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人又问伯和,可晓得阿珠住在那里?伯和说:“好像住在法租界,不十分仔细。”俊人道:“这是她自己说的吗?”伯和道:“是熙凤说的。据阿珠自言,又是什么七马路。但我在上海半年有余,从没听得这个路名,那时只当她取笑,并没盘究,到如今竟无从查考了。”俊人摇头道:“盘究也是没用。她们既存心浴,未必肯把真实住址告诉你。就是熙凤所说法界,想必也是花言巧语。这班在堂子中帮佣的妇女,大都不是本地人,在上海未必真有住屋借着。就使有,也不过轧了姘头,租一间小房子之类,无根无底,家伙也是租的。朝张暮李。好看些,说他是小房子。不好看些,说他台基亦无不可。我看这件事,只有明儿着了包打听,到她旧日院中,盘问她以前那班做手,或者有个着落。但她们此时,一定深藏不出,纵使经官动府,行文移提,也恐非一朝一夕就能将她们拿到的。”
伯和听到包打听,又是什么经官动府,不觉慌了手脚道:“照你这般说,莫非要把官司给她们吃么?”俊人道:“这个自然。”伯和摇头道:“如此我也不必查了,罪罪过过,还是我自己认吃亏了罢。”俊人道:“叔父休得怕事,此事非查不可。妓女浴,最为可恶。因她非但骗客人钱,而且把客人当作瘟生,所以一定要重重办她。”伯和连连摇手道:“老侄,你也休得如此,我们都是有子孙的,犯不着伤这个阴。就使要查,也可自己到她院中去问,何须惊天动地,要什么包打听呢!”俊人见他如此胆小,不觉笑将起来道:“既然叔父存着恻隐之心,小侄何敢擅专,但不知叔父今夜还预备动身吗?”伯和道:“这个我还没告诉你,我已将那船票退给买办,行李发回孟渊旅社,我想待这件事查明白了再走。倘他真个逃了,倒也不妨。只恐她被人暗算,我若不替她查访,岂不教她冤沉海底了么?”
俊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叔父你莫痴罢,现在不比古时,租界亦非内地,决无谋财害命这句话。人家欺了你,你还要替她报仇雪恨不成?此时已有两点多钟,叔父白天劳困,请早些回栈安歇。明日午后,小侄一准前来陪你去查问便了。”伯和辞了俊人,回到栈中,休想定心安睡,翻来覆去,想想俊人的话,很像熙凤背他逃走。但把她历来待我的情义看来,却决不致有逃走之理。若非被人谋害,定是途中遇险。俊人是做官的人,不讲情理,动不动就硬派人家犯罪,其实好端端的人,要冤枉他一个罪名,也很容易。当年昏君乱世,不是往往屠戳忠良么?讲到忠臣赤心报国,那里有什么罪,然而害他的奸臣,自会制造一个罪名,套在他头上。像熙凤明明是受人暗算,或是遇险受伤,俊人偏说她是浴逃走,岂不和古来奸臣陷害忠良,一般无二。幸得我不不比那班昏君,心中明白她尽忠报国,只为听了我的话,亲去检点衣箱,才出这个乱子,都是我害她的,我若不替她报仇雪恨,反听了俊人的说话,冤枉她,岂不要五雷击顶吗!因此深悔适才不该找俊人商议这件事,理该我自己一个人明查暗访或者问问菩萨,或者测测字,自然不难水落石出。如今被俊人知道,便要着什么劳什子的包打听。这班包打听,好的固然好,歹的我听说拆梢敲竹杠,无所不为,那时岂不害了别人。明儿他到此来时,不如避开了,丢他半边,仍让我独自办事,有何不可。胡思乱想,一夜没得好睡。次日天明,起身洗了面,教从人留心物件,自己径奔大马路,找那天替他择日的瞎子莫见光起课。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架子也和一班时髦郎中差不多,不管人急病慢病,要紧事没要紧事,十点钟之前,死也不肯起身。伯和去的时候,才只七点半钟,那瞎子的账席先生说:“早得很咧,我们先生要十点钟才起来呢。你老人家可有别事,请到别处走一趟再来罢。”
