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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谭绍衣寓书发鄞县 盛希侨快论阻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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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谭绍闻回家,见了母亲,说了往王象荩菜园,商量买房子,教子读书,赎地的话。王氏久梦初醒之人,极口赞成,道:“王中调理事体,有来有去,委实你爹在世用人不错。先难得这个始终如一。你往后只依他而行。不像别的人,咱日子落倒了些,个个都东奔西逃。你只看你家媳妇子,咱日子好时,我像他的婆子;日子歪了些须,便把我不当人待。我这些日子饮食渐少,大不胜从前。若是孔家在日,你也不至如此,我也不得到这个光景。如今想起你爹爹对我说的话,竟是句句应着。我当日竟不懂得,只看得我心里想的,再没错处。到今后悔,只在我心里。我记得你爹爹临死时,说你了八个字:‘用心读书,亲近正人。’你如今三十多岁了,照着你爹爹话儿行罢。”

绍闻回复母亲话时,原把寿木一事隐讳不言。及听得母亲饮食渐少的话,不觉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及说至父亲临终所嘱,又觉良心乱跳,说:“咳,娘呀,我今改志了。娘只放心,多吃些饭儿罢。”王氏道:“我慢慢吃,我肯挨饿么。你去睡罢。”

绍闻遵命自上东楼,又与冰梅说了半夜。

到了次日,王象荩早到了。这主仆二人,一连办了十日,把南关商量的话,都办妥了。找寻产行,买了吴小二院子房屋。

棺木暗地办就,只瞒王氏一人。南乡赎了三家佃户的地亩。觅泥水匠修补了新买房院,觅裱褙匠核糊了屋子四壁。王象荩与保柱抬桌子,搬凳儿。兴官抱书,高声咿哦。绍闻摊书,朱笔圈点。俨然旧家风规,贤裔功课。

忽一日清晨,绍闻引着兴官上学,猛见夏鼎在胡同里来,高声叫道:“谭贤弟,有一句要紧话说。”绍闻看真是夏鼎,吓了一跳,站住脚道:“说什么哩?”夏鼎在怀中取出一封书,揉损了角,略有字迹可认。上有“平安家书”四个大字,旁边小字两行,依稀仿佛是:“敬烦藻渟夏老爷行囊带至河南省城萧墙街家叔谭公表字孝移处投递。幸无沉搁,铭荷无既。眷弟谭绍衣百拜耑恳。”背面写着:“嘉靖□年□月□日鄞县封寄”。

绍闻道:“这是丹徒家兄寄的,怎的到了你手?有烦转致,到书房吃茶申谢。”夏鼎道:“天色已黑,有人到门首说,我是他老爷同姓,街上打探,咱两个着实相厚,交与我代投。

我细问,他是南边口语,卿卿嘹嘹的,我再也不懂的,看他是急于回店光景。”绍闻道:“可曾问他是谁家店?”夏鼎道:“不曾问,他已走开了。今日只把书送与你。我还忙着哩,要上王紫泥家说话。”绍闻要让进书房,夏鼎道:“那不是小学生读书声音么?我一生有个毛病,但听见书声,耳朵内就如蛤蟆叫唤一般,聒的脑子也会痛起来。不如我去老王那边去。”

说着,已扭项而去。

绍闻正欲丢开,听其自便。遂向书房叫回兴官,手拿家书,到了堂楼。拆开一看,内边写道:宜宾派愚侄绍衣顿首叩禀,鸿胪派叔大人膝下万安。敬启者,侄自与叔大人欢会,迄今二十余年矣。只以云树遥隔,山门相阻,未得再亲慈诲,企慕之杯,日久愈深。往者侄以侥幸联捷,曾由都门寄奉乡会朱卷四本,到今未获札诲。想囵水陆数千里,而鱼雁沉搁也。侄谒选,得授鄞县邑令。虽自顾学疏才浅,而龟勉自矢,唯期无负我先人之遗规。奈倭寇肆凶,侄日日奔驰于海滨江干,外捍御而内安辑,未知何日可得救宁也。

侄前以优叙,得邀引见,蒙授荆州府知府。正以路近豫省,得以登堂拜瞻,而浙抚以宁波军需行伍银两未楚,咨部以赴浙报销事竣,即沿江驰赴新任为请。部议允行,遂反宁波。适以幕友夏藻渟赴豫应聘,忙中烛草一禀。恪候金安。并请婶母大人万福,及贤弟合宅清吉。

