,遭世人的唾骂了。我是要回去了,你们要买,你们去买,我是不管。我是这么发挥一顿即跑出来,跳上汽车,可恨那车夫抵死不肯开车。朱参赞又来再三请我下车,我如何肯理他呢?他们没法,才大家出来。筑都氏不知怎样,我等就回来了。在车上,公使也没理我,我也没理他。老哥你说,我应气不应气?我若早知官场中办差是这么不要天良的,也不承认这差使了。‘艺舟听了,还笑说冯润林太呆。冯润林更气得瞪着两眼,如铜铃一样。我见天色已晚,怕你等的着急,骂我荒唐,说我答应了你的事,不回信,匆匆告辞出来。艺舟教我等他同走,我都没理他,径到你这里来了。”

不知林巨章听了这番话,如何评判,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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