伯和因未用点心,便走到盆汤弄先得楼,吃了一碗羊肉面。看看还只八点钟,只得到见光家坐等。那账席先生是宁波人,天性喜欢闲谈,见伯和呆坐无聊,便和他兜搭道:“你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贵事,清早来请教我们先生?”伯和因熙凤这桩事,闷在腹中,正没处告诉,听他一问,宛如拨动了自鸣钟内的法条一般,滔滔不绝讲将出来,说她怎样待我好,又是贤慧,又是听话,只怪我一时不该油蒙了心,让她轻身冒险,以致她被人谋害,我心中实在对她不住,但愿她还没被人害杀,暂时关禁着,请你们先生算一算,在什么地方,让我明查暗访,查访出来,夫妻重聚,那就感恩不尽了。账席听说叹息道:“近来世界越弄越险了。有班人见财起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看令姨太太这件事,说不定受人暗算。但在租界上,巡捕房管得很紧,谋杀两字,倒可不必愁得。一定被人关在空房密室之中,幸得你来请教我们先生,没请教别人,我们先生起的课最准,虽然不能算出什么路第几号们牌,却能算出方向,指点你一条明路,而且还能够算算你们命中,有无恶星宿魔障,给你禳解禳解,除去魔障,吉星高照,那时令姨太太,自有贵人相助,脱离灾殃,平安无事了。”
正言间,忽见外面来了五六个小孩子,大的十余岁,小的八九岁,都是衣衫破碎,满面泥垢,一到里面,随地乱滚,有的向桌子底下便钻。伯和见了,十分诧异说:“这班小叫化子,做什么的?”账席笑道:“你莫当他们小叫化子,他们都是我们先生的干湿儿子呢。”伯和不解所谓,说:“你们先生,那有这许多儿子?又分什么干湿?”账席道:“我们先生,共有六位姨太太,所以有这许多儿子。但这班儿子,有些是姨太太拖来的油瓶,有些先生自己生的,岂不是又分出干湿来了。”伯和吐舌道:“看不出一个瞎子先生,竟有六位姨太太。他们住在一起,倒不争风吃醋的吗?”账席道:“原不住在一起。这班小孩子,每天早晨到这里来领伙食开销,先生却挨次住宿。倘若住在一起,岂不把一个瞎子,挤作扁柿子了么!”伯和道:“他一个人,顶六个门口,开销却也不校你们先生,大约很有钱多着呢!”账席叹道:“钱固然有些多着,不过上海滩上,要索性大大的多上百十万,那时才有人拍他马屁,而且没人敢惹他。最坏的是不尴不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像我们先生这样,时常有人出他花样。一回有个人合他开一爿三千洋钱下本的小洋货店,先生因为数不多,便答应了他,并托他经手。谁知这人存心不善,起初原想生意赚钱,饱饱自己腰包,岂料做了一年有余,生意并无起色,还蚀了不少本。这人见大事无望,便也顾不得全始全终,就用这爿洋货店的名义,在外四路拖欠,外间都知道这爿店,是我们先生开的。讲到我们先生,人虽然瞎了眼睛,一万八千银子的交易,却还有人相信,所以被他东挪西欠,连同店本,共计一万有零,席卷而逃。他虽然跑了,无如冤有头,债有主,一班人都向我们先生要钱。你想我们先生,只预备三千洋钱开店,却吃了一万多银子亏,因此吓得他不敢再同人合做交易。不料新近又上了一个大当,而且吃的亏,比那回更大。你想上海地方作事,险不险呢!”伯和听得耳中很热,见他忽然中止,忙问新近上的又是什么?当那账席对自鸣钟看了一看,见时候尚早,知见光一时还不能来,自己讲得口顺了,关拦不住,随向伯和道:“此事我们先生很瞒着人,我现在告诉了你,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及。”
伯和点头理会,那账席便将件事从头开讲。原来这莫见光,虽然是个瞎子,其实只瞎得七分,还有三分光,所以他取这见光名字,便是不肯完全认瞎之意。列位不信,可到门口调查。有时他伏在案上看报,便是见光的明证。但他不但欢喜看报,更欢喜看美貌妇人。常有一班美妇人,请他起课,他对你瞪了几瞪白眼,人家以为瞎子瞪白眼,没甚希罕,岂知已被他饱看去了。见光为人,最好渔色。讨了六个小老婆,犹以为不足,常想猎野食吃,还想学一班拆白党的样,拐骗女人的钱财。有一天黄昏时分,见光门口,来了一部马车,车中走下一个中年妇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珠光宝气,不可逼视。跟着两名娘姨,进得门来,落落大方,问先生在家么?那账席慌忙赔笑,上前招呼她坐了。见光见她来势甚盛,知是贵家命妇,不敢平眼看她,只对她身上瞪了几个白眼。见她衣襟钮扣上,挂的一条珠表链,粒粒精圆,足有黄豆般大。手指上套着两只金刚钻戒指,闪闪发光。几乎把他两眼仅存的三分光,都耀瞎了。