再禀者,屡科河南乡试录,屡读生疑。并及。

绍闻看了一遍,也学他父亲开了神橱,拈香磕头,望神主朗诵一遍。兴官也跟着磕头。

绍闻起来,又与母亲念了一遍。只管念只管讲,讲到绍衣不知族叔之死,触动着痛处,不觉掉下泪来,也就讲不上来了。

王氏也垂泪道:“你父亲死已多年,为甚的江南来书,还问你父亲?”绍闻道:“当日我爹爹去世,原该往江南讣书报丧,只是我彼时太小,不知道什么。丹徒大哥,如何得知呢?人原有活八九十的。这书上还提到旧年寄的朱卷,并不知江河窎远并不曾到。”王氏道:“你绍衣哥如今在那里?”绍闻道:“绍衣哥中了进士,做了官,如今升湖广荆州府知府。因原任钱粮未曾算明,回浙江算明白了上任。大约绍衣哥今日是在荆州府的。这书上还问我中了举不曾,可惜我一向胡为,还不曾进学哩。咳!自错了,埋怨那个哩。”王氏道:“你小时认字读书,你爹说这个孩子将来是个小进士。我一想你爹爹话儿,如今有一句应一句,为什么这中进土的话不应呢?”绍闻道:“可怜咱家福薄,我爹去世,把咱母子撇的太早了。我是少调失教。娘呀,你又见我太亲,娇惯的不像样。”王氏道:“我见你亲倒不好么?”绍闻道:“天下为娘的,没一个不见儿子亲。必定是有管教才好。像我爹爹这样人,学问好,结交的朋友都是正人,教儿子又严又密。娘见亲,就是慈母,若是单依着母亲一个老的——”绍闻便住了口。王氏道:“你说么。”绍闻接道。“若是单依着母亲一个老人家见亲,姿性蠢笨的,还不妨事;若是姿性聪明的,就要吃了亏。像兴官儿这个孩子,也是个进士材料,若是他孔家娘活着,或有一点指望;若是姓巫的做娘,那进土再也没想头。”

此话王氏听了,微有憾意,便问道:“你只说你闲着做什么?”绍闻道:“我虽是做爹哩,也现在活着,孩子也极聪明,极肯念书,只是我没有学问。那书儿虽是隔着一层纸,就如隔万重山一般,我不省的,就讲不上来,如何能成事?俗语说:拜师如投胎。那教进士的先生,与那教进学能取一等的先生,还天地悬隔着哩。”王氏道:“你那候先生,惠先生,我也知道,是不用提的。像你娄先生,现成进士,当日教你没有与你讲书么?你如今就把娄先生与你讲的,还讲与兴官不好么?”

绍闻道:“娄先生当日讲的书,我那省的,今日还记得;我彼时不省的,如今已不记得。”王氏道:“你就把你那省的,讲与兴官。”绍闻道:“可怜那圣人书上,我省的书,句句说着我的病痛。圣人何尝与我有仇来,省一句,一句为敌,不如不省的,还好过些。所以不敢多讲。要之,也是怕讲那口头书,引差了孩子路径。”老樊送到楼上饭来,把这话就搁过了。

却说王氏是一个昏天暗地的母亲,绍闻是一个信马游缰的儿子,如何讲出大道理来?原来人性皆善,绍闻虽陷溺已久,而本体之明,还是未尝息的。一个平旦之气撵回来,到孝字路上,一转关间,也就有一个小小的“诚则明矣”地位。那王氏是谭孝移自幼夫妇,曾听过一言半语,这日子穷了,受过了艰难困苦,也就渐渐的明白过来,况绍闻近日改邪归正,也足以感动人的,何况属毛离里之亲。

绍闻吃过了饭带了绍衣书札,仍引兴官上学念书。到学中写了仿,正了字,明了句读。兴官嗜书如嚼蔗,端端正正读将起来。

绍闻将宁波来书,反复数过,想道:“丹徒族情,父亲在日,闲中说过,是最敦睦的。我如今何不上荆州府走一回,以重水源木本之谊?但荆州府路径,不知何处是陆,何处是水,这唯有盛大哥知之最悉。何不向他访一访?”料得河南湖广是邻省,走一遭也是正经事。因问兴官:“你读会不曾?”兴官立起答道:“会了。”遂背诵了一遍。绍闻道:“我要到街上拜个朋友,你一个在此怕的慌,我送你回去。我去回来再读。”