见光不便多看,故意眼望着天,待她坐定,才足恭问她尊姓,那妇人回说姓吴。见光便问吴太太有何贵事?吴太太道:我因近来身子时常多病,故来请莫先生算算,不知命中有无磨难,可要禳解?说时,便把自己年庚报给见光听了,见光假意算了一算,说太太果然命中小有磨难,这也是前世冤孽,因太太前生,无心踏死了一只猫,这猫命不该绝,告到阎王案下,阎王念太太无心失误,故判太太受三年血光之灾,只消拜七堂忏,禳解禳解,就可太平无事了。吴太太道:既如此,不知拜忏要用和尚呢道士?见光道:道士最好,因道法无边,阎王爷极肯听他说话。太太府上,如恐摆经堂不便,我这里亦可代办。吴太太想了一想道:还是到我公馆里去摆罢。见光问她公馆在何处?吴太太说在白克路某号。见光命账席写了。吴太太掏出两块钱,丢在台上,才坐着马车回去。见光家中原有常年包着的道士,所以他不教吴太太作成和尚,就为他家中没养着和尚,免不得要到庙里去租,庙中出租和尚,原有定价,他只得赚些扣头,不如举荐道士,却可全盘到手。这一笔大生意既已兜上,见光不敢怠慢,便拣出十二个人材漂亮,行头鲜明的道士,前去拜了几天忏,功课做完,见光亲去收钱。
吴太太请他在厢房内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教那陪他来的人,在客堂中等候,又命娘姨出去买点心给先生吃。见光连称不敢,吴太太说:便得很的事,先生不必客气了。见光听她呖呖莺声,不觉心醉,睁开半瞎眼,先向四下一看,见并无别人,暗想这位吴太太,那天虽已见过,面貌究竟怎样,却并没看得仔细,听她喉音很俏,想必容颜一定不丑,趁此时房中没人的当儿,不如饱看她一顿,她不着恼的固好,如若着恼,横竖我是出名的瞎子,她决不能说我偷看了她。心中想着,两只眼便对吴太太白了几白。吴太太见了笑道:先生你能看得见我么?见光忙说看不见,看不见。口中这般说,心中吃惊吴太太怎生得如此美貌,说话时,随声吹来一股似兰非兰的香气,他鼻管中猛一嗅着,只觉心上一阵浑淘淘的,很有些坐立不安。
吴太太见他局促,心中暗暗好笑,把茶杯推了一推道:先生用茶罢。见光见茶杯在桌子中间,吴太太那只雪白粉嫩的玉手,离开茶杯还不到三寸远,那两粒亮晶晶的金刚钻,光彩直向他瞎眼中钻将进去,见光情不自禁,假充瞧不见茶碗所在模样,伸手向桌上捞摸,只一捞,便捞在吴太太手背上,趁势一捏,吴太太不觉说了声阿哟。随把见光的手摔开了,笑道:你这瞎子瞎摸什么?一面将茶杯送到他面前。见光接了,连说得罪。不一时,娘姨点心买来,见光吃罢,吴太太又把经钱照账付给了他,分毫没扣。见光回到家中,念念不忘。
次日,有个娘姨来请见光,说白克路吴公馆太太,请先生算命。见光喜不自胜,疾忙换了一套新跑褂,坐马车前往。吴太太接见仍请他在厢房内坐了。见光问是左造,还是右造?吴太太将凳子移到他旁边坐了,笑问什么左咧右咧?见光道:是男命呢女命?吴太太说:是我自己。见光便问她几月几时建生,吴太太笑道:那天我没告诉你么,你难道忘了?见光道:虽然有些记得,但不已甚仔细,只恐弄错了不准,所以请太太再说一遍。吴太太说:讨厌得很,我今年三十二岁,二月十三日丑时生的,你记清了罢。见光忙道:不错不错,果然我记得是戊辰年乙卯月甲子日乙丑时呢。说着便捏指算了一算,口中念念有词说:太太贵造大吉。虽然前世有些冤孽,今生多行善事,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过小时略有疾病,七八岁之间,本该面上带一个破相,幸有天狗星保护,故得临时免去。做小姐的时候,正逢织女星入宫,所以聪敏伶俐,女红精工。后来遇见披麻星,父在母先亡,可是不是?
吴太太道:我却是爹爹先死,并不是父亲在,母亲先死。见光道:这父在母先亡,原说是令尊在令堂之前亡故的意思。吴太太道:那就准了。见光道:原是命中注定先父的,那有不准之理。十七八九二十岁,夫星一照,红莺天喜,直到三十二岁,至三十四岁,微有血光之灾,幸有道法解除,决无妨碍。到四十岁上,须防丧门星,丧事人家少去为妙。过此以往,福禄绵绵,富贵寿考,享年七十二岁。一生衣食无亏,晚来二子送终。说罢,吴太太接口道:先生错了,已往之事,果然有些灵验。不过我家老爷,已在四年前亡过了,我又并没生过儿女,如何能得二子送终呢?见光听说,面涨通红,假意再算了一算说,戊辰乙卯甲子乙丑,阿哟,果然尊造二十八岁上,还有一重披麻星,理该夫,我却漏说了。吴太太笑道:先生你莫多心,你算我的命,原是很准的,就是说我一生衣食无亏,我丈夫死后,遗下十余万家财,我把他放在外面,收来的利钱,开销之外,还有些盈余。试想我只有光身一人,并没他人浪费,大约这几个钱,一生吃着不尽的了。
见光闻言,暗想她原来是个富家孀妇,我昨天还当她是有男人的,不敢惹她。现已知她底细,落得将她调戏调戏,若能勾搭上了,得她做了我第七房姨太太,那时她十余万家财,岂非都变作我的了。想到这里,心中不胜欢喜,又把瞎眼,向四下了一,见房中别无外人,便向吴太太眼睛一白,低声道:不瞒太太说,我算太太命中,一定有两个儿子。吴太太笑道:先生说出笑话来了,天下决无一个人生儿子之理。我丈夫已死,还有谁来同我养呢?见光轻轻笑道:我我我我。我字才出口,吴太太笑着,把粉拳头在见光腿上,很命的捶道:你这瞎子,好不老成,寻起我的开心来了。见光护痛,双手握住吴太太的拳头,两个人顿时扭作一团。做书的写到这里,不愿意再写下去,污我笔墨。总而言之,这班下流无耻之辈,那里干得出好事。
单表见光自此之后,不时偷偷掩掩,到吴公馆去算命。差不多隔了一个多月,吴太太忽然拿出一张地契,给见光观看,说:“这是新马路某某处的方单,共有四亩多地基,盖着市房,每月可收房租七百余元,时价值六万两银子,前途押在我这里,只押得三万洋钱,原说六个月偿还,每月二分起息,前月初八已经到期,非但没备本来赎,而且连利钱都没给我半个,我差人催了多次,无如前途实在没钱取赎,一时又卖不脱手。据说他只要六万洋钱,我想这六万洋钱,和六万银子,要占到一万八九千块钱的便宜。我现在已有三万在他那里,加上七个月利钱四千二百元,只消找还他二万五千八百块钱,便可过户。不过我的钱,都散放在外,此时现的,只有五六千之数,还缺二万,不知你可有什么法想?不然,与你合买了。过户就填你的名字,横竖你我,没甚分别。你若不愿意,我只能让他卖与别人。”见光惊疑道:“你现在真有五六千洋钱么?”