兴官遵依父命,跟的到后门口。绍闻道:“对奶奶说,拜客就回来了。”兴官应诺而入。

绍闻直向盛宅来,宝剑迎住,送上客厅,禀于家主。只见盛公子自闪屏后跑出,见了就说:“书房坐,书房坐。送茶来。”

二人来至书房坐下,盛希侨道:“听老夏说你近日教学哩?”绍闻道:“一个孩子没先生,我胡乱引着他,念几句书。”

盛希侨道:“什么话些,教儿子念书,却说是胡乱引着。这就不成一个话头。即如俺家老二,一向不省事,我通不爱见他,俺两个打官司分家,你是知道的。谁知近日,他竟收了心,一意读书,暗地用功。把我喜的了不成。他就比我强。这也不说他。他如今央邻居朋友说,一定要与我合户。我不依,我说我是个匪人,把家业董破了些,你全全一份子,合什么哩。万一合二年再要分开,这才是开封府添出一宗大笑话。我断断不合户。谁知他一发恸起来,说他是个绅衿,是明伦堂上人,一定要在忠臣、孝子、义夫、悌弟、良友上画个影儿,定要合户。我也有心依他,但想一想我那老婆,竟有八九分不敢。我说,你嫂子虽是大家人家出身,却是小户人家识见,我们弟兄两个还捏合上来,吃亏你嫂子不是人。老二一发说好了,只知自己女人不是人,天下那里还有分产析居的弟兄。俺两个又合了伙了。他依旧书房念书去。这不是念书的好处?你为何说胡乱引着教他读两句书呢?不是话!不是话!”

绍闻道:“顺口说的错了,大哥教训极是。只是我有一句话,与大哥商量。前日在这里看爵秩新本,见丹徒家兄升了荆州府太守。府上老太爷做过荆州府的官,这路从何而去?水程多少,旱路多少?”盛希侨道:“由开封到襄阳是旱路,襄阳到荆州是水程。你问这路怎的?”绍闻道:“家兄有书到来,我想望望家兄去。”盛希侨道:“呸,你还胡乱教儿子罢,不必上人家衙门嘴唇下求憨水。你上的好济宁,如今置了几顷地,买了几处市房呢?你对我说。”绍闻道:“原是睦族,不是抽丰。”盛希侨道:“天下有上衙门而不想钱的?古今以来,没这个人。”绍闻道:“家兄有书,不望一望,我心里过不去。”

盛希侨道:“我实对贤弟说罢,这走衙门探亲的,或是个进士,尚可恳荐个书院,吹嘘个义学。那小人儿,就不必粘那根线。

若是个秀才,一发没墨儿了。何况贤弟是个大童生?若说系亲戚本族,果然内而馆阁,或外而府道,路过某处,这请大席,送厚赆,馈赠马匹,装路菜,长随衙役得了这个差,说是某大老爷是我本官表兄内弟,他们脸上也光彩,口中也气壮。若说是小小一个知县,到二千石衙门投了手本,那门二爷们,还说少候片时,小的等我们老爷下来,上去便回。若是个岁贡,或是当年老伯那个拔贡,孔老先生那个副榜,门上还得大等一会儿。若是穷戚友,白汉子,说是亲戚、本族,门上看见,心下早说,又是一个讨马号、求管仓、想管厨、要把税口的货,谁爱见瞅睬哩!贤弟呀,你还教你的相公罢,中举,中进士,做了官,那时你到衙门膺太老爷,吃其肉而穿其缎,喝其酒而抹其牌,人人称封乎翁乎,岂不美哉?况且做官的人,有两个好字,曰升,曰调,有两个不好字,曰革,曰故。这是官场的常事。俗语云:千里投任只怕到。怕的是碰到这四个字,搭了盘费扑了空,少不得回来时住堂庙,穿学馆,少做一年庄稼,得典出十亩田地。投任有何好处?贤弟如今既是改邪归正,我也不留你吃饭,回去过了午,与学生正字罢。”

绍闻被一派搜根揭底的话,说的心如凉水一般。一路回来,着实动了自立为贵的念头。这正是:求诸己者可恃,存乎人者难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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