吴太太道:“谁来哄你。”一面把梳妆台抽屉开了,拿出一捆钞票,果然是五大札,还有许多零碎的。见光见了,瞎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心想这个便宜货,落得沾光,我只消拿出二万块钱,就可得六万银子的地产。他若把道契填了我的名字,虽说是合买,其实已算得是我一人的了。不过二万之数,未免太大,拿出来很有些肉痛。便对吴太太说:“让我想想法儿,慢慢的再说罢。”
第二天,见光家有一个衣服华丽,举止阔绰,很有些官场中人似的,上门起课,见光听他讲的一口京腔,问他尊姓,那人回说姓袁,现任大总统是他伯父。见光肃然起敬,问他所问何事?那人说:“我想买一所住宅,看来看去,没有中意的地方,现在有人兜我买新马路一块地,约有四亩多些,进出很便,只要六万洋钱。不过盖着市房,若要改作住宅,必须翻造。我恐那块地动土不利,所以请你起个课儿,如若好的,我就买他,不好的只可退了。”见光听说,心中一动,暗想这不是吴太太说的一条道儿上的话吗!这种便宜货,自己不沾,若被别人得去,岂不可惜。幸他投到我手里,我只消说这块地大大不利,吓得他不敢买了,然后我自己打二万洋钱庄票给吴太太,赶快将她买下,有何不可。主意既定,忙把课筒在香烟上绕了几绕,口念单单拆拆,随手倒出,说:“大坏大坏,这块地,正在太岁头上,如一动土,不免损伤人口。就是放着收房钱,还恐有些不妙呢。”那人听了,连说:“不买了,不买了。”
见光待他走后,心中暗暗得意,便与账席商议。账席说:“这种便宜货,理该买的,不过还须打听打听,那块地,是否值六万银子?如若不值,就犯不着买了。”见光便差那账席,亲去打听回来,说:“这块地,果在很热闹的地方,房子还是新盖的,除掉房子不算,就是地基,也足值一万五六千两银子一亩呢。”见光听得心热起来,忙教账席合一合洋价,照市价七钱三分三厘,二万洋钱,该一万四千六百六十两银子。见光教把六十两零头除了,打几张十天期的庄贾,凑足一万四千六百两银子,放在身畔。见了吴太太,不肯即将庄票拿出,先要会一会原主。吴太太说:“原主我不认识,只可把原中叫来,和你接头罢。”便教娘姨请周公馆里太太来一趟。不多时,周太太来了,也是个中年妇人,谈起那话儿,周太太摇头道:“太迟了,昨天还来得及,今儿听说前途已卖给袁世凯的本家咧。”
见光忙道:“姓袁的已不买了,方才他亲口对我说过。你不信,去问一声便了。”周太太道:“问也是没用,倘使姓袁的不买,还有别人买的,前途等着钱用,你如不带钱去,空口说一句白话是不能定局的呢。”见光答应说:“有钱。”即忙掏出庄票交给周太太。周太太见了,笑说:“人家要现钱,你给我纸头,成什么用!”见光道:“这是十天期的庄票,到了期和现钱差不多的。”吴太太接口道:“这不过二万罢,还要找他五千八百块钱,料想目前也够用了。”说着,开抽屉取出五千八百洋钱钞票,点给周太太。周太太拿着说:“我姑且送去试试,如若前途卖脱,或者庄票不要,我只可仍带回来还你们,不能当他作数。”吴太太道:“这个自然。”
周太太走后,吴太太便怪见光,不该打庄票,倘若不要,恐被别人买去。见光和她争说,一定要的。果然不到半点钟,周太太回来说:“前途答应虽然答应了,不过须待庄票到期,才肯拿道契出来,给你们过户。现在只肯出一张收条。”说时,摸出那张收条。见光接了,看是一张八行笺,上写收到规元一万四千六百两,英洋五千八百元。下面潦潦草草署着黄荷人签四字。见光自己藏好,等到到期这天。催吴太太快教周太太去拿道契,不料周太太不在家中,见光很不耐烦。吴太太便道:“横竖你有收条藏着,我这里也有方单,料他不致卖与别人。周太太既不在家,明天再拿道契不迟,何必如此性急。”见光无奈,到第二天吃罢饭,再到吴太太处,把门敲了两下,出来开门的,却并不是以前那个娘姨,另换了一个仆从打扮的男子,满脸凶相,一口外江口音,问瞎子找谁?见光一愣,还没回言,里面又踱出一个留着两爿八字须的男人,问是什么事?见光道:“这里是吴公馆吗?”
仆人笑道:“你真是瞎了瞎摸了,我们这里门上,明明钉着尤公馆的牌子,怎说是吴公馆?”那个留须的男人道:“睬他呢,把门关上是了。”仆人答应一声,把见光朝外一推,顺手闭上门。见光看门上,果然钉着尤公馆三字的一块小小铜牌,便怪陪他的小使,不该认错门口。小使说:“并没认错,天天到这里来惯的,门牌号头,一些不错。这块铜牌,今天新有,昨天还没看见呢。”见光数了一数,果然是第三个石库门,并没跑错,暗想大约吴太太一个人,住三上三下的房子太大,故而另借别人,这是新来的房客,不认得我,不如进去问问明白。因即再上前叩门,仆人一见,怒道:“你这瞎子,又来讨厌则甚?”见光赔笑道:“对不起,我前几天,天天到这里来的,委实并没认错。我们找这里的吴太太,有事同他讲话。”
仆人听了,笑不可仰。有须的那人又走了出来,仆人高声道:“老爷,这瞎子要找什么吴太太。他还说天天来的,并没认错呢。”那人听说,哈哈大笑道:“瞎子还能认地方,真是笑话。他既说认得,就教他进来看看,可有什么吴太太在内。”见光扶着小使,走进里面,两个人一齐呆了。只见客堂厢房中的陈设,都变了花样,连墙壁上糊的花纸,也通盘换了颜色。见光心中迷迷糊糊,暗想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当真认错了,还是吴太太昨夜搬了场,他们今儿早上新糊裱的?但决没这样快的道理。仆人喝问瞎子看清了没有?那人接口道:“倘他寻不出吴太太,唤巡捕抓他进去。”见光忙赔笑道:“请问你们,是今儿新搬进来的吗?”
那人怒道:“放屁,我住有三年多了,什么新搬进旧搬进。你这瞎贼,究想转什么念头,快说出来,免得我唤巡捕了。”见光满腹狐疑,心知此中大是蹊跷,自己一定上了吴太太的大当。这班人,明明都是翻戏一党,说什么吴公馆尤公馆,但自己和吴太太这件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而且二万块钱,花得无凭无据,那一纸收条,看来也是假的,此时反弄得进退两难,心中又急又恨。那人又从旁催他,快给我寻出吴太太来,连我自己都不知这里有什么吴太太,你倒知道了。见光无奈,只得那借扶他的小使下场,骂他蠢才,我眼睛看不见,你眼珠没瞎,怎么认错了人家。一面向那人笑赔脸,认不是,千对不住,万对不住,反被那人骂了几声混账忘八蛋,逐出门外。见光回转家中,回想洋钱丢了二万,好不心痛。把收条取出来,教账席拿去一调查,才知所说那块地基,是外国人的,并无黄荷人这人。见光花了两万洋钱,换来一张废纸,真所谓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只恐一说出来,便有人批评他瞎子不老成,有损营业之故。幸他生意很好,每年常有一万八千进款,这一来只算代吴太太当了一年牛马罢了。但他自己也未尝没得着利益。闲言少叙。这天那账席把此事大略告诉了伯和,伯和听罢,深叹人心险诈,世道崎岖。更一回思,自己和熙凤这件事,莫要与他一般,被俊人一言道着,但想来决不至此。坐不多时,见光来了,先把几个儿子,八角的,一块的,一个个开销清楚。然后账席告诉他,有一位倪先生,为走失人口,请先生起课,一面又和他附耳捣了一句鬼。
见光对伯和眼睛白了两白,说:“你老问的是走失人口吗?”伯和道:“正是。”见光道:“失去几天了?”伯和道:“昨天饭后才走失的。”见光点点头,一面鬼画符的起了一筒课,说:“据课上看来,走失的是阴人罢。”伯和道:“果然是小妾。”见光道:“哦,原来是令姨太太,恭喜恭喜,她并没走远,现在东南方,离此不到百里之遥。因她今年正月半,触犯了罗猴计都二位星官,合受三个月灾难,你老无须寻觅,只消静候一百天,待她难星过了,自能回来。”伯和着急道:“我就要回去了,一百天如何等得及,不知可有什么法儿禳解禳解么?”见光道:“禳解容易,我这里坛上先师最灵,你老如肯做一天工课,包你能消灾降福,化险为夷。”伯和问做一天工夫,要多少钱?见光道:“法事可大可小,如用八个道士,只消十三元六角已够。”伯和道:“就是这样罢,不知可能明天就做?”见光道:“明后天已有别家定了,至早须隔三天。”
伯和无奈,拿出十块钱,预定一天法事。不够的,临时再找。自己回到栈中,左思右想,觉得见光之言,果然有些道理。因正月半那夜,我恰宿在熙凤院中,但不知怎的触犯到罗猴计都二星,莫非那夜两位星官下降在熙凤床顶上么?这句话,很有些像戏文中张茂生、李桂莲夫妇,在八月中秋夜冲犯月宫,阴司罚李桂莲阴阳河挑水百日差不多。但李桂莲曾被阎王派与鬼吏为妻,我那熙凤,不知可被别人强占,想来未免胆寒。吃过饭,深恐俊人要来找他,抹了嘴,即忙出栈,按着见光所说方向,望东南走去。走到黄浦滩边,暗说糟了,熙凤一定被人带往浦东,那边都是乡下地方,教我往那里寻找,大约熙凤灾星未满,心中不胜纳闷,在草地旁边公共椅子上坐下,呆呆出了一会神。太阳晒在身上,都不觉热。坐了一阵,正要起身走时,忽见一男一女,打从他面前经过。伯和觉得这两个人很有些面善,一时想不出是谁。那一对男女,见了伯和也露出惊异之色。忽地别转头,向前面飞也似的逃走。伯和大疑,猛然想起道:“阿哟,这不是那夜在中旺弄骗我衣服金表的吴奶奶夫妇吗”狭路相逢,岂肯饶放。当下拚命赶上,一手抓住一个说:“还我金表衣服来。”二人都说:“你是何人,我们不认得你。”伯和怒道:“放屁,我永远认得你们,快还我东西便罢,若不还我,休想逃走。”
二人都说他是痴子,两下里一争论,就有旁人围拢来,看热闹。巡捕见了,上前干涉,听他们各执一辞,只得一并带入捕房,恰巧徐阿珊在彼,伯和诉明前情,阿珊对二人看了一看,笑道:“原来是陆门山兄妹,他二人专做仙人跳的勾当,犯案已非一次,那一天你对我说了,我就疑心他们,不料果然是的。请你把失去各物抄单出来,我给你追回便了。”伯和借纸笔抄了一篇账,交给阿珊,自己出了巡捕房,心想虽然没寻见熙凤,却无心捉着吴奶奶夫妇,报了那夜之仇,心中颇为适意。便更佩服见光东南方一语,大有效验。回到栈中,见俊人正坐着等他,伯和便把适才这件事告诉他。俊人原没知道他以前还有这段事,听了不胜惊骇道:“上海近日设局骗人之事,愈出愈奇。幸得叔父不爱赌钱,只在女色上略吃一些亏,还是有限的。若误落赌局,就不可收拾了。”
伯和听说,不觉面涨通红。俊人又道:“熙凤的事,如在这几天内,寻访得出最好。如若寻访不出,我看叔父还是认吃这一千几百块钱的亏,早些回去罢。”伯和点头称是。俊人便与伯和,同到清和坊一查,以前熙凤的房间,现已换了花如是,做手全盘更换,没一个知道熙凤、阿珠二人来踪去迹的。二人又往别处打听,一连数天,毫无眉目。见光那里虽然替伯和做了一天法事,其奈没人能上天,亲问一声罗猴计都二星,曾否息怒,所以仍不能解除魔障,反白丢了十几块经钱。还有徐阿珊也来找寻伯和,把那夜被吴奶奶骗去的马褂夹衫等物,都送还了他。只有金表已被他们卖钱花用,无从追还。并说陆门山兄妹,已经公堂判断,各押三个月,驱逐出境。伯和千恩万谢,又托他代为找寻熙凤下落。阿珊虽然答应了,无如鸿飞冥冥,匿迹销声,正如大海捞针般,无从着手。伯和料已无望,俊人又时时劝他回家,只得抱定吃亏宗旨,再整行装,仍趁江新轮船第二次班头,主仆两个,原来原往,先到汉口,再转乘小火轮遄回湖南原籍去了。正是:两脚快离烦恼地,一身幸脱是非常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